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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季候之钟摆荡

2022-11-01李明官

雨花 2022年8期

李明官

村庄四围皆水,碧波潆洄,清流环拱,滋润的不仅仅是一座村落,亦有世道人心。联产承包伊始,村庄的河道鱼塘和大田一样,皆分户包揽,蓄养鱼类,吊孕珠蚌。如此,须得拦网设簖,以便管理。簖罾一般置于河道出口分界或水流湍急处,便于船只往来,亦不须专人看护打理。倘若漂了春花秋花,鱼苗既下,则于簖罾处加固一道青尼龙拦网,搭设草棚茅舍,雇来人工专司其职。曩年,这样的簖罾网口,我们村有三四处。

河西这处,乃我大娘舅国云管看,因其邻近村子,来往船只频繁,自晨光熹微至三星在天,一刻不得消停。故而,工作强度极大,颇累人,报酬自然较他处略胜一筹。

陈家田东南处亦设簖罾一,此处乃要冲,南对马家田,东望九顷三,东北遥峙窦家荡,为斜十字河流之中心地带。簖罾于此,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守护者乃村中之长者,名帮式。老夫妻俩晨昏尽职于河畔,丝毫不敢懈怠。老人那时当在花甲之数,身材稍短,脸颊白净,精神矍铄。小满过后,常于田塍背手徒跣,悠闲自得。遇人先自盈笑,答话之腔尖细悠长。老伴略白胖,少言寡语,慈眉善目。

他们成年累月面对的是一段激流,故窝棚临水稍远。又向河壖延伸出一架凉棚,辘轳固定于棚之北角,用以起落网罟。这里距离村庄稍远,舟楫往返却不断。盖因其为村庄东北部水道之枢纽,运肥船、罱泥船、稻麦把船乃至放鸭船、榨油船、贩缸船,莫不由此水域经过。这一地块,是老人家的自留地,或许雇主亦是基于方便,作此考虑,也未可知。

一年的麦秋,向晚,我和父亲从九顷三撑着满满一船麦捆,去往老河西晒场。行至簖罾处,遥望西天,落霞缕缕,彩云如镀。凉棚前,老两口正摇着蒲葵扇,喝着凉粥。见我们船到,忙放缆落网,殷勤招呼。我和父亲应答着,一发劲,麦把船“嗖”地贴着网沿疾进,簖罾篾条篦子般刮着船底的沙沙声,犹自在耳。船行很远,老人依然立于棚侧,以手加额,和我们作别。夕光沐浴着他,他身旁的窝棚,窝棚边的麦地,一切如此温馨静谧。

晨光熹微,地邻旺四携带斧锯刀锄,前往肚肺垛,砍斫临近大田的一株铁榆,谓其妨碍禾稼菜蔬,得水肥阳光雨露之先,铲除之心久矣。

肚肺垛广五六亩,大集体时,先后种过药材红参,置办过猪舍和篾匠铺,一缕窑火亦曾延续经年。世事沧桑,这片经历丰富的田畴,后来划出一块充作旺四的承包地,夫妻二人耕作至今。垛子四面环水,一道小沟,南北中分,状若肚肺,故名。20世纪80年代初,村人手有余钱,开始大兴土木,修房建屋。夯填基础,泥土难取,心怀叵测者遂觊觎肚肺垛这块弹丸之地。先是月黑风高,偷挖河坎,而村干部双目半睁半闭,管束不力,歪风邪气渐至成势。蚁溃长堤,何其疾速,光阴数载,垛之东侧一片已然不复,唯一滩芦芽,刺破柔媚春水。肚肺垛之名,名不副实矣。

因垛田四围河流,不能藏水,旺四接手后,绝少蓄水插秧,多以旱谷为主。即便换茬,布局上亦不考虑水作,依然是旱作,无非棉花改种黄豆,续之油菜,如此而已。此前,垛之围遍布芦苇菰草,旺四经营数载,业已清除殆尽,河坎修削得圆溜光滑,寸草不生,真乃拿足了绣花之功。

孤垛于村庄并不鲜见,茶叶隔,周家框,十二亩皆是,独有肚肺垛不宜久种水稻。盖因垛非一家所种,更兼园圃大田杂陈,陈岸老埂不存,是以稼穑颇为不便。而獾道鼠洞,更是泄水之隐患,故而旺四觉得种植旱谷更为保险。旺四手中的斧头一直挥舞不歇,白生生的木屑四处飞溅,仿佛四散的纸灰,在这个本该蓬勃的初春,为自己祭奠。

我原本想劝旺四住手,现在真的不是砍树之季,里俗当于交大寒之际为之,而今此举,拂逆苍生自然,殊不厚道。但旺四脱衣甩袄,拉锯掘锄,干得热火朝天,我亦不便多言。绝一榆而活他物,若棉花、黄豆、蚕豆、芸薹类,旺四所思,亦有其得。其所缺失者,下手非其时。《礼记·月令》条例森严:孟春之月,禁止伐木。否则,有草木早衰之虞。古法历历,惜乎世风日下,人心大不同也。

谷雨寡雨,河塘里的水退却不少。原先为初涨的春水所浸滩壖,尽皆袒露,青苇菰草须根蜿蜒,茎节处逗留一圈淡淡水渍。我蹲下身,绷开手指测量,落差逾一捺叉,可见泻水之疾。这样一来,王家尖园地之菜蔬,若韭菜、黄瓜、生菜类,浇水尤其不便,须得翻越东西走向的道路,下得陡峭河坎拎水才成。或者,去往西边更远处人家水码头,来来回回,兜绕路程,颇费脚力。

遂决计于园圃北侧临水处,复开一小沟塘,留作蓄水之用,庶几聊免劳力之苦。这里原先亦有浅塘一口,乃父亲所开挖。彼时,我以雪亮的快镰,剐尽周围杂草,腾出空地,父亲放下肩头的蒲锹,瞅准位置,狠狠插下。复抬脚,发劲蹬锹,锹锋切入湿泥,噗嗤有声。父亲三锹裁下,弓身侧腰,青筋尽显的双臂猛一发力,一方不下十来斤的青膏泥被端起,稳稳当当地搁于地尾。泥块里缠杂着粗壮的苇草根,此刻已被生生截断,尤显父亲出手快捷,力道之大。父亲挖泥不绝,未几,菜地低洼处已然排列起一堵潮湿的岸埂。正好可以挡住涨水,一举两得。父亲挥舞着大手掌,对劳动成果甚是自得。也是,这口四张方杌大小的泥塘,渗水不断,那些干渴难耐的时蔬,得以及时滋润。塘口虽小,水却极其清澈,盖因土壤过滤,更兼芦苇根系颇具净化水质之功效。塘水如鉴,时有天光云影徘徊,飞鸟振翼掠过。当然,青苇红蓼自然是近水先得其便,它们临塘而妆,纤腰粉颜,曾惊艳了多少眼眸。

曾经的水塘早已淤塞,水肥乃植物活命之根本,故而,清淤浚塘势所必然。原先之塘,不着一痕,我寻其大概,铁锹裁下印记。青柴、菰草、蒲苇以及经年的草根紧密纠缠,下锹尤其困难,往往至半受阻,得咬紧牙关,狠命蹬摇,方使锹身一点一点埋下。俄顷,我便额汗淋淋,衬衫亦湿了一片,粘于后背,颇不自在。折腾了小半天,一方小水塘挖成,细流自河道汩汩而来,一盏茶的光景,水盈塘口。

天色渐阴,乱云飞渡,芦苇摇曳,水波动荡。我走上后坝,举目西向,灰暗的天宇下,一片墓地依稀可辨。父亲静静栖息于此已然三载,墓草几度枯荣,不知他的梦寐里,是否仍有一道冷凛的锹刃划过。

新柴已出,高过人顶。那些狭长青碧的叶片,于南风中微微颤荡,映衬得水面绿影参差。

后邻正洋的小鸭船闲泊河沿,我至岸坎处,解缆横桨,径往对面的王家尖而去。船至小,晃荡得厉害,稍有不慎便有翻覆之虞。我稳稳坐于面梁,不敢大幅动作。鸭船已经显出老相,船舷多有磕碰痕迹,缆绳处一角,剥落拳头大一块水泥,可以洞悉舱中积水。搁在菰草丛中的竹篙已然朽脆,不堪大用。即便手握的这柄木桨,亦有开裂,桨板残缺。箍缠的铅丝锈迹斑斑,多处松动,若不及时整修,崩溃当为期不远。这样的木桨在手,自然是十二分小心。

船慢慢拢岸,为浸于水中的几道树枝所阻,此乃春分之际,临近人家砍斫桑树投入水中所致。此举一则可以护河坎,二来预防垂钓者践踏菜蔬,一举两得,可谓费尽心机。其实,还有一利,可阻打柴叶(粽箬)之船只。故里采摘青柴叶,惯常唤作“打”,有出手迅猛快疾之意。何也?柴叶柄茎相连处尤其韧薄,动作缓慢,则易撕裂。唯有下手果断,方得全叶。如此,颇有快刀斩乱麻之意趣。

水面有一青柴稀疏处,乃我们家园地南侧。船进入柴丛,我拽着柴秆,专注打叶。新柴出叶快,日生一枚,所以,不必担忧端午无叶可裹,无粽可食。只打尖端的一二枚嫩叶,再往下则老涩,不可取。我家柴丛,茎秆既瘦,其叶也纤,不若隔后大泊之肚肺垛那里,秆壮叶阔,望之,令人心喜。那一片青柴,属于旺四家。但村里有一约定俗成之规,不管芦柴生长于何处水域,众人皆可采摘,所谓“叫花子尚有三尺河名”即此。以此观照,野生青柴实无定主。尽管如此,打柴叶者毕竟不是地主,仍须小心翼翼。遇到主人驱赶,怯怯而退,并不能理直气壮地争辩。

旺四去年腊月于此烧荒,燃得一丛枯柴烟火熏天,路人为之侧目。此举等于给芦柴垩了一遍草木灰,故而开春繁茂如此。两处柴丛,打得新叶五六束,转棹回返。身后的青柴,依旧在熏风中摇曳。再过些时候,它们会吐出新芒,渐至老成,仿佛从《诗经》里逸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曩时,立夏始交,村人便开始张罗换季事宜。

饮食起居自是略有差异,最明显的当是器具陈设。藤椅去垫,窗纱换新。斜对门的麻老队长和清癯的正仁,早早砍斫下酒盅粗的芦竹,编织好草帘子,搓起麻绳,预备搭建凉棚。凉棚一般搭于两家山墙,遮蔽一段巷道,可容纳一张小饭桌,凳椅不等。

炎阳炙烤,穿巷风起,几家近邻围坐棚中,或饭或粥,咀嚼不绝。饭粥之佐,皆时令蔬菜。不外乎莴苣茼蒿,豌豆蚕豆,苜蓿韭菜。当然,炖蛋涨蛋必不可少,立夏吃蛋可以拄心,孩童则不疰夏。彼时民风殷殷,性行淑均,邻里之间,饭菜尽可交替而啖,情同家人。红烧的螺蛳,为麻老队长扒渣所得;烧咸菜的鳑鲏,乃正仁扳小罾之获;父亲搬出陈年的大麦烧,大家把酒问盏,叙说农事,预测年成。

光阴倏忽,此情此景,言犹在耳,而父亲和正仁已不知所踪,徒留年逾九旬的麻老队长,独对一盖衰棚,浩叹于晨昏。

搭建凉棚乃数家合力而为,余则各人自扫门前雪矣。其实,也不是多么耗费气力的活计:蒙窗纱、挂门帘。即便贫寒人家,一俟入夏,也得更换新窗纱,挂起竹帘,遮挡蚊蚋。倘若实在难以置办竹帘,便从河壖湿地,割回纤细的苇秸,精心编就帘箔,张挂于门楣,一样驱蚊阻虫。和现今精美牢固的钢丝门帘相较,那时的物什虽然粗陋,却自有本质的清芬。即如新压的苇箔,润泽柔韧,颇可令人忆起它们千年前在水一方的摇曳多姿。

白露在即,进入扬花抽穗期的晚粳,须得上水养护。此时,稻田初次轻搁,田土稍板,始得撑脚而已。干湿有度,便于植株根系生长,于收成,有事半功倍之效。田水之上泄,颇有讲究。大抵为:寸水返青,浅水分蘖,薄水孕穗,湿润结实。《齐民要术》以为,稻获欲得丰盈,于隔年换茬间作而外,水源极其重要,谓“选地欲近上流。地无良薄,水清则稻美也”。村庄四围皆河,清流潆洄,栽种水稻,其选最为得天独厚。而陈家田这片田畴,得益于浩淼后大泊之滋润,东作虽艰,而西成可观,庶几不负农人一季辛苦稼穑。

日之夕矣,行走于临河的机耕路上,草尖莹莹,地皮略湿。地邻旺四灌溉方毕,裤腿高挽,正抬脚踹锹,裁挖泄水口。开豁口是有讲究的,因秋日仍炽,田间积温尚高,一块田地上下水口须得错开,方可快捷降温,以利禾稼生长。谚云:“不冷不热,五谷不结。”四时有序,节令有度,征之农事,亦当如是,不可擅越。否则,当有天谴民怨之虞。《礼记·月令》所谓仲秋“行夏令,则其国乃旱,蛰虫不藏,五谷复生”即此。即便一道细微的排水口,亦视季候与庄稼长势而定。初茁异于老成,夏秋同样有别。《氾胜之书》所述尤为明了:“始种稻欲温,温者缺其塍,令水道相直。夏至后大热,令水道错。”交错开的水口,使得泄水舒缓,徐疾有致。河水入田,于密密的植株间漫溢,蹲身掬水,清凉扑面,暑气顿消。水流不息,满含护佑秧棵的神圣庄重。这种悄无声息的渗透,迟缓而执着,于从容不迫中,逸出一种坚韧锐气。水到渠成,不仅有顺其自然之意,它的义无反顾、势在必行的决绝,无疑令人敬畏。一念载舟,一念覆舟,柔韧若水,智慧若水,谁与争锋。

田水经一宿过滤,清透无比。旺四家的进水口,经年冲刷,业已成为一口深塘。泥水既淀,仿若明鉴。绿藻青苔,布陈水底;天光云影,徘徊其间。塘壁嵌青螺数点,游鳞无算。一次,我居然于泥缝中抠出一片青花瓷,缠枝莲纹,色泽老成。就水洗净,摊于手掌,仿佛看到村庄一段邃远的历史。如此,则清浅的田水,所承载的绝不仅仅是细絮锐芒,草屑茎鞘,甚至蛙鼓萤灯,蝶翅蛛网,南风中鹁鸪的一声清啼。这些,太过轻易浅显,在岁月的长河里,一片田水的分量,我们委实掂量不起。

与一田清流如此切近,在我,只是寻常。要之,可剖胸襟,可消块垒,可洗荆棘。秧田初开,人喧水浑,不宜静对;禾稼已纳,泥浪新翻,对此异景,夫复何言。故而,稻花方吐,穗芒初绽,最宜凝神倾听田水之声。水流于秧行间穿行,幽邃近乎冷凛。至稀疏处,晴光乍泄,反衬得一脉水缎,清亮盈盈,如飘如拂。仿佛听得流水触秆声,撞塍声,斗折回旋,顾盼不舍。聆此天籁,则物我皆忘,不知今夕何夕。

村野之音可谓众矣,蛰虫始振,草木萌动,鸣鸠拂羽,螗蜩沸羹,乃至凯风习习,夕阳西下,檐下滴漏,皆是。而田水之声颇为人所厚赞,其喻指当有弦外之音,非仅囿于一汪清流而已。清人李慈铭,状写田水声极其出色:“予尝谓天地间田水声乃声之至清也。泉声太幽,溪声太急,松涛声太散,蕉雨声太脆,檐溜声太滞,茶铛声太嫩,钟磬声太迥,秋虫声太寒,落花声太萧飒,雪竹声太碎细,惟田水声最得中和之音。”

内敛敦厚的中和之音,实合儒家的中庸之道。田水之声得道,于凡俗的我们,如有神启。

大砖街上,唢呐声起,铙钹铿锵,一行缟素,徐步缓移。居于村后王家尖处的朱婆邃殁,行年九旬,可算高寿。朱婆大号银珍,徐姓。其父乃邻村大地主,儒雅端方,子女中颇有才俊秀逸。

朱婆此前不慎跌倒,致伤筋骨。后复中风,卧榻周日不食,终于不治。我常见其或蜗居静坐,或挪移于墙角,或踽踽于狭巷,体力气色,皆每况愈下。而今,老人已矣,丧事自然隆重,踩街吹打,化库烧纸,一应程式乃是必须。

此刻,站在王家尖河坝处,西望,一只鹁鸪正立于屋脊之上,断续清啼。空庭落寞,鸟声惆怅,光阴飞逝如此。

木匠云余于自家大门北墙缝隙间插一纸风车,穿巷风来,风车兀自旋转,一团虚影,令人眼花缭乱。云余喜做小器物,陀螺、锅刷、篾编、杌凳、扫帚、衣槌、擀面杖,日常习见物什几乎皆可信手为之。

于此而外,云余尚有磨刀剪之技。每常于天井支起油石,替邻里磨砺。此时的云余极其专注,双手以中指和无名指指肚紧按刀身,食指内曲,腰臂有节奏地摆动。稍后,伸出右手,四指聚拢,蘸起一旁小盆中的清水,涤荡去累积于油石上的砂砾,再度弓身打磨。如此循环往复。

在云余“哗嗤哗嗤”的磨砺声中,刀蚀石薄,流年似水。

倘若磨剪刀,硬质地的油石过后,须得以纹理细腻的磨刀砖再行收拾。云余家有多块九五青砖,历年刀剪磨蹭,砖身已见凹陷。大砖质疏,故磕损尤多,漏洞时现,并非刀砖首选。倒是南墙下一块苔藓暗陈的小青砖,让人眼际一亮。这块砖头,烧炼得略约走形,青幽中泛出金属之色。扣之,其声铮然。此乃村庄大砖街上的老铺砖,当有百年历史。自来水改造时,挖街铺设管道,散失不少。云余家里的这块,或是当时所得。

里人称这种砖块为老火砖,言其材质坚硬的程度,不在磨石之下。其磨面光滑挺润,无沉渣泛起,作为磨具,实乃上乘。然,唯其质地坚挺紧密,开砖初磨时颇伤锋刃。一般人家皆以锈锄钝锹为先,磨去表层的僵硌,至成熟砖,则开镰抢刀,水到渠成。

早先,我们家也有两块这样的刀砖,搁于水井近旁。父亲惯常以之磨刀剪,也打理他的修脚刀。一年的秋季,父亲坐于院子里磨那柄薄如蝉翼的刀片,手指紧贴刀片,随着来回晃动,手腕上表面泛黄的老式钟山表,折射出一抹晴光,倏忽即逝。而今,白露已至,空落的水井旁,再不见父亲磨刀时的肃穆神情,亦不闻那熟悉的“哗嗤哗嗤”声,当时只觉如蛩吟盈耳。

去往三舅家摘扁豆,门锁锈蚀,空庭寂寂。前檐棚覆,亦多朽损,漏洞百出,泻下云影天光。

西厢平台之上,丝瓜扁豆间杂,粉蕊黄花,零星开放,稍逊初时。丝瓜经秋,露寒霜重,实则已啖之无味。其色亦不类暑日之浅碧嫩绿,深绿近黑,烧煮入口,想必亦颇寡淡。只任其静悬枯藤老茎之上,成为丝囊,洗碗涤砚皆佳。

扁豆却好,孱入五花肉中文火煨熟,既拔肥腻,亦不失素蔬之芬。扁豆烧芋艿更是村人家常之菜,我家王家尖园地低洼处,栽种下芋艿十数棵,惜为夏秋两季大水浸漫,损伤根系,叶黄实瘦,加之螬蛴为害,芋实更是百孔千疮,惨不忍睹。挖起三棵之后,得拇指大小芋实一堆,看相殊劣,遂消烹煮之心,任由其坦陈庭院,风扫雨淋。

栽于三舅家的这丛扁豆,凌空而上,借几截草绳簇举。豆荚色青,较红白扁豆略宽,口味亦胜。

三舅家这处老宅,几经修葺,早已难寻旧痕。先前,前檐嵌站板,阶砌稍宽,与东厢连接处,有一光滑的三角形水泥平台,可让人从容经过。其时,他们家添置了一台14 寸黑白电视机,为全村仅见。三舅在政府公干,谨严峻厉,有棣棠之心,秋霜之态。舅母持家,颇见侠骨柔肠。举凡乞讨、算卦过门者,虽素昧平生,皆施以援手,一无所啬。素来暖老温贫,济人无数。尝于夏秋纳凉之际,于巷口置小桌一,凳椅若干,备下茶水瓜子,邀来村东的王瞎子绍文说书。说书人嬉笑怒骂,解乏消困,一众人等,直至凉月渐西,方才打着哈欠,心满意足地散去。家添电视机后,不但左邻右舍,即便远隔几条巷子的村人,亦往三舅家凑热闹、看稀奇。舅母于明间、庭院排好了长短凳,热情招呼大家,递茶送水,花生蚕豆相佐,咬嚼之声不绝于耳。我有时去晚了,在榻子口徘徊,舅母忙招呼一声,在挨挨挤挤的人群中排出一条缝道,让我坐上早已占好的小椅子,我便在旁人羡慕的目光中坦然而坐,心底油然漫溢一种优越感。这些细枝末节,虽然远隔十数载光阴,但却时时弹拂我的柔软心弦。

舅父舅母已逝经年,而今,门可罗雀之状与曩年的门庭若市,形成了强烈反差,令人不胜唏嘘。三舅故去之时,我曾作文忆念,中有一诗,其曰:“繁花满目亦断肠,帘影幽幽嗟高堂。露凝中庭凉如滴,月泻西厢凛如霜。重壤不隔云水襟,众口尚碑棣棠香。故园非是梁园暮,庄缶击处啭流响。”

陈家田西河岸多芦苇,间以菰草灌木,几无下脚之地。这条南北走向的河道,折中而北,水域便属于邻村。昔年,村人承包鱼塘,于此设置簖罾,搭建草棚,昼夜看护。斗转星移,鱼塘数易其主,而今更是成为野流荒河,一任钩钓网捕,一度甚而地笼遍布。至于那些丧心病狂的电捕者,每于月黑星黯之夜,划船偷触,致水族于灭顶之灾。如此,到底使人怀念那些护佑生态的往昔。只是,而今早已簖朽棚圮,唯一脊瘦水、一隆土丘而已。

此处长有数丛芦竹,高挺茂密,盘根错节,屈指算来,当有三十余载之久。那日行脚至此,见表姐朱桂头正埋头捆扎着刚刚砍倒的芦竹,远处的机耕路上,停着她惯常骑踏的农用小型三轮车,车上已经横放着几捆。这里是她家的拾边隙地,近旁的大田已然流转给人家种植。和多数一生从事稼穑的农人一样,她闲不下来,做惯了活计的手,一旦歇下,仿佛无措起来,极其不自在,那种失落,其实不仅仅于肌体,更是从心底兜升而起。

表姐行年八旬,与我母亲相差无几。黑瘦而劲挺,常常系一围兜,行走于田塍垄亩,捡拾收割遗漏的稻麦穗头。当然,也不止于此,爆裂的豆荚,鲜嫩的荠菜,雨后的树菌,皆可成为她的囊中之物。一路转悠到自家田地,她便掏出锃亮的钩刀,薅除油菜地里的杂草。这些活计,相对而言比较轻巧。但割捆芦竹,扛上三轮车,运回居于村子牛桥旁的家里,对于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则显得繁重。此间路程,不仅要经过一段坑洼不平的泥草小径,还需爬两座陡峭的水泥桥。老妪重载,迤逦缓行,委实不易。

我驻足问她,这么多芦竹割回去做甚。表姐回过头,和我招呼一声,说是压网箔或者搭豆架都成。再不济也可以送入锅膛烧火,家里老灶还在。表姐经年抽烟,牙齿黑黄,烟火味尤重。我站于田埂,一边和她拉呱,一边看向她脚下,刀斧草绳,一应俱全。芦竹枯壳和脆枝,凌乱地散落在地里,一行油菜被踩瘪了四五棵。表姐见我眼神中露出惋惜,嘿嘿一笑:也不在乎几棵菜,能出多少油呢。再说,西北风一刮,冷讯杠下来,霜打雨浇,就又起身如初了,有甚担忧的。

思之确有道理,植物的韧性未必逊于人类,我们有时候视如脆弱的凡花俗草,它们的隐忍,实则是蓄势待发的前奏。

那日驻足后坝,远眺陈家田一片田畴,水稻垂穗,于孟冬的凉风里微微摇曳。问及田主,何以至今不做收获,答云,坐待稻谷价格回涨。今年高温寡雨,虫害消减,水稻稭青穗黄,年成丰稔。地邻家六分地,竟获稻千余斤。然,丰产未必丰收,稻价一直低贱,停滞于曩年,甚而呈下跌趋势。田地流转后,集中承包种植的大户们自然心有不甘,他们每天往来于镇政府和曾经风光红火的粮站,试图探听一星半点口风,藉以了解最新的粮食收购政策,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价格问题。

已经有粮贩子闻风而动,他们一如蛰伏藏匿的候鸟,每年的麦秋稻场,都如期而至,了无差池。这些人,眼神狡黠,堆笑的脸上刻写着精明。早先,他们腋下常常夹一把荸荠漆滚过的算盘,长年累月地拨拉,那些算盘珠起了包浆,油亮圆润,极其养眼。记得一个会计出身的粮贩子,左臂贴肋,扣稳算盘,吐一口唾沫于右手指尖,然后五指来回拂动,一阵噼噼啪啪撞击声,秋风扫落叶般,一连串的数据,从他镶有金牙的口中报出。后来,改用计算器,一群人蹲于田埂,讨价还价,面红耳赤地争论半天,终于成事。立冬那天,亦曾见几个粮贩子在和种植者讨价还价。这次,他们手中的计算工具是手机。几个人不停地划拉屏幕,手机上不仅计算功能齐全,而且可以搜索到最新的粮食政策和价格。

《宋书》载:顾欢好学,年六七岁,家贫。父使田中驱雀,欢作《黄雀赋》而归,雀食过半。父怒,欲挞之,见赋乃止。顾欢乃南朝宋、齐间著名学者,赋作于髫年,我私下觉得,倒不是赋多么出色,实乃此父子二人宅心仁厚,于鸟雀尚能如此宽容,而况待人。《后汉书》记述东汉人淳于恭事,更令人动容:有盗刈禾,恭见之,恐其愧,因伏草中,盗去乃起。如此行事,置于当今,必有多种解读。但淳于恭的怜悯之情,恻隐之心,业已昭然于历史。

引经据典,无厚古薄今意,只是惋叹民生多艰。在物价飞涨的当下,粮食价格一直在低谷徘徊。种植者和贩卖者其实都属于弱势群体,他们所从事的行当,不过养家糊口而已。尽管早已无须九月筑场圃,但十月纳禾稼一如既往,生民之劳,永远如同一根粗重的绳索,深深勒进我们的心扉。

晚粳陆续收割,村人多就近摊晒于机耕路上。水泥路面聚热,倘若老天借势,秋阳余威犹在,不过三两天时辰,便好归仓入库。亦有人家即时售卖,于地头完成交易,免却装卸之繁琐,落得清闲。人丁稍多,预备储粮的人家,不做此举,自然倍加辛苦。

晚粳开割之前,曾因数场风雨肆虐,倒伏甚多,增加了收割难度和成本。这季秋熟,收割机的每亩费用当在三百元往外,种植户啧有怨言,但也无可奈何。听闻政府体恤百姓,亩贴二百元,未知消息确切与否。

那晚散步至大河南、九顷三一带,酽酽暮色中,稻堆若隐若现。这些稻堆,依路铺排成一线,并未覆盖草苫薄膜,或因秋露尚轻之故。这一片田畴,多属第一村民小组,犹记得1991年洪灾之时,此乃全村力保,硕果仅存的未受水害之地。稻堆露宿,令人忐忑。加之此前,邻村多有人家丢失露晒黄豆之故,致人心惶惶,亡羊补牢之意愈盛。

机工周承云已于地头搭建简易看棚,几根旧篙,数片油布,覆以新晒干的犹带青涩气息的稻草,远远望去,颇类一盖船篷。如此,虽则可避凉夜重露,但蚊蚋叮咬难逃。老周说,种田人皮糙肉厚,无妨。再说,早晚寒凉,蚊虫也是强弩之末,掀不起大浪来。农人的淳厚乐观于斯可见。

夜色如水,露凝秋草,虫吟低微,新稻清芬,一人独坐穹庐之下,静对漫天星斗,多少尘世琐事,胸中块垒,一霎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