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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与药(散文)

2022-11-01思不群

雨花 2022年8期
关键词:篮筐白萝卜栀子花

思不群

月黄昏

一只碗中盛放着栀子花,回忆之水轻漾着,一两枚绿色的叶片像要藏起身来,而白色的花瓣则向着月光一点点膨胀出来……连日下雨,今天终于停了,于是晚上出去散步。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循香搜索,路边一丛栀子花,月光下白色浮起,香气四溢,如一曲飞舞在生命灰尘之上的歌声。我摘了一朵,一边信步向前,一边闻着那幽香。花香从鼻孔钻入,经由回忆的暗道,穿越肺腑、心之孔窍,找到了那一个入口,它呼吸、召唤,在心里越挖越深,让人一直往里走。

记忆中,村子里有不少人家种栀子花,一丛一丛挨在土墙边,枝叶深绿,花朵雪白,浸透着一种简单生活里的清苦之味。那是江南六月的午后,窒闷郁热的空气中蒸腾流散着一股浓密的草叶气息,人们都在午憩,村子里空空荡荡,不时传来狗叫声。我从一堵堵土墙下走过,一阵栀子花香不期而来,仿佛一只柔软的手,要以绵绵之力把我拉住。也许村里还有其他花,但我全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是湿热在身上蒙了一层皮的季节,我们小男孩剥尽了衣衫,甚至想要剥尽皮肉,栀子花却给人一种少有的宁静与凉意,它幽幽的绿色,它白中透着暗,像一口深井,像有摄人心魄的声音和影像从井里升上来。而相反的是,我们又有心思从身体里散出去,神逸身解,围着井口打转,怅然若失。

一碗水中的栀子花,放在室内,召唤出一个六月的夜晚。在我的印象中,栀子花不是长在地上,而是用水养在碗里。花端坐其中,想起土墙下的干枯,于是盈盈欲滴,反过来养着那水,縠纹沦涟。因了叶之绿、花之白,那水才从湖塘的回忆中活了过来,活泼泼地。至今我所热爱的东西似乎都与水有关,梦幻的月光、出浴的女子、流淌的诗文……水带来它们,又带走,水是它们的神思,是它们美的本质。“孤姿妍外净,幽馥暑中寒。”杨万里写过一首《栀子花》,整首诗质木干枯,而这两句却引来了活泼的川流,带着奇香飘过,得其神韵。真如两朵栀子花开在枯村土墙之中。

一只盛满栀子花的碗,倒映出姐姐的脸。那时姐姐最喜欢栀子花,也许因为根本就没有其他花可以喜欢。我们家从不种花,也不养猫养狗。记忆里总是邻居家的栀子花开了,就会送一捧花来,姐姐高兴地盛一碗水,把花养在水里,等那些裹紧的花苞渐渐褪去身上的浅绿色,松开内里的纯白和香馥。它层层卷曲的白色花瓣,一如姐姐身上衣角卷起的的确良衬衫,那些潜藏而无人过问的少女心事,就在打开与裹紧之间悄悄过去。屋宇清贫,室内阴暗,在这暗昧之中,纯白的栀子花让清贫之家,有了可以发呆可以想象的清香。有时,整日忙于家事的母亲也会凑上去闻一闻,就像她也会偶尔探出艰难生活的屋顶,透一透气。我时常想起那些像姐姐一样的少女,她们如栀子花一样,洁白,忧郁,单薄,苦涩,把一些动人的东西含在体内,整个身体娇柔又脆弱地卷曲着,不管是在黑土里,还是在一碗清水中,都只是沉默,饱含香气的沉默。

栀子花的花朵柔嫩,但花丛粗乱,有一股珍贵的乡野气,只能盛在大瓷碗里,否则它会胀破玉立的花瓶。养在水里的栀子花大约可以开一周左右,放在桌上,香气悠悠,让日子也变得悠长而柔软。然后慢慢变黄,塌缩,枯萎,那些纯白、鲜嫩都不见了,被人取走。就像那些老人,到最后只剩下很小的暗黄色的一团,让人感觉它不是谢了,而是遁走了。从碗里重新回到了枝头。回到那口深井之中,重新积聚。但那香气还在,若有若无地来侵扰一下。养在水里的栀子花,吸饱了生命中的美与爱,显得湿润沉重,它又将这些逐渐转化成香气,托举出来。于是那香气有了沉淀,不虚浮,落在生命之碗的底部,带也带不走。

有时,我会想起生长在室外的栀子花,总是在月光之下,雾起来了,半人高的栀子花丛静立在朦胧中,大片的深绿色中长出幽暗的魅惑,玄白的花瓣在枝头摇曳着,就像高楼上无声歌唱的娇娆女子,远远伸出一只手来,要牵走那迷失者。而赏花之人顿时浮起在这旧时月色之中,迷雾裹着他,越来越轻,随风飘到那高楼上去。所以,时至今日,闻到栀子花香,我总要心里一紧,然后在脚上暗暗用力,以免自己受到蛊惑,随风而逝。

以前读鲁迅《〈朝花夕拾〉小引》,其中有段文字写道:“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初读时,我总以为“水横枝”是梅树,迤逦遒劲,而香氛弥散,颇类“疏影横斜水清浅”之意。后来才知道那并不是梅树,而是栀子。仔细想想,月光之下,水色之中,幽香拂动,清气四溢,真可谓“暗香浮动月黄昏”。栀子花萼为浅绿色,是从枝叶的深绿向着纯白的过度。据说,有一种梅花就叫绿萼梅,是梅花中的珍品。我忽然想起萼绿华来,那个年仅二十、朱颜绝代的青衣仙女,她像一阵香气夜降羊权家,后来又飘然而去,不知所踪。也许,晚上我所看见的栀子花,就是她所化,站在绿叶丛中,仿佛一片白月光。

听鸟鸣

近来我有了一个新的爱好,那就是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让身体渐渐浮起在黎明的薄昼中,浮起在那些欢跃的鸟鸣声中。这些日子天还没亮,总是被窗外的鸟鸣吵醒,七嘴八舌的啁啾声,一阵高,一阵低,有的急,有的缓,或显或隐,但又无法拒绝,一声声送入耳中。

我发现鸟鸣最密集、最动听的时候是天刚刚蒙蒙亮之时,熹微初露,众鸟齐鸣,它们仿佛是对天地之间由黑转白而发出不由自主的惊叹和欢呼。黑与白调和的天幕如同一张巨大的五线谱,蹲踞在枝头的三三两两的歌者就是五线谱上的音符,它们撮嘴而唱,吐出迸溅的声调。屋前有几株玉兰树,此时玉兰开得正盛。躺在床上,我想象着婉转的鸟鸣从它们微卷的舌尖落到树上,就盛开成朵朵玉兰花。那些清越的鸟鸣是白玉兰,不可妄摘;那些浓烈的鸟鸣是紫玉兰,逗引着心魄;那些欣悦的鸟鸣是黄玉兰,像一个推窗而入的早晨。屋前还有一株绣球花,再过一个月,就会大朵大朵地开出来,仿佛集众多鸟鸣于一身,在夜里看去,像一只小灯笼挂在枝头。就这样,静静地听着,等到天已大白,楼上楼下有了开门关门和进进出出的声音,鸟鸣就渐渐低下去,然后从耳边消失了。它们退出人的世界,静待黑暗重新笼罩天地的一刻,人们再次把世界交还给它们。

一直这样听着,仿佛听到了什么,但又什么也没听懂。我并不羡慕公冶长,并不想识听出鸟儿在交谈什么。对于人类来说,鸟鸣是一种陌生的存在,正因为陌生,与我无关,与人世无关,所以意外而美好。未曾识读,未曾打开,有着原初的神秘和吸引。就像我们听着《广陵散》,正因为它失传了,我们并不知道听到的是否就是《广陵散》。在是与不是、明晰与幽暗之间,有一个广阔地带,“悬而未决,是它的命根子,它以此更新”(里尔克)。可以容我们将一些迁移之物存放在那里,并倾听它们来回走动,它装满了崭新的可能性。

对于一个不懂鸟语的人而言,鸟鸣是天空隐藏不住的雨滴,如无法安慰的婴儿,他哭闹着要求下地来。而我就这样躺着,鸟鸣如水滴不断落下来,砸在地上,碎成更多的鸟鸣,响脆,清越,如水的哗哗声,我就被这温软的水包裹着,身体如一张美丽的毯子,被鸟儿用长长的尖喙展开,熨帖地铺展、漂浮。当我触及水的底部,那是七八岁童年的早晨。我携一本书在屋舍后面的小树林里晨读。薄雾缠绕在林间,群鸟在树梢飞起又落下,那些铮响的鸣叫落在树叶上就化作露珠,晶莹、饱满、剔透,落在书本上,就化作我嗓间清朗的诵读声。

听得久了,有时我觉得自己也是一只鸟儿,我的枝头是床铺,忘记了肉身,我就可以像它们一样轻盈。在终极之境,孤我之境,自由飞翔,衔着一根根往事的枯枝,找一节不断分叉的枝桠筑一个层层叠叠的巢。在那个巢里可以放下小人书、五彩石,有弹子滚动其间,碰撞出异样的鸟鸣。去年我到妻子老家小住了几日,那是一个群山环绕中的大湖边的小村庄。一日,天尚未亮我就早早起床,踱至屋外,想听听这山里的鸟鸣。我想,那一定与我在城市里听到的大有不同。然而,山中万籁一片静寂,人与畜、石与木都落在黑暗的底部,屏住呼吸。站了好一会儿,我听到了大海般的声音,从东江湖上传来,一层层风滚过水面,留下了波浪,将大海的声音带到我耳边,那一阵比一阵强劲的声音,似乎更自由,更动听。

有一日清晨,照例躺在床上听着鸟鸣,不知不觉竟又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走在大月亮之下,眼前是茂密的山林,只见大雾弥漫,不时有水滴从树上落下来。伸手接住,放在耳边,有清脆的鸟鸣之声。我站在山林边痴痴地听着,天空中忽然打开一扇门,有人探出头来看了几眼,对我微笑着摇摇头,又转身关上了。而我就此从鸟鸣中清醒过来,心中充满了无名的喜悦,飞奔在山阴道上……

一汪水涌入

临近中午,与朋友聊天,朋友说午餐吃酸萝卜炒鸡杂。看到“酸萝卜”这三个字,我嘴里忽有一汪水涌入。

萝卜是很好的东西,白色的身体,翠绿的缨子,有如翠衣素裙的女子,白皙的双足,踏水走来。河流微微颤抖,大地微微颤抖。有的在颈部还有一圈淡淡的紫红,如含笑的丝巾,显得很俏皮。小时候,我放学回到家,从篮筐里抓起一根萝卜就咬。萝卜在嘴里发出脆响,像女子惊讶地“啊”了一声,满嘴清甜之味。“萝卜赛苹果”,母亲经常这么说。那时家里很难见到苹果,偶尔见到的苹果也已基本处于老年状态,而萝卜尚是衣绿肤白的妙龄女子。所以,“萝卜赛苹果”。但母亲这么说,是因为萝卜可以从地里种出来,一拔一篮筐,搁在厨房的角落里。还没洗去泥土的萝卜,尘土遮盖着颜色,就像梵高笔下的土豆。我不说,只是抱着一个萝卜,用“兔子”门牙一咬,让那清甜之水,进入喉咙里,慢慢漾开。

小时候,走在高低不平的田野间,四围是依山越岭的阡陌,层层叠叠,高过肩头。四野一望,阒无人迹,老鸹声在空中波动,一如我肚子里的波动。我就去地里偷萝卜吃。瞅准一只萝卜,身体已经露出半截,把黑土拨开,双手一用力,萝卜轻飏于风中,长长的绿缨随风飘舞,如抱着清瘦的绿女子跳舞——但我不想跳舞,只想让清甜之水在嘴里流泄。那时是秋季,天地明净,心中落叶扫空,清水流过,如水泄石上。

但我嘴里还有酸萝卜味。

那翠衣素裙的女子,静立于远处的水岸之上,她已经站了一个时辰,她已经站了三生三世,却从未转过身来。雾起云低,酸风射入眸子,萝卜清甜之味发酸。小时候,母亲派给我的任务中,我最喜欢的就是洗萝卜。挎着一篮筐白萝卜,哼起歌,走在去池塘的路上。晚风吹起我的衣衫,掩住篮筐里的萝卜,就像掩住财宝。篮筐是铁篮筐,用黑色的铁丝相互扭结而成,如同镂空的铁屋子。白萝卜刚从地里拔出来,身上还沾着不少泥土,但绿袄已被脱去,而一个个脸色倨傲,端坐如故。一群白萝卜挤在铁篮里,好像关在高高的闺阁中的女子。一篮筐白萝卜沉到水下,气泡不断冒上来,仿佛是沉河家法。气泡冒出,而无声响。我忽然想起古代的女子,常因某事被族人以家法沉河,当她像白萝卜沉入河中,冒起的就是这样的气泡吧。一篮筐白萝卜又被提出了水面,端坐如故。

我嘴巴里还有酸萝卜味。一汪水涌入。小时候我爱吃酸萝卜炒鸡杂,一次能吃三大碗饭。鸡杂五花八门,六根不净,七嘴八舌,而酸萝卜镇得住,它大吼一声,瞬间口爽心美。酸萝卜炒鸡杂我现在还爱吃,但却不敢多吃。医生说“嘌呤”太高,会引发痛风。痛其实倒并不可怕,人到中年,我已习惯抱痛而眠。可怕的倒是“飘零”,即使不会沉河,但随波飘零,孑然一身,想想也够恓惶。一汪水涌入,想到酸萝卜就是这样。但这不是沉河之水,也不是飘零之波,而是生生之水,所以它无穷。嘴巴仿佛变成了泉眼,泉水源源不断。一汪水涌入,一种生命的本能,射出,就像当你站在一棵树下,回想起那年那月,你爱恋的女子对你的回眸浅笑时,心中陡然泛起的波澜。

白萝卜古代又称芦菔。芦菔这名字真好,让人想起高楼上盛装的女子,既想让人看到,又不想让人看到。难怪很多人拔萝卜时,要连缨子一起带回家。盛装不可轻脱。所以剔掉萝卜缨子时,会感觉有点扎手。芦菔这名字真好,让人想起罗敷。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那个田野中的姑娘,像一只种得最深的萝卜,总也拔不走。所以至今,我还站在楼下,脱帽整巾,绕柱踟蹰。而她始终没有下楼。

萝卜种类很多,除了白萝卜,还有红心萝卜。为什么我写到这里才想起红心萝卜?也许因为它只能是白萝卜。红心萝卜反而平常——红心,我们都是红心的。白心多好,一刀下去,滚雪泄玉一般,没有惊喜,又是大惊喜。至少不会沉河。

孤岛记

“收长头发——,剪长辫子——”正午,躺在床上小憩,小区里忽然传来吆喝声,听起来,应该是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人,嗓音厚重,但间杂着破音,一圈一圈传过来,带着人旋转。在旋转中,我忆起一件往事来。那时我才八岁,二哥刚上初中,因为班主任要他交五毛钱的班费,母亲又翻了翻早已空空的小钱包,无法可想,他就坐在冰凉的石门槛上哭,哭得母亲连连唉声叹气。正在这时,那个经常走村过户收长头发的人刚好经过我家门前,母亲连忙从屋内喊住他:“收头发的,我这辫子能值多少钱?”几十年过去了,我已记不清母亲用她的长辫子换了多少钱,只记得当她左手将长辫子拽过肩头,右手拿起剪刀,用力“咔嚓”一声,我心里跟着一惊,不由抬起眼看了她一下。母亲却没管那么多,将头发随便一扎就进屋忙活去了,脑后只剩下燕尾般的短橛子,好像小姑娘哭丧着脸噘起的嘴巴。当她走路的时候,短尾总是一耸一耸的,像场院上勇敢觅食的麻雀一般跳动着。

“收长头发——,剪长辫子——”,吆喝声还在持续,这人也许本来是个农民,声音质朴浑茂,充满了一股村野气,像我的某位乡亲。这声音慢慢扩散、弥漫,将整个小区都笼罩其中,我恍惚回到小时候,恍惚在村子里,土砖瓦屋,风中摇曳的野花杂草轻轻擦过低矮的院墙。村头村尾的杂草长得特别快,一场雨后它们就从屋前屋后三五成群地冒出来。记忆里头发长得也特别快,没隔多久又被母亲催着去剃头。但我自小就不喜欢剃头,总是一直拖延着,头发长得越来越长,不时在头顶塌下来一块,霍然一个乱草荡子。“像个罪人”,每次当母亲催我剃头,而我不肯去的时候,就会这样说。总是让母亲操心剃头的事,我感觉自己确实像个罪人,于是就去了。

村里有个剃头匠,人很丑,他的下嘴唇很大,往下耷拉着,所以得了一个“拖嘴”的外号。拖嘴家三个儿子,比三只小猪抢食还厉害。虽然他会一门手艺,但是村里家家稻谷满仓、钱包空空,一年到头付不出几个钱给他,所以他也就跟着清苦,也许这就是他的嘴巴一直耷拉着的原因。我不喜欢拖嘴,但对他的行头很感兴趣。他有一个小木匣子,上盖翻向一边打开后,里面分成三层,一把锋利的剃刀、一只经常吱嘎作响的推子、一把缺了好几根齿的梳子、一块沾满了油腻和灰尘的荡刀布、一块黄色的掉了好几块的海绵,还有其他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东西分放在里面。每当他一手提着小匣子一手搭着白麻布东张西望地走来,不得不承认,那时候的拖嘴看起来是很不一般的,他身上有了一种神秘的味道,仿佛他是一位远方的客人,会将完全不同的气息带给我们。当他打开木匣子,一层一层取出,将荡刀布挂在椅背上绷紧,剃刀在上面来回摩擦,他就又回到了那个普通的剃头匠,那个我并不喜欢的拖嘴。

不知为何,在别人看来剃头是件很放松、很享受的事,我却总是不由得紧张。我看着别人坐在椅子上,半闭着眼睛,仿佛很享受的样子,我却时刻绷紧了神经,保持警惕,好像会被人侵害。脖子上紧紧系着毛巾,身上盖着围裙,脑袋被剃头匠的手使劲往一边摁住,一动也不能动,确实有“罪人”的风范。但是我却很难保持住那个动作,不由自主地会用力去抵抗他的手,往往不一会又将头回正了。每次给我剃完头,拖嘴总是一边甩甩手腕,一边对母亲说:你这孩子是个犟颈,给他剃头比犁田还累!我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了现在。我不知道是否那只紧按的手给了我某些暗示,它触发了我身体里的反抗。不过,剃头匠受累,我也不轻松。剃头时我总是担心,假如他的手一抖,把我的头发剃得无法见人怎么办,然后双手就慢慢收拢,握成了拳,手心里全是汗,好像受刑一般,那时真与罪人无异了。

据科学家研究,现存猿猴共有193 种,其中192 种身上长满了毛,只有一种例外,那就是人类。但说人类浑身赤裸也不对,毕竟脑袋上还保留着一大丛毛发。这样看来,头发似乎成了人类物种属性的一个外在特征和凭证。那一丛或黑或黄或棕的头发,就像一个孤岛,高踞在头顶,让其他物种可以一眼认出。但是对于讨厌剃头的年少的我来说,却巴不得这最后一个凭证也抹去,有时禁不住想,要是头发剃掉一次就再也不会长,那该有多好啊。但是,它却像脑袋里各种各样奇怪的想法一样,总是层出不穷、无休无止地涌出来。读四年级时的一个夏日,老师带领我们去附近的太阳山上打柴,供学校食堂做饭用。我们每个人带着一把镰刀和一根长绳,自己斫多少柴就用绳子捆扎好背回来。起初我们干得热火朝天,比赛似的,动作一个比一个快,毕竟这可比伏在桌上写作业新鲜多了。但渐渐地就发现这是个累人的活计,手臂酸疼不说,各种灌木、树枝到处扎人,头顶上太阳一刻不停地向下倾泄热量,我们抓抓手臂,挠挠脑袋,一个个满头大汗,呀呀怪叫。我就尤其受苦,满头长发被汩汩的汗水打湿了粘在脑门上,汗水又从中不断淌下来,简直就像一小块湿地。老师看着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说:你为什么不把头发剃一下,头发要定期剃,就像这山上的柴要经常割一样。我的头发又干又硬,而且带点自然卷,确实非常像山上的柴草。站在山顶,看着前后起伏连绵的太阳山,想着我的头发和这些山头上的柴草一样,割了又长,长了又割,那一生要剃多少次头啊,简直无穷无尽,而且这种烦恼其他人无从体会,只有自己知道,就像孤岛一样,于是一种生命的惆怅悄然在我的胸中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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