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浓缩·注释:《沙丘》小说电影化改编
2022-11-01葛同春
葛同春
(哈尔滨师范大学传媒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沙丘》(2021)是由丹尼斯·维伦纽瓦执导,根据弗兰克·赫伯特的同名小说《沙丘》改编而成的科幻电影。作为首部同时斩获了星云奖和雨果奖的最佳长篇小说《沙丘》,被读者称为“有史以来最富有想象力的作品”。小说《沙丘》拥有恢宏复杂的人物关系、跨越千年的时间历程,以及保罗模糊性的幻想与梦境、小说形而上的哲学思想等因素,导致小说难以被艺术化改编、难以商业化盈利,也被称为小说影视化历史上最难改编的电影之一。2021年,丹尼斯·维伦纽瓦通过写意、浓缩、注释式的杂糅方式将小说赋予影视化的特征。
一、小说与电影之“可通约性”和“不可通约性”
小说和电影是两种不同的艺术表现媒介,一种是文字符号,另一种为视听影像。一种是读者在阅读小说文字的过程中携带着清醒的意识,通过自己的审美经验进行幻想;另一种是观众在观影过程中类似于在做“白日梦”,一种潜意识下的心理驱动。由于小说、电影两者都是时间性的艺术,叙事性成为连接小说和电影的桥梁,小说和电影共有的历时性、叙事性使改编成为可能。于是创作者们可以充分利用小说进行电影化改编创作,而通过电影化的成功作品也会直接推动原著小说销售量的提升,吸引更多的读者阅读,从而发挥出艺术作品的最大价值。
小说和电影虽同为叙事性作品,但两者叙述故事的方式有所不同。小说语言系统具有内在的抽象概括性,比较容易地表达头脑所建立的逻辑思维性;但电影是通过运动画面来明确的、不可逆性的对物质现实世界的还原。小说可以自由地转换“十年后”“五年前”等具备模糊性特征的时间,读者对时间的感知具有强烈的延续感;电影通过物质空间的延续来表现时间,观影者在“白日梦”所感知的心理时间与影片主人公行动的时间是同步的。若运用字幕表现银幕时间的来回切换,会容易中断故事情节的紧密真实感,小说和电影之间的“不可通约性”的叙事差异造成小说电影化改编的不易。20世纪60年代科幻文学界属于追求风格多样化的科幻新浪潮时期,这一时期的作品更加关注“内容与思想”,而不仅是硬科幻所具备的“形式、风格或美学”。1965年,科幻巨匠弗兰克·赫伯特的小说《沙丘》在新浪潮时期问世。由于小说拥有恢宏复杂的人物关系、富有模糊特征的人物心理曲线变化,导致小说难以艺术化改编、难以商业化盈利,《沙丘》的影视化改编道路充满了荆棘。2016年,传奇影业获得了《沙丘》的改编权,交由丹尼斯·维伦纽瓦执导,影片于2021年10月22日在美国和中国同时上映。
杰·瓦格纳在《小说与电影》一书中,谈及美国流行改编的三种方式:移植式、注释式、近似式。这三种方式又可以衍生出其他的改编方式,电影的讲述是建立在一定的时间内,去把一个故事讲述为具有完整意义的样式。长篇小说《沙丘》中复杂的环境、语言、人物关系等因素,决定了小说不可能通过两个小时的电影时长讲述完整。丹尼斯·维伦纽瓦在拍摄前已确定通过上下部来拍摄《沙丘》第一本小说,根据电影版《沙丘》(156分钟)所呈现的内容可以看出导演通过写意、浓缩、注释式的方法来进行小说电影化的改编理念。
二、写意式的改编方式:诗意的古典主义废土新美学
导演对小说电影化改编风格有两种:一种是再现式,对原著时空完全再现;另一种是导演调动自己的智慧去重新改造的写意式。作为科幻小说《沙丘》的书迷,维伦纽瓦邀请了乔·斯派茨、艾瑞克·罗斯两位电影剧作家,三人同时对《沙丘》进行小说电影化的剧本改编。导演根据原著小说的人物与情节,通过自己主观的、具有浓厚个人色彩的偏好再次阐释,即“改编式阅读”。维伦纽瓦运用缓慢的节奏使观众沉浸于巨大沉默物体的视觉空间氛围当中,形成了一种诗意的古典主义废土新美学,凸显出强烈的克制、冷静的个人风格,增添了影片独特的艺术魅力。
维伦纽瓦对视听语言拥有天然的直觉性,影片中运用冷色调来渲染高大的建筑群景观。以冰冷的海洋和巨大的礁石去表现雷托公爵星球家园的环境,以黑暗扭曲的巨大沉默物体来渲染哈克南公爵的府邸,冷冰冰的空洞城堡勾勒出冷漠的建筑文明;巨大沉默的物体凸显出令人恐惧或着迷的神秘效果。导演通过柔和的暖色调来刻画厄拉科斯星球沙漠的奇观,金黄色的光线闪烁着沙漠中的香料;在构图选取上,影片中天空的画面占比较小,而沙漠所占的画面比例极大,广袤的沙漠以波浪般的身躯曲线,彰显了厄拉科斯星球中的大自然充满旺盛生命力的“母性”审美特征。作为美琅脂的生产者——沙虫,被原住民弗雷曼人称为“沙漠之主”,维伦纽瓦运用静态美去呈现巨大圆柱形状的沙虫。影片结尾处,哈克南男爵将保罗和杰西卡流放到沙漠,沙漠中的沙虫露出充满尖齿的头部凝视着保罗和杰西卡;导演通过画面的沉默去表现“沙漠之主”的奇观和压迫感,缓缓的节奏使观众沉浸于巨大沉默物体的空间视觉氛围中,形成了一种“诗意”的古典主义的废土新美学。这种“诗意”制造了一种视觉上的间离效果,与观众保持着审美距离的、陌生化的意境。写意式的风格将厄拉科斯星球浩瀚的沙漠环境刻画得极为细腻,使得文本的精神在银幕上完美呈现,做到了“1+1>2”的效果。
维伦纽瓦运用光影去表现微型猎杀镖行刺保罗的紧张感。猎杀镖根据悬浮场进行移动,维伦纽瓦使用全息影像作为光源,昏暗房间内的几缕白色光束照耀在保罗的眼睛上,成为微型猎杀镖和保罗眼睛两者的渐进线;光线既能够表现猎杀镖即将刺入保罗眼睛的危险距离,又可以显露全息影像具有阻挡猎杀镖的作用。保罗对微型猎杀镖的直接闪躲,呈现其出类拔萃的冷静与成熟,也从侧面表明了杰西卡对保罗一如既往地秘密训练。另外,导演对人物角色情感的把握以及对每一句台词所体现的细微表情都具有高超的主观精确度。原著作者弗兰克·赫伯特根据古希腊神话故事命名厄崔迪家族,以雷托公爵为首的厄崔迪家族源自古希腊的阿特柔斯,阿特柔斯家族的后代都具有命运悲剧的结局。维伦纽瓦运用油画般的色调渲染雷托公爵赴死时最为壮丽的氛围,哈克南公爵对雷托公爵的“表兄”称呼,暗示出哈克南家族与厄崔迪家族具有血缘关系的联系,体现出骨肉相残的命运悲剧性。“我来了,必将永世留存!”体现雷托公爵作为一名殉道者对死亡的漠视以及对理想的坚定悲壮感。“梦是来自内心深处的信息”“恐惧是思维的杀手”,贯穿影片的叙事及主题,保罗通过直面梦的预言,主动地选择与詹米决斗,勇敢面对梦境镜像,彰显出人类生命的奥秘在于体验现实的哲理性思辨,流露出人类个体对自由意识的宣扬。
三、浓缩式的改编方式:“赛博格群像”隐形叙事
小说《沙丘》的背景设定在未来,讲述了厄崔迪家族的保罗受到命运的指引,跟随父亲前往满是黄沙的厄拉科斯星球,并经历重重磨难成长为英雄的史诗故事。小说恢宏的人物关系以及小说的哲学、宗教等元素导致小说不可能完全被电影化改编。抽取原著中的几个章节必然会使小说被“阉割”,导演可以通过道具、物件来表现软科幻“赛博格”的设定,“赛博格群像”的隐形叙事功能来保留小说的完整性,呈现出浓缩式的改编方式。通过电影化的想象,突出小说中的主要事件、主要人物、主要矛盾,并恰当地取舍人物层次,完成叙事上的紧凑,给予清晰的视觉化呈现。
维伦纽瓦运用电影独特而精简的画面语言,巧妙地将烦琐的背景融入具体的情景中。小说中《沙丘》的故事背景设定是以“后芭特勒圣战”而展开的,在公会前纪元201年,人类和智能机器之间发动了“芭特勒圣战”;在“芭特勒圣战”之后,人类规定禁止使用一切具备思维能力的机器。贵族皇室通过训练模仿计算机分析能力的人获取信息,这种类型的人被称为门泰特。面对恢宏的小说背景设定,维伦纽瓦没有选择运用画外音进行冗长的讲述背景,间离观众与影片人物之间的情感;而是以门泰特翻转白色眼珠、用手指触碰耳朵等一系列动作来刻画超强的记忆力和认知力。厄崔迪家族的门泰特通过翻转白色眼珠的动作来测验厄拉科斯城堡周围的危险,通过触碰耳朵的动作来计算皇帝部队来到卡拉丹所消耗的金钱;哈克南家族的门泰特,通过翻转白色眼珠的动作来策划谋略对付厄崔迪家族。
导演运用道具、物件来表现软科幻“赛博格”的设定,“赛博格群像”的隐形叙事功能呈现浓缩式的改编。后人文主义者把自然与人工物相混合的有机体称为“赛博格”。影片以两种形态的“赛博格”来凸显人物的弧光。首先是以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所使用的“便携式浮空器”以及保罗的“屏蔽场”为代表的赛博格,这种形态的赛博格机器并没有直接被植入人体。哈克南通过浮空器降临在被绑的雷托面前,彰显出哈克南魁梧的外貌特质以及一手遮天的压迫感;运用浮空器升到天花板来躲避雷托释放出的毒气,勾勒出哈克南谨小慎微的特征;“降临”与“升空”两个细小动作浓缩了对哈克南长篇描述。“屏蔽场”具有防御快速武器攻击的功能,影片中哈克南军队偷袭厄崔迪家族,冷兵器与屏蔽场相结合的打斗场景,体现了复古感与科技感的融合;影片借助屏蔽场去表现保罗与哥尼使用冷兵器进行日常训练的场面,以此使保罗超越了梦境中被詹米所杀的镜像。第二种形态赛博格是以弗雷曼人携带的“蒸馏服”为代表,蒸馏服上带有鼻塞的一根管子与人体相连接,具备回收水分的功能。保罗通过两次穿戴蒸馏服的细节刻画出成长的弧光,保罗首次穿戴蒸馏服是面对凯恩斯博士的疑问,先天、准确地穿戴蒸馏服,暗示出自己就是“天选之人”。第二次是保罗背对母亲杰西卡,穿戴各自蒸馏服,表现出保罗已经成年进入象征界,建构主体与社会的关系,不再是依靠母亲的孩子时期。影片中两种形态的赛博格彰显人物之弧光,具备隐形叙事的功能。
故事性弱、动作性差的《沙丘》小说很难被电影化改编,即使通过浓缩的方式对鸿篇小说进行改编,也会导致小说的次要人物的立体性凸显平面化的特征。小说的开篇人物形象的塑造是围绕寻找家族叛徒的猜疑链展开叙事的,保罗在房间内被微型猎杀镖行刺,其幕后操纵者的身份引起厄崔迪家族成员之间的信任危机。电影对猜疑链的省略,直接弱化了公爵和妻子杰西卡之间复杂的情感,消解了哥尼·哈莱克与杰西卡之间的误会。此外,影片《沙丘》对岳医生的浓缩处理,弱化了岳医生内心极其挣扎的状态。由张震饰演的岳医生,前额刺着钻石状刺青,表明经过了帝国预处理,这一功能表明人忠诚的特质;岳医生为拯救妻子瓦娜,其自由意志突破了“思想钢印”的禁锢,因此才会“背叛”厄崔迪家族。影片省略了对于帝国预处理具体功能的阐释,导致岳医生背叛的突兀荒诞感。原著小说中岳医生在出卖保罗之前,通过给保罗一本《奥兰治天主圣经》,给予保罗信仰,来抚慰自我的良心,体现人性的复杂性。小说对岳医生的长篇描写,凸显人类之间“爱”的永恒与原始神秘性、人类自由意志的能动性。浓缩改编方式虽可以保留小说的完整性,但次要人物的扁平化处理是小说电影化的一个不得不注意的问题,两者构成了小说电影化艺术改编的悖论性。
四、“注释式”的改编方式
“注释式”改编是指影片对原著加了许多电影化的注释,并对之重新结构,会对作品某些方面有所变动。维伦纽瓦以意识流的闪回,借用不同风格的音乐转换梦境与现实,通过空间具象化人物内心等视听方式进行“注释式”改编,借此表现小说的写意、心理描写等富有模糊性特点的文本特征,以及酝酿哲学层面的精神世界。电影是通过片中人物的视点,形而下地展现客观的世界;而小说当中的哲学、宗教、心理等充斥着形而上特征的语言质感,难以运用电影的视听语言描述。真正的电影艺术家往往能够突破常规,自由地控制时间与空间,对电影时空实现超越性的阐释和拓展。
为了更好地塑造沙丘世界的背景以及恢宏的人物,2021年,维伦纽瓦同时拍摄了与电影版《沙丘》世界观相同设定的《沙丘:姐妹会》网剧。原著小说中的姐妹会是倾向于对人类精神开发的组织,她们能够在潜意识层面发出声令从而控制他人的动作,也可以自由选择生育的性别。姐妹会预言未来有一位叫魁萨茨·哈德拉克的一位男性引领姐妹会,魁萨茨·哈德拉克的心灵之眼可以进入任何地方,看到过去以及未来。影片《沙丘》中姐妹会的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对保罗进行戈姆刺测验,来考验保罗承受痛苦的意志,是否拥有成为魁萨茨·哈德拉克的潜力。圣母将保罗的右手放进一个绿色金属方块的盒子里,盒子具有诱导神经的作用,使盒子中的手感受到被烧焦的疼痛效果。保罗测试中首次出现“火”的意象画面,重现梦境中厄拉科斯的浩劫、未来的圣战,暗示保罗预知能力的觉醒,隐喻出保罗光明与毁灭的个人复杂命运,也表明厄崔迪英雄家族被悲剧性缺陷性格所困扰的状况。
当空间作为人物内化的心理而存在时,虽仍具有真实空间的主体感和连续性,却不是一种物质的现实,而是创造的美学现实。原著小说是根据伊勒琅公主的手记客观地叙述故事,大卫·林奇版《沙丘》运用画外音来阐释沙丘的世界观;维伦纽瓦以独特的视听语言来隐形地叙述故事,以梦境中的太阳光与现实中卧室的灯光重合的技巧来自由地表现时空。影片开头以保罗在梦境中的视觉空间展开叙事,梦境叙事过程中暗示出保罗具备预知的能力。梦境中以弗雷曼人契妮的口吻来讲述厄拉科斯星球的历史:哈克南长期统治与镇压沙丘原住民弗雷曼人。剧情中保罗通过两次接触美琅脂来闪现未来的梦境,巧妙地凸显小说的写意、心理描写等富有模糊性特点的文本特征。第一次保罗乘坐蜻蜓飞行器采集美琅脂,画外音呼唤命运之子——魁萨茨·哈德拉克;导演通过升格的画面、朦胧感的滤镜和带有梦幻色彩的配乐去描述保罗的脑海想象画面:保罗在决斗中的死亡,但又确定不会死亡的困惑,此时保罗的意识进入想象界层面中。第二次是保罗与杰西卡在沙漠的帐篷中,蒸馏帐篷呈现黄铜色色调,表征保罗成熟的特征,克服了对父亲死亡的恐惧;建构着保罗从男孩到男人的成长,其主体结构进入象征界,建构主体与社会的关系。导演借助照明灯这一客观物件的发光照耀,冷静地呈现出帐篷内美琅脂闪烁的特征。保罗吸入美琅脂再次闪现预知的未来:血液中的美琅脂浓度饱和度极高,拥有蓝色眼睛的保罗带领弗雷曼人进行圣战的场面。火焰的意象再次显现,象征着魁萨茨·哈德拉克预知能力的增强,导演并以紧张急促的音乐来渲染现实中保罗对命运恐惧的氛围感。注释式的改编方式再现了写意、心理等特征,同时对阐释沙丘世界观具有承上启下的结构作用。
维伦纽瓦运用缓慢的节奏使观众沉浸于巨大沉默物体的视觉空间,形成了一种诗意的古典主义废土新美学;通过软科幻“赛博格群像”的隐形叙事功能,呈现小说中的主要事件、主要人物、主要矛盾,完成叙事上的紧凑,给予清晰的视觉化呈现;以意识流的闪回、空间具象化人物内心、借用不同风格音乐转换梦境与现实的注释式改编,表现小说的写意、心理描写等富有模糊性特点的文本特征。改编作品和原文之间是一种“共时性”的互动和流变的关系,如何在保留小说完整性、文学性精神的前提下,彰显次要人物立体性精神弧光,弥补原著动作性差、反高潮的“缺陷”,是下一部《沙丘》影视化进步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