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体叙事的云南经验
——以云南少数民族电影为视角
2022-11-01刘安
刘 安
(西双版纳职业技术学院,云南 景洪 666100)
一、共同体叙事与少数民族电影
作为一个多民族国家,少数民族电影一直是我国宣传民族政策和展现民族团结的经典艺术形式。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一大批优秀的少数民族电影不仅在艺术上取得了非凡成就,更在维护民族团结和塑造民族共同体上做出了杰出贡献。云南是少数民族电影经典的发源地,这些电影形成了许多共享的中华文化符号,在彰显各民族文化特色中促进了民族相知相亲,交往交融,深化了各民族对中华文化和中华民族的认同。《山间铃响马帮来》(1954)、《五朵金花》(1959)、《阿诗玛》(1964)等一个个脍炙人口的故事,成为中华各族儿女共同的历史记忆。
就少数民族电影的创作与共同体身份建构的关系而言,可以说少数民族电影从始至终伴随着中国民族事业的成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不久,我国就制定了基于历史与国情,具有中国特色的民族政策,通过民族识别、民族区域自治等制度安排,完成了少数民族现代意义上政治身份的确立。与此同时,不同时期的少数民族电影,通过挖掘少数民族群体的社会文化生活,为广大群众提供了天南海北各民族同胞的鲜活形象,将少数民族整合进了中华民族大家庭中,在强化共同体意识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正如安德森所指出:“民族的历史建构,是想象与叙述的结果,通过共同的想象,尤其是经由某种叙述、表演与再现方式,强化大家在每日共同生活的意象,将彼此共通的经验凝聚在一起。”所以,在任何时代,少数民族电影的创作与民族团结事业都是紧密相关的,进行相关的民族叙事是多民族国家内在的需要。少数民族影视作品,可以不断巩固民族团结的成果;而国家的民族政策、民族进步的成就,也可以通过影像的方式,得到很好的宣传和呈现。
从当代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内涵来看,少数民族影视创作,也是内在于共同体身份建构的本质要求中的。习近平总书记就指出,推动民族团结宣传教育,要注重人文化、大众化、实体化。费孝通先生也曾强调,文艺工作是宣传民族政策最有效的方法。因为当代的民族事业是一项庞大的社会系统工程,是各民族广泛参与,造性地推进民族团结和民族共同进步的一切社会活动。它要求各民族同胞不仅经济上共享发展的成果,同时也要在文化建设、社会建设方面不断更新;既要少数民族地区经济社会的繁荣,同时也是他们多样的生活方式、价值理念和民族文化的与时俱进,而少数民族电影正是这种文化实践的重要部分。
二、“十七年”:共同体叙事的光荣传统
在少数民族电影序列中,“十七年”云南少数民族电影不仅开始得早,数量多,而且艺术成就大,社会影响广泛;更因为得天独厚的民族优势,形成了自身优秀的传统,发展出了一套独特的美学范式。“十七年”是云南众多优秀少数民族故事的开端,在这一初创阶段,留下了《山间铃响马帮来》《五朵金花》《阿诗玛》等极具分量和开创性的电影。
1949年前后,国内国际局势异常紧张,各种矛盾尖锐。在这种大环境下,“反帝反特”成为当时云南少数民族电影的首要主题。历史上,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是几千年过程中形成的,但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则是近百年来和西方列强对抗中出现的。所以,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文化政治中,“反帝”是共同体内部进行身份动员的重要模式。而从当时国防安全的层面看,作为重要边陲和多民族杂居省份,云南的安定也需要以民族团结作为基础。邓小平同志就曾强调,西南的国防是与民族团结分不开的,没有民族团结,就没有国防。在这些方面,《山间铃响马帮来》《边塞烽火》《两个巡逻兵》等电影,通过讲述少数民族和解放军团结合作,共同挫败敌特阴谋的故事,歌颂了“军民一家”共守祖国边防的时代强音。同时,少数民族同胞与边疆地理空间的共同叙事,塑造了具有明确地域、政治边界的现代国家形象,成为新中国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利器。“有四方,才有中华”,边疆、国界等概念有了清晰具体的内容。
除此之外,“阶级斗争”也是当时讲述的另一个主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是以阶级斗争的方式解放各族人民的伟大事业。《芦笙恋歌》《摩雅傣》《阿诗玛》等电影,展现了受奴役的少数民族群众团结一心与反动势力艰苦斗争的过程,有效地将其整合进了革命的政治共同体中,使地处边缘的民族同胞也分享了近代中国“革命斗争”的历史经验。最后,值得一提的是《五朵金花》这部作品。不同于“反帝反特”和“阶级斗争”等紧张沉重的电影,《五朵金花》以清新明快的基调,营造了民族地区社会主义建设的动人场面——齐心协力发展生产,用乐观积极的影像让我们看到,在新生的多民族国家里,少数民族也实现了人民当家做主的社会理想。对于当时刚从战火与苦难中走出来的人们来说,电影传达出美好生活的景象,其感召力是不言而喻的。
总的来说,“十七年”云南少数民族电影通过一体化的国家叙述,将地处边疆的少数民族整合到了新生的“中华民族”这一大家庭中,使广大民族同胞获得了与国家主体性一致的精神风貌,共享了近代中国的历史视野和情感经验;而电影中云南多民族共同生活的图景,也将民族团结与国家安定紧密相连的观念传递到每一个人心里。
三、新时期:文化的“发现”
如果说“十七年”云南少数民族电影是以“革命话语”作为感召来展开共同体叙事的话,那“新时期”的作品,一方面,继承着“十七年”的传统,产生了《孔雀飞来阿瓦山》(1978)、《奴隶的女儿》(1978)等革命题材影片;另一方面,以《青春祭》(1985)为代表,这一时期的作品,也开始从“文化寻根”的维度,使少数民族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渐渐显露。
相比“十七年”,新时期少数民族电影在产量上有了巨大提升,题材也有了更多元的开拓。面对社会文化的转型,少数民族自身的文化传统,也渐渐从过去“一体化”政治“遮蔽”中显现,迎来一个被重新“发现”的过程,在整体文化中的位置也被重构。《青春祭》中,知青李纯以一个外来者的目光“凝视”边缘的傣族社会,面对迥异于主流世界的文化空间,无时无刻不处于“震惊”的心灵体验当中,少数民族不同于主流社会的独特性开始被有意无意凸显出来。虽然电影主要是通过“异域”文化的叙述完成对主导文化的“反思”,但这也说明,“礼失而求诸野”,少数民族文化始终是中华文化的重要构成,很多时候更是“反补”主导文化,提供文化创新不可或缺的精神资源。
又如,那时另一部引起轰动的电影《孔雀公主》(1982),从傣族神话故事中取材,将少数民族自身的民间传说呈现在大银幕上。人们沉醉于电影中神秘的西双版纳,流连在动听的傣族民歌中,深深被傣族文化吸引。从此,风景优美、民族文化绚丽多彩的西双版纳被铭刻在了人们心里,很多人因为电影慕名而来,西双版纳的形象也从动荡不安的边疆转变为令人向往的旅游胜地。这些对于促进民族间的交往与理解,无疑都产生了积极影响。
总的来说,在新时期文化政治转型的背景下,当“去政治化”成为共识,怎么在“阶级话语”之外,找到新的叙事资源,将少数民族群体吸纳到新时代的中国故事中,或许是当时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以《青春祭》《孔雀公主》为代表的新时期作品,从神话传说、地域景观、民俗风情等方面,重新“发现”了少数民族,发现了“革命历史”传统之外,另一个有着丰富内涵与积淀的传统。所以,这一时期的云南少数民族电影拓展了共同体叙事的层次与边界,为少数民族文化的传播和民族电影日后的多元开拓奠定了基础。
四、新世纪:“原生态”的张扬
从大致上看,新世纪(2000年以后)少数民族电影主要仍是沿着新时期“去政治化”的方向发展,但较之前却呈现了更多的复杂和多义。虽然“主旋律”仍是重要的叙事前提,但基于全球化视野的“原生态”“文化多样性”等话语,渐渐成为讲述当代民族故事的通行语法。这意味着,新世纪以来的少数民族电影,已交织着不同的价值立场和文化逻辑,这种充满张力的语境,对我们进行共同体影像建构造成了不小困难,提出了新的挑战。
在《诺玛的十七岁》(2003)中,全球化意识下的“原生态”叙事初露端倪。电影中哈尼姑娘诺玛被旅行的外国人“发现”,诺玛和哈尼梯田成了他们热衷拍摄的内容。于是,外来者/西方人成了“美”的发现者和启蒙者,诺玛和她身后的哈尼梯田都被“景观化”了。这意味着原先“自在”的特定族群及其文化,已经成为有意识思考与展现的对象,他们的生活变成了被“原生态”概念框定的景观。在跨文化对话中,《诺玛的十七岁》以一种质朴的“原生态”气息在国内外获得了不少奖项。可以看出,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原生态”都成了观众对少数民族的审美期待。
因为地处偏远、交通闭塞,云南的发展相对滞后,但保存了少数民族社会的原始风貌。所以在新世纪的“原生态”电影中,以云南为背景的电影占据着很大比重。这些电影都意在通过对民族节庆、民俗,甚至是语言等“民族本位”的叙事,来呈现“原生态”的民族面貌,还原少数民族独特的文化和情感结构。“原生态”在《大东巴的女儿》中是作为活化石“东巴文化”;在《花腰新娘》中是彝族的“归家”习俗;在《碧罗雪山》中是图腾崇拜和古老的族规。这些电影对“原生态”的张扬,反映出中国社会急速向现代化、全球化进军的过程中,少数民族群体对自身文化传统消逝的担忧。因为,占据着强势地位的现代文化,不仅从社会经济方面支配着少数民族地区,也逐渐将其文化价值边缘化、同质化。少数民族群体不但没有共享发展的成果,反而丧失了对于自身文化的认同与自信,彻底沦为“发展的受害者”。
虽然新世纪云南少数民族电影的“原生态”叙事,在保护少数民族濒临消亡的文化方面起到了一定积极作用,但应该警醒的是,如果一味地以“原生态”作为奇观对其进行张扬,这种模式也有可能由最初的“解放力量”转变为一种压抑性认识,少数民族群体发展的可能性会被否定。电影中少数民族社会好像是凝固不动的,无论外面的世界怎样变化,他们都不受侵扰,生活中没有现代的观念,也远离现代生活,仿佛世外桃源里的前现代居民。
五、新篇章:共同体叙事的美学自觉
从“十七年”、新时期到新世纪,云南少数民族电影不断挖掘和拓宽共同体叙事的表现空间,成为一道弘扬多民族生活的重要文化景观。就目前的发展状况来看,无论是“主旋律”的中国故事,还是民族本位表达,或者“原生态”景观消费,各种文化主张与权力诉求交织其中,呈现出多元发展的趋势,存在共同体认同的危机。但正如“多元一体”的理论概括,其实不同层次的认同并行不悖,甚至在不同层次的认同基础上可以各自发展原有的特点,形成多语言、多文化的整体。当下共同体叙事美学的提出,正是新时代新征程下对这种呼吁的积极回应。
共同体叙事的美学自觉,是在完成国家话语生产的同时,传达出少数民族特定的精神风貌,展现基于他们自身经验的中国图景;是在提供趣味性与审美性的同时,又能做到对其文化的理解尊重,挖掘真正有价值的民族文化产品;是在给予族群自我表述机会的同时,又能将时代的普遍情感结构注入其中,从而使单一的“民族叙事”走向更加开放、更加现代、更具建构性的共同体叙事,并以此推动各民族文化的传承保护和创新交融,树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华文化符号和民族形象,增强各族群众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在这方面,近些年云南少数民族电影也交出了不少令人满意的作品。
2017年的电影《米花之味》就提供了一个优秀范本,完成了一次有着时代敏感和特定族群遭遇的共同体叙事。《米花之味》聚焦于乡村社会普遍存在的“留守儿童”问题,但不同的是,这个故事发生在少数民族地区。电影中傣家姑娘叶喃离开大城市回到故乡,打算补偿女儿母爱的缺失,但面对的却是母女之间无处不在的隔膜。电影的可贵之处在于,它并没有一味地把这些都归咎于现代变革对少数民族社会的冲击,也没有把解决问题的方案回归到本民族的传统价值中去。相反,它以一种开放的心态,更多地发掘了乡土社会的坚韧和乐观。《米花之味》虽然讲的是少数民族群体,但电影里的故事都是当下中国乡村的社会现实。所以电影在完成特定民族群体情感表达的同时,也用一种哀而不伤的叙事,唤起了大时代里普遍的社会共情。
另外,值得一提的还有《一点就到家》(2020)。这部电影在普洱景迈山拍摄,这里有保存完好的千年古茶园,也有正在新兴推广的咖啡产业,生活在这里的布朗族被推崇为当下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典范。故事主线虽然叙述的是三个青年到少数民族村寨创业的青春故事,但背后的内核也与当下“乡村振兴”的时代主题相呼应。电影呈现了电商、快递、直播等热点经济在乡村推广的尝试,展现了当代少数民族地区面对崭新的商业模式时开放的姿态和欣欣向荣的景象。这种基于当下时代发展的电影观念,是一种在传统电影实践上,能够面对新技术与观众对话的新的电影美学转向,而这正是共同体美学对电影创作的要求。
结 语
总之,伴随着我国全面现代化建设的推进,云南在脱贫攻坚、乡村振兴、“一带一路”等战略上都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而这些重大工程的实现与民族团结工作息息相关。因为云南很多乡村地区本身就是少数民族聚居地,乡村问题与民族问题自始至终交织在一起。同时,作为面向东南亚的前沿阵地,云南边境上有许多跨境民族,如何处理这些民族关系,直接影响着“一带一路”等沿边地区的安定。所以,在这种历史趋势与现实条件下,更需要加大云南少数民族电影的创作,在继承历史传统的同时,紧扣时代主题,关注少数民族地区,以共同体叙事的美学自觉,展现这个时代的壮丽图景,用“大时代”的精神续写各族人民携手奋斗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