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邓小平小道》的空间意象建构
2022-11-01李博洋
李博洋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48)
龙迪勇认为,空间意象对人物性格具有表征作用。与以往的传记电影不同,《邓小平小道》(以下简称《小道》)是以领袖人物的活动空间为主要框架进行叙事的,导演依赖建构空间意象来表征人物性格,从而推动电影叙事。本文尝试参照空间叙事学理论,解析《小道》的空间叙事结构,揭示空间意象的建构对于塑造人物性格的深层意义与价值。
一、历史切面的电影空间叙事
对于重要历史人物的传记电影来讲,可供选择的叙事策略无非是宏大叙事和细小叙事,宏大叙事关涉超越性层面,细小叙事则关涉日常经验世界层面。《小道》摒弃了宏大叙事,直接截取了领袖人物生活的一个特殊历史时段,通过琐碎的日常切入细小叙事,而关涉超越性的层面则是通过空间意象隐晦表达的。
(一)细小叙事与空间元素取舍
重大革命题材人物传记类电影往往更倾向于从哲学和历史的视角出发,来沉思人物主体意识和历史意识的关系,用传奇故事将人物英雄化。因此,宏大叙事习惯甄选恢宏的空间元素进行电影叙事,力求再现历史巨人的时代风貌。但宏大叙事追求权威化的属性阻滞了沟通,影响了传播效果。利奥塔尔就认为宏大叙事已经没落,并且失去了可信性,无论它采用什么统一方式:思辨的叙事或解放的叙事。
《小道》另辟蹊径,在时间线上截取了一个历史的切面。电影文本的素材来源于邓小平在江西新建县拖拉机修配厂三年零四个月(1969年10月至1973年2月)的劳动生活,故事人物的主要活动场所设定为将军楼小院、机修厂车间及连接两者的小道,这样的场景空间本身更自觉地切近了细小叙事。这段时光是邓小平一生中最艰难的日子,失去了地位和权力,处于半软禁和被监管状态,两点一线的生活轨迹很难形成史诗般的影像。但对于领袖人物传记电影来说,梦寐以求的恰在此处。伟人在这种特殊的时空中,能渐渐退去神性,呈现出更真实的生存状态和人性。透过日常生活空间来观察伟人,是理解伟人的绝佳方式。细小叙事对空间元素的取舍为电影文本与受众的真诚沟通架设了桥梁。
(二)叙事空间与文化符号浓缩
叙事空间只是故事空间的一部分,是导演对原有故事空间拆解后的主观化重构过程。尹鸿在电影《邓小平小道》专家研讨会上曾直言不讳,“我们过去写领袖人物传记,有一个普遍性的缺陷,都是事迹要写全,人物关系要写全,煽情又高大处理。但《邓小平小道》不这样。它在人物传记有新的突破,抓到了核,没有面面俱到去写小平在这段时间的社会关系,而是集中在写小平的人格和信念”。为了塑造伟人在困境中的忍耐和乐观精神,《小道》的电影文本呈现了一定的文学性和虚构性,但并没有随意地编造和曲解,而是基于事实进行了艺术再现,旨在增加故事张力,凸显人物性格,打造一个新的邓小平银幕形象。
传记电影不是历史的客观呈现,采用任何一种媒介形式再现历史,本质上都是在重释历史,都会赋予历史人物一种新的生命。所以传记电影是在历史真实基础上的艺术再创作,其本身在某种意义上必然会挑战固有的偏见和刻板印象,引发受众重新思考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等问题。《小道》中巧妙地设置了几个极接地气的桥段来诠释“挺得住、想得开”,而“挺得住、想得开”也正是民族性格的凝练,于是,“小平小道”便浓缩成了一个文化符号。当与特定的空间意象结合之后,“小平小道”获得了超越性的意义。
二、电影意象空间的建构与流动
《小道》的叙事主题,主要依靠空间叙事得以完成。“将军楼小院”和“机修厂车间”是电影精心设计的两个意象空间,电影文本将两者做并置处理,并通过“小道”这样的路径意象链接起来,三者的互文使意象空间之间获得了连续的前后参照,叙事空间的流动不断地衍生出更丰富的空间隐喻。
(一)意象空间的链接与流动
文本中的每个意象空间无法独立地获得完整的意义,它必须在叙事空间中流动起来,在与其他意象空间的互文过程中共同编织一个总的意义整体。《小道》并置了“将军楼小院”和“机修厂车间”两个意义单元,时间线被空间场打破,电影文本统一于空间关系中。空间叙事对两个意义单元进行着意象建构。
“将军楼小院”是一个苦闷的空间,也是一个封闭空间,邓小平和家属不能随便出入,上下班均由黄干事全程监管。邓小平郁闷时、伤心难过时、思考时,就会在将军楼下绕圈疾走,这也是他当时宣泄和思考所能采取的最稳妥有效的方式。他日后的许多改革想法也是在周而复始地疾走中酝酿而成的。这个封闭空间唯一的出口就是“小道”,它是罗厂长和工友们专门为方便邓小平夫妇上下班修的,它连接的是“机修厂车间”,连接的是人民群众的广阔空间。“机修厂车间”为封闭的“将军楼小院”供给着精神营养和生活实践。正是与基层群众的朝夕相处,才让邓小平深切地体会到了民生疾苦,才让他斩钉截铁地下了“‘文化大革命’救不了中国”的论断,才会有“我不特别,粽子也不特别,娃娃吃不上粽子才特别”的拍案之言。反过来,“将军楼小院”忧虑着“机修厂车间”人民群众的前途和命运,思考着国家和民族未来的出路。而这个出路也必然要接受实践的检验,正如电影中邓小平所说,“说一千道一万,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才是根本”。两个意义单元通过一条“小道”紧紧相连,在叙事空间的流动中不断互文,从而获得了整体的意义,与此同时也建构起各自独立的意象空间。
(二)路径意象与隐喻空间
“小道”在电影文本中建构了路径意象和空间隐喻。《说文》中有云:“路,道也。”把起点和目的地连接起来,并赋予其方向性,就形成了道路,其本质是链接。所有的流动都离不开通道,通道不通,流动受阻。“小道”是工友们修的,人民群众孕育了“小道”。在落难之时,也是工友们帮助和保护着邓小平。电影文本中有这样的台词,“到群众中去我最安全,越是基层的群众越纯朴善良,他们付出得太多了,我们永远也不能忘了他们”。“小道”链接了人民群众的空间,并暗示了自身的流动性——从人民群众中来,到人民群众中去。如果“小道”受阻,信息和能量无法流动,所有的理念和设计都成了无源之水。邓小平在谪居后期被恢复了组织生活,不用再到机修厂上班,原来的“小道”随之被堵上了,但他坚决要求凿开刚被砌死的墙,沿着原来那条“小道”走进车间,走进人民群众。通道被重新打开,并被明确赋予了指向。电影中邓小平有句画龙点睛的台词呼应了“小道”的这种方向性,“忍,不是认输,是因为有信念,有信仰”。路径意象就这样被建构起来。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电影运用音乐延展了叙事空间。邓小平推着大儿子的轮椅在小道上谈心,情深处两人哼唱起苏联卫国战争时的歌曲《小路》。这个设计可以说是整部影片的神来之笔。“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这首歌在忧伤中隐藏着勇敢,在深情中饱含着坚韧,它在苏联面临亡族灭种的岁月中曾抚慰过无数心灵,给予人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力量,并最终赢得了胜利。这首歌当时在中国也广为传唱,故事中有这样的情节设计毫无穿凿附会之感。而将这首歌的背景与邓小平一家当时的艰难处境联系在一起,不难发现有诸多共鸣之处。音乐与小道在电影文本中的结合,形成了超叙事空间,“小道”的隐喻空间就此形成。
三、电影叙事的场景空间考量
场景和镜头是电影叙事空间的两个基本量度单位。一般来说,场景是常用单位,镜头是最小单位。场景空间是指电影故事的主要发生地,或指电影中某场戏的发生地展示在银幕上的部分。我们在这里所解析的主要指后者。
(一)楼梯——“爬坡”
楼梯是电影中常见的场景空间,其本身意象丰富,在不同电影的历史语境和叙述方式中能够展现出不同的意蕴和审美指向。电影《小道》选择了楼梯作为重要的场景空间,但果断舍弃了楼梯的旋转部分,只呈现直上直下的独段楼梯。在镜头中,这段楼梯首尾两端陷入黑暗之中,令人捉摸不定,只留下中间一段楼梯,并打上了暗黄色的暖光。取景框如何呈现电影空间的面貌是导演考量的结果,对这段楼梯如此造型,不仅是为了提升空间叙事的张力,更深层的目的是建构楼梯的意象。
邓小平夜里爬楼的戏份在影片中反复出现:拿着手电筒爬楼;提着水桶踉跄爬楼;爬到一半坐在楼梯上思考等。邓小平的人生大起大落,政治生涯跌宕起伏,“爬坡”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也是命运多舛的国家和民族顽强抗争的历史缩影。如今,“爬坡”仍是横亘在每个人心中的生存诘问:活着就不得不“爬坡”。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爬坡”之旅,每一节楼梯其实都是一个困境,每迈一步都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于是“挺得住、想得开”便成为继续“爬坡”不可或缺的品质。忍耐和坚持在当下语境中仍有其时代价值,“爬坡”始终是我们面对困境时不畏艰险、迎难而上的文化立场。楼梯在电影《小道》中的意象指代的正是“爬坡”。步态沉稳地爬楼梯,是逆流而上的躬行;手提水桶举步维艰地爬楼梯,是负重前行的坚忍;爬到一半坐在楼梯上,则是踯躅反思和蓄力。《小道》用准确的视觉语言浓墨重彩地再现了人物与楼梯互文的复杂过程,楼梯在这里不再作为起链接作用的过渡性中介和手段,其本身即是目的,是影片要艺术化呈现的意象空间。
(二)台阶——“过坎儿”
电影中另一处重要的场景空间,是将军楼入户门前的一小段梯状台阶。梯状的台阶,又称为“梯坎儿”。这又是一处精心设计的场景空间。邓小平的大儿子邓朴芳,被逼跳楼后瘫痪,几经辗转,终于来到江西与父母团聚。电影中一场推轮椅的重头戏,被巧妙地安排在“梯坎儿”这个场景空间中。邓朴芳到了将军楼小院门口,连人带轮椅被抬下汽车,邓小平赶忙出来,亲自把大儿子推进小院。当推到梯坎儿跟前,一家四口(爸爸、妈妈、儿子、奶奶)再聚首,物是人非,百感交集。邓朴芳的瘫痪是一家人心底永远的痛,也是他本人当时越不过去的“坎儿”。人生事,踏过为梯,踏不过为“坎儿”。一家人奋力地把轮椅推上“梯坎儿”,想一起越过这道“坎儿”。导演在此处用了很多特写镜头,不遗余力地表现了这个空间场景,使得人物性格充满了戏剧张力,让观众在与电影人物的共情中展开自我追问。
“坎儿”有两层最基本的含义,既指最紧要的时机和当口儿,又指坏运气或窘迫的处境。人生无常,处处是坎儿,一道道儿地等着你去跨越,而一旦哪道坎儿跨不过去,就会卡在那里,万劫不复。个体有“坎儿”,国家和民族亦有“坎儿”,“文革”就是中国上下注定要倾尽全力跨过去的一道“坎儿”。而泥泞的“小道”也在另一个空间呼应着这个意象:邓小平在泥泞的小道摔倒后,倔强地爬起来继续前行;邓朴芳轮椅在雨中深陷泥泞的小道,母子拼力挣脱。个体和民族都卡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两者同病相怜,彼此纠缠。在“过坎儿”的意象空间中,台阶从图式符号的抽象中挣脱出来,映射出整个民族的不屈精神。“过坎儿”成为一种集体记忆和身份认同,成为文化语境下民族精神的描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