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裂隙的蝼蚁,无所事事的悲哀
——浅析契诃夫《樱桃园》艺术特色
2022-10-31谢昊
谢 昊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樱桃园》是俄国戏剧大师契诃夫于1902 年创作的四幕喜剧,故事框架以一个封建贵族阶级家庭没落与消亡作为主线,通过加耶夫和柳芭芙兄妹俩来影射当时俄国社会存在的衰败贵族阶级,尽管经济情况已十分困难,却仍熟视无睹,我行我素,依然过着极其糜烂奢侈的腐化生活,而最终导致其负债累累,无力偿还,不得不把包括在内樱桃园的全部地产拍卖出去以便还债。以兄妹二人为代表的社会阶层是俄罗斯旧生活的遗迹,是没有力量再适应生活的寄生者。该剧围绕着樱桃园这片土地的去留归属进行叙事,揭示了贵族阶级退出历史舞台的必然性,新兴资产阶级的不可阻挡的发展趋势。
“作者的心灵跟秋天的太阳一样,用一种残酷无情的光明照亮了那些热闹的路,曲折的街,狭小龌龊的房屋,在那里面一些渺小可怜的人给倦怠和懒惰闷得透不过气来,他们的房间里充满了使人打瞌睡的胡乱骚动声音。”这是同样身为俄国大文豪的高尔基对契诃夫作品的评价,也是对契诃夫戏剧特征的准确定位,甚至可以直接适用于《樱桃园》中所呈现的一幕幕场景。剧中以日常生活为题材,通过对历史洪流进程中的一个封建地主家庭的重现,辅之对真实生活的审视考察,以此探究人的存在和社会发展的本源问题。其中既影射了时代的动荡与崩溃,又寄托了契诃夫自己对于生活症候的把握与呈现,同时也表到了对于人存在意义的追问与反思。纵观全剧,虽然整体基调压抑,一种苦闷、灰色的意蕴充斥其间,但也流露出作者对于未来幸福生活的渴望,以及鼓励人们劳动奋斗的热情。
一、平淡剧情中的深厚主题
虽然该剧剧情平淡无奇,四幕下来并无强烈的戏剧冲突和动作,却反而给读者一种荒诞与不真实感。而在主题方面,笔者人认为其蕴含了双层主题。第一层主题十分容易理解,剧作以“樱桃园”这个场所作为意象象征,表现了处于世纪之交的俄国社会阶层力量的转化,传统贵族阶级的没落和新兴资产阶级的崛起带来的发展阵痛,我们将其称之为表象主题。而第二层主题笔者倾向将其理解为哲思主题,也就是作者创作剧目的真正意图和寄寓的深刻思想,即对于人本位精神世界苦闷迷茫的揭露,以及对于人命运的深刻思考。
(一)阶级代位转化的时代阵痛
十九世纪末的俄国,民不聊生,动荡不安。在封建专制的残酷统治下,人民忍受贫困、愚昧,被压榨得苟且生活,往日的呻吟到了八十年代已发展成为愤怒的呐喊,沙皇的封建统治也从根基上发生动摇。这一时代大背景具体分化为两个方面,一是举国上下的愤懑人民,誓要亲手创造自己的新生活来取代这座大厦将倾的破败堡垒,比如剧中樱桃园的新主人罗巴辛。另一方面则表现为,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空虚匮乏。他们或依然陶醉在自己往日的荣光里麻痹自己逃避现实,或是空谈两三百年以后的幸福而没有勇气去立刻行动,比如说剧中所谓的“大学生”特罗费莫夫。而《樱桃园》正处于九十年代、在这一时代大背景下应运而生。
剧目中的兄妹俩正是迂腐愚昧旧封建统治贵族阶层的代表,当整个旧阶级代表的主仆群像面对“樱桃园即将被砍伐”时,赖以生存的寄生之地即将被连根拔除,虽然他们想做出改变来挽回心灵的园地,可由于长期固有的迂腐观念和好吃懒做的流氓行为直接导致他们毫无选择余地。众人无能为力的表现直接给读者带来一种荒诞不经甚至同情的感受。在契诃夫有意为之的“势力错位”的设置下,旧贵族变成了弱势群体。相反地,此时作为反抗进步阶级代表的罗巴辛,身为实干和劳动的提倡者,他靠自己的双手改变了过去的穷苦生活,本应是受到赞同和表扬的对象,可读完全剧却毫无此阅读感受。契诃夫在剧中将其设置为打破樱桃园和平发展状态的激励因素。作为新兴资产阶级,在推翻旧制度的同时,也亲手将充满温情与回忆的樱桃园推向毁灭深渊,这反而将罗巴辛塑造成了一个“破坏者”的形象。事实上,这种文化现象是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一个发展性悖论:在社会演变发展进程中,新旧文化必然发生不可调和的对立冲突。那么是否存在一种“中庸之道”,能让这种矛盾得到和解与妥协?这也是契诃夫本人在剧中提出的疑问。然而历史现实给的回答往往都是,在这个不可逆的进程中必然伴随着对日渐式微的旧势力的彻底清除。
(二)集体无意识的迷茫与荒诞
经过品读我们可以发现,《樱桃园》在当今世界范围内大受欢迎,并不是因为读者对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俄国社会所发生的阶级转化产生兴趣,而是因为契诃夫在剧中展现的现代化条件下,人类所表现出的无奈与困惑和并发的荒诞性,能够让当下读者在剧中的人物情感里找到情感共鸣。
《樱桃园》通过表现剧中人物的真实生活和悲惨命运,对人的生存和生命的意义等本质进行深刻反思。对柳芭芙来说,樱桃园不仅保留着美好的过往点滴,也见证了失去双亲的悲剧,悲喜交加,矛盾强烈。六年前的逃离,六年后的回归,流露着柳芭芙对往昔生活的眷恋与不舍。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生活也日新月异。虽然柳芭芙还保留着昔日盛景时期的贵族气,但现实的窘迫却无时无刻不提醒她找准定位。因此,柳芭芙仍然只能作为时代发展洪流中的障碍,只能选择再次逃离。诚如《樱桃园》最后那句台词:“生命过去得真快啊,就好像我从来还没有活过一天似的!”契诃夫戏剧跨越时代与地域的力量和意义,也便在这种对人本位的思考、反省与警示中彰显出来。
在这种荒诞性包装的现实主义里,非理性与理性两种思维方式既矛盾又奇妙地在剧作中获得统一。契诃夫在书中提到的希望是如此虚妄,竟至让人更加感到了那“毫无希望的希望”。剧作影射出的荒诞性不言而喻。这些荒诞的情感体验既是人作为主体的自我意识觉醒的标志,同时流露作者对于人存在问题的反思及对人生意义的追寻。
二、残酷外表下的温悯之情
虽然在这部喜剧中我们感受最浓烈的似乎只是残酷与悲情意味,但其实细细品读,也能体悟到契诃夫有意留存的一股温悯之情,也正是这种独特的叙写方式,让轻喜剧的元素与温情融入剧作中,不至于悲剧意味过于浓烈。
有读者会问为何契诃夫把《樱桃园》定义为喜剧,通读全剧毫无喜感,甚至感到悲凉和压抑。事实上这种悲喜交织的喜剧创作体验,来源于他对生活的仔细审视与认知,经过作家思维加工后进行一种生活原貌的重现。生活中并没有固定的悲喜元素,一切都是鱼龙混杂并且未知的,所以他的作品中悲喜界限并不如传统意义上的喜剧概念那么明显固定,这就导致了他的喜剧作品中散发着浓烈的悲剧意味。作为读者我们需要理解的是,在契诃夫的剧作中,悲剧是为喜剧服务的。但摒弃悲喜剧题材的界定问题,我们总能够在他喜剧作品结尾后,体悟到契诃夫对整个人类生存状态甚至人类社会的讽刺,这恰恰是契诃夫式的残酷精神。
然而在残酷的躯壳下,也蕴藏着契诃夫的温悯济世之情,囊括了他对人类处境的担忧。比如上文中论述的当樱桃园被拍卖后,虽然他坚决反对封建专制统治,但同时也流露出了对封建贵族日渐式微无所适从的担忧,这些担忧通过作者所惯用的停顿技巧表现出。契诃夫站在俄国真实社会图景的平视角度审视现实当中的一幕幕悲剧,也正是在这悲剧之中,挖掘出之所以人类陷入如此境地的人性弱点。他在生活中汲取了细想之令人恐惧的人类生存困境,并将发现分享于观众,从而展示生活的现实残酷,人类的脆弱不堪。这是契诃夫自身所肩负的社会责任促使他对于社会悲剧所做出的反思,对于事件背后的真相他通过自己的解释与表达给予了深刻同情。只有从悲剧中得到升华,才能向喜剧的更高级别迈进。这是一种源于生活,超脱生活,最终又回归生活的悲剧情怀,亦是一种从高于生活的艺术视角俯瞰众生、关怀生灵的悲悯柔情。
三、喜剧躯壳下的灰色人物
契诃夫以独到的构思,在这部喜剧中将沙皇时期的俄国精巧地承载在一个广阔美丽的樱桃园形象上,而园中不同的人物则共同组成了当时社会上的一幅浮华众生相。在这个小社会中,有的人麻木不仁,有的人充满理想却满纸空谈,有的人为了改变自己的生活而不懈奋斗。而这就是社会巨变下不同阶级的人们真实的自我反映。而本剧的人物形象构造也是剧作的一大亮点。
(一)植根生活的人物构造
契诃夫在剧中对于人物的刻画非常洗练,没有拖沓。他常常用一句台词或者一个简单的动作,写出人物内在的复杂心情和独特的性格来。比如,剧中的管家叶比霍多夫,第一次上场的时候,刚一进门就把手中的鲜花弄掉在地上,随后又一脚踢倒一把椅子,一系列的动作设计恰好凸显出这个“二十二个不幸”的人的性格以及他自称每天都在遭遇着不幸的缘由。再比如哥哥加耶夫,一直重复着一句“达布列特”,言语又经常文不对题遭众人厌弃要求他不要说话,该人物的迷茫与懒惰特性也跃于纸上,十分鲜明。如果作家对时代的心灵没有和时代生活融为一体并切实体悟,他绝不可能发现如此巧妙的人物塑造方法。同时契诃夫刻意制造了很多细节去更好地服务于人物性格。比如《樱桃园》里伐木的噪声和来自天空的琴弦绷断声,抑或是瓦里雅轻声微叹,以及加耶夫令人厌烦的话语,这些作者刻意塑造的情节都不是为了营造气氛或者其他效果,而是为了刻画人物的精神状态以及最大程度地还原人物的生活方式。
(二)人物弧光的集体缺失
而当我们仔细审视众多人物性格特点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人物性格前后变化不大几乎一致,在樱桃园易主后,柳芭芙依然我行我素,用一种类似于“精神胜利法”的东西来自我欺骗,这种行为显然是不合逻辑的。因此我们不难得出契诃夫的喜剧作品中的人物群缺乏人物弧光的结论。所谓人物弧光的缺失,也就是人物性格特质没有变,变化的只是人物情绪。简而言之,人物弧光是人物在作品中,其自身品质、思想等因素跟随剧情发展所发生的变化。以《俄狄浦斯王》为例,身为忒拜城的王上,俄狄浦斯经历了从前期自我肯定努力追凶,但事实逐渐清晰时的自我怀疑,直至最后的自我毁灭与放逐,以上提到的三个要素在俄狄浦斯身上都发生了彻底地改变。而在契诃夫的喜剧中,人物并没有所谓的改变,所能做的只是被动消极地接受,及随之而来的无关痛痒的后果。比如当剧中所有人赖以生存的寄生地——樱桃园被易主之后,大家受到的影响也只是搬家,人物自身的认知与性格毫无转变,凸显出他们的麻木不仁。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生活中的苦难与挫折在不断加剧,而如蝼蚁般苟活的灰色人物所能做的也只是被动地接受,没有能力去做出任何反应,这只能在他们原本忧郁绝望的心境中推波助澜。契诃夫喜剧中的灰色人物,无论生活给予他们多么无情的鞭挞和打击,他们仍坚持不做改变,他们的性格、思想永远保持着形而上的静止状态,在不同时期强烈的对比下,显得尤为荒诞可笑与可怜可悲,强烈的戏剧反讽意味溢于言表。
四、结语
对于时代发展的问题,契诃夫曾说过,现代化进程中是充满着困惑和矛盾的,传统的逝去所带来的是人际关系的支离破碎以及个体欲望的无限膨胀。这句话就恰恰印证了柳芭芙和罗巴辛所代表的两个阶级的碰撞以及背后所隐藏的实质问题。虽然全剧给我们最直观的感受也只有平淡无奇,但却实实在在传达出最为真实和细腻的荒诞体验与戏谑反讽意味,无限趋近世界与人生背后的“沉默的真相”,更激起现代人内心深处强烈的情感共鸣,也帮助我们更接近悲剧框架下的喜剧内核戏剧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