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业界中心主义”的未来新闻教育
2022-10-31张艳霜
□ 张艳霜
根据教育部2021年8月发布的《2020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2020年全国各类高等教育在学总规模达到4183万人。其中设有新闻传播类专业的高校有三百多所,新闻传播学类专业布点超过一千个,据估计新闻传播学类专业学生占总校在校生人数大约百分之一。新闻院系遍地开花,一是因为创设门槛低,二是市场需求大。纵观我国新闻传播专业的教育现状,仍然是以行业导向的理念驱动,固然适应了学科对于实践性的强调,但从当下新闻业的结构性变革与长远发展来看,我们需要思考更富有成效、更符合未来社会需求的新闻教育理念。
当前的新闻教育现状
因历史及机构设置等原因,我国大部分高校的新闻专业课程或多或少都是以行业导向的职业训练为主。高校今天所教授的往往基于对新闻的大规模生产实践基础上,暗含了一种传播过程是从生产方到接收方的传统理解。如凯瑞所言,新闻教育是在“记者时代”(the age of reporter)诞生的,届时记者的角色是发现信息、撰写准确的新闻故事,继而通过大众媒介将其尽可能迅速地传达到大众。如今的新闻院系更加多元,培养的毕业生中有很大比例并未从事新闻行业,然而人们对于新闻业的标准认知仍然集中在对新闻记者及其信息采集、评估、生产及发布的基本功能的培养。
新时代背景下的新闻教育,即使加入多媒体手段、采用新的故事讲述技巧、在互联网上发布新闻等实践,也并未改变这种模式的本质,即新闻专业学生所学课程都是按照新闻生产的顺序组织的;所使用的教材也都未脱离基本框架,除了案例有所更新之外鲜有大的变动;学习关于写作、报道及生产新闻故事的“正确”方法构成了课程的基本内容;通常学生还需要完成一定时长的实习以获得相应的实践技能学分。这种融合课程、实践经验及实习经历的专业配置,强化了学生关于新闻业及其实践方式的特定认知。
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对于这种教育模式的质疑与争论都不是新鲜话题。2020年清华大学停招新闻本科生,推行通识教育改革,更是在新闻教育工作者及新闻专业学生中引发强烈反响,直指当下新闻专业教育与实践之间的鸿沟,也凸显了新闻学子的困惑和不满。学生在抱怨“大学四年没学到东西”“知识面过窄”“跟不上就业形势的变化”等背后所蕴含的问题不止是新闻专业该不该招本科生,也包括新闻专业学生该接受何种教育,该培养通才还是专才,而回答这一系列问题绝非易事。在此之前,我们应该梳理一下长期存在的行业导向模式是如何主导新闻教育的,以及对此模式的反思。
前信息时代的新闻教育模式
业界中心主义的新闻教育。从新闻学创建伊始,其理念就是为报业训练学生。1918年创立的北京大学新闻研究会,其宗旨“研究新闻学理、增长新闻经验、以谋新闻事业之发展”,中国第一本新闻学刊物《新闻周刊》,其宗旨“便会员之练习,便新闻学识之传播,便同志之商榷”,其目的都在于推动新闻理论与新闻实践,最终服务于新闻事业。从具体内容来看,新闻研究会(后改为新闻学研究会)的任务有六项:新闻的范围、采集、编辑、选题、新闻通讯法、新闻纸与通讯社之组织。这也基本奠定了我国新闻教育长期以来的课程内容体系。
随着时代的发展,一些新闻院系又增加了广播、广告及公关课程,有的增加了设计、管理等课程,教授不同类别、不同领域的新闻报道;有的只提供本科教育,有的只提供研究生课程,有的两者兼有。然而,贯穿新闻学发展的历史,新闻教育的中心议题都是以业界为导向,旨在为媒体行业培养人才,这在专业类教学质量国家标准、新闻院系的培养方案、新闻业务教师与新闻学者的分野中都有明显体现。与此同时,人们以往熟知的以特定文体及惯例生产的一般新闻,已经无法满足今天的受众,信息市场被其他更高效、更细分的内容创新企业所瓜分。互联网及手机等新媒体的普及,极大影响了信息生产、消费、付费的方式,对传统新闻机构产生了全方面的影响,传统的新闻教育已经无法适应剧变的信息环境。
培养新闻专业人员。在当前的新形势下,新闻的理想化实践与业界实际操作之间产生了鸿沟。专业教师强调新闻的专业性,聚焦于“什么是新闻”这类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加深了象牙塔中想象的新闻学与业界所实践、理解的新闻学之间的鸿沟;强调作为个体的记者在新闻改革中的责任,忽视了引发新闻业危机的组织性、结构性或经济性根源,而经济根源常常是改革的重要推力;将记者的采编功能与经营功能分开,使得记者无论在其组织内部还是在更大的社会背景下都难以应对不断变化的经济形势。
另一个关于新闻专业化的问题是职业权力问题。专业化意味着将公众置于“依存客户”的角色,其信息选择取决于控制信息的专业记者,知识基于专业记者的标准被定义、被选择、被呈现,而受众无法实施真正的判断或控制。“专业权威”成为新闻专业内嵌的一种意识形态,而忽略了记者及其专业技能在现实中的各种实现与检验途径。
教授专业技术与技能。新闻教育的业界导向模式的另一功能是教授适合新闻业入门工作的适当技能。关于新闻教育是培养“通才”还是“专才”的争论隐含了大学本科生该接受何种教育的问题。新闻教育一直被视为非常专业化且实践性很强的专业技能培训,在本科阶段接受更广泛的通识教育显然对未来的职业发展大有裨益。这也是为何许多教育者建议借鉴美国通识教育理念,在本科阶段更重视通识教育,而将与就业相关的专业职业技能培训设在研究生阶段。
此外,今天的新闻实践标准是在信息相对稀缺、分发主要通过垄断渠道的时代创立的,而现在这些渠道的垄断优势已不再。当下的媒体融合及对多媒体技能的使用常常是“新瓶装旧酒”,新闻课程教授新闻的标准生产流程无视分发载体已发生的流变,依然沿袭了某种特有的模式,但其适用性在新的网络环境下显然已有局限。
新闻人才的社会化过程。新闻教育的目标,无论是隐含契约还是明文规定,都是职业的社会化。换言之,课程的目的包括实习、实训和新闻学以外的学习内容,是培养能够在新闻业和大众传播业高效工作的专业人才。当下高校新闻教育的雷同化、低水平建设、缺乏与业界的无缝对接等问题备受诟病。聘请业界专业人士固然能够提供技能和指导,而且在学生就业时可以按照他们的期望、规范和传统对其进行社会化过程,然而在当下这种教育模式也失灵了。学界跟业界都需要思考如何在这种新环境下做出改进,以更灵活地应对未来的变化。
在过去,新闻教育一直假定受过新闻专业教育的学生能够知道“什么是新闻”,能够进行新闻判断,能够讲故事,能够做些研究,提供一些分析——这其实是一个越发狭隘的模式。新闻业正在经历一种类似于其他知识分子职业的变革,即大部分工作同时非专业化或无产阶级化,而剩下的人的知识和专业水平越来越高。换言之,在新闻院系内继续维持现状是不行的,创立一种更适合这个时代需要的新模式,对于新闻教育工作者和学者来说,是一项迫在眉睫的义务。
后信息时代的新闻教育模式探讨
以社区为中心。在历史上,新闻一直是关于社区的。回归这一侧重点,发展以社区为中心的教育模式,履行记者和教育工作者对其社区所承担的义务。在社区内建立起有效的沟通结构,这应成为当下新闻教育的目标。正如杜威所描述的:“在共同(common)、社区(community)和传播(communication)这三个词之间,有一种比字面上更重要的联系。人们由于拥有共同的事物生活在一个社区里;传播即是他们借此拥有共同事物的方法。”传播学者施拉姆同样认为:“传播(communication)一词与社区(community)一词有共同的词根,这并非偶然。没有传播就不会有社区,没有社区也不会有传播。”传播带来了文化的共享,增进了社区居民对于社区的认同,促成了社区归属感的形成和共同体的形成。然而,今天的新闻业常常是以想象中的受众甚至是李普曼所谓的“幽灵”公众为目标,忽视社区层面的新闻业最终可能被用作按利益划分人群的工具,而不是建立对社区运作至关重要的关系。
随着互联网的出现,杜威定义的“虚拟社区”正在形成。这些虚拟社区会逐渐获取政治、经济乃至文化权力,发展成为拥有实权的、有形的、真实的社区。如果新闻工作者仍然固守一种模糊的公众意识,他们将与社区实际运作的方式脱节。以社区为中心的新闻教育需要加深学生对“什么是社区”的理解——是本地社区还是国际社区,是基于地缘关系还是基于趣缘关系,以及新闻业在各类社区中可以发挥的作用。尤其是我国近些年来提倡社区自治,社区赋权成为社区建设的重要内容。
作为公民的记者,既是社区的一员也是对社区负有责任的合作者,其自身对社区的参与可以更好地服务社区。新闻院系的角色将不再是传授给学生预设的职业标准和实践,而是让他们更全面地理解社区的动态,挑战现有实践,以改良和革新公共生活为目标来发展新闻业及新闻学界。
对新闻专业主义的替代选择。新闻的专业主义可以分为两方面:一是伦理动因的来源,一种是权力的来源。在社区的语境中探索新闻专业主义的涵义,会发现这一概念的悖论所在。“新闻专业主义”本质上是西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霸权的一部分,具有服务于既定体制的功能和保守趋向;西方新闻从业者在追求新闻专业主义的理想过程中,由于现实因素的规范与制约,也常常陷入理想与现实的悖论,解构了西方所标榜的自由、客观、公正、独立的新闻专业主义神话。
因而在中国的语境中,新闻教育者及学者需创新地思考可以加强记者与公民关系的替代性组织形式。笔者认为,以社区为中心的教育可以更充分地探索这类理念,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新闻学,增加对新闻实践道德的共识。
新媒体环境中的新闻技能。以社区为中心的新闻教育应该认识到,新媒体环境中新闻的生产与以往的新闻业生产有本质上的不同,它有助于学生发展利用这些不同的技能。与学生一起学习信息网络并尝试新型的信息创造、分发和组织方式,将有助于重塑新闻实践。同时,要求学生与社区中感兴趣的成员进行持续的合作,以加深他们对社区如何运作以及人们需要什么,想要从新闻获得什么的理解。如此可以发展学生引导、调节社区的技能,帮助学生开发出新闻报道之外的新形式,更有效地联系、分享、寻找资源以及在社会化媒体中工作。这种模式将新闻业扩展为一种过程,也是一种产品,改变了学生被要求“输出”的类型,与此同时对新形式的评估和评价也提出了要求。
新闻教育工作者面临的挑战是如何在时间有限的课堂里提供这类机会,为不确定的受众提供新闻报道与跟已知的公众合作是截然不同的。让学生融入社区是一种学习的方式,在这方面英国BBC的用户生成内容中心(“User Generated Content Hub”)就是网络新闻提供有价值的公共服务的例子。新闻教育工作者研究此类实践可以帮学生获取适应未来网络环境的经验。
建立教育共同体。在一个变革的时代,专业人士与学者之间、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分裂对新闻业是起反作用的。创建一个探究型社区的新闻院系比自治的、不相关的单位建制对教育者、学者及行业实践者的合作更有效。曹林等学者认为,业界中心主义的话语不断对学界正当性和学科合法性构成冲击,在新闻教育问题上,新闻学界业界是一个教育共同体,学界业界在这个教育共同体中扮演着各自不可替代的责任。因而未来新闻教育接下来的重点是培育下一阶段的新闻业,建立探究型教育共同体将有助于提高和丰富新闻实践、研究和教学。探究型教育鼓励自我反思、批判性评价和富有成效的实验,这在新闻业发展的这个阶段显得尤为重要,它将有助于教师自身、学生乃至整个新闻行业培养创新精神。
结语
本文建议新闻教育者拓展“什么是新闻”以及如何实践新闻的理念。将新闻视为一种社区行为、一种过程、一种产品,将有助于教育工作者和新闻专业学生对数字技术催化的深刻变化做出反应。这些变化提供了新的机遇和挑战,大学有能力解决这些问题,这就要求教师们进行更细致的研究,重新设计课程,与业界同僚合作,与学生共同参与发展新的新闻实践。
未来的研究可以进一步收集以社区为中心的新闻教育的案例,确定关键影响要素,制定一套更具体的建议和预期结果。最终,我们对于未来新闻的期望是“将人性重新置于心中”,它可以给新闻教育带来活力,使新闻教育者能够为构建新的新闻实践做贡献,丰富新闻专业学生的学习,振兴新闻事业,最终提升公民的公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