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甜宠”回应行业：互联网时代下的行业剧创作模式新象

□ 王霁平

近年来，随着移动互联网发展，网络视频平台的初起与蓬勃发展使得一批长久以来为传统电视剧所遗落的剧种在网络剧时代迎来复兴。纵观各大平台现象级网剧作品的迭代，不难发现在经过了古装剧复兴之后，悬疑剧、甜宠剧正成为近两年来孕生的新网剧“现象”。《2020年网络剧调研报告》与《2021年第二季度网剧调研报告》显示，甜宠剧作为主要剧集类型与话题担当，在2021年第二季度跃升成为了网络剧集新主力，受到市场与观众的青睐。与此同时，行业剧与“甜宠”的结合业已形成一种新的影视现象，作为头部题材——都市题材中不可或缺的类型迎来了创作上的井喷趋势。据不完全统计，2021年已播甜宠剧超40部，近两年来诸如《爱上特种兵》《风暴舞》《你好火焰蓝》关注特种兵、医生、国安、消防员等职业；《良辰美景好时光》《你微笑时很美》注目演艺直播与电竞行业；《我亲爱的小洁癖》《我喜欢你》聚焦家居管理、保洁行业、厨师职业；《月光变奏曲》聚焦出版行业的编辑、作家；《心跳源计划》关注科研学者等剧集，其涉及行业类型整体呈显出小众且多元结合的趋势。

一种选择：大势下的行业剧甜宠化

仔细观察中国近年来的影视剧创作题材的流变，不难发现，种类繁多的都市题材行业剧的出现绝非偶然，行业剧与甜宠元素的结合也并非是一时兴起，而是长久以来受市场、行业、观众三方面作用的结果。

从市场角度来看，互行业剧甜宠化是影视市场突破自身的一种选择。互联网时代下的影视剧创作在互联网公司、资本的进驻后更加依赖市场数据的统计与反馈，呈现出追逐热点题材、“话题”设计与影视创作并行、受众垂直细分、复制已成功的头部剧目创作模式等趋势，即影像创作不仅是创作者乃至制片方共同协力的成果，而在其中还蕴藏有迎合受众喜好、市场偏爱的倾向。其中，网剧作为互联网产物更是如此。而作为当前影像与互联网结合最紧密的媒介之一，网剧在经历快穿、古装言情等市场饱和、受众审美疲劳的类型创作后意在寻求开创新的“蓝海”领域。与此同时，行业剧也开始与网剧相结合，力求突破传统诸如医生、律师、警察等热门行业题材的桎梏，寻求新的领域突破。行业甜宠剧正是两者在旺盛的市场需求下做出的全新探索。

从受众角度来看，行业剧甜宠化是受众兴趣导向的选择。Z世代即90、00一代人已经离开校园进入都市生活，他们的生长时代与网络发展时代基本重叠，是网络信息消费、传播的主要群体。他们对于网络信息的接受模式更倾向于平等对话和高参与度的模式。网络世界于他们而言，是寻求释放生活、工作上的压力之所，寻求新奇、独特的存在。因此，他们追求的影像世界呈现出导向多元与猎奇的位面。理想的爱情、独立于生活琐碎的人际、情感压力之外，两个人之间的相遇与相爱更加纯粹而令人心动。他们往往更加关注影视剧中男女主两人的情感交流是否纯粹，爱情故事的走向是否符合他们心中的向往。而甜宠剧主打的“甜+宠溺”模式正是将情感提升至一个脱离现实的高度，自在构成了一个爱情的乌托邦，以年轻帅气、青春靓丽的角色间的结合来满足受众情感方面的寄托。

从行业角度来看，自2020年广电剧集、网剧政策调整后，原先制作的剧目时长与模式不再适用，需要及时作出改变。当前阶段的行业甜宠剧大多为24集，每集45分钟，小体量、内容精短轻便、可操作性强等优势成为行业剧选择甜宠作为突破方向的一大原因。网剧结合行业甜宠剧，首先，其自身依靠“甜宠”的创作具有原生热度，符合年轻一代观众的影视需求；其次，借助热门小说IP开发，自带书迷热度的同时又因其体量小，可以有效缩短制作周期，控制投资成本；最后，行业甜宠剧的后期宣发大多集中在“发糖”“CP”“圆房”等宣传点上，意味跨平台、跨项目的宣发模式可借鉴，在降低成本的同时能够达到宣传效果最大化。对于演员而言，甜宠剧是其开启演艺事业的有效手段，出演甜宠剧而爆火的新人演员不在少数，《双世宠妃》中的邢昭林就是凭借八王爷墨连城一角走进观众视野，获得众多粉丝。新人演员的运用是行业甜宠剧不同于其他剧目的重要制作因素，使用新人演员在制作过程中能够避开剧集与演员流量结合、被流量胁迫的威胁，使得制作本身更加纯粹。与此同时，新人演员的诠释也能够为剧集、市场带来一定的新鲜感，陌生的面孔能够缓解甜宠剧或多或少的“甜腻”套路。

综上所述，行业剧甜宠化托身于当今的“短平快”互联网时代，是市场、受众、行业三者共同驱动的流行导向，是三者追逐短期利益最大化后的必然产物。

一种趋势：凝视“生活”的行业剧创作

甜宠剧本脱身于偶像剧，是偶像剧在互联网时代下的影像变体。自2017年《双世宠妃》播出以来，“甜宠”这一剧目定义横空出世，立即成为网剧关注的重点题材。该剧讲述了从现代穿越至古代东岳国的女主曲小檀与东岳国八王爷墨连城从互相猜忌试探到彼此信任、终成眷属的爱情故事。与以往的穿越剧不同，穿越元素在剧中的占比很小，双重性格的设定与男女主缠绵悱恻、美好动人的爱情故事成为本剧的最大看点。这一时期可以被称为“甜宠剧1.0”时期，该时期的剧目创作模式单一，呈现重点唯有“爱情”，镜头重点也更多聚焦于男女主的爱情故事，将心跳、肢体接触、亲密行为作为呈现重点，剧情逻辑、人物性格与身份背景完全让位于情感的驱使，命中注定的爱情开始于一见钟情，忠诚于没有第三者介入的彼此，故事情节推动完全依靠两个人之间的情感变化。单纯的恋爱夹杂偶遇的情感挫折构成了这一时期的甜宠剧叙事主体。而2020年来，“甜宠”进入行业剧更新迭代的语境之中，为行业剧发展带来新象的新时期。这一时期可以称被为“甜宠剧2.0”时期，即“行业甜宠剧时期”。

这一时期也即当下，创作者乃至行业本身开始寻求“行业”与“甜宠”两者的有机结合。“甜宠”与“行业”并行，剧目创作不再试图将爱情隐匿于行业发展的故事线索之后，命名以“爱情线”，而是依托于行业、职业自身存在的戏剧张力构建“行业甜宠剧”，高举“甜宠”的旗帜，讲述完满无痛楚的爱情。行业剧“甜宠”化在已播出剧集中可谓扮演了重要角色，其无论从剧情设计、人物塑造，还是从镜语风格、时装呈现等方面都呈现出了一种试图凸显生活多个位面的创作尝试，尤其是当前的情感生活位面。

与流行于大众网络语言中的文学相结合，《月光变奏曲》中男主看着可爱专注的女主在一轮圆月中搬入新家，自言自语一句“今晚的月色真美”，使得两人间的关系在皎白的月光下蒙上了一层众人皆知但又不直表于言的美好恋爱气息。在这一爱情故事中，昼川（丁禹兮饰）与初礼（虞书欣饰），一位是生长在父亲传统文学光环压迫下的新生代网络小说作家，一位是得不到家庭理解追求实体书籍出版梦想的跨专业编辑，两人结缘于网络世界，以网友身份共同结伴走过年少，又在真实世界相遇。初礼为圆自己想要成为编辑的梦想只身来到喜欢多年的元月出版社，与即将出版自己首部东方幻想文学实体书的网文作者昼川相遇。两人间的情感建构在欣赏彼此工作的基础之上，作家与编辑相辅相成，共同成长、共同成就，携手面对当前文坛上新旧文学碰撞等严肃议题。两人情感同样并非套路中的一见钟情或命中注定，而是彼此奔赴，在小说的校阅、出版、发行等环节中不断升温。该剧所聚焦的行业并非只存在于故事背景，而因男女主的情感发展变得更加丰富、具体，出版行业的行业知识、行业框架、基本程序、人员负责等都在剧种有图景式的呈现。身为编辑的初礼在工作上也并不依附于昼川而存在，初礼自身对于编辑行业的理解与其为之付出的努力同样是该剧看点。这种双职场精英人设，为爱携手共同面对来自各方的诘难的桥段在此一类剧中层出不穷，深受好评。

然而，这种完满的爱情故事是否真实存在于当前的社会结构之中，是否是当前城市生活中的爱情真相？答案显而易见。这种对生活的“凝视”并非将真实的生活流淌于荧屏之上，而是一种运用多重技巧精心编织的后工业社会里中产阶级的情感幻象。这样的情感幻象在剧中占有绝对的比重，从而导致行业甜宠剧中的“行业”变成了一层华而不实的包装，忽略了对于行业剧本身内核的探讨。这也是这一时期的行业甜宠剧存在作品口碑两极化现象的重要原因，争议较大的作品诸如《爱上特种兵》《你好火焰蓝》。这类剧目往往以军警、消防员、医生等负有社会责任、理想信念，且与社会和平稳定紧密关联的职业为背景。观众在接收该剧宣发时所形成的期待在于该类行业本身存在的崇高感与信念感，期待看到展现职业风采的剧目，然而在观看时却发现其叙事核心仍然以爱情为主线，甚至在行业呈现上让位于男女主的爱情发展，背离了观众对于该行业本身的更高期待，因而往往就会引发大众对于剧目本身行业呈现的专业性产生质疑。在此类剧作中“行业表达”与“职业精神”退隐在口号式的宣讲之下，只有“甜宠”不见“行业”，也就自然而然地失去了职业的内核，只剩悬浮的背景与人设。

从这一时期的作品探索来看，职业与生活的边界淡化，个人成长、生活交际与职业共同成就成为当下行业剧创作新象。该时期的剧目制作不再强烈地拒绝来自现实与身份乃至性别的压力，转而在甜宠中寻找现实，同时试图改变以往行业剧中“只见行业不见剧”的刻板印象，将以往存在于符号、意义中的特殊职业人群光环褪去，呈现他们自身作为“人”的一面，有寻常人的家庭困惑、生活困扰、情感需求等。可以说，在行业甜宠化时期，这一趋势呈现为制作者力求寻找行业剧与甜宠元素结合紧密且有效的创作模式，呈现为对情感的美化、对生活的凝视。然而这样的创作模式在真正实行的过程中，总会面临“行业”与“甜宠”两大元素的平衡问题、面临美化生活与反映生活的取舍问题，如果不能很好解决，就会给广大观众造成一种悬浮感，成为日后观众选择的一大阻碍因素。

一种方法：拒绝单向，或以“甜宠”回应行业

就创作趋势来看，作为大众文化娱乐、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影视剧正试图将复杂的人性、情感生活、内在需求等转变为单一的、稳定的、不必接受批判的文化商品输出。在大量行业甜宠剧产出的背后，受众的追捧与市场的拓展迅速为马尔库塞所提出“单向度的人”提供了实证。马尔库塞认为在社会高度发达、科学技术高度发展的现代工业社会，人们拥有的幸福只是一种虚假的幸福，得到的满足是丧失了批判能力与创造意识的满足，是经由资本所虚构的满足。行业甜宠剧的出现使得观众开始在影像的世界中寻求对完美情感的满足，追逐剧情中的“爽剧”桥段来暂避现实生活中所可能遇到的困顿，一种情感意义上的“单向人”由此产生。

在行业剧总体呈现出复兴趋势的当下，如何解决这些影响当代青年文化审美观念，阻碍行业剧目良性发展的问题，创作出当下年轻受众喜爱观看、乐于接受的行业剧目，需要创作者们的认真思考。消除行业本身与民众生活间存在的认知壁垒，专注于“甜宠”的故事讲述，也许不失为一种回应方法。但是，这里的“甜宠”并非指现有存在的以追逐短期收益为主，以编织脱离现实的爱情幻影的行业甜宠剧制作，而是要真正做到以复杂真实的现实生活为基础，拒绝单向度的情感、价值观输出，创作出能够真正满足当下受众对于影像文化精神需求的“行业甜宠3.0”。

在这一时期，重构都市职业结构与重塑都市精神，重新将影像与现实情感进行连结，主要有以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重构“甜宠”。美国社会学家梅斯特洛维奇早就指出，文化产业正在“精心制作情感”。拒绝“肯定的单向度”，引导观众在影像与现实之间获得平衡，从而重构“甜宠”。这需要剧集创作在剧本阶段就对其专业性、真实性、行业细节做出要求，在创作实现的同时承担起文艺表征现实的社会职能，跳出传统“甜宠”设定中的套路与设定，从人物角色自身与行业出发，力求创作出新颖、真实、不虚构的情感生活，使得剧情经得起逻辑考验、人物情感经得起人设推敲。此外，真实的生活中称得“甜宠”的绝不止爱情，友情、亲情也是生活中存在的美好情感。但其是否能够帮助拓展“甜宠”的定义范围，重构为以情感为导向的真实社会生活与工作空间也有待行业实践探索，比如是否《流金岁月》与《北辙南辕》能被视为另一种形式的闺蜜间“甜宠”剧集？

另一方面是重塑“行业”。以往的行业剧集创作往往陷入极其宏大与极其浅薄的两种陷阱。前者是主题先行，将“人”异化为符号上的“英雄”，只有信念理想、宏大叙事，没有个体的挣扎困顿，没有的行业演替更迭；而后者是个人先行，叙事局限在个人的爱恨情仇、行业的复杂现象之中。这两者无论在艺术性还是商业性上都无法满足当前市场与受众的需求。因此，重塑“行业”，要求以影像为载体，创作满足受众、精准了解该行业生态、能够与之精神信仰共情的剧作；要求以影像为渠道，打通不同行业、职业间的壁垒，创建对话，建立平等交流之平台；要求以人物为出发，塑造行业群像，从人性本身出发与行业、时代乃至社会变迁相联系；要求创作出符合当前互联网时代下，大众文化消费需求与受众精神文化需求的行业剧目。

行业甜宠剧的流行虽然是行业、市场、观众三者“博弈”的结果，但其中蕴藏的年轻受众对于美好爱情故事的单纯期待与向往才是其经久不衰的奥秘。如何让这种向往升华为更高层次的精神愉悦与人生体验，则需要影视创作者以过往创作为鉴的同时，走进大众生活，关注大众生活，将“甜宠”从“爽剧”的低级欲望满足与单向的情感麻痹提升为能够表征个人理想实现、情感追求、自我认知的优秀剧目。从悬浮走向现实，从产品走向精品，才是行业甜宠剧的未来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