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村妇》中的危机与个体身份建构审思
2022-10-30李倩
李 倩
20世纪最后20年俄罗斯戏剧在国家变迁和个人生存困境的背景下发展缓慢,几代剧作家在继承传统刻画生活与人性真实的基础上,借西方戏剧创作方式来多元反映和思考现实,既前承果戈里和布尔加科夫的魔幻现实主义传统,保留俄罗斯文化传统因素;又后启新戏剧观念,充满西方荒诞剧的现代精神和强烈表现力,拓展文学反思现实的可能性,成功营造出抒情与怪诞交融一体的神秘世界。
尼娜·萨杜尔是俄罗斯早期后现代主义的突出代表人物,其戏剧创作推进了俄罗斯戏剧由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的过渡。《奇异村妇》发表于1989年,田野和设计局两幕采用后现代主义的无序空间叙事消解时间之维度,以荒诞营造出虚实交织的世界,刻画出众多荒诞式的个性存在,反映出苏联社会剧变给人带来的生活与精神错乱,是主人公与作者追求重建秩序、疗愈个体心灵创伤的强烈呼声;在描写荒诞存在的同时,以新奇的戏剧形式来清醒地映射时代危机、建构集体身份、反观个性迷惘、思考秩序重建。
一、社会生存危机的映射
在20世纪后期苏联的宏观社会情态和文化氛围中,既有社会变迁、思想嬗变,也有文化情态与文学创作、戏剧重组与裂变。《奇异村妇》从客观危机、主观危机、戏剧危机三个角度深刻折射苏联的社会危机。
在这一背景下,萨杜尔运用象征与荒诞透析生之危机,借助心理暗示和潜台词刻画主人公的生活环境来反映时代现实,反映外部环境给民众带来的生活和生存危机。对村妇的介绍,чернуха一语双关,指“一身黑的妇女”和“阴暗面”,其魔法使森林凭空消失,象征着强制暴力与非理性是造成无序的因素所在。此外,土豆形象贯穿始终,是作者讽刺性地戏仿本国历史“土豆式”民族拯救理念,土豆的腐烂暗示满足人民基本生活需求的粮食产量出现短缺现象,是引入不适宜自身的外来因素的后果。在该部戏剧中,萨杜尔一以贯之地追求真实性的日常细节,因此《奇异村妇》开篇便将主人公独自置于无边荒凉的集体农庄田野,其迷路象征着社会转型时期的萧条给个人造成的无力与恐惧。而对于集体化工作单位的设计局,文中通过主人公的切实体验向读者传达集体环境:“没有人给我们创造好的条件,餐厅让人感到害怕,又冷又脏,进去没有一点好心情”,象征着混乱无序无法给人民提供舒适安心的生活环境,是剧作家对本国社会的思考与批判。
除却客观危机,人民和文化也经历着主观危机,这种情况下人的恐惧或想法会通过超自然力量体现。为反映这类危机,萨杜尔从俄罗斯自身文化传统中挖掘神秘元素,运用互文解构映射思之危机,塑造人物形象以映射社会原型。《奇异村妇》与俄罗斯民族传说具有很强的互文性,奇异村妇是对传统童话形象雅加婆婆的形象的解构。邪恶女巫雅加婆婆于林中木屋居住、以迷路小孩为食,而戏剧开始便存在对应性的梦境式描写:“丽季娅迷路了,她看到远处枯黄的树林,天空灰暗,寒意习习”,荒凉的田野奠定了黯淡、凄冷的基调,指向悲剧的发生。剧作对该经典人物的重新建构在于,将童话形象趋向现实,赋予村妇正常人的面貌特征,舍弃雅加施法的扫把和棍子,代之以村妇的严肃表情、普通人的锥心刺痛来传达黑暗魔法,打破固定认知方式的同时传承了童话故事中“真善美与假恶丑”的永恒主题,引起不同时代观众对恶的新思考,以突破人民信仰与文化发展困境。主人公跳入坑里后万物湮灭,新大地如婴儿皮肤般柔软,与俄罗斯文化中古老的宗教洗礼仪式密切联系,描绘了世界返回到存在之初的美好与纯净,同时唯物世界观被古老世界观肢解,丽季娅的固有认知“地球在宇宙中”被村妇强行改为“地球在三头鲸上漂浮于海洋”,村妇以丧失理智的方式让她在近乎死亡状态下转向古老民族世界观,体现出邪恶之人假借古老信仰对人民精神的控制与后者承受的巨大冲击。戏剧以新的方式解构经典和权威以消解神圣和崇高,荒诞不经的构思和戏中戏结构表达了对社会现实与人情冷漠的反思与批判,以及对美好新生活的向往与期望。
在内容结构上,作者采用反戏剧的形式突破戏剧困境,“戏剧从来都是以矛盾冲突为中心来结构故事情节和塑造人物形象”,而萨杜尔却改变这个传统定义,使个体的矛盾无法构成戏剧冲突,因为他们都在与世界抗争。剧作创造的现实充满悲剧和怀疑,主人公慢慢陷入错觉和幻觉的图式,现实世界亦真亦幻,其不断发出的疑问“这是什么样的世界与生活”是个人不确定性的生活映射外部实在危机的真实写照。村妇拥有强大、可怕、神秘的力量,这一力量超出了人类的控制,意在说明人走向死亡是既定的,探寻适合自身的正确发展道路无疑是正确的,我们必须肩负起对自身、国家甚至是地球的责任。
二、集体人际身份的建构
诚然,每部文学作品都或多或少地映射出集体环境对作家创作的影响,对萨杜尔来说亦如是。《奇异村妇》的集体农庄田野和设计局反映了集体生活的背景,面对混乱危机与无尽的生存问题,人物“或痛苦而无奈地逃避、或沉默而驯顺地承受,所有剧中人物都要为了生存而与它冲突、抗争”。一方面,作者肯定了集体人际的外在和谐,叙写了集体中该有的温暖与关爱。田野中丽季娅初见村妇时看到她赤裸双脚关心道:“您光着脚会感冒的,我给您双袜子。”反映出丽季娅的善良品性和浓厚的集体意识;设计局中奥莉娅发觉丽季娅脸色苍白、手臂颤抖立即投去关注并询问:“感觉不好吗?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请让丽季娅回家吧。”而领导亚历山大也被塑造成宽容体贴的形象,说道:“您回家吧,您现在不能工作。”现实世界的恶人代表叶莲娜也提道:“您已经一个月不在状态了。”在社会无力顾及个人之时,集体的团结、同情与爱心愈加闪光。
另一方面,作家采用全面游戏原则剖析内在狰狞,将集体人物设计为“双面人”,其外在形象、言行举止与内心世界反差极大,随情节推进折射出集体中令人揪心的现实问题。戏剧标题Чудная(奇异)本身就是概念游戏,由于重音不同有“奇妙的”和“怪异的”两种褒贬色彩不同的含义;Баба(村妇)指守护妇女地位的妈祖,但却有恶魔的外表和丑陋的性格,这些都体现出村妇与非纯洁力量紧密相连,将奇异的语义引入村妇所表明的现实生活,注定了集体中存在不利元素影响着和谐的环境。第一幕中丽季娅追赶村妇的赛跑游戏,其结果决定了世界能否继续存在、万物能否继续存活,形成一人之力影响整个集体的荒诞设计,失败后主人公被村妇推入坑洞,漆黑简陋的环境使集体农庄田野的凄冷基调更加凸显。第二幕中同事们证明自己真实存在而不是泥塑假人,开展了辩论式的调查侦探游戏,过程中尽显人性恶的一面:亚历山大图谋不轨,辱骂同事“是刻薄、愚笨、不幸的烟瘾女”;格纳外表温柔实际却是梁上君子,“记得半年前丢的钱包吗?是我偷的”;奥莉娅表面纯洁如冰魂雪魄却隐秘怀孕;叶莲娜在内讧方面毫不逊色,“让她自己证明她活着”导致集体全员对峙丽季娅一人,这桩桩件件是作家在荒诞面纱下增添的令人唏嘘的现实思考,“这些人物性格‘双面性’是由于无助的境遇,而集体人际的冷漠、对抗、缺乏理解又是造成这种孤独感的根源”。
在这些游戏中,集体人际的关爱最终在互相怀疑和辱骂中消失殆尽,作者利用古老的信仰元素总是赋予魔鬼胜利,意在向读者传达不和谐因素会危害所有的生命存在,从而揭示被畸形意识形态压制的思想与感受。社会集体的氛围是冷淡的、人性是冷漠的,集体中的孤独者反映出角色自身与时代发展的不匹配,作者尝试用这种孤独体验来反思传统文化中的落后性,反思现实社会氛围中随处可见的孤独感,寻找既可以慰藉精神又能让人与社会和谐发展的路径。
三、个体精神危机的突破
作家在荒诞戏剧体式下叩问读者:我们在现实世界中是否是独立真实的人?是否有自身价值?是否是受人指使与摆布的泥塑?这种主体的质疑体现出了后现代主义哲学的颠覆精神。国家和集体和谐与否必然会深刻影响每个社会成员,作者运用精神非中心化剖析危机造成的个体心灵创伤,“精神的非中心化使主体逃离社会现实原则,逃脱压抑性的自我与超我的束缚,是一种具有潜在解放力量的精神状态”,丽季娅的近似精神分裂症既突出社会危机造成的意识错乱,以及个人应对突如其来的极端环境所产生的心理压迫与精神危机,又利用精神分析来挖掘个体精神危机的突破。她痛苦地质疑“你是真实的你吗,请证明您还活着”,试图找到鲜活的灵魂,找寻同情、理解与破坏型混乱帷幕下的人类真实,但在与丧失患难能力的所谓的“健康同事”的交流中,却被集体送向精神错乱与死亡。这种无奈是对时代和集体环境的映射,对个体精神危机的关注,使读者感知社会中可怕的恶存在,这种精神非中心化的分析过程开辟了使欲望摆脱现实原则及社会强制形式的路线。
镜像式结构是《奇异村妇》对比不同个体结局的一大手段,从而探索个体突破精神危机的路径。第一处体现在探求人性温暖的丽季娅(善)和力求脱身混乱的叶莲娜(恶):丽季娅最终接受已死事实,为他人活着,深感安慰与快乐,突破了自己的精神折磨与危机,但叶莲娜接到跨时空电话后陷入无尽循环,两人的结局意味着无论善恶如何斗争最终都会陷入超现实空间,体现出作家对安定秩序的殷切盼望。第二处则在丽季娅在田野空间下的寻路迷惘和设计局空间下的真相探寻,寻而不得,在这种镜像对比中加重结局的绝望和惆怅,强调仅靠个体无法改变局势的循环。第三处在于作者设计的哑剧,戏剧戛然而止,一个空间的结局成为另一空间故事情节的开端,这种悬念的设置方式使受众沉浸在气氛和情感变换中,在嘲笑人与生活实质的同时陷入深刻反思,若想解决个人精神危机,个人释然、集体和睦、社会稳定都是必要元素,开放式的结局也充分显示作家驾驭荒诞剧的娴熟功力。
萨杜尔创作的一大特点是将幻想融入生活真实,运用变形空间形成潜在真实空间下的两个世界或者相对的两面,借助无序叙事警醒大众的现实选择。田野这一无边空间被压缩至设计局的有限日常生活空间,在构建现实平衡的同时,该空间也用来刻画个体和范式的存在。剧中首个超现实空间体现在丽季娅与村妇在田野中的相遇,村妇存在于彼在空间的证明是她对道路和风的看法均属于传统神秘世界观的人类自然现象,其“特点是古老的含混性、超时空的无条理开端,所以她出现在无边的田野空间是合理的”;而对丽季娅来说,她所属的现实空间被拓展到全面的宇宙空间,这是村妇充满恶与破坏性的世界,因此丽季娅感到自己格格不入。高潮部分的空间变形在于丽季娅的入坑,不仅空间更新了,她对世界也有了新的看法,揭示了戏剧探索的问题:人在乱世中的自我界定、善恶之争中人对村妇代表的恶的屈服。
四、结语
萨杜尔从剧作家的立场及其对材料的态度、人物设置到结构布局,用游戏化、非和谐、变形空间、不确定性等形式,叩问恢复艺术本位的试验方法,对形式和技巧做了极端化处理。该剧的重要意义远超政治道德问题,用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新奇形式来反观自身处境,第一幕在民族古老认识的层面上进行虚构,第二幕通过现代人的理性主义、实用主义危机,展现仿真现实,探索存在真相,展望存在未来。它超越了具体时空,借助神话中的多重空间模式,表现出真善美与假恶丑的反抗斗争,居民虽在社会剧变背景下无力改变客观局势和自我定位失灵,但却在不断地探寻新的出路、叩问自我价值。若要探索集体人际身份建构和解决个体精神危机的路径,个性释然、集体和睦、社会稳定都是解决危机的必要元素,显示出群体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和个人对患难真情、团结一致的强烈追求,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和精湛的艺术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