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韵城市书写中的生命表达——以小说《我的内陆》为例

赖晓曦

对人的生命表达的体现，城市书写有不同的表现，作家有不同的思考。蒋韵的城市书写，是从自己的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出发，关注城市中人的生命状态，表达自身对城市的一种最为直接的生命感触。蒋韵对当下的心态很复杂，她对现实是一种拒绝的姿态，以对古典的怀念来放逐时代之外，以外乡人的身份拒绝与城市交流，却又希望找到内心的精神家园。但是，蒋韵在小说《我的内陆》中的姿态在慢慢转变，试着在这座与自己一起成长的城市中找到灵魂的解答。这座城市有太多的秘密，从古城、柳林、剧场、街区甚至一条普通的小巷，都掺杂着人与城的联系与记忆。城市按照“我”的记忆流程呈现，自然进入了“我”的生命，超越了时空界限。这种交流是双向性的，通过“我”的记忆触摸城市，在“我”的注目下，城市变得柔软、生动，充满生命的质感，还原了它在主流之外的城市形象。小说结尾——五年之后，“我”出生在这个小镇，将一个新的身体和灵魂的降生结合起来，实现了一种人与城的艺术和谐。

一、直面城市生命的图景——探寻生命

不同的人生选择，会有不一样的生命质量及对自己的存在方式的认知，体现着生命的种种可能。蒋韵笔下的城市，通过小说中“我”的视角，呈现了不同人的不一样的人生选择，以及人物最后的命运，体现了这座城市里各种人物的生命态度。实质上也是“我”在接触城里人物生命故事后，所产生的不确定感，生命在这个城市究竟是什么存在。

12岁的“我”用自己的眼睛观察周围的世界， “我”的生命感观是庞杂而纷乱的：有着第一次听到“死亡”的神秘与刺激，比如“叔叔的妻子”的消失，“白娘子”的投湖；也有幼年对革命的向往和自卑，比如对西贡街头的贫苦儿童的角色痴迷，由林萍大胆勇敢的行为感受到了自己的怯弱。“我”对外面的一切是好奇的和敏感的，带着干净的眼睛在看这个压抑的世界，在夹缝中寻找自己的快乐。“我”和林萍带着那个时代的狂热与自信，想要完成“长征”，这样的生活是富有吸引力的，能令“我”逃离这所没有新鲜感的城市，找到另一种归属感。然而，这种生命体验最终被现实所打败，未知的前方抵不过熟悉的身后，“我”的动摇与林萍的坚持使我们分道扬镳。林萍的生命是在光明中持续绽放，还是被虚幻感的现实吞没是个未解的谜题，而“我”也在迷茫之中体验荒谬后的欢乐与伤感。

蒋韵笔下的少年成长史，有着压抑的青春萌动。在这个城市生长的少男少女们，活在一个飘动黑色欲望、充满各种流言的天地之中。生活的平庸造就了各种怪诞式的激情。不同于“我”的平凡成长，这所城市里总会有另类的少年们表达着他们不一样的生命。在幽闭的成人环境中，程美渴望热烈放荡的生活，鱼向往自由解放的生活，在无人引导下她们慢慢摸索着未知的生命之路。两人的结局又如此不同，程美在压抑之中选择决绝的美丽，给这所城市的一角留下骚动，鱼则选择大人式的“成熟”活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于这个城市而言，她们只是微末的存在，青春的觉醒不过是粗糙年代中的邪恶，可对“我”来说，却是这所城市的一种卑微，一种热情，是这样的状态让这座城市有着不会灭绝的人间气息。

成年时期的“我”对这所城市的记忆变得更加深刻。但“我”的城市在来去匆匆的陆涛、吴光、老蒙娜看来，不过是个驿站。然而，他们的世界与城市的世界并不相同，是用某种精神来划分城市里的光与暗，用光支撑着自己的生命。以陆涛为代表的青年人苦闷、怀疑，深感生活的无望，而书包里的新书却是他们活下来的重要力量，会给予无望的青年天空般的遐想；老蒙娜内心永远充满希望，一直希望在这所城市里找到能一起走下去的伙伴，对知识的渴望使她在这所放弃希望的城市里不断挣扎。对“我”来说，他们没有相同的生活背景，精神追求也各不相同，但“我”总能从他们的生命之路中，找到这所城市对他们的精神注解和生命诠释。

二、城市生命的困境——理解生命

小说《我的内陆》也是蒋韵对这座城市里各色各样人物生命的思考。在失去中得到，又在得到中失去，于是，在这所城市的人们开始思考生命应该如何生存。

在那个消沉的年代，一个叫李娟的女孩儿出现在“我”的眼前，她另类的性格成为学生的中心，而“我”选择冷眼旁观。然而，在某个冬天，“我”却因为食指的诗与她亲近起来了，诗歌把一个苦闷的孩子从精神困境中解救出来，渴望着把生活的秩序摧毁，以至于后来“我”面对繁重又没有希望的劳动，回忆起绝望又消沉的时光的时候，“我”的生命不是忧伤和迷惘的，而是带着新鲜的感动，鲜活地活下去。

如果说李娟给“我”的生命一种新的信仰与自由，那么，冀晓兰却带我了解到生命的苦难与脆弱，是另一种活在世界的方式。无论什么时候，生活都是由芝麻般的小事组成，其中的琐碎会磨掉人的个性，使人在习以为常的昏睡中丧失精神上的自觉。此时的“我”正处于这个状态，“也许是为了弥补这个吧，那些优秀的、独特的、大不幸的人总是像光明一样吸引着我，使我像飞蛾扑火一样扑向他们”。冀晓兰像一束光，传递给“我”神奇与灿烂的世界。“我”喜欢她带我看与生活保持相当距离的老电影，更喜欢她像林道静一样引导“我”做一个不平凡的人。然而，这样的“光”被驱逐出了纯洁和正义的城市，冀晓兰尝试多次最终也没有重返城市，“我”也似乎失去了一个领路人。与冀晓兰的重遇，“我”看到她对自己所待的地方渐渐有了故乡的情感，看到她被生活折磨的病痛。面对陌生又充满病痛的生活，舞蹈为冀晓兰打开了生活的新局面，也在拉近“我”与她的日渐疏远距离。“我”不再渴望狂热奔走。用舞蹈的方式，“我”明白弱小的她对生活的隐忍，也逐渐对现下的生活充满留恋与爱。

三、城市生命的时空叙述——重识生命

小说《我的内陆》将太原这座城市作为小说创作背景，书写了太原这座城市里人们的生命历程。在这样固定的空间里，人物经历时代更替、历史变迁，但空间不变。实质上，作者将时空作为生命意识的空间载体，通过时空的客观存在，表现个体生命意识绵延的自由与无限。

城市的历史是由过去的人与事构成的一种记忆载体，记载着城里各种人物的生活经历。蒋韵在小说《我的内陆》中描写历史变迁中的人和事，是有意识地将历史与当下人的生命感受作对比。先有豫让为了报恩刺杀赵襄子，中有唐代的鼎盛时期，后有赵光义的烧城重筑晋祠，一整个城市的毁灭，换来了晋祠的辉煌，埋下的废墟和故事在无声无息地消失。现在毁灭的地方都新建了许多建筑，“我”从朋友口中知道吴家花园，到吴家花园变成了宿舍小区，吴家花园是太原府的花园已经不再重要，其中藏匿了什么故事过往，也逐渐被这所城市遗忘。生活在当下时间层上的人们，整日忙碌，已经对自己生存空间的历史一无所知，无法感知到生命在不断变化的形态，更无法体会真正的生命体验。吴家花园、晋王府的存在或者消失，这个历史更替的时间过程，将城市空间中的时间聚集，同时聚集在智伯、豫让、赵光义等人物的生存体验中。如豫让为了报恩多次刺杀贤君赵襄子，明知自己可以苟且偷生，最后却选择自杀保住尊严。相似的生存方式及生存状态，体现了一种循环。这种生命体验不仅留存在过去的历史中，也表现于当下生活中，而城市这个空间没有发生变化，承载着特殊的生命体验。生活在当下的人们，享受着历史中惨烈的生命牺牲换来的和平与安宁。作为历史的后代，在同一片生命土地上繁衍生存，创造着各自的生命价值。与此同时，同一空间是绵延存在着的，这座城市对生命的映照，在不知不觉中渗入生活中，也是人们的生命意识有丰富内涵的原因。

小说中，蒋韵还通过描写被城市的生存空间局限了生命追求的人们追求个体生命价值实现的过程，表现出她对生命局限和生命自由的认知。对一生都在流浪的吴光来说，城市空间里的冷漠与压抑，成为阻碍他实现生命理想的障碍。对吴光来说，城市里的人们麻木地为生活奔波，没有看到身后诗意的风光，是一种毫无价值的生活，是生命难以承受的痛苦，也是生命的局限体验。所以为了实现生命的多种可能，吴光不断离开不属于他的城市，寻找属于他的新空间，追求着自己的生命自由。在这个过程中，他见到了许多新鲜和充满诱惑的事物，甚至不断变化着空间存在，但他对生命浪漫的向往一直没有变化。不断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城市，吴光摆脱了空间对人生命意识的束缚，选择流浪打破空间生命局限，以实现自己的生命追求。“他一生没有家，只有驿站。”这是城市对他的个人选择写下的注解，也是他实现其生存意义而做的努力，是对生命自由的向往。对空间来说，人是渺小脆弱的，通过生命理想追求而打破地域对生命意识的局限，是人的生命意识的突破，具有开拓精神。

四、城市书写呈现的生命价值

蒋韵在《我的内陆》里的城市书写，更多的是写人在城里发生的故事，展示他们生命沉默或者辉煌的大舞台。她将视线聚焦于平常生活的普通人，在每个阶段，在不同的环境中努力生活着。蒋韵也从他们的生命意识中反思现实，体会时代人文精神，将文学创作贴近生活。例如，在少年阶段中描写爱逃学的程美，她只是在这个对什么都好奇都喜欢的年纪，在现实看来仍是个叛逆的少女。母亲的严厉和时代的秩序是挡住她通向自由的障碍，没有人告诉她应该怎么正确地拥有自由人生，因此，她只会用跳楼和成为“女流氓”的方式来反抗。蒋韵没有刻意营造真善美的世界，是现实的无奈让人不得不选择激烈的方式，循环往复，以致人们嗟叹在现实的残酷下一个美丽女孩生命的逝去。通过对生命深刻的思考，获得更广泛的生命体验及感受的同时，也是在反思现下生命应当如何存在。

蒋韵在描写城市里的人的生存方式的时候，饱含深情和关怀，以自己的人生感悟为切入点，关注某一特定时期的人群的生活生存状况，唤醒对生命的热爱，反思人生的价值与意义。有人致力于从迷失中找回自己从而获得自由，也有人在现实中反而迷失自我，感到生命的无力和痛苦。不同的生存状态在作家笔下反映出蒋韵对现实深层思考以及对生命意识的追问。在蒋韵笔下，在这所城市留下痕迹的包括知识分子、工人阶层、学生甚至家庭妇女，有着个体理解世界和生活的独特方式。他们是城市里最广泛的存在，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大千世界，与社会发展格格不入，被时代不断推着往前走，但是他们把整个生活的世界都留给了这个城市，是个人生命的自由与无穷的自觉，也是一种超脱于时间之外的生命。这不仅有助于读者理解生命的真谛，也有助于读者体会个体存在的独特性和差异性。

有时，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面前，蒋韵以诗意回击。这种诗意的呈现，有一种以日常生活叙述方式表现个人人生的深切经历，有一种回避了生活的繁杂，为生活平添几分诗情画意。在她的作品中还加入了民俗文化元素，让这座城市充满了历史和文化的诗意。这样的诗意种植在作者的内心深处，在描写城市中个体生命不同状态时，会呈现出个体生命与城市之间的和谐感。生命是平等的存在，人与城可以表现为一种和谐平衡的秩序，而不是一直在对抗。实质上这也是个体生命调整好自身的内心状态，对人生际遇的容纳，表现出一种温和的生命态度，上升到一种超越生活的境界。这样的生活，或许是来自平凡的暖意，来自细碎的快乐，来自迫不得已的适应，来自希望破灭后的不停寻找，最终归于一片诗意的宁静，抵制了生活的暗色调，达到了生命的内在和谐。

五、结语

蒋韵的城市书写，一方面记录了时代下的城市命运以及城市人的生命状态，插入了中国城市化进程的一页；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们在城市困境中的生命理想，表达作者所向往的诗意般的生命回归。实质上，蒋韵的城市书写通过回忆与想象的方式，把都市空间作为一种文学创作的背景，更多的是释放自己的内心情感，是一个充满感情的幻想城市。这样一个城市的存在，消除了一个真正的地理上的城市之间的特殊差异，遮蔽了城市生命的本质和内涵。如何在城市书写中探讨生命状态是非常重要的话题，作家们都在寻找关于城市书写的生存途径。揭开城市中的生命表达的本质面目，在建立于现实土壤的同时，还需要找到精神上的真正诗意，这仍然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