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家
2022-10-30王文鹏
◇ 王文鹏
一
唐俊,十年前还是堵街耀眼的做题家,如今他一门心思扑在钓鱼上,直奔钓鱼家的路子去了。起初,唐俊做题家的声名不显,这个“起初”时间挺长,差不多从小学到高中,高考放榜那夜,一炮而红。大半夜,静得像广袤草原的火电厂内,燃起各色花火,焰火在空中爆燃,把整片夜空都吓醒了。保卫科里就两名值夜班的工人,追着放炮人跑了十来分钟,冷却塔都围着绕了一圈了,除了那件不亮的白色背心,啥也看不见。结果喘息声出卖了他。值夜班的两个工人之一是他爸,他爸大喘着气还能骂人:“日他娘啊,咋生个……生个这龟……龟孙儿。”另一个工人是我爸,喘得更厉害一些,想骂人,心里憋不住,嘴里骂不出,难受得厉害,只能使劲咳嗽。厂里闹出这么大动静,不少人都带着家伙什儿来了。因为我爸值夜班,我妈担心得紧,直接让我拿着家里的钢钎往火电厂冲。那年我刚满十八岁,血气方刚,跑起来不知道累,就是钢钎太沉,还没到火电厂退堂鼓就打得山响。钢钎与地面不断摩擦,刺耳的声音像是要把地面点燃。等我赶到现场时,用来抓贼的肾上腺素已经消耗完了,但钢钎我不敢随便扔,这玩意儿放家里都有人惦记,月黑风高,撒手就等于入海。唐俊被一群叔伯围着,他爸也被围着,熙熙攘攘,乱乱糟糟,能听见的声音都是骂唐俊他爸的:
“日他娘啊,你咋能生出这儿子啊!”
我爸在人群里穿针一样精确地抓住了我,俯在我耳边问,你考多少?我这才晃过神说,没查呢,出来了?我爸说,走,回家。我拖着一根钢钎,来回不少撞人,我爸有些着急,夺过钢钎就扔“海”里了。
还没走出厂区,唐俊高考考了642 分的声音已经在堵街的天空中回荡了,跟公鸡打鸣似的,一个叫,全堵街都闲不住。那夜之后,唐俊家的门槛差点把门框带进地基,除了狠狠满足了他爸的虚荣心,他的学习经验也在堵街开了花:做题,死命做题,把所有题都看过了,就再也没有题能难住你了。只是一眨眼,唐俊做题家的名头就坐实了。
一晃又一晃,唐俊头上巨大的帽子不断缩小,跟他慢慢少去的头发一样,被人忘了,时间真怕人啊。我本来以为他是为这事儿开始颓废的,跟他出去钓鱼之后,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男人选择钓鱼的原因有很多,我反复确认了,原因确实有很多。
唐俊到我家时,太阳刚好想下班,在西边徘徊,像是在观察领导的态度。他没空手来,身穿小马甲,拎着小马扎,红色水桶挎包一样拎着,鱼竿包挨着水桶,一半没在其中。脑袋上也有修饰,渔夫帽的帽檐巨大,远超一般渔夫帽,简直是戴了一把伞,远看,他略微走形的身体,像是一棵即将腐烂的蘑菇。我爸看见他这一身装扮,让他赶紧把身上的负累卸下来。他站着不动,大声喊我的名字。我的脑袋从阁楼里伸出,眼睛里遍布犹豫。我的身体只有一半情愿出去,左腿情愿,右腿不愿意,右手有这个意思,左手明显没有,即便是脑子,也只有管理情感的那部分愿意。但唐俊太坚定了,站在院里,像一株在那儿长了几十年的树,沉着、安稳、结实。他的坚定打败了我的动摇。
唐俊骑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叫老年代步车更合适一些,他把带在身上的装备卸下,我坐在后座,像是他这些装备的架子。这些装备慢慢在我身上扎根,我感受到鱼竿往我身体里钻了,即便是放在脚边的红水桶,也慢慢往我腿边挪,那一张大口,几乎要流出口水来。我真想给它一脚啊。可是桶里还有蚯蚓,我很少见到这样有活力的蚯蚓,血液一样蠕动,似乎它们刚从我血管里跑出去,正寻找它们的心脏。我正和这些迷路的血液纠缠时,唐俊猛踩了刹车。我与我身上的一切往前顶,但冲劲儿一下就没了,说到底还只是一个老年代步车,不能将我从架子的命运中拯救出来。
我问唐俊为啥不去西边那个专门钓鱼的池塘。唐俊说,圈起来的鱼没有活力,跟逛窑子似的。我说,这小野沟能有鱼?唐俊说,格局低了,鱼跟人一样,只要有点条件就能活。我说,那人还是厉害一点儿。他说,不会,人比不过鱼,人啥动物都比不过,说死就死。我说,还是别说话了,摆开家伙什儿吧。唐俊把鱼竿包从我身上摘下,像拿掉我的器官一样随便,他拉开拉链,从中剖出两根鱼竿。两根矮子鱼竿在我面前变魔术般成长,可惜,侏儒即便长到了巨人的高度,依然掩饰不住单薄,竿头细如发丝,与鱼线无异。唐俊把鱼竿塞进我手里,像还我的手臂一样自然。
鱼钩一甩出去,任何涟漪都惊不起,只有甩钩时那声“嘿”打了个弯,缓缓撞在脸上、身体上、膝盖上,把屁股按在马扎上,把马扎杵进土里,顿时土腥土腥的。我盯着唐俊,他坐定之后,整个人完全变了。他原本就坐在那儿。我脑子里就这一句话。
我举棋不定时,唐俊的左臂举了起来,左手伸出食指,朝南。我拎起马扎往南边走,找到一块儿平整的土地,将马扎安稳好,坐了上去。随即我就站了起来,步骤错了,我该先甩钩。我跑到唐俊身边,在红水桶里找到一条最为活跃的蚯蚓,没办法,钩子也需要活力。钩子刺进蚯蚓的身体,这种感觉让我的大脑分泌了多巴胺,像刀子穿进了肚子,肚子里全是肠子,跟蚯蚓一样。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将钩子甩出去的,当我醒悟过来时,我已经稳坐在马扎上,原本硌屁股的马扎跟我长在了一起,我懂了,唐俊坐下之后不是入定了,是完整了。
我入水了。
钩子在我眼前,蚯蚓正扭曲着身体。我心生愧疚。我愧疚我现在才开始忏悔,看着它不断激荡的身体,那股痛苦似乎顺着水波冲撞我的身体,像一堵堵墙朝我砸来,让我的五脏六腑在腹腔中游弋。心脾下沉,将胃往上顶,将肾往臀部踩,两扇肺叶不服气,使劲踹想要僭越的胃。于是,我撅着屁股向外呕吐。四散的呕吐物在水中迅速晕开,我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色彩,没有哪个艺术家会这么蠢,将所有颜色不加甄别一股脑泼到画板上。只是复杂并不持久,鱼群来啦。群就是字面意思,多不计其数,密如未抹石灰的红砖墙,鱼与鱼之间只留一线灰。鱼群迅速散开,一个个穿过我,冲向我甩出的鱼钩。
说实话,那个鱼钩上的蚯蚓,确实吸引鱼,即便是我,也动摇了几次。跑得最快的那条鱼,飞一般跃起,冲向蚯蚓。如果不是近距离观看,我完全不相信一条鱼能把嘴张得那般大,像是要把整条野沟饮下。不过,吃下蚯蚓的不是它,第二名也没咬上,第三名也差了一点儿,吞到蚯蚓的,是第十名,它很努力,更幸运,也更悲惨。我一下从水中跃出,鱼竿肌肉一般扯动我的手臂,松紧之间,将第十名扯疲了,它认命了,被鱼竿提溜出水,尾巴垂直,连摆都不摆一下了。
我正被唐俊提在空中,他缓缓将手伸向我。被鱼钩穿破下颚的感觉着实不好。上一刻我明明还在钓鱼,现在却又被唐俊钓起,我脊背发凉。随即脊背温热起来,我被唐俊握住了,我看不清他,我只能看见脑袋两边的事物。苇草长在杂乱的蒿草中,因为个头高,轻飘的脑袋来回晃荡。右眼中更多是黑暗,那是24 层楼的方向。多年前,24 层楼周围晚上会亮灯,上下均衡,很像一根棒槌,于是被堵街人称为24 棒槌。我的联想被唐俊突然冒出的大脸阻隔。他说,老周你得醒醒,如果我把钩摘了,你就真变成鱼了。我想发问,嘴张得很大,把黑夜都咬了一块儿,可依旧一点儿声都没。唐俊接着说,老周,别做无用功,集中注意力,把你作家的想象力拿出来,你是一个人。我不能说太多,还得靠你来领会。
第十名正被我握在手中,唐俊扭过头看我,眼睛里充满了赞许。这条幸运鱼正努力挣脱我的束缚。我把它从钩上摘了下来,它的幸运变成了蚯蚓的幸运,它并没把蚯蚓吃下,蚯蚓还在钩上,甚至一点都没少。蚯蚓的身体扭曲得更加厉害,特别是未被穿起的部分,已经蜷成了一个小球。第十名的下颚正不断流血,一团又一团。我将蚯蚓从钩上取下,放入第十名张成圆形的嘴中,把它放进红水桶里。做个饱死鬼吧。我说。
二
周鸣的黯淡和他的名字一样,哑巴。说实话,我很欣赏他的缄默,欣赏就是字面的意思,开心地看。我爸和他爸都是保卫科的,之前都是车间里的师傅,手上的功夫了得,眼睛直逼游标卡尺,不过没啥用了,机械化了,手工再厉害都得滚蛋。他爸比我爸出息,给厂领导送了两瓶茅台,没下岗,转岗到保卫科,当保安。我爸命好,从十个人手中抽中了唯一的保安名额,和他爸再次搭班。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从这事儿就看出来了,他爸拿到了七分,我爸全是天注定。他们老周家啥都好,就是命不好。但没有人从来命都不好,自然的,也没有人一直命好。我大学毕业后选择了回到开封,走特殊人才引进,得了一个事业编制。工作确定当天,我爸叫了周鸣他爸,摆了一桌。上一辈人都这样,表面说是争一口气,实际上就是虚荣。那晚,我把他爸送回家,他爸已经变成了液体,两条腿比太阳下的雪糕还软。他爸嘴里不时冒出词汇,偶尔清晰一句,像听英语听力题一样,快到家门口时,我才反应过来,他爸把我当成了周鸣。
“日他爹啊,周鸣你给我听着,之后不把阿俊干翻,就别进这个家门。”
没等到周鸣上来干翻我,我爸先把我干翻了。我工作之后,他从未挺直的脊梁骨变得尖锐起来,远远地就感觉扎眼。堵街人啥都看得惯,就看不惯别人竖尾巴,特别是尾巴顺着脊梁骨竖起来的。大家都弓着腰,不能惯着腰杆直的人。不少人在背地里咒他,咒他被车撞死。这些诅咒很低级,比扎纸人更低级,只废一丁点儿唾沫,堵街人就是这样,咒人都不舍得下本儿。但低级的东西往往唬人,一旦注入了信仰的情绪,唬人的力量更是成倍滋长。于是,我爸撞着人了。在我家进入堵街主路的巷口,与一辆面包车撞上了,面包车没啥事儿,我爸的电动车刹不住了,火箭一样弹射出去,飞撞上了路边遛弯的老先生。此处说句良心话,真不是人家老先生碰瓷,我爸撞得非常瓷实,老先生的身体瓷器一样皲裂,除了没有清脆的声音,结果一模一样。我在交警队里有熟人,挺好的朋友,没啥用,撞死人了,啥话都说不出口,嘴早就让缝上了。
面包车司机就是堵街的,算起来是我爸的徒弟,很早之前了,干钳工时的徒弟。那时候我爸觉得他没啥本事,没少骂他。现在不骂了,我爸给他跪下了,那条尾巴还在地上扫来扫去。碰上人命,膝盖骨再软也不行,最后责任分配下来,四六开,我爸这次拿到了大头儿。我爸被判了4 年7 个月,家里赔了17.6345 万,其实小数点后有六位,执行的时候,老先生的儿子比较大气,给了我一巴掌,抹了最后两位。
鱼是灵性物,钓鱼就是钓一个灵性,讲究人马扎合一。白日钓鱼开心,但不及夜钓,不及夜钓的十分之一,还是保守了,万分之一。黑夜慢慢赶到时,鱼是最灵的,鱼最懂,人是逐日的动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出一入,既和天时,又和地利。安全生产,是刻在工人子弟基因里的程式。但,成大事确需打破常规,行常人不能行,这都是古老的道理,不必赘述。鱼再灵性,脑容量上还是与人存在差距,所以,还是人贼。我高考之后,常常被人冠以“贼”的帽子,这个“贼”不同于寻常的贼,寻常的贼是名词,这里的“贼”是形容词,说好听了是聪明,说难听了就是心眼儿多,且多为坏心眼儿。我头上这顶“贼”大多是好听的,我一炮而红,打败了堵街多年不出一个的周鸣,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不鸣则已,一鸣吓死人,这样的人当然是“贼”,我认。这顶贼帽子我梦里抢过很多次,伸手够不着就踮脚,踮脚不行就拿棍子够,拿棍子还够不着,就只能祭出鱼竿了,鱼竿万物可钓,鱼竿可钓万物。只是,贼干不过光明正大。周鸣憋着考了一个研究生。
夜彻底降下来之后,我的鱼钩才甩出,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跟锋利的刀刃划过皮肤一样,除了快,什么都没有。我顺着鱼钩穿过水面,往更深层次延展,路过淤泥,但不染,路过黄土,却不停留,路过地下暗河,随之漂流一段。我最终的目的是找到那个被我爸撞死的老先生。他住在一栋中式的二层建筑中,黄泉中到处都是这样的建筑。没有地址,没有熟人,我只能采取最简单的方法,挨家挨户敲门。此间人口密度不小,我一直敲了9999家,才有点儿眉目。找到老先生,我向他道明了来意。他看得挺开,没打算向我出手,也没打算叫人。他对我说,你也别说虚的,回去给我烧点儿钱。我说,别提钱,提啥都行。他说,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我死了,除了我不开心,其他人都开心。我说,片面了,您死了,本来跟我家没关系,现在关系深了,您现在也开心,算起来就我家不开心。他说,账不是这么算的,我本来还能天天遛弯,现在呢,没钱我都不好意思出门,你看别家老头,哪个不跟老太太跳广场舞?我说,跳广场舞跟钱有啥关系?他说,你以为这儿管理跟堵街一样乱啊,不交钱,我连广场都进不去,而且还要手机支付,查信息核身份,科学管理懂不懂?科学!我说,实在不行你给你家里托梦啊,他们可没少拿我的钱,那是我的买房钱。他说,算了吧,托梦价格太贵,也不当用。我说,跑题了,我跟您说一句对不起,也是为了让我爸好受一点儿。他说,一点儿稠的都没有,看着怪下劲儿,结果竟是唾沫星子。我说,实际的东西你家都得了,你儿子买房了,结婚了,据说还想买车,为这事儿还来我家闹呢,这还不够,还想到我单位闹,不把我搞臭誓不罢休,现在遂他愿了,我失业了。这话一说完,他不说话了,扭头走进他的小楼,二楼的窗户哗哗作响,黄泉风大,吹烂了。
从水中出来,一尾透明鱼咬钩,那双红彤彤的血眼死死瞪着我。我明白它的意思,把钩从它上颚上取出,顺手扔回去了。它帮我圆梦,我再把它油炸了,实在不仁义,实在太贼。
夜比白天留恋这片天空,舍不得离开,跟我差不多。鱼钩在我手中不断徘徊,冰凉、光滑,氤氲着的水汽也不断围绕着它锐利的尖。鱼爱鱼饵,鱼钩也爱,这是鱼与鱼钩的矛盾,黑白一样的矛盾,鱼要吃鱼饵就得咬钩,鱼钩要与鱼饵亲密就得穿过它,甚至杀死它。这种三角关系跟我无关,我不爱鱼,不爱鱼钩,更不爱鱼饵,我只爱钓鱼。
周鸣研究生毕业之后,留在了北京,在一家跨国公司做策划。堵街里到处都在传,他月薪好几万,干一年就在开封买一套房。我跟他联系过,只问他啥时候回来,其他的都不问。穷亲戚跟富人见面的时候只能说天气,其他别说,说不上,天是大家共有的,谁说几句都不会少一块儿。他倒是亲切,告诉我会回来发展。我回家那年,端上铁饭碗,摇身一变人上人,我爸迎风胀起来。现在周鸣他爸硬气了,周鸣回来是带着团队的,要在郑州搞分公司,头衔是华中地区总裁,一听就上档次。堵街人不了解总裁,他们更清楚老板,跟南方有钱人学的,见面就叫老板,开口就是恭喜发财。我其实也挺担心的,我要是紧张了,也喊周鸣老板,那就彻底输了,比整个堵街输得都惨。到时候不仅我不舒服,我爸也不舒服,我爸如今在牢里也是个人物,数十年的钳工技术让他当上了小组长,管理着一个监区的工具,大小是个官,我可以给堵街丢人,但不能给我爸丢人。
三
唐俊是最高兴的人,对于我辞职回堵街这事儿。
夜一层层变黑,细心时,甚至能看见大团的黑色一层层被稀释,天空的澄澈不变,每多一丝黑暗,夜就加重一层,直至整片天空都被染色。唐俊就这么在我眼中消失了,连同他那顶大如伞盖的渔夫帽。我不得不联系到他一炮而红的那晚,他也是这么在我眼中消失的。我被我爸拖回家之后,用他那部诺基亚查高考成绩,2G 网络,快不了,红色的进度条血压一样骤然横冲然后失去动力,往前走三步退两步,接着走两步倒一步。我的汗很多,大滴大滴往下落,着陆几乎没有停留,变成一个黑点,随即消失。当成绩框出现时,汗滴凝聚起来变成一条蚯蚓,在我脸上爬,它似乎想测量我脸的面积,四处游走,最后才不得不屈服,向地心引力低头。两指宽的屏幕上闪出一行字,语文137 分。我爸照我背上一巴掌,说,语文成绩中。数学140 分。我爸又想来一巴掌,我躲过去了。他说,数学也不赖。英语70 分。我爸直接踹了我一脚,他几乎不想往下看了。文综254分,总计601 分。我爸从半截袖工装的上衣兜里摸出一盒烟,从其中掏出一根,哆嗦着送到嘴边,打了几次火都没打着,把打火机甩了又甩,还是打不着,他顺手把火机甩到了墙上,“砰!”墙上多了一个白点。
“日他爹啊,你英语要是能考111 分,也跟老唐家那龟孙儿一样了,这以后让我咋混?”
小野沟在月光的巡视下,被子一般,舒展开来,显出全貌,水面隐匿在旺盛的芦苇之下。这很像小野沟旺盛的生命力,它几乎失去了岸,上面种满了大豆、棉花和四处钻的红薯。但它从未失去理性,对水流的管理依旧兢兢业业。一直叫小野沟,其实不礼貌,这是一条有名有姓的河——惠济北河泄水渠,西北东南走向,干脆地将堵街前的平原斩开。在地图上溯源,它起于开封城北,却与黄河还有一段距离,落于惠济北河,顺着汇入惠济河,随大流滚进淮河,淮河本身不入海,借道新沭河、新沂河入海。按照时间推算,唐俊现在差不多已经跟着新沭河入海了。他的鱼竿抖动了,像是对我的猜测进行肯定。我走过去,慢慢收竿,阻力很大。我放慢收线的速度,尽量拉长僵持期,不时放松一下,再骤紧,反复多次。鱼竿的那头似乎也在逗我,我多次想,这是不是唐俊在跟我较劲。出水的是一条大鱼,大致有十斤重,在河鱼中,已是巨无霸级别。形似鲤鱼,却通体透明,体内的血管、脏器和骨架无比清晰,细看甚至能看见血液流动的方向。最为醒目的,自然是鱼头前的鱼钩和鱼饵,鱼饵已经被它咽下,没有经过咀嚼,仍是完整的一条,在它的腹腔中游弋。鱼钩嵌得很深,与一般的穿过下颚不同,鱼钩穿进了它的脑部,血液不断溢出,将它的身体逐渐染色,眨眼间,它的头部红化,我小心翼翼将鱼钩取下,我怕慢了它就变成红鱼了。
我不知如何处置它,这样珍稀的物种,拿出去估计是天价,一夜暴富,抑或被哪个研究所拿去研究,最后震惊学界,而我则出现在纪录片的前五分钟。最次的也是自己过瘾,回去杀鱼,这么大一条鱼,一家人也能吃两天。为难的事情出现了,唐俊带来的红水桶,装不下这条鱼,它力气也不小,老抱着也不是办法,挺腥的。
唐俊从水中一跃而出,恍惚之间,他也像一条透明的鱼。他又坐在马扎上,鱼竿自然长在他手中。他看着我怀中的鱼,叹了口气说,把这条鱼放了吧,你看它的头,马上要红透了,等到它红到尾巴尖儿,它就能上你的身了。这些透明的鱼,都是顺着地下暗河上来的。我说,那地方我去过,咋没见过这种鱼。他说,去的次数还是少。我说,你刚刚去哪儿了?他说,哪儿也没去,就在这儿坐着呢,你摸摸,马扎都烫手了。我说,别扯淡了,你离开的时间,都足够你跑到东海了。他说,往东边走没意思,我这些年就去过一次,风俗虽然有些不同,但终究都是小城镇,都是和堵街一样的地方。我说,咋这么瞧不上堵街?他说,你倒是真瞧得起,郑州都不待,辞了工作搞写作,脑子上点灯泡——烧得不轻。我说,都一样,这世界哪儿都一样,少不了攀比和讽刺。他说,你格局总是打不开。我说,土鸡之间就别互相瞧不上了,都是要上桌的。他说,往上飞啊,冲啊,就算摔死也光荣一把,好歹算是尿过金尿壶了。我说,醒醒吧,土鸡不管是飞上天,还是用金尿壶,都是为了提高附加值。
唐俊始终没告诉我,他的秘密基地在哪儿。后来他的老年代步三轮丢了,我们就很少再合体行动。我顺着小野沟四处转,最后误入了一所学校。看样子像是高中,也像大学,细细揣摩又像初中,最后实在感觉不对劲,应该是幼儿园。我在园里乱逛,熙熙攘攘,偶然一瞥,我看见了唐俊。除了我,别人不可能把他认出来,因为他在水塘里,在荷叶之间流连。他的脑门红红的,身子也红红的,快要红到透明的尾巴尖儿了。他也看见我了,激动地跃出水面。身后不少人惊叹,好大一条红鲤鱼。盯着他的人越来越多,水塘边越来越挤,无数支鱼竿从天而降,密密麻麻将水塘嵌满。我没有甩钩,我的鱼竿还在外边,我急着回去。可我跑不动了,我的身体正在慢慢透明化,并不断向地底坠落。路过淤泥,染了一层黑色,路过黄土,又添了一层黄色,坠入地下暗河,没漂出几里,身体又归透明。拍打几下,竟觉拥挤。我恍然大悟,原来根本就没有暗河,这是一条透明鱼河。这些透明的鱼,也不是什么新鲜品种,就是普普通通的鲤鱼。
我跑回阁楼,把门锁死,书架上来回翻找,没有一本书记载过这样的透明鲤鱼,打开搜索引擎,一无所获。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未被开发的真理,如今这条真理就要在我笔下显现。我双手哆嗦,在键盘上彳亍,许久未落一字。我一直在等,等那句话在我脑中拼凑出来,从墨点到笔画,由笔画又渐渐成字,不断排列组合,成形:
鲤鱼传
鲤鱼者,本有形无色,长于地下,为入龙门,拼死而跃,落于人间,血液激荡,四散于躯体各处。由是人间所见鲤鱼,皆为赤红,多为世人所钓。因其生长于地下,且出水途中多伤,腥甚,多不清蒸,红烧最宜,闻名者:鲤鱼焙面、红烧大鲤鱼。人间不解其跃龙门之意者,以此为喻,激人向上,实为误读。鲤鱼跃龙门,除一身伤残,但余被烹之命,且多遭嫌弃。鱼者,水之鲜也,鲤鱼,水之腥也,为取一鲜,废十腥亦不足惜。遂鲤鱼之名渐贱。今名声大噪,盖取其艳。余为之属文,意在示警:观世事,勿为其行所扰,勿为其形所惑,盖追其实,此为人间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