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飘

文 方 天

秦明倒下时，我就在他旁边。那天，是他四十岁生日。那天，正下着小雪。

小队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年老年幼，只要有人过生日大家都要出份子一起搓上一顿。但我们庆祝生日时，秦明从不参与，每次都会借故溜掉。小队里每个人的家庭状况我们都了解，秦明除外，他拒绝我们去他家。时间久了，无形中就给他贴了个标签──小气！可一向被我们认为小气的秦明昨天早上说，今天是他生日，晚上要请我们吃个饭，就在执勤点里，他说想过个有意义的生日，已经定好了生日蛋糕。

请大家吃饭？这不像秦明。我们当时和他开玩笑：铁公鸡终于要拔毛了，他只嘿嘿一笑，这也不像秦明。和弟兄们在一起时，秦明时常会爆粗口。大家都喜欢逗他，喜欢听他爆粗口，喜欢看他急赤白脸的样子。他只爆粗口却不会恼。后来听他爆粗口仿佛成了一种享受，他说出来的正是我们想说又不敢说的。他爆粗口时，让我们感到轻松。要在平时，我们说他铁公鸡早就爆粗口了，可这次他没有。

《水浒传》中有个“霹雳火秦明”，这个秦明原来不知道那个秦明，后来知道了，知道了就挺喜欢。他说他就是那个秦明，那个有勇无谋的秦明；他说他喜欢那个秦明的性格，遇事从不退缩。我们说姓秦的还有个秦香莲呢！秦明说他喜欢包公，感谢包公为秦香莲伸了冤。他是真喜欢包公，没事儿时会哼上几句包公的戏文，投入、动情！他喜欢哼《赤桑镇》里“自幼儿蒙嫂娘训教抚养……未正人先正己人己一样……”这一段，每次他都只唱到这里就不再往下唱，每次都是声音越来越小。

小队里的人都知道秦明喜欢喝酒，也有酒量。除过生日，秦明偶尔也会参与我们的一些活动。在我们面前他从未醉过，我们也没人敢和他比酒量，他从不喝猛酒。我们喝酒时，只要有秦明在，心里就感觉踏实。喝到最后，他会安排着打的把我们送回家，亲手将我们交给家人，第二天由我们分摊打的的费用。

秦明只和我们爆粗口，发牢骚也只限于小队内，一上岗，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从来不笑。他长得有点恶相，两道粗重的眉毛和着悬胆似的脸，两只圆眼总似在瞪人，那威严似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

秦明倒下时，天正下着小雪。他直挺挺地倒下去了，他倒下去就再也没有醒来。他倒下时队长不在，当时我们这些队里的老人都慌了，是警校新毕业的小李拨打的120。救护车来得很快，但再快也没用，因为他倒下去时就没了心跳。

将秦明抬上救护车，希望他能醒过来。将他抬上救护车的那一刻，我的心里也开始下雪，一片，一片，一片……雪花在飞，我看到秦明变成了一片大大的雪花，从救护车上飘下来，落在地上又飘回空中变成另一朵雪花……我看到他在笑，笑得很好看，那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笑容。我的眼睛涩涩的，雪花向我的脸上飘，向我的身上扑……

秦明走了，队长和我们说：“大家都抽个空去送送秦明吧！”队长不说，大家也都会去。队长说这话时红着眼圈，声音哽咽，大家的泪一下子被勾了出来。换岗之后，我和小李去了秦明家。他表情严肃，无声地看着我们，依然如平时一样，但我似乎看到他面部挂着一丝笑意。看到他的遗像、他的家，我们眼中的泪顿时涌了出来。

接待我们的是他嫂子和侄子，最初以为那是他母亲和哥哥。嫂子和我们说：秦明出生那天，母亲难产去世了；那天，家里接到了哥哥牺牲的消息；那天，也像现在这样下着雪；秦明出生那年，侄子一岁半。秦明出生的第二年，父亲抗不住压力也离开了人世，嫂子一个人带着他和侄子，他是吃嫂子的奶长大的。嫂子说，秦明聪明，自己的儿子有些愚钝。为了家里的未来，秦明的大侄子小学没上完就出去打工了，侄子打工，供着小叔叔上警校。嫂子说，秦明是个好孩子，为了报恩，无论怎么劝，他就是坚持不成家，除了一点伙食费，每个月的工资都交给她。嫂子说，秦明坚持着让侄子的孩子读书，一有时间就会辅导孩子功课。嫂子说，去年孙子考上了警校，秦明高兴地醉过一回，那是他唯一一次在家喝酒。嫂子说，昨天早晨秦明出门时说要给他自己过个生日，他说四十不惑，有些事他想明白了……述说到最后，嫂子突然哭了起来……秦明无声地看着我们，表情严肃。

送秦明走的那天，我们给他做了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没放哀乐，放的是整场的《赤桑镇》：“自幼儿蒙嫂娘训教抚养……未正人先正己人己一样……为百姓公废私理所应当……”我们为他点燃四十支生日蜡烛，在心中默默地祝福他：一路走好。大片的雪花为他熄灭了四十支蜡烛……我一抬头，看见秦明正在半空中笑着向我们招手，他又爆粗口了：小兔崽子们，给哥记着，牢骚可以发，你头上那顶帽子就是你的职责，我们都是娘生父母养的，管好自己，出了差错，我饶不了你们这群王八羔子……

为秦明送葬回来，我一直在想：秦明是英雄吗？总感觉不像，但一想到他，我就想哭。秦明走了，执勤时，我站到了他的位置上。

雪花又飞舞起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