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爱之名

宋长征

长生殿：马嵬驿咏叹

她似乎觉得身子一轻，就坐在了梨树的丫杈上，这时应是万木萧疏的季节，旷野无人，只听得几声夜枭孤独的鸣叫传来，让夜色显得更加冷寂。怕倒是不怕了，这时的她无影无形，甚至连身上的裙袂也略有似无。仗着马嵬驿土地的路引，她已经在孤独的暗夜中飘荡了不知多少时日，至于还要游荡多久，她全然不知。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往日的奢华，曾经的恩宠，仿佛都化作了千里虚无。

她去过曾经的故园，说是故园并不准确，只不过是皇朝倾圮的旧地。“【正宫曲·雁鱼锦】【雁过声全】悄魂灵御风似梦游，路沉沉不辨昏和昼。经野树片时权栖宿，猛听冷烟中鸟啾啾，唬得咱早难自停留。青磷荒草浮，倩他照着我向前冥冥走。是何处？殿角几重云影覆。”这是西宫，也是往日下榻的地方，万种柔情，千般娇宠，就像所有的日子都是甜蜜，并不觉得人间再有其他滋味；而如今，上皇远在蜀中，新天子尚留灵武，宫门紧闭，往日透映月光日光的帘幕低垂，早有蜘蛛在上面结下密密的蛛网，那一层一层环绕的丝线是如此缜密，哪怕连一只小小的飞虫也难以逃脱。她的命运难道还不如一只飞虫么？那些喧嚣的奢华，鎏金的昨日记忆难道仅仅是幻梦一场？一时间，她竟有些惶惑了，只能轻轻叹息一声，摸了摸袖中的金钗钿盒还在，心里竟踏实了一些。

洪昇的《长生殿》共有五十出，单是盟誓就涉及三处：

一处是第二出《定情》，玄宗召杨玉环为妃，赏月之后，花摇烛月映窗，你侬我侬间，拿出了金钗钿盒：“［生］朕与妃子偕老之盟，今夕伊始。［袖出钗、盒介］特携得金钗、钿盒在此，与卿定情。”这是皇家才有的示爱方式，金钗代表美好，足以寄情，可在临别时一分为二，一半赠与对方，一半留给自己，待到他日重逢再和在一起，寓意团圆；钿盒更为明显，小巧精致，适合把玩，盒有和合之意，在接下来的情节中它们都会派上用场。

一处是第二十二出《密誓》，长生殿中七夕乞巧。秋光静美，新雨洗过梧桐，散发出微微的光芒，面对迢迢河汉，面对遥远的那两只孤星，牵牛和织女，“［作将瓶花、化生盆设桌上，老旦捧香盒，旦拈香介］妾身杨玉环，虔爇心香，拜告双星，伏祈鉴祐。愿钗盒情缘长久订，［拜介］莫使做秋风扇冷。”这是杨玉环一个人的深情，在经历了若干事件之后，决意从此后只心属一人；也愿那人能深深理解，一个女人一旦把身心交付就算倾尽了所有。而这时恰逢牵牛织女路过，在天上看见了这人间深情的一幕——所以后来的后来，洪昇把一支笔几乎完全教给了这或许并不存在的神仙眷侣，推动情节的发展与推进，演绎出一场感天动地的爱之悲歌。

还有一处，几乎设在了故事的结局，有着通灵者身份的道人杨通幽，上穷碧落下黄泉，遍寻不见杨玉环的踪影，在织女的点拨之下来到了蓬莱仙山，却原来贵妃原系蓬莱仙子，因微过谪落凡尘，浮生限满。玉环怕玄宗不知道不相信自己的下落，所以钗盒两分为证，一半交于杨通幽，说八月十五是唯一可以相会的日子，到那时可以来月宫相聚。

这有些太过虚幻，如泡似影的赘述中不免透露出几分宿命的意味；但这恰恰是洪昇的用情之处，将一曲古老的传奇重新演绎，几乎耗尽了他毕生的精力。

还是暂且回到地面上来吧，在缥缈而冷寂的马嵬驿、那株永恒不灭的梨树下寻找往日的踪迹。

她原本和这个多事之地是没有任何瓜葛的，甚至如果说没有安史之乱，无论爱情还是奢华而平庸的生活都会是原来的样子。她也有专属于女人的小性子，也有除却一身的光芒之外的身为女子的优雅与从容，乃至超越他人之外的艺术通感。当然，有些可能是作者的杜撰，有些却一定掩藏于草蛇灰线之中。

天宝四年，27岁的杨玉环被册封为贵妃，这对当时的皇帝李隆基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有的爱情都有一个波折的历程，而在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杨玉环身上，更折射出手腕或心计的重要性。

苏州昆曲院的《长生殿·冷遇》一折中反映的较为生动。梅妃江采萍，原是高力士出使闽越从莆田选来的女子，自幼善吟诗作赋，自比才女谢道韫，且精通乐器，善歌舞，创有《惊鸿》舞，深得玄宗恩宠。而反映在舞台上，此时的梅妃已被贬入上阳东宫，就连平日装扮的兴趣也没了，“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足见其几乎已经淡出玄宗的视野。而这一天玄宗恰好心血来潮，夜宿梅妃所在的翠华西阁，一夜欢愉未过，这边杨玉环已经打上门来。质问高力士，高力士支支吾吾，敲门进来，唐玄宗装作身体欠安的样子假寐，玉环从角落寻得一只绣鞋和翠钿这才露了马脚。接着是梨花带雨的可怜状，是高力士旁敲侧击的劝慰，一边让梅妃悄悄从后门溜走，杨玉环这才消气；才有了梦入月宫的经历，嫦娥邀约，共赏《霓裳羽衣曲》，后制成曲谱，专供皇宫欣赏。

还有虢国夫人，伏笔埋在《禊游》一出，三月三，烟柳成阵，“皇上与贵妃游幸曲江。三国夫人随驾。”所谓的三国夫人是韩、秦、虢，而玄宗一时兴起，“【剔银灯】常则向君前喝采，妆梳淡，天然无赛。那日在望春宫，教万岁召他侍宴。三杯之后，便暗中筑座连环寨，哄结上同心罗带。”和虢国夫人有了床笫之欢，让杨玉环好不吃醋，一顿闹，虢国夫人下不来台，唐玄宗也好生不快，回宫来便不再去西宫。又以忤旨之名着高力士送归丞相府。说来说去，这都是发生在杨家一家子身上的事情，也从另外一面表现出其间盘根错节的关系。献发，失宠之后的杨玉环冷静下来渐渐有了悔意，想起圣上的骄纵与恩宠，一把剪刀剪下一缕头发，以铭心志；那边玄宗亦悔，“【宜春令】悔杀咱一刬儿粗疏，不解他十分的娇殢。枉负了怜香惜玉，那些情致。”食寐无味，愣是珍馐玉馔也咽不下去，而在看见玉环献上的头发时动了真情，“【啄木儿】记前宵枕边闻香气，到今朝剪却和愁寄。觑青丝，肠断魂迷。想寡人与妃子，思情中断，就似这头发也。一霎里落金刀，长辞云霄。”一双欢喜冤家至此和好如初。

然而盛极而衰，乐极哀来，这也是洪昇所要表达的，他在《长生殿·自序》中明确说过：“借天宝遗事，缀成此剧……然而乐极哀来，垂戒来世，意即寓焉。”惊变的伏笔早已埋下，自从安禄山因征讨奚契丹大败而归，后解京请旨贿赂杨国忠的那一天，就在皇朝的根基之下生根壮大。

安禄山蓄谋已久，自从进入大明宫之后，竟然如鱼得水，反映在昆曲《长生殿·贿权》一出中，进得丞相府，摇尾乞怜，暗中打问杨国忠是否收到行贿的财物。杨国忠位高权重，游说于玄宗，免去安禄山死罪。而在《权哄》一出中，因其“通晓六番言语，精熟诸般武艺”，被升任为范阳节度使，这时的安禄山已然改变了态度，相较于上一次摇尾乞怜，这一次在杨国忠面前大模大样，趾高气扬。这是杨安相斗的开始，也是安史之乱的导火索。

唐天宝十四年冬月初九，辽阔的塞北已是寒天冻地，在乱舞的飞雪之中，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发动属下的唐兵，以及同罗、奚、契丹等少数族裔的部队，开始浩浩荡荡向表面看上去一派繁华盛景实则已经从内部开始腐败的唐王朝进发，借口冠冕堂皇，以忧心国家之危、奉命讨伐杨国忠在范阳起兵。

天宝十四年六月十二日，在听闻哥舒翰兵败安禄山失守潼关之后，长安城一片混乱，这天，皇帝的禁军仪仗迁至大明宫，傍晚，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整编六军，赏赐钱财，挑选九百匹战马。随着安史大军渐渐逼近，在六月十三日黎明，皇帝带着贵妃姐妹皇子皇孙以及重要朝廷大员和近侍从延秋门出逃。

她回想着这一幕，在纷乱的烟尘中看见曾经的自己。这是一次并不光彩的远行，从玄宗眉头紧蹙的脸上可以预见到未来，或许会有起色的，在逃离长安之后，各路朝廷的兵马在不远的将来就会卷土重来，将叛乱之徒赶出长安。唉，也仅仅是或许吧，她能聊以自慰的幸福与满足都刻画在记忆的画板上之。玄宗喜好音乐，她梦中也要去一趟遥远的月宫，仔细观看，侧耳倾听，听那流水折射日光幻影般让人沉醉的曲调，霓裳羽衣曲。她要记下，她要谱曲，她要编排成一曲光色流离的舞蹈跳给她所爱的人看。果然，玄宗为之沉迷不已，自此，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这个倾国倾城的女子身上；而恰恰忽略的，是祖先传继的万里河山，以及这片中原大地上的生生子民。

六月十四日，玄宗一行赶到了距长安一百三十里的马嵬驿，此时尚是伏天节气，一日行程八九十里，让大家疲惫不堪，待大队人马到来之后，开始埋锅造饭。但人马众多，慌促出逃所带粮草并不十分充足，这就造成了既疲且饿将士们的怨怼心理，众口所指，所有的埋怨集中在杨国忠身上。皇宫里的人在有些破败的马嵬驿安顿下了，掸去身上的灰尘，聊作休憩；而马嵬驿外面的坡下却传来处死杨国忠及其家人的呼声。陈玄礼匆匆面上，说不将杨国忠处以极刑怕是将士们不答应上路。局势紧迫，时在正午之后，便传来杨国忠欲逃而被追杀的消息，进而戮毁肢体，悬首驿门，其子杨暄及韩国夫人也被同时杀掉。

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一阵秋风吹来她似乎感觉眼见有泪，单等拾起衣袖去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并无真实的身体，也无真实的泪滴。她要看着，要看这一幕如何上演，又如何结局，而自己又是如何从一个鲜活的肉体化为风烟，在孤苦的人世流荡。几间有些粗陋的瓦屋，平常，或许只有朝贡或者飞报军情的驿子才会暂时落脚在此，就像，就像什么呢？就像当年深得皇帝宠爱时她说喜欢吃荔枝，朝廷便让驿子们飞马接力，从遥远的家乡运送新鲜的荔枝。“海南荔子味尤甘，杨娘娘偏喜啖。采时连叶包，缄封贮小竹篮。献来晓夜不停骖，一路里怕耽，望一站也么奔一站！”由于路途太远，再者荔枝过了七日香味便减，所以驿子们不顾疲劳，从海南、涪州等地日夜兼程赶往长安，这之间不知累死了多少匹驿马，就连身卑位轻的驿官也因害怕不能担责而逃跑。

这些她并不一定知道，即便连作为皇上的玄宗也未必知道。而此时，她或许有些懂了，为何那边杀死哥哥杨国忠的风暴般的呼喊声刚刚过去，这边就将矛头指向了自己。她看着，将士们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将西北的天空与大地都喊得颤抖起来。高力士战战兢兢向玄宗回报，说陈玄礼声称如果不把杨贵妃赐死，兵士们一样不会前行半步，更不用说护送了。“［内又喊介］国忠虽诛，贵妃尚在。不杀贵妃，誓不扈驾。”

屏风之内，是满面愁容的玄宗，一时竟使着性子，由他，由他，随便怎样，只要不杀死我心爱的贵妃怎么都可以。不是没有过辩解，“【红芍药】国忠纵有罪当加，现如今已被劫杀。妃子在深宫自随驾，有何干六军疑讶。”也不是没有过想要以皇族威严恫吓“［生］卿家，作速晓谕他，恁狂言没些高下。”但全然无用，那些已然身心沸腾的将士不见兔子不撒鹰，绝不肯放过这位花容月貌的女子，便是所有的对于王朝的怨恨和对征战的厌倦让他们一致认为红颜祸水，是红颜倾覆了江山。杨玉环听着驿外的呼喊声，看着满面愁容的玄宗，知道难逃此劫，梨花带雨，恳请受死；而玄宗仍在做无谓的努力。时间在这时凝滞，她看着那个身在驿内的自己竟然长舒了一口气，如果，如果不是自己舍身捐生，那么历史的河流将会流向何处？沸腾的军士们无疑会置皇帝的身份于不顾大开杀戒，而原本生灵涂炭的大地上不知战火又会蔓延到何时，安禄山之乱再加上内讧之乱，不啻于火上浇油。

她看着自己走向那株永生的梨树，就像现在，既无劝慰，也无更多的悔恨，走向自己的宿命之所。一株梨树的存在，不因历史的更迭而枯萎，也不为他者的同情或悲悯而停止绽放。春天到时，一朵朵雪样的梨花开放，是一种极致的冷艳之美。“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谁又能阻挡命运的逆流呢，一首起伏跌宕的《长恨歌》恰若秋日的歌吟，回响在历史册页的深处。

一定程度上，属于现实部分的剧情已经结束，无论是战争的烟尘，还是香消玉殒的遗憾都已经画上了句号；而属于艺术或者永生（如果有永生的话）的部分完全没有结束。

她在等待。平定叛乱之后玄宗从成都返回了长安，原本要好生安葬杨玉环却发现墓穴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只他送给玉环的香囊，睹物思人，所以找来道人杨通幽天上人间寻觅贵妃的踪影。而她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一种循环不已生死轮回的生命历程：原系太真玉妃，因微过谪贬凡间；迷恋尘缘，终遭劫难；织女天孙奏禀玉帝，准予复列仙班，暂居蓬莱仙院。这都是发生在之后的事情，而现在，她从梨树上一晃身形飘了下来，“天边传敕使，泉下报幽魂。”在敕使的引导之下来到了那座荒芜的坟冢。打开墓室，原身宛在，高耸的发髻，安静的姿容，并无一丝痛苦的脸颊宛若生时。她看着自己，有些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肉身，也难怪啊，如此曼妙的姿色怎能不让人动容，如此生动的眉目又怎能不倾覆江山帝国。“［副净将水沃尸介］把金浆点透，把金浆点透，神光面浮，［尸作开眼介］［旦］秋波忽溜。［尸作手足动，立起向旦走一二步介］”金浆点洒在身上，复活的是往日容颜，你看我，我看你，到底哪个才是真我，哪一个才是灵动的魂魄？那个站立起来的尸首开始旋转，绕动灵魂；那个隐形的灵魂扑入，便有了灵与肉原版的契合。倒下再起，曾经的杨玉环不再是那个痴迷于人间花月的贵妃，而蓬莱玉女的身份，将载一个人返回更加缥缈的仙界。

洪昇有时会陷入叙述的泥淖，自从开始书写玄宗与贵妃的爱情故事，就好像一直徘徊在旧人的阴影之中。前有近乎绝唱的《长恨歌》，有着“诗王”称号的乐天居士，更有着身份上的认同，安史之乱发生的几十年之后，授秘书省校书郎，后又罢校书郎，撰《策林》75篇，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授县尉，近水楼台，更接近世事的真相，或者有着天然的对此段历史的亲近之感，几乎每一个字词都是阻挡在面前的山峦；后有白朴写作的杂剧《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更是深入民间，《长恨歌》固有描写李杨爱情的旖旎动人，而《梧桐雨》却更为细致地展开了唐明皇的精神生活。他不是没有尝试，当面对两座看似难以逾越的山峰时，曾多次易稿，诚如他在《长生殿·例言》中所说：“盖经十余年，三易稿而成。”第一稿在入京之前，“偶感李白之遇，作《沉香亭》传奇”；第二稿写于他移家北京之后，改写为“李泌辅肃宗中兴，更名《舞霓裳》”。最后一稿才是敷演李隆基和杨玉环的爱情故事，“专写钗盒情缘，以《长生殿》题名”。

既然以爱情为主题，那么就是两个人的事情，一边是杨玉环人间天上难舍难分，一边就是多情皇帝唐玄宗的恩宠与痛断肝肠的回忆。车马萧萧，一行人马走在去往蜀中的路上，蜀道难，而失去心爱之人的玄宗更是愁眉难展，剑门关高耸，这是通往蜀中的必经之路，“［生］独自登临意转伤，蜀山蜀水恨茫茫。不知何处风吹雨，点点声声迸断肠。”若非有马嵬驿之变，他宠爱的玉环此时一定陪伴在身边，登临剑阁，一起听风，一起听雨，一起走向这未尽的旅程。而此时，就连林中的滴雨，檐前的铃声，也显得如此多余，聒噪，让人心烦意乱。

此外，还有《哭像》和《雨梦》等情节，都从正面对一个多情才子形象的封建帝王进行了生动而深刻的描绘，以及借乐工李龟年之口，在《弹词》一出作出“弛了朝纲，占了情场”概括性的评论。但无论如何，洪昇的意图是显而易见的，即是借一场背景辽阔的动荡的历史画面，来深刻书写他对爱情的理解，以及他所秉承的纯属主观意识的“情”的观念，意即所谓的“看忠臣孝子，总由情至”。

其中最为触及底层和小人物的描写参差出现，让“情”的观点更是得到一种悲悯的表达。《进果》一出中的驿子和驿官，以及运送新鲜荔枝的过程中，毫不顾忌地践踏良田，算命妇人的孩子被驿马踩死，都彰显出作者的同情之心。而《骂贼》一出中的雷洪青，则是作为忠义之士的形象出现，安禄山入驻长安，在凝碧池大设太平宴，传梨园弟子奏乐助兴。雷洪青上场，“【扑灯蛾】怪伊忒负恩，兽心假人面，怒发上冲冠。我虽是伶工微贱也，不似他朝臣靦觍。安禄山，你窃神器，上逆皇天，少不得顷刻间尸横血溅。”骂完，接着将琵琶摔在地上。

洪昇的《长生殿》，主要的依据是白居易的《长恨歌》和陈鸿的《长恨歌传》，同时采用了宋代乐史编写的《杨太真外传》和唐人笔记《开元天宝遗事》等书中有关李杨爱情故事的一些民间传说为素材，所以无论从史实根据上，还是从传说的层面，都有一定的现实意义。正如清人焦循所说：“荟萃唐人诸说部中事及李、杜、元、白、温、李数家诗句，又刺取古今剧部中繁丽色段以润色之，遂为近代曲家第一。”洪昇写完《长生殿》，一时间轰动剧坛，“一时朱门绮席、酒社歌楼，非此曲不奏，缠头为之增价（徐麟《长生殿》序）”。

好了，一段传奇的结束本身就是一段历史真实或虚幻的呈现，有关重圆的情节不说也罢，月还是那轮千年明月，时间定格在八月中秋的夜晚，一阵清风徐徐吹来，喜悦或哀伤都化作漫天洒下的月光。他或者她，只不过是多情人间的路人甲或路人乙，不管有多么显赫的身份，亦不过是作者笔下多情的化身。

桃花扇：湮灭的桃花

楼是媚香楼，名字起得俗艳，在这曾经繁华、依旧表面繁华的六朝旧都反而并不显得唐突。秦淮河就在左岸，流淌着暧昧不明的脂粉气息，楼洞很深，深得看不到王朝深处的喧嚣与苦难；夫子庙过了桥不远处就是，往常逢到科考季节，那些举子秀士们一改往日调笑的面孔，虔虔敬敬，祭拜的是自己尚且未明的锦绣前程。而今，这一切忽然都沉寂了下来，就像是一场大戏落幕之后人们匆匆散去，只留下空荡荡的舞台，只留下北风吹也不散的满地狼藉。

她被人从地上搀起之后，并未感觉到额角的疼痛，只觉得天空开始旋转，身边的事物开始旋转，就连那根朱红的廊柱也忽远忽近，好似就要劈面砸来。她意图躲闪，又不想做徒劳的闪躲，愣是委顿在那里，一任整个世界倾覆下来。

再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听见有人在楼下关切地喊自己的名字：香君，好些了没有。那是她的师傅。教她弹词唱曲的师傅苏昆生。有些年头了，她怎么能忘记自己的身世，天启四年生，姑苏阊门枫桥吴宅，兄妹三人，有两位哥哥，父亲原是一位曾经八面威风的武官，因是东林党成员，被魏氏阉党治罪，后来家道败落，这才流落在秦淮河畔，跟从假母李贞娘，做了一名为人侧目的卖笑之人。她喜欢那些哀哀切切的南曲，也是师傅教得用心，一招一式唱来深得南曲之韵，尤其汤临川的玉茗四梦，尤其《牡丹亭》，尤其那个魂梦依稀追逐爱情的杜丽娘，“[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词虽香艳，却也坦坦荡荡，要的就是那股子赤子深情。

事情发生的突然，那天已是深夜，忽听得门外嘈杂声声，灯笼的光影四处乱晃，有人在砰砰砸门。后来杨老爷进来，见是熟人，母亲李贞娘这才放下心来。言及马丞相的同乡，漕抚田仰，送来妆奁，银两，要娶李香君。想那杨老爷杨龙友也是一位明白人，如今却也做了这等糊涂事，又不是不知道她和侯公子已经成亲，又不是不知道她香君的性子，却也这般狠心做了他人的帮凶。箱笼，妆奁，财物摆在面前，走就走不走便抢，事态摆在面前，那边是杨龙友的声声劝，说什么胳膊别不过大腿；这边是母亲看着白花花的银两眼中放光；门外是兵丁们的叫喊，再不下来就要动手抢人。反抗无用，辩白无用，软下心来乞求可是哪个人能听？想想避祸他乡的侯公子，想想那把须臾不曾离身的定情纸扇，不如……

血溅五步，有时血是一个人内心真实的表达，有时只能以汩汩的血涌，才能阻逆这潜藏人间步步惊心的险情。血溅在空中，是无奈的啸叫的仇恨的箭矢；血溅在地上，是肆意的流淌的奔涌的爱的河流；血溅在那把定情的纸扇上，点点桃花，只是拂逆了季节，徒劳开放，有谁能知桃花灼灼的长情告白。

也是桃花开放的季节，这时的桃花只不过是一个王朝衰落的背景，公元1643年的三月十五日，距离崇祯帝缢死煤山恰好还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地点南京，地点秦淮河畔，地点就在烟花柳院聚集的水榭之中。这时的青年侯方域闱试不中，正徘徊在有六朝金粉之称的末世图景之中，伴随者柳敬亭。这柳敬亭来历不小，却被孔尚任一笔掷在《桃花扇》中做了一个串联之一的副角，外号柳麻子，原名曹永昌，扬州评话的开山鼻祖，十五岁“犯事”当刑，遂隐姓埋名，渡江南下，来在金陵的途中在一株柳树下休憩，想到自己尚在捕中，抚树曰：“嘻，吾今柳氏矣。”就有了里巷皆知的说书人柳敬亭。事长话短，流落在金陵的河南青年侯方域前几日在他人撺掇下决定梳拢李香君的事情很快就有了眉目，择定三月十五日迎娶李香君。

所谓迎娶，说起来有些草率，按照惯例应该男娶女嫁，一路嘀嘀答答吹奏唢呐迎娶到男方家里。可事情的尴尬之处就在于此，侯方域，志在平步青云却成了落拓江南的游子，李香君，家非家，亲非亲，只不过烟花柳巷卖笑人（这么说尽管有些不妥），权当彼此寻找到一个可以相互依靠的肩膀吧，权当在乱世之末还有那么一点属于生命本身的颜色可以滋养此后的岁月。

佳期可期，值得铭记一生的日子已经到来，朱雀桥边的野花野草已经开放，王谢门前的燕子低飞，也算是春意融融了。可是那灼灼的桃花已开始凋零，一路纷纷扬扬，跌落在无边的春雨里，化作一地红泥。暂且忘记这些忧伤的场景吧，当彼此面对，众人眼里是一对青春蓬勃的璧人，欢乐的鼓点敲起，动情的琵琶声声，在弹奏秦淮河蜜意的柔波。无可相送，有人说侯公子乃当世才子，梳拢了绝代佳人，合欢有酒，那么也需要定情有诗，才对得起这良宵美景。宫扇一柄，这时的宫扇作为定情信物风波已定：“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这诗原是有据可查的，在侯方域的《四忆堂诗集》卷二出现，题作“赠人”。那么，这所赠之人一定就是香君了，那么这原本较桃李之花更为可贵的辛夷树，此时便不得不委屈一下，并不及我香君之“李”了。这是一个人的执念，恰如此时此刻我就知道对面的那个人将是一生的守候，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无论天涯海角，我会追随一生。香君也是如此，且不说跌宕的身世，且不说那么多善变的面孔，从此后，我便是你的小扇坠（香君的诨名）了，一生所系，都在这尚且留白的“东风桃李花”之中。

只是更多的波折尚未到来，只是平静的流水之下仍然潜藏着暗黑的礁石。侯方域落拓金陵，原本身上所带的钱物已经捉襟见肘，可这梳拢之资，这锦绣华衣，这用作妆奁的一应物品，还有那让母亲眉开眼笑的银两，总约二百余金是从何而来？送来妆奁的杨龙友虽是督抚马士英的至亲，却也生活拮据，为何抛却那么多金钱，“来填烟花之窟”？这时的侯方域说话。香君问得有理，妆奁连带酒席，其实皆出一人之手——阮大铖。那他阮大铖为何这般出手阔绰，轻易抛掷银两，一定有什么道理。侯方域见实在纸里包不住火，便坦诚告诉了香君，“（末）不过欲纳交足下之意。”香君听到这里，仿佛一下子就明白了事件背后所隐藏的心机。那阮大铖是个什么人难道你侯方域不知道？虽说当年也是赵梦白（因得罪魏忠贤，被贬代州而死）门下之人，后来结交魏党，又被崇祯帝革去一切职务，与东林人水火不容，每日向天大哭：“同类相残，伤心惨目，非河南侯君，不能救我。”侯方域这才明白，但看阮大铖情辞迫切，又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就便真是魏党，悔过来归，亦不可绝之太甚，况罪有可原乎。定生、次尾，皆我至交，明日相见，即为分解。”

李香君好像动了真火，不就是几件钗钏衣裙么，你侯方域竟然如此不辨黑白，不就是那点银两么，我李香君并不看在眼里。阮大铖差人送来的衣裙脱下来，阮大铖的银子买来的金钗玉镯卸下来丢在一旁，什么狗屁妆奁，什么用度箱笼，但凡阮家的东西香君不用，一概拿走。侯方域在看，侯方域的内心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想我也算一介儒生，偏不如一个女子眼明心亮，平日里的那些复社社友，能看上我侯方域，不也是因为这点义气么，反而这时就像没了脊梁骨样。倒是那香君，越来越看着让人敬重，性如烈火，节与名，轻和重，看得如此清晰。珠翠摘下，绮罗脱去，便是一身布衣看起来却也这般动人。

桃花似火，在阴暗的转角热烈开放，凡近桃花者，那炎炎的火光能洞彻一个人的内心与灵魂。恰如在一个黑暗的时代，只要象征光明的火焰不灭，也便在一片沉寂的土地种下了希望的火种。光明与黑暗的割裂由来已久，其间必涉及到无数的人与事件。那么这个尚未露面的阮大铖之流与侯方域口中的次尾、定生等人，其实正是事处漩涡中心的两股主要力量。

《留都防乱公揭》是事件的导火索，阮大铖革职南下以来，按说如果愿意可以过上很舒适的生活，这个在前朝曾经一度炙手可热的家伙，废斥十七年，简直一天也不曾将往事放下，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当年那口气。阮大铖有才情，尤其戏剧方面，恐怕在明末也是首屈一指，他一边坚持创作，甚至延请诸如柳敬亭、苏昆生这样的名师排演自己的戏曲，一边伺机而动，为弘光起复往出奔走。《明史》载：“流寇逼皖，大铖避居南京，颇招纳游侠为谈兵说剑，觊以边才召。”更加印证了阮大铖的陋劣嘴脸，一旦假以时日，如果他阮大铖朝权在手，无疑会高高举起手中的屠刀。

而策划揭帖者，原是上文所提到的吴次尾、陈定生等人，复社的出现依托东林，东林在崇祯朝被平反之后，令读书人志气大长，在明末形成了一个自觉的知识同人团体。《复社纪略》记载，早在十年前，亦即戊辰年（崇祯元年，1628），以姑苏为首，各地青年学人社团（复社前身）成员即达七百多人。恰恰是这些人，他们的领袖，本有不少是东林旧耆和英烈的后代，旁人可能会渐渐淡忘，而他们却刻骨铭心。当他们看到南下之后的阮大铖活动仍然如此猖獗，便决定联名多人，写下了针对阮大铖的一篇讨伐檄文，也就是《留都防乱公揭》。

日光偏向正午，冬日的冷寒稍微减轻了一些，香君抚了下眉角，新生的疤痕宛然，她把纸扇取出，读着上面的诗句，每一个字都像一缕跳动的小小火焰，升腾，燃烧，直到脸上的红晕渐渐荡开。“【甜水令】你看疏疏密密，浓浓淡淡，鲜血乱蘸。不是杜鹃抛；是脸上桃花做红雨儿飞落，一点点溅上冰绡。”侯方域啊，侯方域，这都是为你，你是否知道。倦意袭来，她好像觉得自己飞升起来，身体轻盈似雪，飘飞于这流淌六朝金粉的秦淮河上空。

那日正是端午时节，秦淮赏灯，旅居金陵的吴次尾和陈定生等复社成员出来赏灯，正好遇见侯方域和香君乘坐的灯船，他们知道香君不受阮大铖妆奁的事情，更敬佩香君的节烈，所以连同一起在船上的柳敬亭和苏昆生一起喊到丁继之的水榭赏节，饮酒行令，玩得文雅且热烈，也算是一场末世繁华里的会文之约。阮大铖出现，买舟载歌，在行至水榭时认出原是曾经一度带给自己羞辱的复社青年，悄悄熄灭船上的灯火，消失在秦淮秀水深处。

其实，就在此时，仇恨的种子已经萌芽，阮大铖怎肯让自己败于一帮青年子弟的手中。左良玉守兵武昌，号称三十万人马，但因粮草不足一度想要东进南京，为了安抚，也为了让摇摇欲倾的明朝江山保持最后的实力，杨龙友着侯方域修札一封，告诉左良玉稍安勿躁，粮草不日即将送达。这时的阮大铖已起嫁祸之心，在一次朝会时说侯方域暗中勾结左良玉，意在图谋金陵。倒是时任淮安漕抚的史可法明白，事后拂衣而去。

辞院，辞的是李家别院，香君紧握侯公子的手不肯松开，她或许知道，战祸离乱，下一次相聚不知在何年何月，相识，梳拢，成亲到现在，也不过半年的光景，没想到就这样面对别离。之后的侯方域，也便跟史可法的命运，一个朝代的命运紧紧相连起来。

香君看不到自己命运的航向，恰若一只风雨之中的小舟，只能在漫无边际的海面上漂荡。却奁一事虽小，但无疑涉及到阮大铖的尊严，以及在众多人原本不屑的眼光之下的猥琐形象。兵报来得突然，三月十九日崇祯帝缢死煤山，闯王李自成率兵攻占了北京，消息传来，作为留都的金陵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一边是忠臣代表的史可法等人，抱着传言先帝并未离去的不实消息企图阻止朱由菘继位；一边是以马士英、阮大铖为首的投机分子在紧锣密鼓准备迎驾江浦，尽量以最快的速度建立南明王朝。

但最让人头疼的是江北四镇，以高杰为代表的高、黄、二刘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利益之争，虽经史可法调停，仍然没有达到和战的目的。高杰一气之下引兵南下，意图渡江夺取苏杭二州，却不料被巡抚郑瑄操舟架炮堵住，没奈何又返回扬州。史可法采取了缓兵之计，清兵南下的脚步正在步步紧逼，坐守黄河的许定国正连夜告急，干脆派高杰去镇守开封、洛阳，一来让黄和二刘失了争抢的对手，二来可以增加阻挡清军南下的防守力量。再者，刚好侯方域并无去处，不如跟随高杰一众返回河南老家，既能监军防河，又能满足造福桑梓之愿。

该是众丑登台亮相的时候了，这么说其实并无不妥，从弘光被从江浦迎驾拥立为帝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将是一个短命的王朝。由侯方域起草的福王朱由菘“三大罪”“五不可”送至马士英处，并未起到作用，反而加速了马、阮拥立弘光的步伐，甲申年四月二十八日，四镇武臣全备仪仗，齐赴江浦。接下来便是设朝争位的闹剧，每个人都想在这末世繁华的大镬之中分一杯羹，那么，无疑马士英和阮大铖是既得利益者。既然得到了好处，就要处处在主子面前表现出一派赤诚的模样。其中之一的方式，便是加紧排演由阮大铖撰写的戏剧《燕子笺》。既然排演戏曲，就要延请当下最好的教坊乐工和最美艳的声优歌伎。

从一开始，李香君便没有躲开漩涡的中心，新朝建立，阮大铖以光禄寺卿的身份被重新起用，另有同乡越其杰、田仰一起补官，欲推荐田仰为淮扬漕抚，田仰送聘金三百两，托杨龙友寻找一位美妓为妾。事件就落在了香君头上，杨龙友着卞玉京说服香君嫁于田仰，“（旦）这题目认错，这题目认错，可知定情红诗拴紧，抵过他万两雪花银。”能做出却奁一事的李香君当然不肯二嫁田仰，杨龙友不得不讪讪而去。《媚座》一出，把事件推向了高潮，当马士英、阮大铖在紧锣密鼓筹集人员排演以谄媚弘光的《燕子笺》时，知道了此事，加之阮并未忘记前番羞辱，从中鼓动，“田漕台是老师相的乡亲，被他羞辱，所关不小”，决意抢也要把李香君嫁给田仰，一来成全了新任漕抚，二来报了私仇。

往事历历，香君的身影一会儿追随日思夜念的侯方域辗转南北，虽然并无确切的时间与地点，一会儿又仿佛听见楼下门外传来嘈杂的敲门声，呼喊声，催逼梳洗上轿。一众人面在眼前不住地万花筒般转动，恫吓声，劝嫁声，冷笑声，鼓动耳膜，让脑子像要炸裂一样。

咿呀醒来，原来悠游在一场纷乱的梦境之中。

就在这无边的长梦之外，杨龙友身着便服来到了媚香楼，几乎同时到来的还有她的师傅苏昆生。冬月的阳光照在窗帘上，摆在窗台上的几盆绿植发出绿色的光芒，冬日的江南尚且不算太过寒冷，院子里的树，屋内的草花，仍现出隐藏的生机。溅血的纸扇摆放在几案上，那鲜红的血迹已经渐渐风干，苏昆生摘取几片草叶，扭取出新鲜的绿色汁液，杨龙友操笔，几笔点染勾勒，竟成了折枝桃花。香君醒来，“（旦看扇介）咳！桃花薄命，扇底飘零。”无端竟有些相信宿命的安排。母亲李贞娘替自己嫁给田仰去了，空荡荡一座别院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侯方域又不知何处，一座金陵成了屑小操纵的暮光之城。

又是一年春三月，桃花依依，这时的侯方域已经从战火纷乱的北方归来，想起北去之路，不由得让人叹息。和三镇结下梁子的高杰，被史可法派去河南防守黄河，不曾想又和睢州总兵许定国产生摩擦，许定国被骂，吓得水泻不止，夫人侯氏做了一个局，请高杰进城赴宴，约定饮酒中间，放炮为号，拿下许定国，取了首级，作为投降清军的见面礼。

乙酉年二月的黄河岸边，柳树的枝条刚刚泛绿，中原大地仍显得一派萧条。乱兵，流民，在河岸边拥挤的渡船，挨挨挤挤，天色已近黄昏，不远的浅滩处传出呼喊救命的声音，待拉上船来已经冻得瑟瑟发抖。船上紧着救人的是李贞娘，被救上船来的原来是香君寄扇寻找侯方域的师傅苏昆生。原来李贞娘代替香君嫁给漕抚田仰之后，田仰的原配夫人醋意大发，揪出洞房后痛打一番，赏给了一个老兵；眼下这船就是那个老兵传报信息的报船，老兵上岸去下文书了还没回来。接着又在泊船处遇见了侯方域，高杰被杀，许定国投降，侯方域不得不买船南下，准备回到金陵找到香君再做打算。

这时的桃花是传递爱情的火焰，在苏昆生把宫扇交给侯方域之后，斑斑血泪，片片点染的绿叶生发出隐忍的爱的生机。再回媚香楼，已是物是人非，香君居住的房门上蛛丝缠缠连连，昨夜雾凝的露珠像极了悲伤的泪水。有人住在这里，探望杨龙友的画士蓝瑛正在完成一幅题名《桃花图》的画，大锦衣张瑶星，新筑的松风阁，要裱做照屏；蓝瑛央侯方域题咏，侯方域欣然提笔：“原是看花洞里人，重来那得便迷津。渔郎诳指空山路，留取桃源自避秦。”溪水，落红，夹岸桃花，“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像是冥冥之中的预言，把一行人引向遁世的空山幽谷。

苏昆生走后，香君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把几笔勾勒的桃花扇上，孤孤单单一个人，留守在媚香楼，等待消息。几乎在同一时间，阮大铖为了加紧排演《燕子笺》，各处收罗教坊乐工和清客妓女，要将《燕子笺》作为中兴之戏，献给弘光。整个秦淮河岸顿时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有人喜，想着一旦选进宫去，从此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人忧，在马、阮的操纵之下不异于与虎谋皮，年近六旬的清客丁继之就此离去做了道士，烟花里的代表卞玉京就此看破红尘出家为尼。走不脱的，就被连推带搡捉了进来，李香君就是其中之一。

她心里似乎比谁都清楚，一定躲不过隐藏在幕后的黑手，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在每一个动荡的时刻走向台前。赏心亭骂筵，马士英和阮大铖原本是想把香君留下陪伺饮酒的，这时的香君还顶着李贞娘的名字，她当然不肯，她的心里有万丈怒火，在清冷的时节如此爆裂，如此水火不容。“【玉交枝】东林伯仲，俺青楼知情重。干儿义子重新用，绝不了魏家种。”一旦开口，便是突突的火舌，射向不知羞耻者腐朽的胸膛。阮大铖听了，气急败坏，让人拉到雪地里毒打了一顿，并送进内廷，“拣着极苦的的脚色，叫她去当”。接下来是排演，弘光指名让香君扮演正旦，即便是再不愿意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无可奈何地去念诵脚本，也就是阮大铖所作的中兴之戏，《燕子笺》。

中兴与败亡，其实中间只差了那么一点，无非是对正义与奸邪的认知。但眼下的局势对弘光来说已经是强弩之末。昏聩者当朝，屑小者专权，再加上远远近近的军帅各自为王，不听调遣，让原本动荡的局势更加动荡。这边是为了所谓的中兴之戏紧锣密鼓地加紧排练，那边是加大了对东林旧党以及复社人员的搜捕，侯方域得知香君已经被选入宫中，不得不另选他处暂作准备，和苏昆生刚好来到三山街蔡益所的书店，遇见吴次尾和陈定生，正在这个当口，阮大铖新升兵部侍郎到三山街拜客，见蔡益所的书店里在刻《复社文开》，被一起捉拿下狱。

五月清军渡淮，这时左良玉的大军已被堵截在九江湖口一带，原本左良玉是去要救侯方域的，作为侯父侯眴的门生，他有责任也有能力解救侯方域；且早早下了檄文，说要参本马、阮一流，达到清君侧的目的。这样就给了马、阮挣扎的时间，让三镇在坂矶截守左良玉。出师不利，当左良玉的儿子左梦庚作为先头部队先是败给了黄得功，后又破了九江城之后，左良玉陷入进退维谷之中，刎颈而死。

清军的铁骑已经杂沓而来，尤其在午夜时分像是催命的战鼓。先是弘光，慌里慌张，带着刚刚选来的嫔妃仓皇出逃，后在芜湖被黄得功的手下田雄和另外两镇，设计做了投降清军的献礼。接着是丞相马士英和新任兵部侍郎阮大铖，在出逃的过程中被金陵的百姓认出，抢夺了财物，剥去了衣物。还有那些被选进宫来的清客美妓，一时间从宫内流水般涌出，其中当然有自知命运未卜的香君，以及包括侯方域在内被诬陷入狱的复社青年。

前路何方？一个朝代的败落接下来有着或许更为动荡的时刻，至少在一段时期以内，会陷入更深的黑暗与恐慌之中。作者孔尚任更是明白其中的道理，作为后来人，无论是从前人口中，还是他在后来借用随刑部侍郎孙在丰出使淮扬之机，进行大范围的民间调查，都用了写实的手法，力图将南明时代的江南图谱复原，着力表现出“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写作企图。尽管他说“全无假借”，但在处理某些细节的时候还是稍稍做了改动。比如史可法。清军破扬州从北城而入，梅花岭血誓，并未阻挡清军屠城的脚步，史可法从南城垂绳而下，仍抱有效忠君王的幻想，在路遇老赞礼之后才知道金陵城已经失陷三日，万念俱灰之中沉江而死。而这显然并不符合“历史”的真实。有关李香君的描写，从侯方域所作的《李姬传》来看，他们所结识的时间在剧中被推迟了四年；另外《却奁》一出中的杨龙友，也并非其人，而是王将军。但这并非掩瑜之瑕，而是为了让戏剧冲突更加显得尖锐，也从一定程度上说明在孔尚任所处的时代，也并非可以借由艺术的手法畅所欲言，只不过是在有效地规避创作风险。

桃花扇最后出现，那隐含血迹的桃花似乎已经失去了滋养生命的土壤。栖霞深处，栖息五色的霞彩，也适合安放离乱之后看破尘缘的破碎之心，大锦衣张瑶星以法师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尽管此时两个年轻人的心中仍存悸动，尽管心有所系的相思之苦在重聚之后已经烟消云散，但张法师的一句话掷地有声“（外怒介）呵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桃花坠地，幻化作一缕袅袅青烟，飘向空寂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