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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威慑”架构内美国的联盟约束机制研究

2022-10-28曹鹏鹏

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 2022年5期
关键词:盟国威慑盟友

曹鹏鹏

联盟理论长期处于国际关系与战略学研究的核心。核武器诞生之后,一些军事学者预言,核武器对于联盟的生存是绝对必需的,人类历史很快将迎来围绕核武器的结盟时代。在此背景下,与联盟政治相关的“延伸威慑”(extended deterrence)战略引起学术界的广泛关注,该战略是冷战时期美国大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传统研究聚焦于美国提供延伸威慑的对内保证和对外威慑功能,而忽视了延伸威慑具有的对内控制功能。基于此,本文试图从联盟约束理论出发,主要讨论在延伸威慑架构内美国如何约束无核盟国发展核武器,又如何管控盟国损害美国战略利益的政策行为。文章主要包括四个部分:第一部分对延伸威慑战略与联盟控制的既有文献进行分析总结和简要评述;第二部分构建本文的理论分析框架,首先介绍处于美国延伸威慑战略下承诺的可信性困境引起的被牵连与核扩散风险,接着分析美国的联盟约束机制;第三部分选取土耳其“朱庇特”导弹撤出事件的整个决策过程(1959—1964年)和韩国朴正熙政府导弹开发与美国对其的限制阶段(1970—1979年)作为案例,通过介绍影响两国采取不同核政策的因素,分析了两国所面临的不同约束机制;最后一部分得出结论,强调美国提供延伸威慑战略的主要功能是对盟国政策行为进行控制,联盟约束则是理解延伸威慑对内控制机制的核心。

一、既有文献研究及其评析

冷战期间,美国延伸威慑战略以提供“核保护伞”为核心,这一方面有助于对盟友进行有效控制,另一方面又强化了美国军事力量投射。在这一研究背景下,现有国际关系文献关于美国延伸威慑战略与联盟对内控制研究的成果主要如下:

一是关于美国的延伸威慑战略的相关研究。威慑(deterrence)是指一个国家利用威胁使他国相信采取侵略邻国等行动的代价将会超过其所获收益。对美国而言,威慑绝不仅仅是为了保护美国本土。美国在建立战后联盟体系的同时,也逐步制定了“延伸威慑”(extended deterrence)战略。根据这一战略,美国将利用包括核武器在内的军事力量,保卫其条约盟友。威胁制衡论的集大成者斯蒂芬·沃尔特 (Stephen M.Walt)认为,联盟的主要功能集中在两个方面:威慑对手和援助盟友。在面临外部军事威胁时,国家间结成联盟后通过联合军事演习、对外协调立场、武器部署和建立军基地(甚至是联合指挥)等行为,明确传达对外威慑的信号。拥核大国宣布将盟国列入核保护伞以内,则彰显对盟国的核保护。从概念上讲,延伸威慑是拥有核武器的一方依赖其核威慑力量为友邻或盟国提供核保护,是将以防卫领土为目的的核威慑延伸到第三国。拥核大国提供的军事保证可以具有条约的正式性,也可以是基于私人保证或公开的声明。根据美国学者莫顿·卡普兰(Morton A. Kaplan)的定义,延伸威慑战略指的是拥有核武器的一方(或超级核大国),运用核威慑力量,给予其友邻或盟国以核保护。简言之,就是把敌对双方以防卫攻击彼此本土为目的的核威慑,延伸到以防卫攻击彼此友邻、盟国的程度。

威慑理论研究理性选择决策并以对手视角评估威慑的可信度,因此,延伸威慑也被认为是解决威慑可信度的一种理论。冷战时期,罗伯特·鲍威尔(Robert Powell)曾指出,国家通过运用有限的损害来施加强制性压力,以使未来惩罚的威胁更加可信。托马斯·谢林(Thomas Schelling)也提到,冷战期间美国在欧洲部署核武器的主要目的不是拒止苏联的军事进攻,而是通过制造核战争风险来吓唬苏联人,增强对苏联的威慑力。詹姆斯·费伦运用成本信号理论提出威慑的可信度解释。费伦认为,国家可以通过昂贵信号(costly signals)的方式提升威胁可信度,具体分为“沉没成本”(sinking costs)和“自缚双手”(tying hands)两种类型。沉没成本是指事先采取具有高昂经济成本的行动,尤其是昂贵的、可见的军事投入。这种信号的核心逻辑是在冲突实际开始前付出成本以彰显决心。自缚双手是指制造观众成本的策略。如果后续没有遵循之前发出的威胁或承诺,领导人就会受到国内观众的惩罚。这种策略的核心逻辑是:预先增加事后机会主义行为的成本,从而事先提升承诺的可信性。美国前国家安全顾问布伦特·斯考克罗夫特(Brent Scowcroft)和富兰克林·米勒(Franklin Miller)提出,“对美国的盟友和潜在敌人而言,核武器部署是美国以自身全部实力保卫北约盟友的承诺象征”。

二是关于美国对盟国的联盟控制研究。弗朗西斯·加文(Francis J. Gavin)提出,由于延伸威慑政策是美国维持联盟和实施全球战略的重要工具,美国理所当然地希望尽可能保持自己的“核垄断”地位,以使其享有的特殊领导地位长久维持下去。只要美国的盟友没有独立的核力量,它们就会在安全上更加依赖美国的延伸威慑,而美国也就更容易控制这些盟友。因此,美国积极创设各种管控方式。比如制度主义学派认为联盟制度对成员国自身行为的约束具有重要作用。詹姆斯·多尔蒂(James E. Dougherty)等人提出,联盟内主导国家设置更高水平管理机制的目的在于提高联盟的可靠性,但是,由于各国在联盟中成本分担与收益大小不同、降低成本的努力不同,联盟约束机制的设置对联盟可靠性的影响是复杂且有条件的。针对盟友的鲁莽行为,存在被牵连风险的主导国家会通过创设联盟机制来管控盟友的行为,这也就解释了美国积极推动具有核野心的无核盟友加入《核不扩散条约》的原因。戴维·莱克(David A.Lake)提出的“关系性权威”(relational authority)认为,主导国与附属国之间形成某种程度的等级制关系,这种等级制程度的高低与主导国享有的“关系型权威”的大小之间存在正相关关系,即等级制的程度越高,附属国受政治权威合法控制的政策领域越多。布莱恩·布兰肯希普(Brian Blankenship)提出同盟控制理论(Alliance Control Theory)。他认为安抚是同盟控制的重要手段,美国可以利用安抚来阻止盟友寻求同盟的替代选项,防止它们降低对同盟的依赖程度。车维德(Victor Dong Cha)则提出“高压攻势”(power play)。该理论认为,同盟主导国构建一种以双边为主的“轴辐体系”网络,旨在对弱小盟友的行动施加最大程度的控制。

总体来说,通过对现有学术成果的梳理,可以窥见美国延伸威慑战略与联盟控制的学术研究已经渐趋深入,其研究成果数量、研究范围以及研究的理论深度等都取得了一定突破。但是现有文献也存在几个问题:首先,现有国际关系文献将研究侧重在延伸威慑战略的对外威慑和对内保证层面,而没有对延伸威慑架构内美国如何控制盟友行为进行详细的论述和研究。其次,现有文献忽视了延伸威慑也存在被盟友牵连的风险,对核不扩散与被牵连风险的联盟约束的讨论更薄弱;最后,关于联盟控制层面的相关学术研究,更多地将重点放在美国如何安抚其盟友的行为上,缺乏恰当的理论分析框架来解释美国所采取的安抚和试压相结合的约束方式。本文认为对内控制功能是美国为盟友提供延伸威慑战略的实质和主要目的,美国对联盟的内部控制可以起到有效运行联盟体系、整合联盟内部的力量的作用,从而维护美国的全球霸权。

二、联盟约束:美国延伸威慑的对内控制机制

任何一个联盟在其演变发展中,盟主与盟友相互依存竞争的矛盾关系贯穿于联盟管理的始终。联盟约束作为美国延伸威慑架构的对内控制的主要机制,其有效性主要取决于两个前提假定。第一,联盟需具有非对称性。在非对称性联盟 (unsymmetric)中,成员国中有一方的实力明显强于其他国家,较强的伙伴获得自主权,并为较弱的伙伴提供安全。这种承诺交易为双方带来了更均匀的自主和安全,这才得以彰显大国约束盟国的可信性。第二,盟国必须在军事安全上高度依赖于联盟主导国。依赖的特征就是联盟主导国的政策可以对盟友产生相应的影响。高度依赖的关系模式,导致盟国对主导国的政策约束产生一种脆弱性反应。而美国延伸威慑战略就盟友政策及其引发的风险类型呈现出两种不同的约束机制:一是被牵连约束机制;二是核扩散约束机制。

(一)被牵连约束机制

处于“延伸威慑”架构内的成员国在何种条件下会与主导国战略捆绑在一起?首先,联盟主导国提供延伸威慑的可信度是必要条件。冷战期间,美国总统会通过多种方式煞费苦心地向盟友保证核安全保护是可信的,包括发表声明、前沿核武器部署、建立核共享制度等。其次,执政集团的政权稳定性对盟国国家政策起着主要作用。执政集团面临的国内政治和经济限制越强大,越有可能保证执政集团获取更为明确的延伸威慑支持。比如,要求联盟主导国家将核武器部署在本国领土上,这样可以显著增强和巩固执政者的国内执政基础,抑制反对派的掣肘,增加政权的稳定性。但是,拥核大国的明确延伸威慑保证,容易使盟国对外表现出不妥协、不合作等强硬姿态,增加与外部敌对力量的军事风险,间接导致主导国被迫牵连进危机中。

“约束被牵连”机制实质是对被迫卷入与自身利益不符的危机风险的一组规避策略。格伦·斯奈德(Glenn Snyder)认为,美国在众多北约国家保持军事驻扎和军事基地存在,一是需要美国对盟国的安全保护和对外部威胁进行威慑,二是需要管理盟友之间的内部分歧和盟国的鲁莽行为,避免被牵连进一场不必要的冲突中。因此在延伸威慑战略的确保机制内,“牵连”风险是可以规避的。作为联盟主导国的美国,在现实中很少受到盟友军事冲突的牵连,这主要得益于美国在联盟内部拥有强大的讨价还价能力,使得它可以通过各种手段规避“牵连”风险。美国的规避策略如下:

第一,修改联盟承诺。在不对称联盟中,联盟的承诺主要包括成文的和不成文的承诺,一般以盟约或者双边、多边安全条约进行规定。作为联盟主导国的美国有权力对联盟承诺或者条约进行修改,以符合自己的战略利益。承诺的修改也可以分为口头上的修改和成文的修改。口头上的修改是否认或者采取含糊不清的允诺;成文的修改则是对联盟条约中的漏洞或者模糊性的条款进行重新诠释。

第二,裁减核武器的前沿部署。延伸威慑战略中的核部署本身具有对外释放强烈挑衅信号的效应,即使是数量不占优势的核部署也会对目标国产生威胁效应。因此,缩减、撤出或者放弃武器部署意味着对外释放一种缓和信号,有助于危机降级。

第三,采取两边运作策略。主导国一方面与外部势力达成缓和与妥协,以消除外部压力对联盟形成的威慑;另一方面采取对盟国的安抚措施,缓解盟友的冲动情绪,消解盟友对延伸威慑可信性的质疑。

(二)核扩散约束机制

核自助是无核盟国试图寻求核武器开发而加入核俱乐部的行为,属于水平核扩散行为。较为广泛的水平扩散也包含核武器的技术开发、核燃料以及运载工具等的扩散。一般认为,国家试图开发核武器而造成的核扩散风险需满足以下条件:一是国家核自助的动机。如果一个具有核武器发展能力的国家面临外部威胁,核自助的动机就会增强;如果联盟内部的国家面临外部威胁,且对主导国的安全保证存在疑问,核自助的动机也会增强。二是国家自主掌握或者在其他国家支援下掌握完整的核裂变技术,这会也提升核扩散风险。

“约束核扩散”机制意味着挫败盟国追求核武器的行为和技术能力,从而防止核武器扩散。1946年,美国国会出台《原子能法案》反映了美国维持核垄断的不扩散政策,而这一政策是为美国维持战后霸主地位的国家安全战略服务的。正如弗朗西斯·加文(Francis J. Gavin)认为的那样,核不扩散是美国对外政策的驱动因素之一,是美国维持联盟和实施全球战略的重要工具,美国理所当然地希望尽可能保持自己的“核垄断”地位,以使其享有的特殊领导地位长久维持下去。只要美国的盟友没有独立的核力量,它们就会在安全上更加依赖美国的延伸威慑,而美国也就更容易控制这些盟友。拉宾诺维茨(Rabinowitz)和米勒(Nicholas L. Miller)等学者也认为核不扩散在美国对外战略中有着重要的位置。因此,盟国的核自助行为会引发核扩散的不确定性,尤其是防止核武器扩散至敌对国家或恐怖分子手中。艾森豪威尔曾就此问题作出明确解释:所有人都应该有抵御核攻击的权利、机会和能力,美国的延伸威慑战略是为了让无核国家消除必须拥有核武器的想法,因为一旦它们独立行动反而更加危险。作为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约束盟国核扩散措施无外乎采取“胡萝卜”与“大棒”两条路径。马特·科达(Matt Korda)认为防止盟国寻求核武器的最佳方法是将“保证”(assurances)与“胁迫”(coercion)相结合,旨在建立一种激励与惩罚模式,限制盟友发展核武器的动机。

首先是保证策略。美国为盟国提供延伸威慑的战略保证意味着说服盟国相信美国对盟国的防务承诺。“保证”这一概念最早由托马斯·谢林(Thomas Schellin)提出:“再向前走一步我就开枪了,其隐含的保证是如果现在停下脚步,我将不会开枪。”保证又可以分为积极保证和消极保证,积极的安全保证意味着核武国家承诺“在无核国家受到核武器威胁或攻击时向它们伸出援手”。消极安全保证则意味着对中立国家的一种保证承诺,指承诺不对无核武器国家使用或威胁使用核武器。究其实质,保证是一种安抚的手段,旨在消除盟友对外部安全威胁增大的担忧。

其次是胁迫策略。胁迫策略主要指胁迫者利用物质力量或者非物质力量强迫被胁迫者采取特定行为或不要做出某种行为。一部分学者区分了“胁迫”和“威慑”,认为前者旨在改变现状,后者旨在维持现状。也有学者坚信,胁迫包含驱使和威慑,前者强迫对方去做某事,后者强迫对方不要做某事。作为胁迫的两种表现形式,驱使和威慑犹如硬币的正反两面,其共性远大于个性。在延伸威慑的框架内,美国对盟国核扩散的胁迫性措施可以包括实施制裁、撤军和暂停援助等行动。如果说保证的可靠性是基于信誉的话,那么胁迫的可靠性则基于盟国对美国的依赖度。一个严重依赖美国获得军事、技术和经济援助的国家将更容易受到胁迫。从这一层面说,美国具有胁迫盟国停止做出损害美国利益行为的能力。

三、案例选择与分析

冷战时期,美国的联盟体系一般有正式联盟条约或双边军事互助协议,涵盖的地区和国家包括《美洲国家间互助条约》的20个成员国、《北大西洋公约》所覆盖的15个成员国、《美新澳安全条约》包含的新西兰与澳大利亚以及双边联盟所覆盖的8个联盟和地区。在以上美国联盟体系的样本库中,美国延伸威慑战略所覆盖的冷战盟友列表仅有以下国家(见表1)。因此,在核扩散案例选择上,文章排除以色列(1981年美国与以色列签订正式安全条约)、巴基斯坦(美国明确表示的延伸威慑不针对巴基斯坦)等明确或秘密成功拥有核武器的国家,同时法国在成功研制出核武器后,于1966年退出北约军事一体化机构,并不再接受美国的前沿核部署,因此其也被排除。综合而言,本文选取美国联盟体系的样本库中两个最大相似案例:成功启动核武器研发项目的韩国案例(1970—1979年),以及在这个时期撤出核武器部署的土耳其案例(1959—1964年),以检验上文提出的理论框架。

表1 美国延伸威慑战略的前沿部署国家

(续表)

(一)美国撤出部署在土耳其的“朱庇特”导弹(1959—1964年)

“朱庇特”导弹部署计划脱胎于艾森豪威尔政府时期的“大规模核报复战略”,其最初目的是阻止苏联对西欧及土耳其的常规袭击。在古巴导弹危机期间,美国不希望因为“朱庇特”导弹而再次将危机升级,美国撤出部署在土耳其的“朱庇特”导弹诠释了美国战略利益至上的原则。

1.土耳其追随美国的延伸威慑战略

冷战初期,土耳其面临着巨大的外部安全威胁。苏联借《苏土中立友好条约》到期之机,对土耳其提出领土割让和海峡控制的要求。1957年,执政的土耳其民主党担忧,苏联不仅对土耳其造成巨大的地缘政治威胁,还对土耳其灌输左翼思潮和煽动国内革命,土耳其陷入“红色包围”的恐惧之中。

土耳其之所以依赖和追随美国的延伸威慑战略有两方面原因:第一,美国延伸威慑政策具有可信性。冷战时期,美国极为重视中东北部、东地中海区域的战略地位,认为土耳其是遏制苏联军事力量进入地中海和中东的“防御地带”。1946年,时任美国总统杜鲁门在国会两院发表演说,提出向土耳其和希腊提供大规模的军事和经济援助。此外,杜鲁门还先后派遣了“密苏里”号战列舰和“富兰克林·罗斯福”号航空母舰前往土耳其,以示对土耳其海峡的保护。1952年2月18日,土耳其在美国的帮助下加入北约。至此,土美形成紧密的非对称同盟关系。1954年,土美签署《军事设施协议》(),正式宣布在土耳其境内设立美国驻土耳其军事基地。艾森豪威尔政府时期,美国依赖“大规模核报复战略”形成的威胁,阻止了苏联对西欧及土耳其的常规袭击。正如马克·特拉希滕贝格(Marc Trachtenberg)解释的那样,北约的欧洲国防概念假定“有且只有一种方式,可以防止苏联在战争中压倒欧洲,就是通过非常迅速和大规模的方式进行的在战术和战略上使用核武器”。1957年年底,艾森豪威尔决定在北约多个国家部署“雷神”(Thor) 、“朱庇特”(Jupiter)两种中程弹道导弹,以便在军事和心理上加强北约的凝聚力。最初出于避免刺激苏联的考虑,北约并未将与苏联地理接壤的土耳其列为导弹部署地,但北约绝大多数国家都不希望将导弹部署在自己国土上,特别是法国,直接拒绝与美国在导弹部署上进行合作。这促使美国开始考虑在土耳其部署防范苏联的导弹计划。

第二,土耳其的门德列斯(Adnan Menderes)政府寄希望于依靠美国的安全支持来巩固国内政治经济基础。一方面,刚上台的门德列斯及其土耳其民主党政府面临土耳其国内民主化转型的矛盾,尤其是国内军政关系异常尖锐,军方对门德列斯政府对待国内伊斯兰浪潮纵容和暧昧的态度异常不满。另一方面,土耳其国内经济陷入严重的衰退危机。因此,门德列斯政府不得不转向亲美外交,以寻求美国对土耳其民主党政府的支持。在这一背景下,时任土耳其外长佐鲁(Zorlu)认为,通过支持美国的导弹部署计划,土耳其可以获取美国经济和军事援助以加强其在北约中的政治地位,从而成为其对抗“苏共”的“堡垒”。此后,土耳其开始与美国频繁就联盟的安全和防务协议问题进行沟通。土耳其和美国于1959年3月5日在安卡拉签署《美利坚合众国政府与土耳其政府之间的安全合作协议》。正是在这一法律基础上,门德列斯政府积极推动全面依赖美国延伸威慑的战略部署。1959 年9月18日,土耳其正式签署了导弹部署协议——《关于将现代武器引入北约驻土耳其防务部队的协议》,接受在土耳其领土上部署15枚“朱庇特”中程导弹。根据协议,导弹由土耳其拥有,核弹头由美国拥有并由其部队保管,只有在得到美国和土耳其两国政府批准的情况下,才能根据欧洲盟军最高指挥官的命令发射核武器,导弹部署地点由两国士兵驻守。

尽管土耳其国内部分人士认为“朱庇特”导弹存在缺陷,但这并不影响土耳其人将“朱庇特”导弹视为美国安全保证的象征。土耳其军方人士认为,导弹部署将会直接增强土耳其的现有军事力量,足以威慑苏联。

2.被牵连风险与美国的联盟约束

“朱庇特”导弹部署计划对苏联释放了异常强硬的信号。“朱庇特”导弹射程为1800英里,如果整个导弹基地工程完工,包括莫斯科在内的苏联主要城市都在其打击范围内。1959年,苏联向土耳其发出了一份口头照会,要求土耳其解释有关在土耳其部署核导弹的消息。备忘录隐晦地威胁称,苏联将采取措施保卫南部边境,并指责土耳其试图在其领土上建造“火箭基地”(rocket bases),使之成为北约进攻苏联的一个发射场。土耳其则以其作为北约集体防御条约的成员国身份予以强硬回应。面对土耳其方面强硬的回绝态度,赫鲁晓夫开始思考“针锋相对”的措施。赫鲁晓夫曾暗示,“美国已经用轰炸机基地和导弹包围了苏联。因此,苏联要决定一种既能对付美国威胁又能避免战争的行动方针。”随后苏联在古巴部署导弹导致了美苏古巴导弹危机爆发。时任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担忧危机升级,寻求运用联盟约束来撤出“朱庇特”导弹,缓和与苏联在古巴海域的对峙危机。

首先,美国修改导弹部署的最初计划。1962年10月中旬,美国发现苏联在古巴部署的中程导弹后,华盛顿高层开始讨论是否以美国从土耳其撤走导弹来换取苏联拆除其在古巴的导弹。10月17日,美国驻联合国代表阿德莱·史蒂文森(Adlai E.Stevenson) 建议肯尼迪同赫鲁晓夫讨论“导弹交易”问题。10月19日下午,时任美国国防部部长麦克纳马拉再次提醒肯尼迪,为了让苏联导弹撤离古巴,必须放弃美国在意大利和土耳其的导弹基地。20日,麦克纳马拉再次提出撤出导弹计划,他认为以15枚过时的“朱庇特”导弹交易42枚苏联导弹(占当时整个苏联战略导弹库的三分之一),在军事上很有吸引力。美国不能为在土耳其部署没有军事价值的导弹而冒险在古巴和柏林进行核战争。导弹交易的想法得到了国防部高层、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麦乔治·邦迪、白宫顾问索伦森等的赞成,并将其作为解决危机的一条重要方案。肯尼迪很早就有“导弹交易”的想法,但是为避免损害美国的声誉,肯尼迪倾向于不公开披露关于“导弹交易”的秘密“让步”。美国决策层随后商定的方案采取了双轨政策:一方面公开表示这些导弹不能与苏联在古巴部署的导弹相提并论,另一方面在私下里却承认两者之间的关联性,认为导弹交易计划是解决危机的出路。

(二)美国挫败韩国核扩散计划(1970—1979年)

朝鲜战争后,美韩双方结成了紧密的军事联盟关系。然而,20世纪60年代初,受众多外部因素影响,韩国执政当局开始对美国延伸威慑战略的确保机制产生严重怀疑,并最终导致此后韩国的核武器开发计划。

1.韩国发展核计划的双重动机

韩国核武器发展的动机具有双重性:一是来自外部环境的不安全性;二是美国延伸威慑保证的可信性不足。

第一,朝鲜战争结束后,韩国认为其仍旧面临朝鲜的直接“军事威胁”。军事实力对比所体现出的差距是韩国威胁认知的重要来源。从军费支出对比来看,1962年,朝鲜提出了“自主防卫四点方针”。根据该方针,从1964年到1967年,朝鲜军事支出占政府总支出的比重从12%上升到了17%。尽管同时期韩国的经济实力增长高于朝鲜,但军事支出却基本保持在低于朝鲜军事支出的50%基线上(详见表2)。从具体的武器装备来看,20世纪70年代初,朝鲜拥有的坦克、火炮、导弹、舰艇和飞机数量都被认为至少3倍于韩国军队。同时,朝鲜武器装备的现代化程度要高于韩国,如韩国空军当时装备的F-5战斗机要远落后于朝鲜新装备的米格-21。

表2 朝韩军费对比情况 (1962—1969 年)

20世纪60年代,朝鲜半岛安全局势骤然紧张,双方在非军事区发生的武装冲突明显加剧。据统计,1967 年,朝鲜向韩国的“渗透”次数达到了历史最高峰184 次,“渗透”人数也同样达到了历史最高峰的694 人。其中最具影响力的事件发生在1968年1月21日,朝鲜派遣一支由31人组成的敢死队,企图潜入青瓦台暗杀时任韩国总统朴正熙。这就是名噪一时的“青瓦台事件”。

第二,美国对韩国延伸威慑战略的可信性不足。美韩双方于1953年10月签订了《美韩共同防御条约》,标志着美韩正式结成紧密的军事联盟关系。在这一阶段,美国是韩国的主要武器供应国,从1950年到1974年,韩国进口的武器总量中,接近99.7%的武器是从美国转移过来的。1957年8月,为应对韩国可能出现的匈牙利式的大规模暴动,美国进一步加强了在韩国的延伸威慑能力。艾森豪威尔签署了NSC5702/2号文件,允许美国使用核武器来支持韩国的军事能力。自1958年1月起,美国开始在韩国本土部署核武器,其中包括短程核导弹、核航弹、核防空导弹、其他短程导弹和小口径核大炮等。到1961年,冷战期间美国在韩国部署的核武器全部部署完毕。据统计,截至艾森豪威尔政府末期,大约有600件核武器被部署在韩国。1967年年中,美军部署到太平洋地区的32000件核武器中,至少有1000枚部署在韩国。但与美国在欧洲的核部署相比,即便美国在韩国部署了大量的核武器,但美韩之间并不存在核控制权的共享机制。美国和韩国之间没有就驻扎在韩国领土上核力量的指挥和控制系统进行磋商,这就导致在战争情况下,韩国被排除在共享核武器运载系统的范围之外。

尼克松当选美国总统后,韩国对美国的不信任感增强。1969年4月15日,一架美国海军EC-121侦察机在东海国际水域被朝鲜米格-17飞机击落,机上31名美国人全部遇难。这是“美国空中侦察史上最严重的损失”。次日,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NSC)讨论了对朝鲜进行报复的各种选择,其中包括军事打击行动。韩国总统朴正熙在警告美国驻韩大使威廉·波特时称,除非美国立即对朝鲜进行报复,否则朝鲜将继续对韩国发动军事挑衅。而新上任的尼克松总统对该地区的军事紧张局势升级持谨慎态度。最终,美国除了在东海进行海军示威和一周内恢复侦察任务外,没有采取其他任何军事行动或报复措施。韩国方面要求对朝鲜进行报复的请求再次被驳回。1969 年7月25日,尼克松在关岛发表具有战略指导意义的、被称为“尼克松主义”的“关岛讲话”。“尼克松主义”的核心是美国在亚洲进行军事收缩,美国的盟友要为自己的安全承担主要责任。之所以再次将削减驻韩美军列为尼克松这次讲话的一部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美国情报部门担心朝韩误判或韩国报复朝鲜引发战争进而再次将美国牵扯进去。因此,从这一层面看,美韩联盟合作具有高度的不对称性,美国既掌握着韩国国家安全的主要“命门”,又惧怕被再次卷入亚洲地缘政治风险,从而对强化韩国的安全保证显得十分犹豫。

2.朴正熙政府核自助计划的实施

3.美国约束韩国的核自助计划

美国约束韩国的核计划是按照保证和胁迫并行的手段实施的。1974年5月,印度核试验成功后,美国开始调查正在研制核武器的国家,韩国很快成为调查目标。美国和加拿大媒体也开始报道包括韩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存在核扩散的潜在风险。1974 年底到1975年初,美国政府确认韩国正在进行核武器开发。根据国家安全委员会1975年3月提交的报告,美国认为韩国已具备在10年内开发出核武器及导弹的能力,若韩国能获得相关技术与设备,每年就能生产出足以制造一枚核武器的同位素钚。1975年2月,美国政府批准了防止韩国发展核武器的三项政策:抑制韩国获得敏感性技术及设备,迫使韩国国会批准《核不扩散条约》,提高对韩国核能设施的监视及对韩国核武技术现状的了解。

在胁迫手段层面,时任美国驻韩国大使施耐德(Richard Sneider)与朴正熙总统和韩国国防部的高级官员先后讨论了韩国的长期导弹开发计划,随后美国开始对韩国原子能研究所、国防科学研究所、大田机械厂进行秘密监视,还向青瓦台、总理室、国防部、科学技术处、财务部等机关的各级部门负责人施压,要求美国驻韩大使馆和中情局要员们紧密配合,进行威慑性的监视,迫使韩国停止核开发。1975年9月,在获悉韩国将从法国引进核后处理设施后,美国在核供应国集团(NSG)会议上就韩国核计划与法国进行谈判,并对法国方面施压。1976年1月,韩国与法国签订的再处理技术合同被撕毁。就韩国引进加拿大反应堆(CANDU)一事,美国也对韩国与加拿大政府施加压力。此外,美国政界人士还提议,通过经济杠杆向韩国施压,威胁扣留美国进出口银行对韩国古里2号核反应堆提供的约3亿美元贷款,以及美国计划向韩国其他反应堆提供的低息贷款和技术援助。

综上所述,在延伸威慑战略的架构内,美国的联盟约束目的起到了对内控制的功能,阻止了盟友损害美国战略利益的行为,同时保障了联盟体系的有效构建,但在约束的方式和效果上存在差异。在土耳其的案例中,美国的联盟约束方式更倾向于间接安抚,希望既可以达成从土耳其撤出核武器的目的,又不损害美国的联盟信誉。而在朴正熙政府时期的韩国案例中,美国的约束方式侧重于直接制止。在约束效果上,美国对土耳其的约束更为成功,但导弹撤出计划也对后来的土美联盟关系进一步提升产生了负面影响。美国对朴正熙的直接约束方式,导致朴正熙政府更加质疑美国的保证承诺。

四、 结语

本文旨在研究美国延伸威慑战略内部的联盟动态,传统研究多认为美国的延伸威慑战略主要起着对内保证、对外威慑的作用,对美国延伸威慑战略的对内控制功能研究不足。联盟约束可以解释美国如何在提供延伸威慑战略的同时,控制盟友损害其战略利益的行为。美国既需要约束因盟友捆绑而造成的被动牵连的风险,也需要谨防具有发展核武器动机和能力的部分盟友引起的核扩散风险。文章以美国撤出部署在土耳其的导弹和1970—1979年美国阻止韩国朴正熙政府的导弹开发计划为研究案例,检验了美国延伸威慑的对内控制的本质与确保美国的战略利益优先的主要目的。

冷战初期,美国的延伸威慑政策主要基于“相互确保摧毁”原则,即通过明确核报复的意志和能力,以达到遏制核战争、保护盟国之目的。但延伸威慑政策也容易刺激目标国奉行针锋相对的核政策,或者追求大力发展核导技术,确保同样的延伸威慑,从而陷入漫长的安全困境。里根政府提出“战略防御构想”后,美国的延伸威慑政策开始从相互确保摧毁转型为提高防御能力。此后,美国谋求构建导弹防御系统,确保压倒性核优势和在核战争中确保生存,将“导弹防御系统”的建设化为新的凝聚盟国力量的源泉,从而促使受美国“保护”的国家留在以美国为中心的双边和多边联盟体系内。即便如此,美国导弹防御政策依然通过两种路径发挥联盟的对内控制功能:一是“由外促内”式,通过恶化地区安全环境,形成凝聚联盟的动力和向心力;二是“系统覆盖”式,利用导弹防御技术的发展特性,建立攻防兼备的地区和全球导弹防御系统,驱使地区盟友与伙伴国家参与其中,使之成为美国联盟体系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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