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 子
2022-10-28重木
重 木
宋坐在大堂右侧的椅子里,不自然地动了动。抬头又看到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庞大的好似山水画又似乎是浅浮雕的装饰,上面写着此地为宋代时一个著名的水路驿站,还有几位著名的、因为各种或忠或蠢的原因惹怒了皇帝遭到贬斥而途经此处的作家题写的诗句。大概都是于寒夜无尽中,想到自己一腔热血空付流水而郁郁寡欢,便写了几首诗,如今都刻在那幅画(浅浮雕?)上。但宋因为近视,也看不大清楚。所以最后又眯着眼努力了一次便彻底放弃了。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有时候坐公交车经过,也就看到写着“××检验所”几个字样,但今天来此在门外却看到几个工人正把旧名敲掉,装上新名字,以应付上级交给它的新任务。宋站在那里看了许久,最后也就只看到“影子”两个字,心里不由一阵哆嗦。后面好像还有两三个字,但看到来的人越来越多,也便跟着一起进去了。
大厅入口处放着一块公示牌,上面写着“安装注册影子流程示意”几字。几个男人挤在一起,满脸冷漠且充满怀疑地看着牌子上的介绍。一个男人说:“‘影子’这名字也不知道谁起的,听着就不吉利!”另一个男人笑道:“有啥吉利不吉利的,说是安了影子过后能防生病、避灾邪……”先前那个男人从鼻子里哼了声,“要是这么灵,网上也就不会有那些话了……”“什么话?”一个老头问。男人道:“就是说这‘影子’不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边的女人拦住了,“就你一人在这里咋咋呼呼!网上的话怎么能信?”然后拽着男人便走到边上的椅子里。宋听到女人的埋怨声。
剩下的男人们面面相觑的同时似乎也都心知肚明了,便继续沉默着盯着流程。宋已经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便先到窗口排队取了号,然后坐在椅子里等着。
虽然现在这里不再是检验所了,但来来往往的人却依旧穿着检验服,面色严肃,不苟言笑,看着就像是那些宏伟陵墓前的人像石雕,威严而不可侵犯。看着看着,宋心里突然有些紧张起来,好像自己是被传唤到这里问罪的犯人,又像是见了猫的老鼠,让他觉得既可笑又羞愧。为了不让这些隐秘的情绪被人发现,他便重新整理了下衣服,坐直身子,希望能由此挽回些那些正不知溜到何处的勇气。
长椅尽头的小桌子上放着一摞有关“影子”的宣传册,几个前来注册和安装影子的人正站在那里,一边看着小册子,一边交头接耳。发现宋正看着他们时,其中一人便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人,两人便沉默了。在他们背后的大堂一角上的监视摄像头正像一只眼睛似的与他对视,最后还是宋却步,转过头继续看着对面墙上的那幅画。
到如今,宋对“影子”已经有了大概甚至过分充足的了解。从半年前有关部门发布厚达两百页的《影子登记安全法》,到后来在报纸、各种网络媒体和电视电影中的宣传,以及网络中的各种讨论和争议,宋自始至终都有关注。而或许也正因为自己这样过分地关注,而导致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被这件事困扰着,白天黑夜,甚至在梦里都是这些,混乱不堪、充满迷惑的同时也让他不由心惊。
虽然《影子登记安全法》和其后相关机构的一系列宣传都对“影子”进行了详细且全面的介绍和解惑,但就宋的了解,事情似乎总没那么简单。在手册的介绍里,相关部门请来各种专家来对“影子”做物理、哲学、技术、科学甚至美学上的解释,而其中一个最简单明了的解释来自一个肥头大耳的物理学家,他说:“影子仅仅只是一种光学现象,没什么可怕和大不了的。”但他却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古以来生活在阳光下的人们都没有影子,在今天却突然冒了出来。
当与其他朋友讨论“影子”的时候,大家也因为接受了不同的解释而出现强烈的意见分歧。有的朋友觉得,人类重新获得原本就属于我们的影子,是一件值得庆祝之事;但也有人对此持怀疑态度,认为影子可能并不仅仅只是一种光学现象,而可能是众多传统志怪灵异故事中的一种非物质存在;除此之外,还有人觉得影子完全就是相关部门自己生硬造出来的,目的是想由此让本族人和异族人看起来不一样……
总之,一时间围绕着这个似乎人们原本就应该对此无所不知但却不知什么原因而所知甚少、甚至一无所知的“影子”炸开了锅,不仅朋友之间,甚至同侪、父子与爱人之间都会因为意见相异而出现争论,甚至各种龃龉。网上一时间风云四起,相关部门也因为及时关注和纾解,而没有让这件事引起更多的争议,并且伴随着《影子登记安全法》中规定的全国所有人都要安装和登记影子的时间日渐迫近,宋的焦虑感也就愈加地严重。最后导致这一个星期有四五天都在失眠中度过,结果白天也感觉浑浑噩噩,好似身在一片云雾之间,轻飘飘地感觉一切都无法被看清。
对面长长的走廊里有几扇门打开,穿着检验服的男女检验员也似乎已经开会结束,彼此也没交流,就笔直地走进了各自的办公室。不一会儿,大堂里的那面显示屏上就出现了0000001的号码。安装和登记影子正式开始。
宋收到的小册子大都是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发放的。有时在小区大门处设置发放点,有时则派他们的工作人员挨家挨户地送。结果前前后后,宋收到了十几份封面不同但内容却大同小异的宣传册。大概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了解并且遵守即将到来的安装影子日期,相关部门几乎动员了一切可动员的力量来推行,甚至有一段时间无论是学校、公司还是其他组织和群体都被统一要求暂时放下手边的事情,专心学习和推广《影子登记安全法》。结果引起宋好几位做生意的朋友大加抱怨,说为此损失了一大笔收入,尤其对他们这样的中小企业来说,更是不堪重负。
而对那些正在读书的学生而言,这却不啻为一件乐事,因为只要不是学习,他们对其他一切事情都感兴趣。所以宋的侄子每天只要回到家,便乐呵呵地向他妈妈宣讲“影子”之事,最后惹得妈妈很不高兴。而之后通过其他家长了解她才发现,原来这些宣讲也都是老师在课堂上给学生布置的作业,让他们回去对自己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七大姑八大姨进行宣传。和宋说起这件事时,他姐姐觉得既可笑又可气。但既然大家都这样,她也无处发作,只能暂时忍受,等着安装影子的日子到来。
随着号码一个个地在屏幕上闪现,或坐或站或倚靠在墙边的人们都既焦虑又期待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号码。宣传的小册子里对如何安装影子解释得详细又清晰,并且也保证对个人的身体健康不会产生任何负面影响。据说是因为网上有人怀疑安装影子可能威胁到人体健康,结果没几日便遭到网友举报,然后也被相关部门斥责。由此网上也就渐渐没人再敢质疑影子的安全性了。
晚上的新闻中特地邀请了第一批安装了影子的志愿者,他们坐在演播室中,面带笑容地向全国观众讲述自己为什么愿意安装影子的心路历程,以及安装上影子后无论是生活还是心理上的变化;而更重要的是,全国观众都通过自己客厅中那面小小的屏幕,第一次看到了拖在那些人身后的影子。
许多人一看到便笑个不停,因为觉得那哪是什么影子,就像是挂了个黑色塑料袋;也有人说像是爱美女人穿的黑色礼服的长长后摆;还有人担心影子就这样挂着,肯定会很累吧?虽然宣传册上早就说过,“影子没有任何质量,人体对此也不会有任何感觉。”但即使如此,那一个时长时短、时有时无的东西拖在脚后跟,看着总是让人觉得不自在。
在新闻即将结束时,主持人问有影子的志愿者:“对你而言,你觉得安装上影子后给你带来的最大感触是什么?”
那个男人想了会儿,说:“自从安装上影子后,我就感觉自己从此不再是一个人了;有时候,你甚至会觉得影子就是另一个自己,让你不会再有孤单的感觉。”
剪着一头利索短发的女主持人似乎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面带笑容地对着镜头说:“就如嘉宾们所说的,或许我们即将见证的正是人类最伟大的变革的到来,而这样的变革也必然让我们与美好且更加纯洁的生活的距离变得更短!”
那天晚上宋在凌晨四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但似乎只过了一会儿他就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但与此同时却也发现这些梦真实得触手可及,好像就是存在于过去或某个未来的可能,而其中的主角便是影子。他发现自己的影子贴在墙上盯着自己,无声无息但却有强烈的存在感,让他后背发凉;而就在他开始感到害怕时,墙上的影子突然幻化成无数黑色的手,从墙内伸出来,紧紧地抓着他,直到他被勒得喘不出气的时候,才突然惊醒。此时,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落在卧室里,斑斑点点。
根据宣传册的介绍,每个人安装影子的时间都会不同,根据不同的年龄、性别、体质甚至其他一些暂时还不知道的因素,会产生出不同的影子模式。对于这一点,因为第一阶段实验中的人数有限,所以宣传册上其实也说得模棱两可。也正是从这里,宋发现即使是对外宣称对“影子”完全了解的相关部门,也极有可能只是了解到了那些他们力所能及的部分,因此令人不安的便是水面之下的冰山还有多大。
当第一个被安装完影子的人从办公室走出来后,等在大堂里的人立刻蜂拥上去把他围了起来,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句,问东问西,一时间大堂里充满了喧哗与骚动,最后不得不靠几个检验员才把人群拆开。
宋就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个刚刚安装上影子的人。当他出现在大堂时,他身后的影子很浅很淡,就好似只是地面上一摊昨日的水渍。但当他走到大堂门前,那些原本淡淡的影子突然间便好似活了起来,变得黝黑,好像有人此刻失手打翻了一瓶墨水,吓得站在一旁围观的人又是尖叫又是一个劲地后退,好像还怕匍匐在地上的影子会突然跳起来咬他们似的。
而就在人们对此议论纷纷,拉着那个男人询问安装影子的过程和期间他是否感到疼痛的时候,一个看样子大概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突然跳到那个人的影子上。站在边上的女人发出尖叫,惊了其他人的目光;而被踩了影子的男人也下意识地瞪大了眼,恐慌地看着那个满脸得意洋洋的小伙子……此刻,似乎有谁按了暂停键,大堂里一下子便安静下来,就连窗口后面打印号码牌的机器此时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也不知道是谁最先反应过来,但当围观的人都惊悚且同情地看着那个被踩了影子的男人时,后者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似乎并没感觉到任何异样或疼痛。就在人们纷纷感到惊讶时,一个旁观的检查员冷冷地说:“回去多看看指导手册,大惊小怪的!”
其他人哼着鼻子,继续询问那个已经安装了影子的男人,并且又让他一会儿到大堂里,一会儿到院子中,看看影子的变化,最后弄得那个男人不堪其扰,生气地吼了两声后便离开了。但也无所谓,因为另一个安装好影子的人也出来了。于是刚才上演的那出闹剧便又重新回放了一遍。经过这样三四遍、五六遍、七八九十遍地打听、询问和各种闹腾,等着的人也便渐渐失去了兴趣,热情也好似夜火般缓缓熄灭,重新坐回椅子里看着手机。
那一天刚过五点,就有一个穿着检验服的工作人员走到大堂里,对等得已经不耐烦的人群说:“今天我们下班了,明天再来!”说完便走了,好似古时候传圣旨的宦官,颇有一番气势。
听了这话,众人又是抱怨又是无奈,最后看着自己手里那张写了太多数字以至于都数不过来的号码,只能骂骂咧咧、三五成群地离开了。宋也就跟着人群离开了大堂,走到门前看到一群人正站在那里看已经安装好的名字。原来这个地方以后就叫“影子事务所”了,而此刻宋也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是之后的一生——都会和这个部门纠缠不休。
晚上回去后,朋友夏约了吃饭。刚碰面,后者就向他抱怨自己今天在影子事务局的遭遇。“都是人,如果不知道是来安装影子的,还以为是他们在免费发钱!”“里面的工作人员态度冷漠又僵硬,好像别人欠他一笔钱似的!”“你看到那些安装上影子的人没?就像是后面拖着一条尾巴……”“有什么好羡慕的?我还听说,这影子看着是黑漆漆的,里面却藏了不少猫腻……”他们就一边等着餐厅叫号(现在真是到哪里吃饭都要取号排队。宋记得有一次圣诞节,他和夏、黄与袁几位朋友一起在傍晚出去吃饭,结果因人太多,几家原本心仪的餐厅前都等着一大批人,最终折腾到近八点,他们才从一个卖号的人那里八十块买了一张票,而不要半小时便喊到他们了),一边说着影子的事。这也是最近朋友们见面谈论最多的话题,一时间好像所有人都患上了影子病。
吃完饭他们又在商场里转了会儿,期间看到几个人身后都拖着淡淡的影子,吸引了不少行人的注意。而那几人似乎也非常享受这样的目光关注,既装着不在意,却又昂着脑袋,像只发情的公鸡。
走在华灯绽放的街道上,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灯光,宋突然意识到这样棱角分明且没有任何杂质和模糊的景象或许在不久的未来就会消失不见了。随着影子的登堂入室,眼前的街道、城市甚至整个世界,或许都会由此焕然一新,不复往日的模样,只不过这样的“新”到底是好是坏,现在却无人可知。虽然像影子事务所这样的相关部门始终在不遗余力地告诉民众,存在影子的社会和世界将是一个更加美好和幸福的地方。
但宋——以及网上和他有着相似想法的许多人——却也始终保留着意见。而反对他们的人也在网上戏谑甚至恶毒地称他们是“老古董”“保守主义者”,甚至还有人说他们是“封建余孽”。虽然宋一直告诫自己对此不必过分在意,但心里却依旧感到被冒犯,和朋友们抱怨此事时,他们也都安慰他看开些。
“现在是有明确规定了,不同意又能如何?”黄说。
宋听了后,只能默默地坐在沙发里,不愿再说话。
夜里,宋坐在书桌前,看着台灯的光芒照在书、笔筒和电脑上,没有落下任何阴影,依旧一片澄白,干净如雪。他伸出手,遮住灯光,桌子上依旧没有影子。事物没有未显现的一面,在可见的背后也没有潜藏着不可见的东西。当一些所谓的哲学家或是影子技术人员在电视上论述“影子”到底是什么,以及它该如何被哲学地理解时,一个有着地中海发型、油光满面的哲学家说:“影子就是在我们传统文化、思维模式和目光中被隐匿的部分,它真实地存在着,但却被我们思考的眼睛所忽视;结果如今的我们看到的只能是肉体之眼内的有限物质和存在。影子……”老哲学家似乎有些激动,额头上都是汗,“就是支撑着我们的生命、人生和生活得以可能和继续的背后的最根本性力量。它无处不在、无声无闻、无知无觉、无色无味,看似可见,实则不可见;不可见,实则又是可见的。它密密麻麻,如天网,笼罩着我们每一个生存在此地此时中的人,没人能不受其影响,甚至无人能逃离。”
宋按照自己的理解解读着这个哲学家的话,看到却只是一双双、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盯着自己。而这些眼睛还不像是如今充满街道、楼道、小区、学校、公司甚至家内的摄像头,它们是不可见的,不知从何而来,但却又让人清晰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想到这些,宋不由打了个寒颤。他看着台灯明亮的光芒,哀伤地意识到,从此以后或许再不会有这样不附带任何累赘的光了!
第二天,宋依旧吃完午饭便去影子事务所等待着安装影子。当他走进大堂时,里面已经站满了人,许多都是昨天见过的。他在靠墙角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环顾四周也没看见熟人,便又无聊地盯着对面墙上的那幅画(浅浮雕?)看,最后看得眼睛都模糊了,才移开视线。中途还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最终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吵醒。昨天那个女工作人员又开始撵人了。
就这样,他在接下来的一整个星期里,每天都重复着这样相似但最终都空手而归的事情。渐渐地,甚至有了些强迫的症状,好像每天早晨一醒来,就期待着午饭后去影子事务所,等待着叫到自己的号。甚至就连猜测今天是否能喊到自己,都成了一天里小小的乐趣。在此期间,夏和黄都约他出去吃饭或看电影,但都被他以“有事”为借口拒绝了。而在影子事务所的大堂里,他与那些和自己一样每天来这里的人也渐渐变得熟络,开始聚在一起闲聊。一开始的话题大都和影子有关,或是各种从自己亲戚和朋友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和新闻,或是从某个隐秘的网站上看到的八卦。但久而久之,影子的话题渐渐被耗尽了种种可能,所以他们有过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又说起了各自的事情。有时宋会听得聚精会神,有时则一直在走神,想些缥缈不可捉摸的事情。
伴随着春去夏至,陪着宋在影子事务所大堂聊天的人也越来越少,他们很多人现在都已经有了影子。一开始还会兴奋和紧张一会儿,和他们分享装上影子之后的感觉(虽然宣传册上一直说,即使安装了影子,我们也不会意识到它,就像空气般)。但几次之后,人们的兴趣也就渐渐淡了,最后对刚安装上影子的人也只是礼貌性地恭喜几句,然后便继续看着各自的手机。
就在最热的时候,大堂的电子屏幕上终于出现了宋的号码。那时,大堂里的人也早已经换了好几批,宋之前熟悉的人都已经不必再来这里了,所以他也再次独坐在靠墙角的长椅里,或无所事事,或打瞌睡。
屏幕上让他前往七号房间。宋对此已经轻车熟路,快速穿过走廊,前往房间。进去后,有两个穿着看着像检查服但似乎又被改造过的工作服的工作人员,一个坐在桌子后面,正面对着电脑屏幕,另一个正站在一台好像是照胸腔的巨大仪器旁抠指甲。看到他进来,抠指甲的工作人员说:“先看下流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宋看到挂在墙上的另一面告示牌,上面写着安装影子的具体步骤。
首先是录取手纹和脚纹,然后是站在一面白布前拍照,再者是抽血,最后是根据以上的各种数据,匹配和安装相应的影子。
宋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一一完成了以上步骤。坐在电脑后的男人说:“把手机拿过来!”
“手机?”
那人点点头。
宋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边问:“要手机做什么?”
“需要把你的信息保存到你的档案里。”男人有些不耐烦。
“那档案是做什么的?”
“就是你的个人档案,所有人都有。”另一个工作人员说,“这是规定,每个人都有一个对应的档案,你的一切资料都保存在里面。”
“那这和安装影子有什么关系?”宋问,“《影子安全法》里面也没说要复制手机里的信息。”
电脑后的男人抬头看着他,“复制你手机不是根据《影子法》,是其他规定。请你配合!”
宋看着他,一时不知要怎么办,最后只能无奈地交出手机。他看着工作人员把他的手机接入电脑,开始复制其中的所有信息。
“我们复制这些信息其实也是为了让你的影子能和你更好地匹配,以后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安装上影子后,它就是你的另一个自我,你肯定希望自己能了解自己吧?否则要怎么相处?”那人笑道。
另一人也跟着“呵呵”笑着。
宋站在桌子旁,余光看到电脑屏幕上显示着自己最近半年的足迹,一清二楚,包括自己去了哪里,是乘公交车还是搭地铁?在哪里停留,停留了多久,见了什么人,或许就连谈了什么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看到这些,他突然在心里想到那些影子宣传册里经常出现的一句话——“影子将成为你最好的朋友,你们从此将形影不离”。
完成以上流程花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完成后便来到了正式安装影子的最后一步。一个工作人员让他脱了除短裤之外的所有衣服,然后站到那架巨大的机器后面。宋看到在机器后面,那个工作人员正拿着一个扫描仪在反复地对着机器上的小屏幕扫描着。这一情景让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好似在超市结账时被扫描的货物,只听到“叮”的一声,货物的产地、成分、保质期以及价格便一目了然地出现在屏幕上。此刻,他觉得自己或许也正在遭遇着这样的扫描和审视。透过那个发着红光的电子眼,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按入了自己身体中,虽然只是那么一瞬之间,转眼即逝,但他却依旧捕捉到了那股令人心惊的凉意。而正当他努力地回味和窥探那个感觉流向何方时,机器后面的工作人员已经大喊:“好了!”
宋坐在椅子上穿衣服,突然机器旁边那盏灯亮了起来,光芒刺目。待宋渐渐适应后,他便看到自己落在墙上的影子:消瘦的身体,蓬乱的头发。当他转身和提起裤子时,影子也有模有样地跟着动了起来,就好似一出木偶戏般,只是不知道被提线的是墙上的影子,还是他自己。
在宋准备出去时,那个工作人员对他说:“以后就有人陪着你了!”说完咧嘴露出了笑容。
宋点了点头,转身关上门的时候,他的脑海里还是那个人神情中闪过的那一丝狡黠,又似乎是幸灾乐祸,让他心里顿时变得七上八下。
经过大堂的时候,他认识的人都已经走完了,而其他人也早已经失去了对影子的好奇。他便只能默默地从人群中穿过,走出影子事务所,站在夏天午后的阳光下,影子炙热,黝黑的一片,像是具有生命的墨水,又好像是某部恐怖片里的来自异空间的不名怪物。
宋尝试着伸脚去踩它,但影子却也跟着动了起来,变化着模样,并且无论如何都踩不到。它似乎比宋的这具身体更加灵活,更具生命力,且充满了种种未知。宋看着它,想着此刻或许它也在看着自己,就像那个深渊寓言。
如今走在路上的行人也大都有了影子,一团团、一点点、一条条、一块块地落在地上、树干上、墙上以及任何可能的面上,成为街道中的另一类存在,好像也就由此出现了一个他们之前都忽视的世界似的。或许就如那个老哲学家所说的,影子的到来,或许会让他们看到更多之前他们的理性和物理目光双重忽视的东西,这既让人兴奋,却也让人担心。而更多的人其实并不在意,待一两日适应了影子后,他们很快就会忘记曾经没有影子时的生活和存在的世界。
在等公交车时,宋看到两个人站得很近,正在聊天,而他们的影子交汇在一起,似乎也在窃窃私语地交换着彼此的观察和意见。而就在宋一直盯着那两个影子看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影子发现了自己。这一无根无据的感觉让他快速收回视线,额头却不知不觉开始冒汗,直到公交车进站,才把他从那个不安的处境中拯救出来。
回到家,他始终无法忽视拖在自己身后的影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有时能看到淡淡的痕迹,有时则会消失不见(而他后来才知道,影子并不会真的“消失不见”,它们只是融入阴影和黑暗中而已)。现在——他开始明白那个工作人员的话——在这只有自己的房间里,将多出一个存在、一个没有五官的人、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和耳朵。
夕阳西下,宋坐在阳台上的椅子里,看着满天红霞在黑暗中渐渐消失,残留的光芒把他的影子像皮筋般拉得很长,然后又悄然缩短,变幻着,流动着,自由而肆意地存在着。伴随着余光耗尽,黑暗降临,宋看到影子被融入其中,无声无息地像是冬日蛰伏的黑熊。而也正是在这样的黑暗中,宋奔腾了一天的心才渐渐安静下来,整个人也才稍稍有了些许放松的机会。
宋渐渐地发现,曾经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带来的熟悉可能减轻自己身体中的焦虑,但结果却事与愿违。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和影子不仅未能和平相处,反而开始被自己的脑袋和幻想所束缚,而其中大都是关于影子的各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和其他许多人一样,自从安装上影子后,他也就时常到网上看看别人的经历、安装影子后的心态和感想,或是一些稀奇古怪的遭遇、事件与问题。一开始他还能安然面对这些不知来自何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信息,但伴随着他沉浸在那些网站中的时间越多、对影子的执念愈深,他也就开始在不知不觉中被那些闲言碎语、各种八卦和故作惊奇的事情所笼罩,最后甚至开始信以为真。和夏见面的时候,也一直对此念念不忘,絮絮叨叨地从刚见面一直说到吃饭,吃完饭然后直到彼此告别,都未曾停过。而朋友们不久后也便会发现,原来他们都碰到了这样的宋,因此也让他们担心又有些苦恼。
周六的时候,夏和黄一起约宋去现代博物馆看穆夏展。当宋拉开窗帘,一束刺目的阳光从窗子照进来,地上的影子好似突然从沉睡中醒来,出现在他面前。宋心里一阵悚然,便对电话里的夏说:“我今天有些不舒服,想在家里休息。你们去看吧。”
夏原本还想再说两句,但宋已经挂了电话,然后立刻拉上了厚重的窗帘。卧室里再次沉入昏暗之中,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影子也一下子便消失不见了。
宋坐在床边,听着此刻自己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在幸灾乐祸地念着:“你疯了,你疯了……”在这寂静的清晨,这些脑海中的声音好似那些来自梦中的幽灵般,不可捉摸又无法驱逐,最终只能任由它们为所欲为,直到宋最终下定决心开始这一天的生活和工作。在浴室“哗啦啦”的水声中,那些声音才被掩盖过去。
在夏上周来他家里拿资料的时候,她并没注意到窗边那些厚重的窗帘。那时候,宋也知道或许只是自己大惊小怪,为了不让朋友们苦恼和难堪,也什么都没说。但从网上买来的窗帘已经成为整个房子里最重要的用具,用来遮蔽窗子外的阳光。尤其在白日。
随着宋对自己影子了解得越多,他也便渐渐发现了如何隐藏影子的方法。在经过反复小心翼翼的实验之后,他发现一个程度的灰色空间,能够让影子完全消失。似乎在这样的光度中,影子本身也无法显现,甚至就连那些浅淡的轮廓也不会再出现。正因如此,他便给每个窗子都挂上了窗帘,给每个吊灯、壁灯和台灯上都罩着一定灰度的纸罩和布罩,从而为自己营造出一个看似黑暗,实则却亮度恰好的环境,也能顺利地困住那个让他始终惴惴不安的影子。
这一方法并不是他独创的。在一个不起眼的网站中,他发现有许多与自己想法相似的网友,都在讨论该如何隐藏或是困住自己身后的影子,让它不会浮现,甚至让它永远沉睡在黑暗中,彻底死去。根据其中网友分享的经验,宋最终为自己的影子造出了一个合适的牢笼,但没想到的是,伴随着困住了影子,他自己似乎也随之被束其中,而成了这一方小小牢笼里的另一个囚徒。
而要适应这样的新环境并不容易。一开始,在黑暗中,眼睛一无所用,走路不是碰到桌角就是碰翻放在茶几上的书;一边凭着记忆往前走,一边伸手摸索着;更不要提在其中烧饭、读书和写作,都变得很困难。但这样的情况并未持续很久,随着一天又一天地摸索,宋最终开始适应这黑暗中的生活,眼睛也渐渐能够穿过灰色看到那些需要被看见的东西。
这些新的日常似乎让宋原本因影子的突然闯入而被打断的生活得以继续。他越来越少出门,即使是夏或黄这样的老朋友约他,也常常会被他找各种借口推脱。而期间,夏和黄都因为担心便前来看他,宋只得拉开窗帘。而当光突然落进来,照在他身上,他像是被开水烫了般赶紧往后退到客厅里。
夏发现他面色苍白,不知是因为病了还是因为许久没晒太阳的缘故。黄坐在一旁打趣他,说:“你再这样躲在家里,最后就要变成吸血鬼了。”
宋笑了笑,眼睛的涩痛感正渐渐严重,好像被火灼伤般。而当他转头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时,也发现它似乎同样因为在黑暗中待得太久而失去了很大一部分活力,此刻正了无生气地贴在地上。
夏问他:“还没适应你的影子吗?”
宋摇摇头。
“会适应的!”夏说,“大家一开始都觉得很难适应这样一个整天跟在自己身后的奇怪东西,但不必多久你就会发现自己对它视而不见了。而且你没看到网上许多人在说,有了影子的世界比以前有趣多了。”
“别老是钻牛角尖,最后得把自己折磨疯掉!”黄在一旁补充道。
宋看到夏和黄此刻的影子黝黑而静谧地趴在地上,好像一只忠诚的狗般,但与此同时,他也感觉着它们正在盯着自己,或许是因为他虐待了它们的同伴。在他们的闲聊中,宋眼角的余光始终盯着躺在地上的影子,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影子们也在悄悄地交流,而让他不安的是他完全听不见它们的声音,更不知道自己的影子此刻在向其他影子说什么,以及有谁在听这些无声的窃窃私语?
夏和黄在房子里待到傍晚才离开。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橙黄色的路灯照在潮湿的街道上,倒映着另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宋撑着伞到小区前面的超市里购买下一周的食物和日用品。
阴雨天的时候,影子就消失了,似乎它们很害怕这样阴晦潮湿的天气。和那些令人发毛的蛇虫蚁兽不同,影子喜欢光,喜欢阳光明媚的天气,喜欢人群,喜欢有谈话、聊天的地方。对人而言,这些都是美好的品质,而影子也如此,它们似乎真的和人很像,或者说是和那些人们所称赞的美好的品质之间存在着一种过分神秘,甚至有些谄媚的联系;而影子也似乎总是在听、在看、在观察着那些人。
在超市明亮的灯光下,影子变化着成千上万的模样,时而黝黑如夜,时而暗淡无光,时而只剩下淡淡的轮廓,时而消失不见。宋想象着,如果此刻聚集在此的人类能够拥有看到所有形态下的影子的眼睛,那定会发现,在这座偌大的超市中,存在的不仅仅只有他们,还有影子们的世界,盘横交错、密密麻麻地彼此串联和纠缠着,形成一张活力十足的大网分布在他们身旁。
这些想法让宋感到不安后,他便快速地找到自己所需的食物和日用品,结完账便匆匆离开了。回到阴暗的雨中,影子便没了,好像在这一刻甩掉了它们,让宋稍微得以喘口气。而经过路灯的时候,它们就再次浮出水面,张望着他。
这样的感觉,在夜晚有时会变得更加鲜明。当吃完饭,宋看书或写作时,曾经那只似乎内在于自己的眼睛如今变成了可视的实体。虽然台灯的大部分光芒都被纸罩遮蔽,但在那游丝般的光线下忽闪忽现的影子,却好似一个无声之眼蹲在他的身旁,目不转睛,看得他脖子上寒毛直竖。最终只能停下来,无声无息地呆坐着,仿佛要听破影子此刻的细声细语。
有时候这样的感觉实在无法驱逐,而让一股无名火在胸中迸发。当宋转头盯着那看似无辜的影子时,却又似乎面对着无物之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样的挫败让他几次泄气,内心升起的妥协也让他渐渐失去抵抗的意志,有时候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后就在椅子里睡着,做的梦里都是黑色的影子,就像是侦探柯南漫画里那些黑色的凶手般,只露出闪着凶光的眼睛和狡黠的微笑,随时准备着杀死受害者。
宋曾经还想过自己和影子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真就如宣传册中说的彼此看似关系密切,但同时又可以毫无联系?这句话其实什么也没说,更像是那个地中海哲学家的故弄玄虚。因为就宋自己的体验来看,影子似乎是自己的寄生物,而他自己则成了无奈的宿主。很多宿主和寄生物最终达成了平衡,因而彼此得以顺利地存活下去;但却总有一些宿主和寄生物关系紧张,而很难达成这样的局面,最终可能导致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甚至是自己会被它打败!宋这样想着。
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他便开始有意识地去削弱自己的影子,让它沉在黑暗的潭底不得翻身,只有如此,自己才能是安全的、自由的。至少不必再担心它时刻监视着自己,窥视着自己。那双不知来自何处的眼睛就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在他的头顶,让他不得安宁。
于是伴随着屋内彻底失去光,影子也便日渐脆弱,而宋的眼睛也在黑暗中渐渐退化,看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但其他感觉却也随之变得更加敏感;再加上他对自己的房子了如指掌,所以在这个黑暗王国中,他将永远地杀死影子这个敌人,即使为此付出的代价也颇为高昂,他也不会退缩。
在静谧的黑暗中,他似乎能感受到影子的挣扎和嘶喊。作为一只失去了光的眼睛,最后瞎掉,成为夜晚的一员。宋甚至开始学着去享受这样的凌虐和渐渐到来的成功,然而事与愿违,有一天他的门被敲得“咚咚”作响。宋闭着眼睛去开门,但即使如此,他依旧能感觉到那些光线落在自己眼睑上的温度,以及还沉在黑暗中的影子摸到了翻盘的希望。
“影子事务所的调查人员,请你跟我们走一趟。”站在门前的人说。
宋察觉到自己此刻所在房间的不同,就连那个坐在办公桌后,目光始终都盯着电脑屏幕,噼里啪啦在键盘上一顿敲的工作人员,似乎都比自己之前来这里见到的有所不同。但也可能只是自己胡思乱想。在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副官方日历,上面的人此刻正紧紧地盯着他。让宋突然产生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阳光从窗户中照进来,宋发现自己的影子正悄无声息地从曾经的暗淡中变得越来越浓重,直到最终好似重生的野兽般,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宋移开视线,看到那个工作人员的影子落在他身旁的柜子上,形状奇怪,似乎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宋的影子。
“我姓钟,你可以叫我钟检查。”
宋点点头。
钟检查的视线第一次落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和其中的咄咄逼人之感让宋感到不舒服。
“此次让你来这里,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了解下你和影子的相处情况,”钟检查一边说,一边敲击着键盘,“安装影子后,有什么不适应的吗?”
“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宋撒谎。
钟检查点点头,“一开始有些不适应也是很正常的。新事物总是需要点时间的。”
宋没接话,因为他觉得这可能并不是钟检查想说的重点。
“我们影子事务所的主要工作就是为民众解决有关影子的问题,当然,同时也保护影子的权益……”
“影子的权益?”宋下意识地问。
“我们也是花费了很多精力去创造和为每个民众设计与他们相匹配的影子的,并且希望由此能让大家过得更好,也更能对世界的真相有所了解。却总有些人乱听网上的谣言,或是发布不实信息,把影子说得又神秘又危险……你看过这些谣言吗?”
宋摇摇头。
“那就好,谣言不信不传!”钟检查指了指桌子上一本小台历上的一句话。
相比于上次来这里安装影子时内心感到的迷惑、担心和抵触,此次坐在这里,宋在感到紧张的同时却也意外地发现自己之前的那些胡思乱想或许就是真的,在网上看到的那些故事和言论或许也并非空穴来风……之前虽然对此半信半疑,但此刻当他面对着时而一脸严肃,时而一脸笑容,装着和善的钟检查的时候,那些怀疑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不见的,剩下的只有坚信。但他依旧不动声色,顺从且温顺地回答着钟检查那些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
“你最近有到其他地方去?”钟检查问。
宋又摇摇头,又说:“没有。”
“有和什么人见面?”
“有时会与朋友见面,但最近都一个人待在家里。”
“一个人待在家里?那经常上网吧?”
“偶尔上。”
“都看些什么?”
“随便看看,没什么具体东西。”
钟检查面前的电脑里似乎有一份已经拟好问题的模板,而他只需要遵循着一一念出那些问题即可。但快一小时过后,宋依旧还是未能从这些琐碎、看着并无关联的问题里抓到些什么,而且渐渐地他甚至开始怀疑,或许就连钟检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而只是一个遵循着特定程序的机器。
这样的问答又来回往复了近四十分钟,最后钟检查从打印机里取出几张写满字的纸递给宋,并让他在指定位置签名。宋翻看了下,正是自己刚才和他的问答。宋不想签名,但他也知道,如果不签,自己或许今天就出不了这扇门了。最后便只能胡乱地写了名字,递给钟检查。
签完名,他又在房间里坐了半小时,直到一个看起来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检查走进来,让宋跟他到另一个房间录下信息。这个房间宋很熟悉,就是当初安装影子的地方。而接下来的整个过程,也和当初一样:录手纹脚纹、抽血、收集DNA和填表,以及照相和复制手机里的内容,最后是再次站到那台巨大的机器后面,检查影子的问题。当这一整套程序结束,窗外已经漆黑一片,但在灯光下,宋看到自己的影子已经彻底生龙活虎地恢复过来,而他自己却感到筋疲力尽,一股难以抑制的疲惫感轰然袭来。
当宋最终被告知可以离开后便走了出来。此时,路上车水马龙,在路灯下好似一片光与影的海洋,纵横交错,也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也或许就是在此时,宋才真正地意识到,自己曾经所熟悉的那个澄澈且清晰的世界已经彻底消失了,接下来将是影子的世界;而在这样的世界中,似乎真假不再重要,谁是谁非也无关紧要,仿佛就连个人曾经所拥有的那一点属于自身的自由,也都已经注定要走向烟消云散。而对此,他始终无能为力。因为他意识到,在未来与影子的战争中,自己或许注定了会是输掉的那一个。
宋一边走着,一边胡乱地想着,心里感觉空荡荡的同时也莫名地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慌所淹没,好像有什么危险迫在眉睫似的,让他一下子陷入浓重的焦虑之中,好似黑暗的旋涡,一下子便把他吞噬了。
那些人的影子、树的影子、汽车的影子,那些万物的影子彼此交错重叠,从光芒中升起,面目模糊地凝视着每一个路过之人,听着、看着、记录着……而没有人会注意到它们,就好像那些只在眼角的余光中才出现的幽灵,毫不顾忌地生活在每个人的时时刻刻之中,却无人察觉。最终就变成了空气,变成了鱼生活其中的水,只不过鱼已经忘了水是什么。
在一处十字路口等绿灯时,宋看到一个站在路边好像正在乞讨的男人,正高高地举着一面纸牌,上面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因为天黑,宋看不清,待绿灯亮了起来他穿过马路的时候,他看到那个男人正盯着自己,让他不由紧张,便加快脚步,离开了那里。
他打开手机后看到夏打了几通电话,又发了几条信息,邀他晚上过去一起聚聚。
他盯着手机屏幕,那个熟悉的感觉再次出现,好像自己此刻手里拿的并不是一支手机,而是一只眼睛,一只不知属于谁的眼睛,正盯着他,一刻不停地仿佛透视了他的身体、脑海、那些曾经的生活和隐秘的想法,甚至还有并未发生的未来……他感觉自己仿佛正在变得像一张透明的纸,一览无余,没有任何隐藏,也没有任何遮蔽,赤裸着被展览、被凝视、被观察、被研究……
“他们在监视我!”宋快速地打了几个字,发给夏。然后下意识地甩开,手机便在黑夜中划出一道光线,落进了边上的河里。宋站在那里呆呆地看了会儿,又看了看自己身后无声无息的影子,许久之后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