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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 屋
——狮子桥系列

2022-10-28孟大鸣

湖南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房子

孟大鸣

连续下了二十一天雨。

下午15:30。

村主任喻富强穿一件透明的白雨衣,站在池塘塘基上对着他家祖屋倾斜了的墙壁指指点点。他身旁还有三个狮子桥镇防汛抗洪督查组的人,两个打黑伞,一个打黄蓝相间的花伞。他认识两个,另一个打黑伞的不认识。雨伞仿佛经受不起雨水的打击,都往北倾斜。

他站在围墙旁的大门口。他们没和他打招呼,他便把眼睛望向天空,雨水一滴一滴地打在脸上。虽然眼睛有意回避,但耳朵一直紧跟在他们身边。

朝东的部分整体倾斜,拆,一定要拆,而且要快,再落两天房子肯定会倒。一个打黑伞的说完,便把伞往上抬了一下。

喻富强说,这是喻方至家。

要不要鉴定一下,看是几级危房。打花雨伞的干部说。

凭眼睛就能看出来,肯定是D级,最严重的危房。打黑伞的又说。

来不及鉴定了,要是在防汛期间倒了,我们谁都负不起责。他不认识的人又说:二十四小时内必须拆完。

喻田生心想:看你们谁有这个胆量!不怕死就来。喻富强这小子嫉妒心太强,怕土地征收时,他得了好处,才有意把镇里干部引过来。万万不能让喻富强那小子得逞。真把房子拆了,假如明年征收怎么办?

他不认识的那个人临时对喻富强说,喻方至的工作我来做,估计不会有问题。拆房的事你立即动手,二十四小时内出了事算我的,二十四小时后出了事你负责。

水在雨衣上流动,北风把雨衣掀了起来,水随风摔了出去。这时,他感到身上的衣服和雨衣一齐发力把凉气送到了骨头里。

二十五年前,他把爷爷建的坐南朝北的一半瓦一半茅草的房子拆了,建成一排四间红砖瓦房。去年,听说全村都要征收,又朝西加了三间,再往上加了二层,变成了一个“7”字形的三层小楼房,外墙都贴了瓷砖。他把每间房都编了号,如:101房,第一个数字表示层,最后一个表示房间。从101至104坐北朝南,105至107坐西朝东。靠池塘边的房间分别是107、207、307。

从宅基地到池塘,有二米五;往下一个三十度的斜坡,围墙建在半坡上。他沿着墙脚仔细察看曾经是黄土堆积起来的宅基地,虽有下沉痕迹,但都是老印,没有新发现。

他站在喻富强站过的位置,与墙壁大概四五十米的距离,凭经验判断墙朝外歪也就十五厘米左右。估计与宅基地下沉有关。

池塘旁的石坡裂了一道口子,石头缝里长出了一蓬蓬茅草和只能做柴禾的小灌木。坡下有一排杉树,两棵樟树。池塘水位天天上涨,那排杉树被水淹了四分之一。

他十九岁学泥匠,后来做包工头,大半辈子和墙壁打交道心中有数,宅基地不会再下沉。一年前就这样,歪一点也出不了大问题。他听喻方至说过,法国有个什么塔,不知歪了几百年还是几千年,至今都没倒,这一点点算什么?反正不住人,明年征收完就会拆。

阿嚏!阿嚏!阿嚏!!一连三个喷嚏,仿佛天空中一连发出三声霹雳。身上的雨衣,好像收受了风雨的贿赂,不但没保护他,还尽帮风雨做伤害他的事,雨衣上的水像河流一样朝他的衣裤上灌溉。寒气从背上进入了骨髓。

下午16:10。

电热壶发出咕噔咕噔的响声。拔掉电源后,抓了一把自产的烟熏茶放到壶里。狮子桥镇的家中有安吉白茶、西湖龙井、武夷山大红袍、云南普洱等名茶,但他还是喜欢喻家湾自产的烟熏茶。那些名茶价格上千上万,但到他口里都是淡不拉几的。喝茶也像抽烟一样讲劲道,如果白开水一样,不如不喝。他认为,不管多名贵的茶都没有喻家湾的烟熏茶劲道。

喻富强他们刚走不到半个小时,瓢泼大雨就停了,石墨般的黑云也散了,天空似乎高了许多,花朵一样的白云,飘在遥不可及的头顶上。算老天发善心,让万物喘喘气。身上的湿气被一杯热茶赶走了似的,有了一种暖和的感觉。

101是临时住房,怕村干部趁他不在把房子拆了,才在这里安营扎寨。101虽然不漏雨,但雨水化为湿气,采用化整为无的策略往里浸透,地板上就有一层毛茸茸的水珠,一直延伸到墙脚,往上足一尺有余。墙脚粉刷的水泥浆凸起泡泡,一片一片地脱落,还有饭碗大一块掉到了地板上。坐北朝南的四间房子,是老宅基地,还是祖父挖掉的半边山,不管房间如何潮湿,也不管坐东朝西的三间房子出多大问题,101都是安全的。

他先把绑着磨刀石的条凳放到面对大门的院子中间,转身进101房拿出大刀和红缨枪。他朝淡白色的磨刀石上倒了一瓢水,白石头立即成了青石头。把磨刀石摆在院子中间的好处是凡走在外面村道上的人都能看到他磨刀。

大刀和红缨枪像镜子一样放光。自从喻富强带人在池塘边指指点点后,便每隔两三个小时就要磨一次刀,哪怕能削铁如泥,也要拉开磨刀的架势。他磨刀的目的不是为了磨刀,是警告,警告喻富强莫打拆房子的算盘。

天空中的那个缺口仿佛还没补上,雨仍在往下漏。

上午9:15。距离二十四小时内必须完成的拆房令,还有五小时十五分钟。

村道上一台黑色轿车朝他家方向开来。直到轿车左转弯进了院子里面,才看清是一台宝马。喻方至来干吗?谁让他来掺和的?

喻田生高中毕业拜舅舅为师学泥匠,先是在乡下砌土砖房子,后来到城里砌红砖房子。喻方至出生那年,他离开舅舅的施工队自己做包工头,那天接到老婆临产的电话时,他当包工头砌的第一栋三层楼的房子还在封顶,突然灵光一闪,就把正要出生的儿子名字取好了。将房屋的部首去掉,就成了“方至”。

喻方至从车里出来,朝他看了一眼,但没说话,围着屋场转了一圈,找老鼠洞似的连宅基地的角角落落都没放过,然后,走到他面前说,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墙都歪了。拆了吧。

我说不会倒就不会倒。你要是劝我拆房子,趁早莫开口。

手机关了?

与你无关。

几十万征收款算什么?

败家子,我喻田生怎么生你这样一个败家子?

当年为了十块钱给人下跪,这是他一生铭记在心的耻辱,也是他拼命赚钱的动力。当包工头的第二年,为了五十万的单,陪酒陪到胃穿孔,大出血,在鬼门关睡了两天两夜才回到人世。几十万就不是钱了?你有多少几十万?

说了几十遍的陈芝麻烂谷子。喻方至又说,喻富强要调狮子桥镇当农林办副主任。

他调他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这房子要是倒在防汛抗洪期间,他的副主任就泡汤了。喻富强答应只把去年加的拆掉,村里再帮你把屋顶盖好。要是倒了,一分都得不到,这样还能保住老宅子。

你怎么知道会倒?你想它倒?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

喻富强给他打电话后,不到半个小时,新来的镇长老米也给他打了电话。方至哎,现在全县工作重心都是防汛抗洪。前天东山镇倒了房屋,死了两个人,书记、镇长就地免职,你听说了吗?你父亲喻家湾的房子,是全镇第一大险情,二十四小时内也就是明天下午三点半前,必须消除险情,我已经给喻富强下了死命令。我用老同学的身份请求你,回喻家湾把你父亲接走。老米又说,这事要是处理不好,你的利益也难保。

喻方至建筑专业本科毕业,和老米是大学同班同学。喻方至毕业后直接进了父亲的建筑施工队,老米考上了公务员。十年前,喻田生退出施工队,喻方至根据建筑施工的管理规律和要求,在父亲施工队的基础上成立了鸿图建筑有限责任公司。现在的鸿图公司,可以建三十层以上的大厦。

老米最后那句话,喻方至理解为警告和要挟。但老米也没说错,虽然二十层的狮子大厦快封顶了,但还有三万亩桃花园旅游项目投资和另一个新项目没定下来,还寄希望于老米以后鼎力相助。

他感到事态严峻,上午本来约了客户,也只能爽约赔礼了。

喻方至说,你阻止不了,老米说了,二十四小时内必须拆完,如果没拆我也要受牵连。

不怕死就来。他拿起大刀说,正好天天磨还没见过血。

喻方至伸手去接父亲手中的大刀,心想,如果人不走,就把刀拿走。

莫动!他厉声说。

跟我走吧。

你走,快走!

你不走我也不走。

你把我逼死吧。说完,他拿起大刀准备用刀尖往自己身上扎。

以为你不走就能保住房子?真是个活爷(爹)!喻方至说完,打开车门,进了驾驶室。

还活爷,明明是坑爹。

宝马上了村级公路,不到一分钟就进了弯道,再出现在他眼睛里时,轿车变得只有玩具大小了。

上午10:20。

雨蜂拥般地朝地面挤,来了一批又一批,没了尽头。

朱头,非法拘禁,你派出所所长知法犯法。

在你自己家里,我陪你喝酒,也叫拘禁?

喻田生双手不停地晃动,手铐和床柱碰撞,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这样陪我喝酒?我的手上是什么?

我铐你了吗?没有哎。你拿什么证明?

朱所,你看,全是凶器。一个穿警察制服的年轻人从床底拿出大刀和红缨枪。

看清楚,那是玩具。朱所又对年轻警察说,把玩具拿走,锁到车里去。

朱头和穿制服的年轻人走进他的101房时,他知道他们是为拆房子而来。他想:凭喊了十多年朱头的交情,不至于一声不言就把他抓去派出所。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一言不发,在他还没来得及反抗时,左上右下将他的双手铐在同一根床柱上。更没想到,还把他的左脚也铐到床脚上。

这房子拆了好可惜啊!

歪到外婆家了,可惜什么?

喻田生听到外面你一句我一句胡乱对话。又有人说,老天开眼了,雨小了。好像有脱下雨衣甩水的声音。从嘈杂的吵闹声中估计有一二十个人。

怎么办?难道就让他们拆?不行,绝不能。拆他的屋等于要他的命。此刻,脑壳仿佛是木头做成的,想不出一点办法。

喻主任,搭架子的材料什么时候到?

不搭架子,来不及了。先把屋顶拆开,再到房子里面一层层拆。喻富强的声音如电锤一样刺耳。

再不出去,他们真要上屋顶开拆了。右手用力拉了一下,手腕上一阵疼痛,此刻,他突然想到朱头在和他演一出戏,导演估计是喻方至,朱头绝对不敢让他受伤。这床,以前三面有雕花板围着,好像一个敞开的笼子,他不记得什么时候把雕花板拆了,只剩下四个床柱的空架子。他望着床柱,决定用自残的方式逼朱头把手铐打开。于是,趁朱头没注意,便将头往床柱上撞。

喻爹,你莫骇我啊。米镇长一再交代要礼遇,如果碰掉一块皮就要拿他是问。朱头对穿制服的年轻人说,快,用棉被把床柱子包起来。

朱头先把他右手床柱上的铐子打开,穿制服的年轻人便将棉被包在床柱上,朱头再将他的右手铐上,然后,又如法包好棉被再铐上手铐。

刚打开床柱上的手铐时,他想趁机摆脱朱头的控制,但朱头把手铐的另一头铐在自己的手上,他试了几下都找不到机会。

喻田生的额头再往床柱上碰撞时,软得像落在棉花堆里,连痛感都找不到了。

砰!砰!砰砰!喻田生估计是十二磅大锤砸在墙上的声音。大锤的响声仿佛敲碎了喻家湾的宁静。大锤每一下都是砸在他心上,响一声,他的心就痛一下,后来那声音连续不断,心就绞痛般没了停歇。

完了,完了,拆定了。喻田生的声音仿佛有些哽咽似的。他突然又破口大骂:朱头你这狗日的,我算瞎了眼,认了你这个白眼狼朋友。

他骂得嗓子都发干了,便停下来咽一口口水润了润喉咙。此时,喻富强卖力地吆喝着:雨又下大了,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

喻田生一肚气不知往哪撒,听到喻富强鸭公般的声音,于是,又开始骂道:喻富强你这小人,你叔叔的房子加高了,你堂哥的也加高了,都是为了征收,他们的不拆,偏拆我的,你不会有好下场。老天呀,你如何容得下这样的小人?给他一点教训吧,让他付出做小人的代价。

不管他骂谁,朱头都和和气气,挂着一脸微笑说,喻爹,好酒,真的好酒,九百多一瓶。

也许是骂累了,也许是能想到的词都骂完了,便看了一眼朱头。心想,用酒引诱,做梦吧!

酒用报纸包着,至于什么品牌,他没兴趣,也懒得关心。酒是从塑料袋里拿出来的。此时他才发现,朱头还有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卤牛肉、酱鸡爪、花生米、酱干子。靠后墙一张半个人高的四方桌,他们把方桌抬到床边,放在他面前,又把下酒的食品摆到桌上。

我说了是来陪你喝酒,你看,这么多下酒的东西,都是你喜欢的。

平时见到这些东西,他肯定要大口喝酒,今天对他来说不是美食,是毒品。他瞪着双眼,像被激怒的公牛一样凸着一对血红的眸子,仇视地盯着方桌上的酒和食品,似乎就是这些东西让他陷在床上动弹不得。

这是陪我喝酒?他摆动双手说。朱头,你要不给我解开手铐,从现在起我和你绝交。

喻爹,莫躁,莫躁。朱头拿出两个一次性塑料杯,把酒倒满,一杯放在他面前,一杯放在自己面前。

朱头拿出钥匙往手拷的锁孔套去,他以为是要给他解手铐,便没注意穿制服的年轻人的动作,等他反应过来时,右脚铐已经铐在四方桌上。这时,朱头才带着诡异的笑容慢吞吞地替他解开双手上的铁铐子。刚获自由的手还处在僵硬中,不服大脑指挥,他前后甩摆了两下,慢慢找回一些感觉。他想,只要把铐子解开就能出去。便放缓口气对朱头说,还有脚。

喻爹,得罪,只能委屈你的脚了。朱头端起酒杯,又说,我用贵公子的酒借花献佛。

这时,他才认真看了一眼酒瓶,确实是喻方至的酒。他的酒柜里还有两瓶。除了喻方至的宝马车里,狮子桥镇再也找不出这个牌子的酒。喻方至的汽车尾厢一般备了两种酒,这个品牌的用报纸包了放在最里面,不熟悉的人打开尾厢以为报纸包着什么破烂。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喻方至你这化生子!突然怒从心来,用狮子桥的方言骂了一句,呷(吃)呷呷,呷你娘个板鸡。

穿制服的年轻人用手机对着四方桌上拍照时,他突然扬起右手往桌上扫。朱头反应比他还快,他刚把身边的酒扫倒,把下酒的食品扫到桌子边缘,正要往下掉时,朱头的上半身都扑到了桌上。口里还对穿制服的年轻人说,不照了,不要照了。

呵呵,呵呵,没掉下去,还能吃。朱头嬉皮笑脸。

慢,慢些,放,往下放。大锤的声音暂时消失了,估计屋顶也快拆完了。

把手铐解开,我要屙屎。

去,把屋后的粪桶提来。

穿制服的年轻人走到屋后说,桶里有半桶尿。

泼到后面山上去。朱头又对他说,喻爹,不好意思,浪费你的尿了。

对着桶子屙不出,我要上茅房。他又加重口气说,茅屎屋!

外面“嘭”的一声,不是大锤,那声音落下去后还拖了很长的尾巴,仿佛是天垮下来了似的。他心中一惊,外面的响声没了,身体上的颤抖却还没停止。他见朱头的肩也抖了一下。

凭经验,刚才的响声,是同一时间连续两次倒塌。他的初步判断是墙壁倒在楼板上,再把预制板砸断,从三楼跌到二楼。他建的房子他清楚,预制板里不是钢筋是毛竹竿。

倒了!倒了!快,快!!打开铐子!打开铐子!他急促地喊。

主任,主任。喻主任埋在砖里,快救喻主任。

他快步跑到二楼,顶空了,雨直接掉在二楼楼板上。靠墙边有一堆砖头,喻富强的身子被砖头埋了,只有头和脚露在外面。喻富强身边的预制板也断了一块。

第二年。

摩托车从县道49公里路牌旁下坡左转上村道,过一条小溪,五分钟就到了喻家湾。小溪上有一座石板桥,桥左边二百米是一座小山包,溪水长年累月对山脚的冲击,便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到底有多深,从未有人见过。爷爷辈的人说,桥有二百年历史。后来大队有了拖拉机,又在石板旁加了一块水泥板。

双湾村的地形如一根盘在肚子里的大肠,被八个馒头般的丘陵包围,穿插。一条小溪从西往东突然又回头往西,不到两公里,碰到一个山丘,又掉头往东,到了县道49公里的路牌旁冲击出一个水潭后又朝西北方向流去。一会东一会西,于是就有了两个湾道,双湾村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四十年前,双湾村粮食亩产全镇第二。在双湾村随意挖开一块土,都黑得像农家肥似的,土质松软,还发亮。喻田生的祖屋在第二个湾道里。

朱头带他见了狮子桥镇规划办主任,也看到了规划图,三公里范围内都要征收非空穴来风,在规划图上,双湾村的位置清清楚楚地写着“旅游开发”四个字。

喻富强断了脊梁骨,还在医院治伤。因公负伤,受到省防汛抗洪指挥部的表彰,成了英雄,于是特事特办破格任命为农林办副主任。双湾村现在的书记兼主任是喻悦,他第四代堂兄的儿子,而且喻悦的儿子在喻方至的公司做项目经理。他对喻悦说,我要把祖屋重新修起来,喻悦说,没问题,你是维修,不是新建。他说,这次要建五层。喻悦说不是新建,是恢复以前的规模。

四婶端着撮箕从房子里出来,他便把摩托停在路边,叫了一声四婶。他和四婶家不沾亲也不带故,不知道为什么叫四婶,反正从小就这样叫,和他同辈分的人也这样叫。

田生啊!四婶放下撮箕走到村道上,几乎是站在面前才认出他。何解(怎么)骑摩托?差点认不出了。

天气好,看看风景。其实,他骑摩托并非看风景,汽车只能在村道上走,摩托还可以在机耕道上骑,比汽车方便。他又问,四叔呢?

请收割机师傅去了。

他家的责任田以前是四叔种着,后来四叔说年纪大了,体力吃不消就荒着。四叔种田不为赚钱,只供家人吃。儿子和女儿都在县城开店,两家人的粮食都由四叔供给。

四叔的房子以前也是泥砖茅草房,十年前,拆了重建为红砖瓦房,去年,在红砖房上又加了一层,外墙贴了红色的瓷砖。外表光鲜了,但一楼房间里还保持着茅草屋时期的原貌,二楼还没有装修。

他走进四婶家的庭院,就闭着一只眼睛仔细察看墙壁是否在一个平面上。自从喻富强把他的房子强行拆倒后,见到墙壁就条件反射,忍不住要察看一番。他知道这有变态嫌疑,但无法克制自己。

四婶,这个月初八请您帮我做几天饭,行不?

行。又要做房子了?今天初几?

初五。他又说,那是祖业,不能败在我手里。

四婶虽然七十二岁,但在双湾村真还找不出一个比四婶更合适的人。他请的泥工和小工,都是在网上发招工启事找的。双湾村不但找不到有体力做小工的青年,就连五十岁左右的壮年人也稀缺。

那就麻烦四婶了。

不麻烦,几个人的饭菜四婶这把老骨头还能做得出来。

离开四婶家,他骑摩托从村道上右转进了一个小山坳,少时他去镇上中学读书走小路都是从这山坳里翻过去。山坳里刚好在建一栋房子,是黄细毛家的。黄细毛的大哥和他是同学。黄细毛老婆在镇上开服装店,一家都住在镇上。两个月前他到了这山坳里,那时门上的锁都生锈了。

黄细毛的房子正在施工,已经三层了,还在往上加。

刚把摩托停在一堆预制板旁,黄细毛放下手中的活,从身旁的包里拿出黄芙蓉王,递了一支给他。

谢谢,戒了。他摆摆手。

他的目光落在预制板上,仿佛好玩似的,双手搬起预制板的一头掂了掂,心里就明白了,这预制板和他的一样,都没有钢筋。一个小工正在用水泥拌灰浆,他用三个指头伸进半包水泥里搓捏,估计标号在二百以下,再看包装,果真是距双湾村十公里的那家小水泥厂生产的。他闭着一只眼睛,像在四婶那里一样,仔细察看墙壁是否有倾斜,虽然有脚手架阻碍视线,但从直线般的墙缝看,泥工师傅的手艺和他不相上下。看来大家都一样,他的墙壁倾斜只是运气不好。一个人的运气不可能总是不好吧?

他离开黄细毛建屋的工地,正准备发动摩托,口袋里就响起:爷爷,来电话了。爷爷,来电话了。他掏出手机一看是喻方至,嘀咕说,至安仔的电话肯定没好事。他刚把手机放到耳朵旁,喻方至劈头盖脸说,把房子再建起来,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你,但基脚必须重新打桩,搞扎实,我怕你又搞成豆腐渣工程,材料都买好了,王总明天亲自带两台车送来。

晓得,晓得!老子搞了几十年建筑,还要你来教?!要那好的材料干吗?化生子。说完,咔的一下把电话挂断了。边将手机放进口袋,边嘀咕,明年夏天就征收,尽花冤枉钱。

后 记

“看斜塔不如看斜屋,何必舍近求远!”辽阔的水面有一栋集装箱一样的楼房,一头栽向水面,楼房被魔法定住了似的,歪在半空不动,只有长长的倒影落在水中,斜屋对面的倒影里挂着一串串紫色葡萄,仿佛连水都映成了紫色。

第一次看到这幅广告是去超市途中,他坐在喻方至给他配的汽车里,189路公交车迎面开过来,车身上一幅斜屋广告,突然就闯进他的眼睛里,脑壳里随之一震,这不是喻家湾斜屋吗?

再次重修祖屋后,坐西朝东的房子整体倾斜比上次更明显,宅基地也下沉十多厘米。那两年他养成了一个看报纸、听广播、上网看新闻的习惯,凡是与征收有关的信息,即使与狮子桥镇无关,甚至千里之遥,都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这样等待征收的日子过了两年,等到的结果是喻方至的公司投资搞旅游观光农业,不拆一间房,不征一寸土,各家以土地流转入股。刚得到此消息,心脏病就来光顾他了。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正准备办出院手续,接到老婆确诊肺癌的短信。

喻方至在北京四环外有一套别墅,相距全国有名的一家肿瘤医院不到三公里。喻方至把他们夫妻俩送到北京后,还从狮子桥镇请了两个本地保姆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司机。喻家湾破房子也就没管了,倒也好拆也好随它去。自从喻方至投资双湾村,他就把喻家湾的房子叫成破房子。他在北京一住三年,上个月老婆去世后,才回到省城。

这时,喻田生想起了前天晚上,米镇长进省城办事,顺路到了喻方至家。喻方至的书房兼接待室在游戏室对面,他每次到喻方至家,除了睡觉外,一半时间在游戏室。两张木门未作隔音处理,尽管他们说话声音不高,但只要他不专心在游戏或者微信上,他们谈话的内容能听个八九不离十。斜屋广告有可能帮助我们提前实现国庆长假百万游客的打卡目标。米镇长又说,你离胡润富豪榜又近了一步。喻方至说,我正在考虑米书记的庆贺酒到什么地方办才合适。两人哈哈大笑。

看到广告,他突然明白了,他们说的一定是广告上的斜屋,也就是他的祖屋。

这时,迎面又来了一辆公交车,车身也是那幅斜屋广告。他抬起头,眼前有一栋看不到顶的高楼,壁上有一块电子屏广告墙,上面做的也是斜屋广告。他突然被斜屋广告包围了,车载收音机里音乐一停,一个像唱歌一样的男声:看斜塔不如看斜屋,何必舍近求远。

他掏出手机给喻方至打电话,想告诉他那年重修祖屋时没有加固宅基地,现在这个倾斜度,比当年危险十倍以上。连拨三次,都已呼叫转移。他突然对司机说,掉头,回喻家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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