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 宠
2022-10-28鬼金
鬼 金
我就是相信,人类自我或曰人类灵魂的某一部分,不受制于时间和空间的法则。
——荣格
从卡尔里海回来后,丁妍常常失眠。即使不失眠,也会噩梦连连。她总是梦见大海像一床被子,盖在她身上。当她在被子下面濒临窒息的时候,她看到被子下面出现了一个空间,一轮月亮悬挂在被子上。月光混沌,月球移动,随时要突围出去。丁妍赤裸着身体,蜷缩在那个被子笼罩的空间的一个角落里,她轻声喊着,月亮,带我走,月亮,带我走吧。月亮没说话,移动缓慢,从黑暗的被子上突围出去……在月亮突围出去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可以呼吸的洞,是的,洞。丁妍终于可以呼吸了。她从角落里站起来,仰望着那个洞口,突围出去的月亮已经不见了。就在那时,大海突然分成两半,她所处的空间消失了,她置身在寂寥的荒野上,俨然一位女神……
丁妍醒了,觉得胸闷。她从床上起来,去了趟卫生间,灼热的尿液让她感觉到丝丝来自身体的疼。她上火了。她从卫生间出来,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她不想回到床上,她怕那噩梦回来。丁妍点了支烟,叼着,拿过手机,在便签上记录着刚刚噩梦带给她的恐惧,把烟灰弹在褐色茶几上的烟灰缸里。也许是用力过猛,一小截燃着的烟丝被弹到了烟灰缸里,闪着猩红色的光,像一个瞳仁,在没有开灯的屋子里,亮着。她没有去管,任它燃烧,并升腾起一缕细小的烟雾来,直到殆尽。也许是那飘忽的烟雾呛到她了,她把剩下的半支烟,按灭在烟灰缸内,手指捏着过滤嘴的部分,顺时针,在烟灰缸里,扭了一下。她的耳边响起阵阵潮汐的声音,海水冲刷着海滩,并碾压着海滩;海水撞击着礁石,并抚摸着礁石;在冲刷和碾压,在撞击和抚摸中,破碎成,万千浪花。那撞击声令丁妍感觉到,来自身体的欢愉。丁妍轻声地问,崇山,是你回来了吗?没有人回答。丁妍又问了一句,崇山,是你回来了吗?除了丁妍的呼吸声,屋子里剩下的,除了寂静和黑暗,还是寂静和黑暗。丁妍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张开着,去分辨那个声音,但那个声音消失之后,再没有出现。她充满紧张地竖起耳朵听着,自己的呼吸,由急促变得均匀,她终于失控,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丁妍躺在沙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早上的时候,丁妍被电话惊醒。她看了下手机,是母亲,她慵懒地接了。因为睡前的哭泣,她心里面像堵了什么东西似的,胸口发闷。母亲问,妍儿,你回来了吗?我包了韭菜鸡蛋馅的饺子,你过来吃吗?你爸昨晚就要我给你打电话,我怕你没回来,就没打。丁妍说,不去了,回来后,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不安之夜》的话剧可能要上演,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修改,改过之后,还要张罗排练。母亲说,吃完,你再去忙你的呗。丁妍说,不了。母亲说,要不就让你爸给你送过去。他有你家的钥匙。丁妍不好再拒绝了,说,好吧。你们的身体都还好吧?母亲说,你爸的血压最近有点儿高,医生给开了降压药,尿酸和前列腺也不太好,一天要吃好几种药。丁妍说,哦,那你们可要注意身体啦,你们好了,我才能放心做我的戏剧。母亲说,我们不会成为你的负担的。对了,你爸这几天在张罗着和我去看公墓呢,他让我问你,要不要也给你选一个,我们一家三口……丁妍说,你们选你们的吧。对了,海滨公墓不错,你们可以去看看。母亲问,在哪儿?丁妍说,卡尔里海,你们坐车去,下车后一问,都知道那个地方。母亲说,我和你爸商量一下,哪天去看看。你有空的话,就回来看看我们。丁妍说,好。母亲说,别嫌我唠叨,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住平房的时候,有个邻居张大妈家吗?丁妍问,记得,咋啦?母亲说,半个月前,我看到张大妈的女儿大辫子,她得了癌症,瘦得简直都没了人形,以前的大辫子,因为化疗,都没了,戴着个帽子。她妈天天早上去庙里磕头拜佛,求佛祖保佑她的女儿。刚开始,我还纳闷,她妈干吗天天早上去庙里,我问过一次,她没说,看到大辫子的样子,我明白了……丁妍说,哦。母亲说,你也要注意身体,身体才是本钱。丁妍说,知道了,妈。
对于大辫子,丁妍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但她还记得那长长的辫子,又黑又亮,从头上拖曳到屁股。她们小时候在一起玩的时候,那辫子总是成为她被人取笑和攻击的目标。只要和她打闹的小伙伴抓住她的辫子,她就完全屈服了。她爸妈都在工厂上班,老是打架,闹得邻里们常常出来看热闹。那时候的大辫子常常躲在角落里哭泣。他爸妈不打架了,他爸离开了家。是离婚还是怎么的,没人知道。丁妍记得大辫子好像嫁到东港什么地方,中学毕业就结婚了。结婚的时候,丁妍还是伴娘。后来,大辫子离婚了,又回到了望城,偶尔在街上看见过一次,她的眼神还像小时候那样怯怯的,对周围的世界充满恐惧。她们并无往来,也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丁妍不知道母亲向她提起大辫子是什么意思。母亲说话擅长旁敲侧击,喜欢举例说明,这也是母亲的智慧,一些道理她让你去想。这次,母亲可能也是感叹生命的无常吧。其实,丁妍即使没有母亲的敲打,她何尝又不知道生命的无常呢,她不是刚刚经历过崇山的逝去吗?她知道自己已经在如履薄冰地活着,是小心翼翼的,好像稍不注意,就可能成为无常的一部分。崇山带给她的那凝固在心里的悲伤还没有消散,遁去。此刻的崇山已经化为骨灰,盛装在一个小盒子里,静静地躺在海滨公墓的地下……
丁妍和崇山在一起后,丁妍并没有告诉父母,但有一次说话还是说漏嘴了。母亲想看看崇山,他毕竟是和女儿生活在一起的男人,她要看看。这并不过分。但被丁妍拒绝了。她不想让父母干涉或干扰她的生活。那次,母亲很伤心,好久没和她说话。即使这次去处理崇山的后事,她也只是说去卡尔里海,没有提起崇山的意外身亡。在母亲眼中,丁妍是一个冷漠自私的女儿。丁妍还记得安葬完崇山后,来悼念的人都走了。她静静地坐在墓前,望着不远处的大海,波澜壮阔。海水碾压着海水,海水叠加着海水,退回到海中央。开始退潮了。裸露出来的陆地看上去一片黑色,日光落在上面,黑色滩涂,闪烁着细碎的光,就像一面镜子碎在那滩涂之中。黑色的滩涂越来越大,距离岸边已经能有二十几米,甚至更远,已经看不到海水了。白色的海鸟音符般在滩涂上飞翔,偶尔,俯冲下来,啄食着滩涂水汪里的鱼虾。甚至有几只海鸟,白色精灵般,在黑色的泥泞的滩涂上傲慢地闲庭信步。海在那一刻变成了远方,是的,远方,除了退潮后的滩涂,什么都看不见。随着日光黯淡,那裸露出来的滩涂透着阴森恐怖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还有海的腥咸。
一年前,崇山和丁妍偶然看到这座海滨墓园,他们就进来看看。当时,还没有落潮,海水波澜壮阔的。两人在墓园里转了一圈,崇山就决定买下这里的公墓,作为将来的安息之地。如果他们看到了这退潮后的景象,丁妍相信崇山不会选择这里的墓地。当时,丁妍还嘲笑崇山,像女人给自己办嫁妆似的,提前选了公墓。崇山坐在已经定下的墓地旁边说,总比到时候,被别人选择或死无葬身之地好吧。这话说得沉重了,丁妍无法反驳。丁妍倚靠在崇山身边只是轻轻说了一句,那我呢?崇山说,我的就是你的。丁妍说,你咋就知道你会先行一步呢?要是我呢?崇山说,要是你,我同样会把你安葬在这个地方。你愿意吗?但我预感一定是我……到时候要麻烦你……丁妍厉声说,闭嘴,我不准你这么说。崇山愣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话让丁妍生气了,他大大咧咧地说,这有什么呢?这不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吗?为什么不能谈论死?为什么不能提前准备好?就像买菜做饭一样,不都要先买米买菜吗?为什么要把死看成是一件很重的事情?丁妍脸色凝重地说,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崇山笑了笑,说,看海,看海。丁妍说,看什么看,你为什么总是给我制造一种随时都会离开我的危险幻觉呢?崇山说,是吗?我没觉得啊!我只是在说日常。丁妍不吭声,眼睛望着没有尽头的卡尔里海,整个人还沉浸在崇山话语的情绪之中,仿佛两人之间矗立着一道悬崖,这悬崖和他们之间的爱无关,只是多年来崇山与人群的自我孤立所形成的,抑或他的自我保护。
其实,在这件事情上,崇山是矛盾的。之前两人谈论到这个话题后,崇山曾说过,死后把骨灰撒到大海里,两人都没孩子,即使有了墓地,也没人祭奠,但他又选择了墓地,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变化,丁妍也不知道。
两人在退潮前,离开了海滨墓园。
丁妍不属于任何艺术团体,只是自己在做戏剧艺术。也可以说,她是独立艺术人,甘苦自知。既要生存,又要捍卫她的艺术。她倔强的性格,让她很少妥协。她正在创作的《不安之夜》在大剧院的审核中,没有通过。人家说,如果她同意修改的话,可以再考虑考虑。看着和她谈话的那个年轻经理脸上的傲慢,丁妍后悔让他们审核这个剧本了。人家“庙”大,自己就不该来,自取其辱,而且人家需要的那种东西是丁妍做不出来的。即使能做,也会让丁妍自己不舒服。当一些东西假借艺术之名去说谎,是丁妍不能忍受的。丁妍同时也知道,真实会让自己伤痕累累,但她在坚持着。丁妍从大剧院的办公室走出来,站在剧院门口,她望着这个“蛋式”建筑,突然笑了。那天好像是什么节日,络绎不绝的观众走进剧院,而她刚从里面走出来。她快速离开,仿佛那建筑随时都可能把她吞噬掉似的。
那之后,丁妍又联系了家小剧场。其实,这是一家二人转剧场,老板韩铁成是一个北漂了几年回来的人,丁妍把剧本拿给韩铁成看,过了几天后,韩铁成约丁妍见面,他说,要修改。至于什么原因,你改好后,我们再看看。一些要修改的地方我已经圈上了。丁妍同样是拒绝修改的。韩铁成说,在不损伤你艺术标准的情况下,改改吧,即使你发出的声音变得微小了,但那也是声音啊!让更多人知道你的声音,不好吗?其实,你也要考虑我的处境,我总不能因为上演你的戏剧,而……再说,这小众的艺术,票房,我没想过,我只是喜欢你的戏剧,而且,这小剧场还有别的股东,我不能按我个人的喜欢,就……其实,我挺佩服你的,你在这座城市一直都在做着启蒙。启蒙总是艰难的,你企图唤醒一些人,可是那些人不愿意醒来。丁妍说,谢谢夸奖。我再考虑一下。韩铁成说,晚上我请你吃饭吧?丁妍说,如果能上演的话,到时候,我请你吃饭。今天,就免了。韩铁成说,好吧。在望城,还有你这样的为了艺术的人,我也是从心里尊敬你的。丁妍说,过奖了,总要有人去做。韩铁成说,丁妍,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丁妍说,你说。韩铁成严肃地说,活下去,才是重要的,你说呢?丁妍沉默了一会儿,说,嗯。丁妍突然觉得,她和韩铁成之间,在艺术上,还是有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韩铁成说,像你这样的人应该去北京、上海、深圳那些大城市发展,那里的机会更多,也许你的作品的受众也更多,而不是待在这个一百多万人的小城市,看着你这么好的艺术作品没人欣赏,我都心疼。你说这一百五十万的人口中,更多的人还在忙着生存,哪有欣赏艺术那份闲心呢?我这小剧场要不是养着个二人转剧团,早关张倒闭了。其实,答应你,我也是想尝试一下,看看能不能卖出去票,我甚至想过,不卖票,完全公益也可以。丁妍笑了笑,说,感谢你能这么说。那么,你为什么从北京回来了呢?你又为什么办这个小剧场呢?你何尝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呢?韩铁成狡黠地笑了下,望着丁妍说,其实,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你也看到了,我是一个失败者,我不想你也是一个失败者。其实,在望城,有你,有崇山,还有……我并不感到孤独。即使崇山已经离开了我们,但你还在,那谁还在,我也看到一些没有离开望城的年轻人开始喜欢艺术了,这也是我想给你提供演出机会的原因。丁妍说,对于艺术,我又何尝不是和你一样呢?我坚信即使再贫瘠的土地上,总是会生长出鲜花的。
丁妍不是没想过离开望城,但她觉得即使是再小的城市也总是需要艺术的,甚至可以说是需要真实的。当年和她一起做戏剧的张芸,如今在北京已经成立了自己的剧团。她几次邀请丁妍过去,给丁妍一间工作室,让她做自己的艺术。她独立完成的作品,最后由张芸的剧团推介宣传,三七分成,但丁妍拒绝了。丁妍的倔强和执拗,让张芸很不舒服,两人就很少联系了。偶尔,张芸的剧团有戏上演的时候,会给丁妍发个邀请,她也没去。那种完全商业化的经营模式,总让丁妍觉得是对艺术的亵渎。这也是她不去北京的主要原因。其实,丁妍也后悔拒绝了张芸,但她还是咬牙挺下来了。
丁妍犹豫着,即使在去卡尔里海的几天里,她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后来,她给韩铁成发了个微信,只有一个字:改。虽然在删改的过程中,她很痛心,但也滋生出一些新的东西出来。那些新的东西变得更加尖锐和有力,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丁妍知道那东西的存在,静水深流。这倒让她从心里感谢韩铁成。
也许是没睡好的原因,丁妍哈欠连天。她冲了杯咖啡,心里面却在想着,父亲什么时候来。她很怕那种打扰,即使是父母,仿佛她营造的气场被冲散了。她后悔让父亲过来,这倒成了她心里的一个牵挂,令她不能静下心来。她去厨房,淘了点儿小米,放进电饭锅里,又洗了两个鸡蛋,放进去,一起煮,粥好了后,蛋也熟了。她在心里估算着,如果从她撂了母亲的电话开始算起,那么父亲到这里来,最快也要半个小时。她躺在沙发上,心绪不宁,甚至可以说焦躁起来。她知道这等待父亲到来的时间里,她是无法静下心来的。这几年,丁妍一个人习惯了,突然,有人打扰,或者说来访的时候,她都会焦躁不安。所以,她很少约人来家里,即使是父母。今天,这是和母亲的话赶到那里了,她才答应的。往常都是她回去看望老人,但回去的次数不多。母亲就曾骂过她是个冷血的人。即使母亲是笑着说的,丁妍心里面知道,那是母亲在埋怨她。尤其在她创作或者表演的时候,常常半年都不回去一次。丁妍有时候也心怀愧疚,但她认为生命的意义不仅仅是亲情,应该还有其他。各自在各自的生命轨道上前行,最后到达终点。生命更在于这个过程。丁妍的焦灼更多来自她的戏剧,还有她所处的这个世界带给她的。她知道那才是艺术的生命,如果没有那种情绪,艺术也许就死了。当然,这只是丁妍对艺术的理解,其实,在她的理解之外是存在其他艺术的可能的,但那不是她喜欢的。可以说,丁妍选择的是一种“自戕”的艺术,通过她的肢体语言和当众的灵魂述说,来完成“自戕”,她是自己创造的“牺牲品”。这作品或许会构成启蒙。如果真的有几个观众能理解和明白她的表达的话,那么她就算是成功了。丁妍嘲笑自己是“女唐吉诃德”。她的肢体语言和述说就是她的长矛。她是着迷于显现个体人的内在本性以及隐藏在人性和神性背后的兽性,并召唤人们发现、正视和理解自我深处的那只野兽。这让丁妍想起阿尔比的《山羊》,或者说她在借鉴《山羊》。她曾想把《山羊》搬到舞台上,但最后没有成功,她也就放弃了,这也是她的遗憾。丁妍相信时机来临的时候,她会再次尝试的。如果她有自己的剧场的话,她会更加自如地去表达,但她没有,现在她都是要租借剧场。从她开始戏剧创作以来,除了那部《妲己》给她挣了些钱,再几乎都是赔钱。前不久,还有外地的剧场邀请丁妍去上演《妲己》,但她认为那已经不是她要表达和述说的了。她因此拒绝了邀请。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把《不安之夜》搬上舞台。
丁妍拿起茶几上打印出来的《不安之夜》,开头是这样的:听我说,我们的生命都是从呱呱落地来的。我们都是哭着被推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离开温暖的母体,被吐到这个世界上……
丁妍想在《不安之夜》中借鉴舞蹈大师皮娜的那种现代舞,通过肢体语言来呈现,同时伴着灵魂的述说。她突然想起母亲电话里说的大辫子,尤其是“辫子”这个意象,令她脑海里闪过一道光。她很想见见大辫子。
丁妍从沙发上起来,她想父亲可能快到了。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看上去整洁很多。要是被父亲看到,回去和母亲说,母亲又要唠叨了。她的耳朵在捕捉着楼道内的脚步声。丁妍从离婚后,就很少让父母到她的住处来,仿佛有一种无形中的耻,怕被他们看到。上次是因为临时出差去外地,家里正在修暖气管道,她只好把钥匙给了父亲,她回来后,几次想要回来,但都因为忙,忘了。今天,要不是母亲说父亲有她家的钥匙,她几乎都忘了这件事儿。还有,就是丁妍住的不是电梯楼,而且还是七楼,老人爬上来,挺费劲的。当初离婚后,她从丈夫的房子搬出来,手里也没什么钱,就买了这个地理位置在望城相对偏僻的房子,二十五万。她是喜欢屋顶的露台,就买下来了。屋子没怎么装修,倒是找人把屋顶的露台收拾得很漂亮,像一个小花园。有时候,研究剧本或者谈事情的时候,她把朋友们叫来。朋友们都抱怨没有电梯,但到了这个露台上,也就忘记了爬楼梯的那种疲惫。站在露台上,可以看到不远处的一座松林。刮风的时候,可以听到阵阵松涛。
丁妍拿着拖布擦地的时候,听到楼道里的脚步声,她透过门镜看了一下,不是父亲,而是对门的男人遛狗回来。男人养了只金毛狗。丁妍在家的时候,很少看到过对门的男人。即使在楼道里,他们也从来没有遇见过。丁妍看不是父亲,心情焦躁,她想父亲不会出什么意外吧?她想给母亲打个电话问问,父亲是否出门,在往这边来了。想想,还是再等一会儿吧。丁妍把地板和去露台的楼梯都擦了,父亲还没来。这次,她忍不住了,给母亲打电话问,我爸过来了吗?咋还没到呢?母亲说,去了,应该马上就到。丁妍说,你说的邻居的那个大辫子,我哪天想见见,能联系上吗?母亲问,干什么?丁妍说,我觉得她可以演我的剧。母亲说,见是能见到,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演你的剧,你的剧总是那种挣扎,需要内心强大的人,才能从剧情中走出来,我看大辫子够呛能同意。再说,她现在的病情很不稳定,即使她同意演你的剧,但她的身体恐怕够呛能支撑下去。丁妍说,可以谈谈。母亲说,好吧,你什么时候过来?丁妍说,过几天吧。母亲说,行,哪天我再遇到大辫子,先给你知会一声。丁妍说,谢谢妈。丁妍听到钥匙在锁孔里扭动的声音,她说,不和你说了,妈,我爸到了。父亲打开门,看到丁妍在家里,说,你在家啊!丁妍说,还没出去。父亲拎起装着饺子的方便袋,说,还热乎的呢,你吃点儿吧?丁妍接过方便袋说,进来坐一会儿吧。父亲说,不了。丁妍看到父亲的头发已经白了。她再次说,坐一会儿吧。父亲说,不了,公园里的几个棋友还等着我去下棋呢。丁妍说,那好吧。我妈说你血压高,要按时吃药啊。父亲说,吃着呢。丁妍看到父亲的脸色苍白,还在气喘吁吁的。父亲说,这大七楼的,爬上来,你还是换个房子吧,没钱的话,我和你妈给你出点儿。丁妍说,我习惯了。父亲说,要不你就搬回去和我们住。丁妍说,你们不用操心啦。父亲再没吭声,他望了丁妍一眼说,那我走了。不忙的时候,回去看看你妈。丁妍说,好。丁妍站在门口,看着父亲下楼,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楼道里空荡荡的,她的耳朵里仍能听到他的脚步声,那声音里带着沉重和苍老。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甚至开始怀疑人生了。听不见父亲的脚步声,丁妍才关上门,把送来的饺子拿到茶几上,伸手捏了一个扔进嘴里,真香。这个动作让丁妍看上去有些顽皮了。她伸手想再吃一个,但她缩回手,把方便袋系上,放到冰箱内。这几年,为了保持良好形体和体重,丁妍都在控制饮食。她吧嗒着嘴,还在回味着饺子的香味,刚才吞吃的饺子,几乎没吃出来什么馅儿。这个饺子勾起了她的食欲,她去厨房用一根香蕉和蛋白粉榨汁,把香蕉打碎,喝了一杯,又吃了几粒营养素。
丁妍冲了杯咖啡,拿起《不安之夜》的剧本,继续看,寻找着修改的可能。她看到纸上韩铁成用笔圈着要删去的部分。比如:黑夜,我看见你内部流淌的血,我用刀子刺向你,刺向你,我等待着红色,蔓住眼睛。我杀死黑夜,还自己一个白昼。(幕布由黑变红,颤抖的红,血液般,直到变白。其他演员上,都穿着一身白。作为主演的我,是红色的,尸体般躺在舞台中央,被其他演员围在中央,他们抬着我,又平举起我。我悬于半空之中。一头公牛的面具出现在幕布上,像是要从幕布后面冲出来,解救被悬于半空的我……)丁妍不知道韩铁成为什么要删除这段话,但韩铁成就是把这段话给圈住了。她在这段话上也胡乱地打着“×”。她变得暴躁起来,嘴里骂着韩铁成。她愤怒地想,不行,就不演了。她把笔摔在茶几上。
这时候,楼下莫名其妙响起一阵鞭炮声,几分钟后,才停止。她想,这不是星期六星期日的放什么鞭炮呢?也许是哪家的老人去世了,是喜丧,也说不定。丁妍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着,她不知道如何删改,整个人像要爆炸似的。她知道这样的情绪很伤害身体,但她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把装订好的剧本一页页撕下来,用图钉扎在墙上,看到韩铁成圈的那些删改部分,像一个个牢房囚禁这些文字。如果这些都删掉的话,那么整个剧本已经不成立了,在故事线上也要增加。就是说,整个剧本要动“大手术”。“时间会证明你是一个傻×的,韩铁成。”丁妍在心里面,近乎痛心疾首地说,悲哀潮水般泛滥着,淹没了她。丁妍知道自己在心里骂出这句话,只是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时间真的就是公平的吗?对于谎言,时间并不构成审判,而是同谋。能有这样的认识,丁妍觉得是残酷的,但现实生活中,她不就是在面对这样的残酷吗?望着剧本上那些被韩铁成圈出来的删改部分,就像是在割她的肉,她觉得每个字组成文本之后,就变得有生命了,她这样删除,就是在杀死那些字,从文本中剔除。那一刻,她瘫软在地毯上,觉得自己这是在杀戮,她感觉到自己是孤独的。
尽管警察给出的尸检结果是,崇山意外溺水而亡,但丁妍认为崇山是自杀,他的死是懦弱的,他的离开,并不能改变什么。他的死,是渺小的,是微不足道的,连一粒尘埃都不如。一粒尘埃在大风天,还可能迷了行人的眼睛,令行人流泪,可是他的死,什么都不是。丁妍在得到崇山自杀的消息后,是这么认为的。现在,丁妍开始重新审视崇山的死,那死在她心里有了重量,而且,很沉,很沉,近乎要了她命的那种沉,也将改变丁妍以后的人生轨迹。至于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生轨迹,丁妍没想过,也不敢去想,但她知道,崇山的死终结了她对爱情的憧憬。想到这些,丁妍浑身无力地躺在地毯上,眼泪从眼角滑落。
丁妍想起韩铁成的那句话,“活下去,才是重要的。”
那天,崇山的葬礼,韩铁成也参加了。他和崇山是大学同学。那是一个只有七八个人出席的葬礼,是冷清的。丁妍甚至还看到一个神秘的黑衣女人,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她在葬礼结束后,就消失了。从葬礼上回来后,丁妍甚至还对那个神秘的黑衣女人心怀嫉妒。现在,再次想起这个女人,让丁妍疑惑崇山和那个女人之间到底有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那个故事是否在丁妍和崇山之间构成了某种障碍?既然没有头绪修改《不安之夜》,何不去找找这个女人?丁妍这么想的时候,从地毯上坐起来,仿佛她的生活又有了新的乐趣,又觉得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无聊了。现在崇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那么那个神秘女人的存在还有意义吗?丁妍苦笑着,从地毯上站起来。她一直坚信崇山是爱她的,他心里只有她一个女人。那个黑衣女人是谁?是自己嫉妒了吗?丁妍并不肯定。如今,崇山已经不在了,那个黑衣女人也就无所谓了,为什么要知道她是谁,丁妍想,可以把这个黑衣女人放到剧本之中,构成另一种不安,也会让剧本里的主角更加丰富、扎实。对,就这么做。丁妍喃喃着。
窗外已经开始下起了大雨,倾泻而下,天地都混沌了。丁妍站在窗前,望着雨幕阻隔着她和外面的世界。从天空上倾泻下来的雨水,是否会在雨停后,冲走大地上的污秽呢?窗外的世界变得混沌,恍惚可见马路上的汽车形成了长龙。丁妍知道那些汽车要经过一个隧道,才能到城里去,现在它们在排队过隧道。那些汽车火柴盒大小,在缓慢移动。距离隧道几百米的地方就是那片松林。
暴雨让屋子里有些憋闷,丁妍找出那件崇山留下的塑料蓝雨衣,穿在身上,上了楼顶的露台。穿着它,让丁妍觉得是和崇山在一起。崇山喜欢雨天,喜欢在雨天,播放着爵士乐,默默地或站或坐在露台上,望着雨或轻或重地落下,并感受着雨,幻想着自己是雨的一部分。他在露台上,就像是一个蓝色精灵,随时都要从露台上飞走似的。丁妍站在那里,已经泪流满面。雨越来越大,如注了都,给她一种脚下的楼房会被淹没的幻觉,好像雨水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从地下冒出来的,要和天空连接到一起,组成一个新空间,新世界。丁妍看到隧道前的那些车辆一动不动。她不知道隧道里发生了什么。如果此刻崇山站在这里,他会说什么呢?这时候,丁妍听见有人在喊着什么。她看到那些车内的司机纷纷从车内爬出来,蹚着水,他们的车辆已经漂浮在水面上。丁妍的心揪着,替那些司机。那一刻,丁妍仿佛看到了雨在这个时候,变成了恶魔,死神。她在心里面祈祷着,已经忘记了自己站在雨中。她的心里突然出现一个黑洞,那些隧道里的车内的人……这个黑洞很大,很大,让她的心都疼了。她的无力感吞噬了她。这个隧道还是她刚搬到这里的时候修建的,那时候,每天都能听到隆隆的炮声和机器作业的声音。隧道开通是在春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那个典礼仪式很隆重,可见这个隧道开通,对于望城意义重大。当时,她和崇山也站在这里,但崇山看了一会儿,就回屋看书了。他对这样的热闹不感兴趣,尤其是听到典礼上从大喇叭里传出来的那些赞美和深远意义什么的,令他感到厌恶。这一晃,秋天了,崇山却不在了。丁妍不知道在屋顶站了多长时间,那些淹在水中的车辆透着死亡气息,想到那些还在隧道里的车辆和人,丁妍包裹在蓝色雨衣中的身体战栗了一下,顿时觉得全身无力,她拉了把椅子,坐上去。一种末日的气息笼罩着她,令她感到窒息。
崇山曾说过,真想做一滴雨,纵身一跃,摔碎在大地上,渗透进泥土了。丁妍当时听到崇山说这样的话,就开始感觉到崇山的情绪又开始陷入深渊之中。那是丁妍看不见的深渊。至于那个深渊里有什么更是丁妍看不到的。丁妍感到害怕,她劝慰着崇山,说,我们好好的,好好的,你不能撇下我一个人。崇山把丁妍抱在怀里,沉默着。丁妍说,你回答我,你回答我,好不好?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崇山还是沉默。雨仍旧持续着,仿佛他们真的是雨的一部分。崇山说,在星辰和月亮消失的夜晚,我总是梦见雨下着,雨水填满了隧道,淹没了所有行进中的车辆……说完,崇山又沉默了很长时间,崇山说,我们下去吧,这雨看起来不会停了。丁妍问,你刚才说什么呢?什么雨水填满了隧道?崇山说,没什么,我瞎说的。丁妍说,你在预言什么吗?崇山说,我哪有那个本事。丁妍再没追问。
崇山是丁妍离婚两年后认识的男友,他比她大四岁。崇山曾在望城大学教创意写作,是一位不温不火的小说家。后来,因为什么事情,辞职了,专职写作。丁妍是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崇山发表的小说,她想把那篇小说改编成话剧,她看到作者简介,崇山是望城人。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没想到望城还有这样低调写作的人。她通过杂志找到了崇山,和他说了要改编的事情,但不会给他很多的改编费。崇山免费把改编权送给了丁妍。两人接触了几次,改编的事情,没成。没想到这几次交往中,崇山开始喜欢丁妍,并开始追求她。丁妍也同意了。丁妍从崇山的文字中能感觉出他在捍卫着文字和写作者的尊严。丁妍能感觉到他疯狂的焦虑和忧心忡忡,甚至还有愤怒。他不是一个盲信者,他对很多事情,有他自己的态度。尽管常常会走极端,但他的真实是很多人没有的。崇山心中仿佛隐藏着一把匕首,随时都会刺向自己,这也是丁妍恐惧的。和崇山在一起,让丁妍觉得崇山是另一个她。这是丁妍喜欢崇山的原因。他们相处半年多,就搬到一起住了。是丁妍让他搬过去的,她总觉得这样可以多照顾一些崇山,让他安心创作。其实,在日常生活中,崇山除了偶尔对外在世界表现出来的愤怒和忧心忡忡之外,他还是个不错的男人,很会照顾丁妍,同时,他又像个孩子,让丁妍感到家的温暖和作为女人的幸福。这是丁妍在前夫那里感觉不到的。
母亲打来电话,问,妍儿,你在哪呢?丁妍说,我在家呢。怎么了?母亲说,没事儿,我就是问问。你看到地铁里的人被洪水困住的消息了吗?丁妍说,我没看电视。母亲说,你没事儿就好。这几天,你就别去外面了,就在家待着吧。丁妍说,好。你和我爸,也别乱走了,就在家待着。母亲说,你爸给你送饺子的时候,还没下雨,他回来的时候,才开始下了,咋整个城市就都被淹了呢?之前的下水道不是年年挖吗?咋下水系统还这么不好呢?丁妍说,我也不知道。
和母亲通话结束,丁妍连忙打开手机,看到铺天盖地的关于望城的洪水信息。她看到地铁里有人丧生了,同时也有人提到了她居住地附近的这个隧道。一些短视频中的受灾情况,那被洪水冲走的人,还有那些救助的场面,让丁妍忍不住哭了。有一个短视频是一个人从水下的汽车内救出来一家三口,可谓惊心动魄了,让她觉得那人简直就是个英雄。视频里那人把救上来的人放在车顶上,再潜入水中的车内救另一个,直到一家三口,俩大人一个孩子都救上来,他们站在孤岛般的车顶上,等待着救生艇。如果不是母亲的提醒,她并不会注意这些。关键是她觉得现实世界是冷漠的,没想到这个视频,让她感动了,她看到的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现在,她才恍然知道整个城市都处在洪水的围困之中。有些人在濒临死亡,而有些人已经被洪水夺去了生命。现在的望城已经是一座洪水之城。她看到各种求救的信息,她也跟着在朋友圈转发,尽管她帮不上忙,也希望有能力帮忙的人能看到。她觉得此刻她不是作为个体的人存在,而是人群,是的,人群。她平时很少刷朋友圈,她觉得那种刷存在感,没意思。现在,她觉得那些受灾的人和她息息相关。丁妍怜悯那些受灾的人,同时也对一些人的作为感到愤怒。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丁妍觉得自己活在一个巨大的梦魇之中?听着短视频里那些揪心的求救声,她才觉得自己是活在真实之中的。同时,她也感到作为个体,在灾难面前,是那么渺小,无力,束手无策。作为一个幸存者,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是那么孤单和无助地站在楼顶,莫名有了一种想纵身一跃的冲动。她的脚步已经走到楼顶的边缘,突然听到有个声音在呼喊着她的名字,丁妍,丁妍……当她转过身去的时候,却什么都没看到。是谁在喊自己?是谁?是你吗,崇山?想到如果刚才自己纵身一跃的话……丁妍突然觉得后怕,两个乳房都跟着紧缩了一下,她不敢再看楼下,对整个楼顶开始恐惧起来,她从楼顶,回到房间。那身上的蓝雨衣还在滴着雨水,汪在地上。她没有脱下来,就坐在沙发上。那刚刚在楼顶的余悸仍然让她战栗不已。她仍不能确定那呼喊她的声音是谁,是那个声音救了她,她此刻才能坐在这里。
丁妍记得在卡尔里海的那天晚上,来参加崇山葬礼的人都走了,她独自回到旅馆房间。那是崇山之前租借下来写作的房间。她仿佛仍能感觉到崇山的气息,还在那个房间里。崇山的电脑,还有几本书还在桌子上。他一直随身携带的一个红色杯子,是他喝咖啡的。那是丁妍去南方参加戏剧节,给他带回来的。从那之后,崇山到任何地方都随身携带着那个杯子。杯子在电脑旁边,丁妍拿起来,看到里面还有半杯咖啡,是凉的。她喝了一口,苦,想吐出来,但她还是咽下去了。崇山喜欢喝那种原味的咖啡,他血糖高,一直不敢喝带糖的。以前,在家里的时候,都是丁妍给他磨咖啡豆,冲好,给他放到书桌前。他出门的时候,丁妍就给他买那种速溶的黑咖啡。她刚喝的这口,就是那种黑咖啡。她浑身无力地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他的电脑还在那里,是关机状态。几本书也摆得整整齐齐。她看了看,是四本小说,其中有两本是波拉尼奥的《遥远的星辰》和《帝国游戏》,另两本分别是巴塔耶的《不可能性》和谷崎润一郎的《疯癫老人日记》。桌子上还有他抽的七匹狼,是十一块钱一盒的那种,之前是十块钱,后来涨了一块。他几次说,如果再涨价的话,就不抽了。丁妍看到烟盒里还有两支,她从里面拿出来一支,点燃,倚靠在椅子上,抽着。她吸了一口,眼泪就止不住流了出来。她把沉重的双腿放到桌子上,脚碰歪了桌子上的书,她没管。她在回忆着之前崇山的样子。她还记得第一次在家里看到崇山这个动作的时候,尤其是他喜欢光着脚,两个大脚丫子,左脚搭在右脚上,支在书桌上,一点儿也不文雅,她甚至心生厌恶,但她没说。后来,她自己开始写作的时候,才领会到那种姿势是一种放松。尤其是长时间坐着写作,血液流通不畅,两腿控得都麻木僵硬了。这样双腿放到桌子上,会觉得很放松,是一种休息。后来,她自己尝试了几次,也喜欢上这个“恶习”。
丁妍伸手把那本《不可能性》拿过来,就仿佛崇山出去散步了,她在翻看着他看过的书。之前,崇山好像在网上买过一本这位作家的《眼睛的故事》,至于什么内容,丁妍没有翻看过。现在,这本《不可能性》在手里,她翻开第一篇《老鼠的故事》,第一句话被用笔圈上了。“前所未有的神经紧张,无名的怒火;爱到这种程度就是病了(而且我喜欢生病)。”
看到“爱”这个字的时候,丁妍眼窝一热,再次无声地抽泣起来。她没有继续看下去,把书放回到原来的位置,就那么两腿跷在桌子上,整个人都是空的。这样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的腿也累了,才拿下来,慢慢走到沙发那儿,躺下来。沙发上仍能闻到崇山的气息。她在沙发上抚摸着,嗅着,要在嗅觉中复活她的崇山。
几天前,她来过一次,那时候,她并没有发现崇山的情绪有任何不对,他们还在沙发上做爱,然后,一起出去吃东西,去海边散步。她在这里住了一宿,临时接了个电话,说有个人想赞助《不安之夜》,她第二天早上就拼车回望城了。那人是望城下面县城的一家铁锹厂的老板,有近千万的资产。是陈雨牵的线。陈雨曾经在丁妍的剧中演过一个角色。也不知道她怎么和这个老板搭讪上的。那个剧演完后,丁妍再没用过陈雨,她在心里不喜欢陈雨这个人。陈雨在商业街有家服装店,丁妍是在一次逛街的时候,进了陈雨的店,当时她那个剧正在寻找演员。丁妍除了《妲己》那部剧用了几个专业演员之外,再以后,她更多用的都是素人演员。素人让她觉得表演出来的东西更加真实。丁妍在服装店里盯着陈雨看,出神了都。陈雨问,你这么看我干什么?丁妍说了她的意思,想邀请陈雨来演她剧中的一个人物。陈雨听了眼睛一亮,说,你是导演吗?丁妍点了点头,她和陈雨说了具体的情况,陈雨同意了。她出演的是一个从乡村来的女孩,后堕入风尘。听了丁妍的描述,陈雨明白她要扮演的人物是什么人了。她想了想说,让我考虑考虑吧。丁妍说,好。给陈雨留了电话,就走了。过几天陈雨给丁妍电话说,她同意了。在排练的时候,陈雨并没有想到这么苦,她几次想放弃,但还是坚持下来,直到那个剧上演。在这期间,陈雨还勾引了一个男舞蹈老师。以后,再有戏,丁妍都没找过陈雨。
丁妍去到酒店的时候,陈雨已经和那老板坐在包间里,两人有说有笑的,甚至还打情骂俏的。从两人的眼神里,丁妍看出来陈雨和那老板上过床了。其实,在卡尔里海接到陈雨的电话的时候,丁妍在心里就是抵触的,但想到如果有人赞助的话,在不失个人和艺术尊严的情况下,她可以接受,那么她就可以自己租剧场。陈雨给老板和丁妍彼此介绍了,然后开始谈一些关于《不安之夜》的情况。老板叼着雪茄,透着傲慢,眼睛在她身上瞄来瞄去的,他的手甚至搭在丁妍的肩上,被她避开了。老板的举动,令丁妍作呕。老板问,为什么叫《不安之夜》呢?如果叫《平安之夜》不是更好吗?里面可以加一些二人转和广场舞什么的,一定好看。我就喜欢看广场舞,齐刷刷的,多好看。我还赞助过我们县城的广场舞大赛呢。你刚才说的故事,倒让我想起,我小时候,我们县城有个女人被杀害了,后来,是在一个地窖里被发现的,我们这些孩子都跑过去看,那女人衣不遮体的……那女人是我们小学的语文老师,是我们那些男孩子的梦中情人。他妈的,自从看到那尸体后,我总是做噩梦……很多情节都羞于启齿。那个地窖的氛围,现在想起来,我都还毛骨悚然的。你干吗要排这样的戏呢?喜气洋洋的不好吗?你那些人物好像都是鬼魂,阴森森的,一点儿也不阳光,现在不是有句话很流行吗?诗和远方。你要给人们希望啊!你看那广场舞,花花绿绿的,多好看。再说了,你这种高雅也是很多人看不懂的。丁妍不想反驳,也不想解释。她沉默着。老板为了显示自己有文化,他竟然背诵了某个大人物的古诗,甚至还延伸阐述了自己对那首古诗的理解,里面甚至还掺杂了黄色笑话。在谈话间,丁妍听出来,是陈雨想出演《不安之夜》中的女主角。丁妍在剧本刚写完的时候,发到她之前的一个群里,征求意见,陈雨看到了。在丁妍心里,陈雨并不适合女主角。她不能因为赞助,就破坏了她的艺术。服务员端上的一盘三文鱼,看上去是那么新鲜,放在细碎的冰块上,可以看到冰升腾出来的冷气。陈雨给她夹了一片,但她没吃,她很怕那种寒冷。倒是陈雨吃了好几片,沾着辣根。她在嘴里拒绝着生鱼片,腮部鼓鼓的,吃相难看。倒是那老板盯着她的嘴,淫笑着。陈雨伸手打了老板一下,说,这有什么好看的?老板笑着说,好看,像……但他看了眼丁妍,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出口。陈雨显然明白了老板的意思,说,你就坏吧。丁妍注意到老板的手在陈雨大腿上抚摸着。
谈到最后,不欢而散。
陈雨追出来,让丁妍再考虑考虑,别那么清高。陈雨还说,锹厂老板说了,第一场可以去锹厂给那些工人演,就当他们厂里的企业文化建设,他出钱。丁妍笑了笑,没说什么,钻进一辆出租车,走了。她在车上把陈雨移出了群,接着把陈雨拉黑了。丁妍觉得这样的事情是那么庸俗和荒诞,但还在现实生活中重复上演。可见,人性中的某种东西是恒定不变的,无论什么时代。
丁妍在车上和崇山通了电话,和崇山抱怨着,不该回来,见到的那个老板让她感到恶心了。崇山安慰着她说,坚持做你自己,我支持你的,就像你支持我写作一样。其实,我们只是表达方式的不同,但我们在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渴望启蒙。这话,我和很多人说过,但那些人说,你启蒙个屁啊!谁用你启蒙啊?我承认我心灰意冷过,但我挺住了,如果哪一天我挺不住的话,我……你也要挺住。我们的精神世界不能坍塌……我这话也就你能懂吧。丁妍听了崇山的话,心里面好受很多。她说,过几天,我再过去陪你。崇山说,好的。丁妍说,我们都要挺住,你不要自私地扔下我不管。崇山没吭声,丁妍焦躁地问,你咋不吭声?崇山说,没什么。我会没事儿的。丁妍说,你要有什么事儿的话,你一定要跟我说啊!是不是写作不顺利?崇山说,不是,真的没事儿。总是有种莫名的情绪笼罩着我,我需要自我去消化。丁妍说,不行,就去医院看看吧?我陪你去。崇山说,你看我像有病的人吗?丁妍说,你不会是抑郁了吧?
崇山说,应该有那么一点儿,但我会自我疗愈的,放心吧。最近总是梦见大海中有一座岛屿,不大,大概能容得下两个人躺着那么大的地方,两平方米左右吧,子宫的形状。奇怪的是,每天梦见的时候都不一样,它在四季更替着,一会儿是春天,一会儿是冬天,一会儿又是夏天,一会儿又是秋天。上面除了野草,再没什么植物了。那种季节更替,有时候是顺序的,有时候又是交替的,仿佛在生死寂灭之间,让你觉得它死了,但又会让你觉得它是活的。我在梦中一次次想涉水过去,但我失败了,我变成了一只挖洞的鼹鼠,在海水下面挖着隧道,企图到达那座岛屿……但我怎么挖,都到不了那个岛屿。在挖掘的过程中,我看到骸骨累累……
丁妍问,这是你的小说,还是你真实的梦?
崇山说,是梦。我确实在海边看过,也问了当地的一些人,他们都说,并没有这样的一座岛屿。
丁妍说,那就让你的梦成为你小说的一部分吧,不要沉浸在里面,从里面走出来。
崇山说,我在努力。
丁妍到家的时候,陈雨的电话打过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陈雨道歉说,对不起,我没想到那个老板是那种人。求求你,让我演戏里面的一个小配角也好。毕竟,姐妹一场。我店里新到了几件衣服,是我特意为你选的,我给你送过去啊!丁妍说,不用了。这部戏,真的不适合你。以后,有戏,我再联系你。你以后,别再给我联系这样的赞助了,简直是对我的侮辱,你的心意,我领了。没有赞助,我也会把这部戏剧搬到舞台上的。如果真的不能上演,也没什么,每部戏,也有每部戏的命吧。你不用再给我打电话了,我很忙。丁妍听到陈雨在电话里哼了一声,就撂了电话。
丁妍闻到身上还残留着那个锹厂老板的雪茄味,她去冲了个澡,拌了个蔬菜沙拉,吃完后,她又开始研究她的剧本。锹厂老板和陈雨的嘴脸,在她脑子里,仍挥之不去。但锹厂老板说的那个地窖里藏尸的故事,给了她微小的触动。她忘记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样一句话,说的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地窖,那个地窖里都藏有一具尸体。那么自己心里藏着的那具尸体是谁呢?
对于剧本,丁妍仍没有丝毫的头绪。韩铁成曾说过一句,为什么不换个背景呢?那么……韩铁成狡黠地笑了笑,看着丁妍。当时,丁妍并没放在心上,她当然明白韩铁成的意思,但那种做法同样是丁妍不喜欢的。现在,想起来,也许这个办法是可行的,只要她想表达的能够呈现出来,呈现给观众。她在心里佩服韩铁成。虽然她瞧不起这种方式,但这也是韩铁成从生活中历练出来的一种明哲保身的生存方式。其实,崇山也看不上韩铁成的圆滑,背后说他是“老狐狸”。丁妍犹豫着换什么背景,她陷入艰难的困境之中。她不情愿,用一个背景来敷衍和遮蔽真实,那样就像刀在刀鞘里,会看不到锋芒,会弱化艺术的力量,也会少了日常生活的质感。到底要怎么办?
丁妍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找不到头绪,就差拿头撞墙了。
丁妍在茶几上,点了根檀香,盘腿坐下,调整着呼吸,让自己能静下心来。
三天后的清晨,丁妍刚找到修改《不安之夜》的头绪,坐在电脑前写作,突然接到海滨派出所的电话说,在海边发现了崇山的尸体。丁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整个人都蒙了,她嘴里喃喃着,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三天前,我们还通话,他还好好的。警察说,你还是过来确认一下尸体吧,如果不是,不是更好吗?是的话,你就要去面对了。她感觉到警察的话,是怜恤的,这让她感到意外。那警察撂了电话,丁妍大脑一片空白,她怔怔地站在那儿,过了很长时间,才缓过神来,她打崇山的电话,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她又搜了崇山住的旅馆电话,服务员说,房间里,没人。丁妍多少有些信了。丁妍去浴室冲了个澡,披着浴巾出来,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慢慢地化妆。她知道崇山喜欢她的精致,她不想让崇山看到她潦草的一面。她开始描眉,每一下都是那么细致精心,让眉毛突出一些,然后是刷睫毛膏,再之后是扑几下淡淡的腮红,还涂了唇膏,是红色的,是崇山喜欢的颜色。她要给崇山最光鲜的一面。丁妍从衣柜里找出内衣、胸罩、内裤穿上,在两手伸到背后系胸罩的时候,她想起崇山在身边的时候,这件事都是崇山帮她的。她又找出黑色丝袜和黑色连衣裙,还穿了那双好长时间都不穿的红色高跟鞋。她总觉得红色高跟鞋很俗气,但崇山喜欢。她对着镜子,扭身往镜子里看着,用一只手将裙子拉了拉,仿佛担心那上面的褶皱会使她的臀部变丑。她看完身后,又低头看了看身体前面,用手捋了下膝盖上裙子的褶皱,她看到左脚穿在高跟鞋里面的丝袜有些扭曲,她脱下鞋,用手捋了捋丝袜,觉得没什么不妥,她出门了。她的样子不像去确认一具尸体,更像是去约会。悲伤涌上来,她告诫自己,不能哭,哭,就把脸上的妆哭花了。那样,崇山又该说她潦草了。崇山曾说过,我们的活着已经潦草了,但我们必须去努力精致,去优雅,这也是一种对命运的抵抗吧,再说了,你的内在需要这种优雅。这话让丁妍觉得有些矛盾,其实,我们活着都是潦草的,为什么就不能呈现这潦草的真实呢?她没有问崇山为什么。她爱他,愿意为他去精致,愿意在他面前赏心悦目,自然就认为崇山说的话,自有他的道理……
丁妍阵阵头疼,就像太阳穴里面有把小锤子,在敲打着。她离开沙发,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隧道,还有人站在隧道口附近,洪水已经下去了。隧道附近几百米都已经封锁,不让路人靠近,但丁妍这个角度是无法封锁的。那些无主之车,开始被从隧道内清理出来,堆在那里,像一个她印象中的废车处理厂,俨然一座汽车的坟墓,让她心脏跟着痉挛、抽搐。崇山当时的那句话竟然应验了,那些行进中的车辆被淹没,而崇山把自己淹没在海水中。丁妍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是否有联系,但她还是把它们联系到一起了。她宁愿相信崇山的话是应验了。丁妍此刻很怕看手机,看到那些死亡的消息,那些受灾的场面,她怕,真的,怕……尽管这些人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可,那也是一个个生命啊!是人啊!但她还是打开手机关注着那些数字,令她愤怒的数字。作为人,在那一刻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而每一个生命又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丁妍看到除了那些被水淹过的车,还有一具具尸体被抬到一辆卡车上,蒙上了军绿色苫布,让她想起某部国外电影的画面……
丁妍不忍心看下去,她身体发冷,开始颤抖。她无奈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多么弱小的存在。她明白自己应该沉着冷静,身体却难以掩饰恐惧,不仅仅是死亡。她多么希望可以停止颤抖,可以鼓起勇气战胜这种恐惧。如果崇山在她身边的话,她也许会好些,但崇山同样是一个看上去刚强,但内心敏感脆弱的人。他的敏感几乎是致命的那种。他的那种情绪化往往需要丁妍的安慰。在丁妍心里,崇山就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他总是给自己营造一个坚硬的冷漠的清高的外壳,只有丁妍能懂,他其实内心无比柔软。这样的人,他的意外离世,是丁妍能够理解的。一个活在精神世界里,最后还是被现实世界打败的人。只是这对于丁妍来说,太残酷了,她和崇山才在一起两年,现在他就把她剩在这个世界上了。
丁妍忍不住又站在窗边,去看楼下。她突然厌恶自己这个旁观者或者是窥伺者。她又仿佛是被一个旋涡卷进去的,令她不能自拔。她下意识在心里祈祷,她想到了逃离。突然,一只鸟儿扑闪着翅膀,撞在玻璃上,吓了丁妍一跳,她的身体后退了一下,看到那只红嘴的鸟儿,昏厥过去,掉落在窗台上。丁妍屏住呼吸,想,它死了吗?她脚步向窗前挪动了一步,她看见那呼吸仍在,那翕动的胸脯。那一身灰色羽毛和它的红嘴是那么不相称。她不禁伸出手,想去抚摸它羸弱昏厥过去的身体,去触摸它的体温,仿佛那样会给她力量似的。可是,手指触碰到玻璃上,她的指骨很疼,差点儿折断似的,疼,很疼。她机械地收回手,左手揉了揉险些受伤的右手中指。她的目光还在注视玻璃外面窗台上的那只昏厥过去的鸟儿,她希望它飞走,又怕它飞走,但她还是想最后抚摸它一下,带着她的一部分体温,再飞走。如果它这个时候猝不及防地飞走了,她也许会失落。她轻轻打开窗户,伸手抓,她的手指触摸到那柔软的弱小的身体的时候,她感觉到小鸟的体温,她轻轻抓在手里,拿进来,仔细看着它。它虽然闭着眼睛,但丁妍感觉到它还活着,它只是在积攒着力气。丁妍检查着,并没有看到它受伤,它只是撞昏了。丁妍看着右手手心里的鸟儿,在等待着它的苏醒。丁妍坚信它会醒过来的。她望了一眼楼下,拿着鸟儿回到沙发那儿,坐下来,轻轻地把它放到茶几上,还在它的身下垫了条柔软的毛巾。那种感觉让丁妍想到崇山,想到遗体告别。她心情黯淡,从烟盒里拿出支烟,点燃,轻轻吸了一口。她心里对鸟儿说,快点儿醒过来吧。其实,在面对崇山遗体的时候,她并没有认为崇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她认为他只是睡着了。直到他被推进火化间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崇山是真的走了,她突然觉得天昏地暗,爆发出一阵号啕的哭。
此刻,面对着静静躺在那里的小鸟,她屏住呼吸盯着它。她看到它细小的爪子开始动了,开始挣扎着站起来,扇动翅膀,飞起来了。丁妍的晦暗心情一下子阳光了,明媚了。那鸟儿在屋子里飞了一圈,最后,从打开的窗户飞走了。那一刻,丁妍甚至觉得它是崇山归来的魂魄。她站在窗前,盯着飞走的鸟儿,直到那只鸟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觉得自己的魂魄也被那只鸟儿带走了。
雨后的天空并没有变得晴朗,而是多云。云团缓慢移动,俯瞰着大地上的万物,又仿佛在集聚着力量,再酝酿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像一个经历了悲伤的人,还没有得到缓解,即将再一次恸哭起来。
从隧道里清理出来的轿车正在被一辆吊车放到大卡车上。丁妍之前看到的那辆卡车不见了。看上去清理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仿佛只是发生了一起接连碰撞的车祸,而不是洪水淹没了隧道。丁妍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一辆轿车正被吊起来,悬于半空。她发了个朋友圈,本想写句话,表示悼念,但她不知道写什么,就只发了张照片上去。丁妍又回到沙发上,脑子里还在想着那只鸟儿。之前,给鸟儿垫在身下的毛巾还在,丁妍发现了一根灰色羽毛粘在上面。她轻轻地用手指捏着,拿起来,是那么轻,让她感觉不到丝毫的重量。很小的一根羽毛,能有一厘米那么长。她对着灰色羽毛吹了口气,同时松开手指,只见那羽毛飘浮在半空之中,是轻盈的。她站起来,追赶着飘浮的羽毛,继续吹着,不让它落下来。每到羽毛开始坠落的时候,她就吹一下,看着它升腾起来,她也变得内心喜悦,好像那羽毛就是她自己。这样持续了很长时间,她觉得累了,才把羽毛接在手心里。那羽毛仿佛不愿意着陆在她的手心里,跳了几下,才变得安静。丁妍怕它逃走似的,连忙把它握在手心里,但她没有用力握下去,那五指只是一个小的囚笼,囚禁着刚刚自由飞舞的羽毛。她张开手指,把羽毛再次放到那条对折的毛巾上。她和它好像刚刚玩了个游戏似的。羽毛刚刚的那种轻盈感还在她身体里滞留,没有散去。
丁妍猛地从沙发上起来,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翻找着什么,右手把里面的东西弄得哗啦哗啦的。里面花花绿绿的,有些化妆品都过期了,但她懒得去收拾,扔掉。这几天,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崇山的意外离世,让她深受打击,但她还在坚持着。丁妍在那些凌乱的东西中眼睛一亮,把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子抓在手里,透明的玻璃瓶子里面藏着一根白色羽毛。是的,白色,羽毛。她回到沙发前,把玻璃瓶子放在毛巾上的羽毛旁边。她目光注视着瓶子里的那根白色羽毛,看上去要比这根灰色羽毛大。她拧开瓶盖,把里面的羽毛倒出来,和灰色羽毛并排放在一起。白。灰。是那么分明。她出神地看着,眼泪禁不住涌出来,啪嗒,一滴泪珠摔碎在茶几玻璃上。她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做什么。她不知道。她和羽毛们变成了屋子里寂静的一部分。她竟然破涕为笑,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神经了,而那两根羽毛就像躺在一张床上。她近乎恶作剧地把白色的羽毛压在灰色羽毛上面。这近乎情色的举动,吓了她一跳。她连忙把它们分开。或者说,这个动作刺激了她。她再次哭了,默默地,一动不动。
屋子里暗了一下,丁妍看到一大片黑云笼罩在窗外的天空上,甚至让屋子里变得阴冷了。她走到窗前,把那扇开着的窗户关上。一股冷风在关窗的瞬间,吹进来,吹在她脸上。她又望了望下面的隧道口,那里已经变得安静,一个人都没有。在隧道口不远处立着的“禁止通行”的牌子,还没有撤走。因为隧道暂停使用,让郊区的交通变得拥堵不堪,去往城内的车辆都要绕道而行,看上去像一群热锅上的蚂蚁。汽车几乎变成了很多人家的交通工具,没有车辆,好像寸步难行,尤其是家在郊区。
丁妍回到茶几前,坐下来,眼睛盯着那两根紧紧贴在一起的羽毛,出神了很长时间,她才轻轻地拿起那两根羽毛,把它们装进瓶子里。
瓶子里的羽毛是崇山的遗物。
那天,在卡尔里海,崇山租住的旅馆房间内,丁妍收拾着崇山的东西。他的咖啡杯子,还有一个搅拌用的铜制的小匙,再就是他的书和笔记本电脑,他的一些内衣内裤袜子和两套外衣和裤子,这些都是丁妍给买的。那个装着羽毛的瓶子是在书桌的抽屉里发现的,很精美,整个瓶子看上去像个无头的女人形体,凹凸有致,她犹豫了一下,不能判断这是否是崇山的东西。也许是前房客遗落下来的。她想了想,要不要当成崇山的东西带走。当她看到瓶子上有一个“C”的字母,她确定这应该是崇山的物品,甚至可能是专门为崇山定制的。她手指在瓶子上抚摸着,像是在抚摸一个女人。她还是决定把这个瓶子带回去,至于瓶子里的那根羽毛,当时,丁妍并没多想。丁妍把这些东西都放进一个旅行箱内,望着,心想,这些对于那个抛弃她,去到另一个世界的男人来说,都已经是“死物”了,是他的遗物,那么自己是否也成了他的“遗物”?这么想的时候,丁妍心情黯淡。那些物品上,多还残留着逝者的气息。在收拾衣柜里的外衣的时候,她把衣物蒙在脸上吸着上面崇山的汗味,她躲在衣物后面,泪流满面。那些气味,她是那么熟悉。以后,再也闻不到了,闻不到了。从殡仪馆里出来的那一刻,丁妍已经知道那个人已经属于另一个世界了。至于,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丁妍没经历过,也不敢去想,是天堂,还是地狱?还是像这个人世一样?死亡像一道墙壁,阻隔着他们。在她弯腰要拉上旅行箱拉锁的时候,她看到在书桌的墙上贴着一张波拉尼奥的照片,是一个复制品,从网上下载、打印出来的。崇山每次外出写作的时候,总是带在身边,像是他心里的“神”。丁妍因为崇山喜欢波拉尼奥这个作家,对他也有一些了解,也看过他两本小说,其中那本《重返暗夜》,让她印象深刻,尤其是那种死亡气息,想到那种死亡气息就让她感到巨大的压抑感袭来,而现在,她作为崇山的“遗物”,真正面对死亡的残酷。波拉尼奥是一位中年早逝的作家。丁妍想,要不要把这张照片留在这个房间里。她走到书桌前,伸手去抚摸着贴在墙上的波拉尼奥的脸。她在心里突然憎恨起这个作家来,怨恨他影响了崇山。如果那不是一张复制的照片的话,丁妍真想扇他两个耳光。墙上的波拉尼奥眼神锐利地注视着丁妍,仿佛要告诉她什么似的。但她并没有听到他说什么。在波拉尼奥照片的旁边,还贴着一张纸片,上面是不知道崇山从什么地方摘录下来的一段话:无论是叔本华还是舒曼都没有能缓解我的状态,哪怕是些许的缓解,都没有让我的情感和精神状态平静下来,我的情感和精神同样厉害地大病一场。对我来说,情感也好,精神也好,总是处于同样的状态,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丁妍在心里面念着这段话,她把波拉尼奥的照片和纸片从墙上撕下来,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它们。她看到书桌旁边地上的垃圾篓,把它们揉成一团,扔进去,但又觉得不妥,从垃圾篓里把那一团照片和纸片捡出来。丁妍看到摆在桌子上的打火机和崇山抽的烟,她拿起打火机,把照片点燃了,在火焰几乎要烧灼到她细嫩的手指的时候,她把燃烧着的照片和纸片扔进垃圾篓内,眼睛望着,直到化成黑色的灰烬。她拿起垃圾篓,去了浴室,往里面浇了水,黑色纸灰,变得黏稠,沉甸甸的。她把这些冲到下水道里,把垃圾篓又拿回到书桌旁,放在地上。
丁妍环顾着整个房间,心想,好了,我可以离开了。她刚才的行为,如果崇山活着的时候看到的话,一定会充满愤怒的,可是,现在,他的愤怒只能是在属于他的那个世界里了。敞开的行李箱静置在地毯上,里面都是他的“遗物”,唯独没有他,没有。丁妍鼻子一酸,再次要哭,但她控制着,没哭。这些“遗物”,她将如何安放呢?
丁妍去了浴室,最后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落的东西。她没发现什么,当看到那个白色的搪瓷浴缸的时候,她怔了怔,走神了。丁妍拧开水龙头,挽起袖子,扯了条毛巾,开始清洗着浴缸,然后,在里面放满了水。在等着水注满浴缸的时候,她回到房间内,抽了支烟。她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仿佛整个身体也跟着空落下来,她竖起耳朵,听着水声,来判断是否已经注满,她判断差不多了,从沙发上起来,再次走进浴室。浴缸里的水快要满了。丁妍脱下衣服,挂在墙上的挂钩上,她感觉到一丝丝的冷,她用手试探了一下水温,才迈进去。她看到白皙的脚和脚趾甲上涂着的红色指甲油,在水中变形了。她两手撑着浴缸,缓慢地把自己浸泡在温热的水中。旅馆说是温泉,但她根据水质判断,并不是温泉水,是骗人的。随着水的温热侵入到她的身体,那一刻,丁妍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滴落在浴缸内。水是那么温柔,她浸泡在其中,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她恍惚觉得崇山还坐在房间的书桌前,在电脑上敲打着他的小说。那些文字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海燕,发出阵阵嘶鸣。丁妍心里滚过一阵难言的酸楚,她把自己沉在水中,像是在和水做着斗争,在几乎要窒息的时候,才抬起头来,她承认自己被水打败了。丁妍大口喘息着,用手抹着脸上的水。她恍惚看到房屋消失,白色的浴缸盛着她,漂流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她看到溺水的崇山,在朝着她招手,可是盛着她的浴缸就是无法靠近崇山,她眼睁睁看着崇山淹没在海水之中,被邪恶的海水吞噬。丁妍目光白花花的,直了……海面又恢复之前的模样,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耳边莫名响起一阵泅水声。
浴缸里的水渐渐凉了。丁妍面无血色,脸色比纸还要苍白,整个人也没有一丝力气。她试图再放些热水,但她没有动,头倚靠在浴缸边沿,仰躺在那里,仿佛在进行一场死亡练习,水的浮力撑起她的身体。直到浴缸里的水,彻底变凉,她嘲笑自己的行为,从浴缸里出来,扯过一块浴巾披在身上,回到房间。空的房间内,让她感到丝丝的冷。她连忙擦拭干净身上的水,穿上白色的浴袍,俨然房间里的幽灵。
那晚,丁妍没回望城,而是独自在那个房间里住了一宿。也许是悲伤,也是疲惫,她竟然睡得很沉,很沉,醒来的时候,日光已经透过窗帘照射进到屋内的地毯上。她慵懒地蜷缩在被窝里,恍惚崇山还在,还坐在书桌前,面对着墙壁,在键盘上敲打着。随着日光移动到书桌附近,她才发现,那只不过是她的幻觉。她爱的人,懂她的人,让她觉得值得珍惜的人,就这样离开了她。冥冥中是一双无形的大手,把他们分开的,至于那双大手是什么,她也不知道。丁妍从床上爬起来,连拖鞋都没穿,站在落地窗前,眺望着远处的大海,茫茫无际,除了深蓝的海水,再什么都看不到了——那是一个未知之境。崇山讲述给她的梦,那梦中的岛屿,他是否已经抵达了呢?还是他已经在抵达的路上。她觉得冷了,才发现自己身上没穿衣服。她孤零零一个人站在窗前。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两个人,崇山从身后搂着她,他们两个人在眺望着窗外的卡尔里海。那天的时间比现在要晚一些,日光格外强烈,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日光金子般在海面上颤动的海。那一刻,丁妍真的觉得和这个搂着自己的男人可以白头偕老,海枯石烂。她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现在,那个男人突然扔下她,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让她感到无措,无望,那窗外的卡尔里海,也令她厌恶和憎恨了,而他,是一个在大海中迷失的灵魂。丁妍回到床上,又躺了一会儿,还深深呼吸了几口被子的气息。她起床,收拾着,临出门前,坐在书桌前,把烟盒里剩的最后一支烟抽了,才拉着行李箱,离开了。在轻轻关上房门的一刹那,她的手僵持了几秒钟,当她轻轻用力关上门,锁舌嗒的一声,她的心跟着抽搐了一下,像是最后的告别,画上个句号。她的手下意识在门上抚摸着,又连忙拿开,仿佛那是一块冰。
丁妍在等电梯的时候,又望了望那道门。从隔壁房间里出来一对男女,卿卿我我的。昨夜,丁妍睡得很沉,竟然没感觉到隔壁有人。那对男女在她身后,说说笑笑,洋溢着幸福之光了都。女人的一句话还是吓了丁妍一跳。女人说,你如果敢对我不好,我就杀了你。她的那个“杀”字,是恶狠狠从嘴里蹦出来的。男人说,怎么会?我怎么会不对你好呢?你是上天派给我的天使。女人说,这话说的,有点儿肉麻啦,但我喜欢。她说着,在男人的脸上亲了一口。他们的对话让丁妍很不舒服,但心里面并没有厌恶感,反倒充满羡慕。这样肉麻的话,对于那个逝去的崇山,是不会说的,回想起来,他们之间好像没有过这样的情话。
电梯来了,丁妍拉着行李箱快速进去,那对男女也跟了进来。来自男女身体的那种情欲气息,让丁妍有种窒息感。
从卡尔里海回来后,除了那个装着羽毛的瓶子,她拿出来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其他东西都还在行李箱内,被她放到了衣柜上方。今天,要不是屋子里飞进来的那只鸟儿意外留下的羽毛,她还想不起还有那么一个装着羽毛的瓶子。
丁妍没有把装着羽毛的瓶子放回到原来的抽屉里,而是放在梳妆台上。瓶子里的两根羽毛,让她感到安谧。她突然很想化妆,就像她当年为了崇山专门参加了一个美容班,学习化妆。她当时还想,为什么崇山喜欢化妆的女人呢?崇山说起过他十三四岁的时候,第一次看到化妆的女人的情景。那种不敢看,又想看的心情。那个女人是他表姐。那时候,崇山家还在农村。表姐是从城里去崇山家串门。表姐的红指甲和红唇,对于他一个乡村少年来说,简直是惊艳。崇山曾自剖过自己的这种近乎病态的心理,是来自少年时期的影响,改变了他的审美。在美容班上,当化妆师给丁妍演示着,给她化完妆的时候,她的一部分美被挖掘出来,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要爱上自己了。而现在当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来的时候,望着镜子里憔悴的,面无血色的自己,她无力去拿起那些化妆品。关键是,现在化好了妆,已无人欣赏,仿佛那个喜欢化妆的自己,也随着她心爱的人而死。丁妍突然很厌恶这个自己,她要从崇山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而不是被囚禁在那个笼子里,她要作为他的一部分延续下去,活下去。在他未完成的文字乌托邦里,继续去完善。虽然他们是两种不同的方式,他写小说,她写戏剧,但他们的终极目的是一致的,是殊途同归的。那就是呈现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困境。现实困境和精神困境。抑或他们赋予的人物在现实和精神困境中的挣扎和呐喊。她不能再这样下去,而是要回到她的戏剧中,只要在文本中,她和他还是在一起的。可以说,和崇山的这两年,崇山对世界的理解确实影响了她,让她看问题更加开阔,他的那种近乎普世的价值观,让她变了个人似的。她也开始理解他的神经质和来自精神上的痛苦,而她也是能同时给他双重安慰的人,反之,崇山对于她也是。崇山也承认和丁妍在一起之后,他已经不那么乖戾和易怒,他变得平和了很多。以前,他简直就是个“火药桶”,随时都会被引爆,弄得自己伤痕累累。过去的这些,丁妍历历在目。丁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离开梳妆台。来到贴着《不安之夜》剧本的墙前,她望着那些文字,仍不知道如何去处理,是悲伤阻碍了她的思路,令她寸步难行,她想。
丁妍的心里还惦记着楼下的隧道,她来到窗前。隧道已经开通使用,一辆辆车涌进隧道里,让她觉得那隧道的另一端就是卡尔里海。她翻看手机,看到一条稍纵即逝的新闻,说洪水淹没隧道的时候,隧道里有近千辆车。之前,她在楼上窥看下面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从里面清理出那么多车,还是从隧道的另一端运走了?她看不到真相。至于那个真相又是什么呢?丁妍想想都感到害怕,身体战栗。那隧道从山体下穿过,山上植被的叶子开始泛黄。是啊,马上就要秋天了。那山也将呈现出油画般的色彩。她相信,隧道和大山可能才是真相的持有者,但它们不会说话。那些车辆涌进隧道的时候,就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人们是那么善于遗忘。
丁妍再次想起崇山说过的那个梦,还有他变成一只鼹鼠在海底拼命地挖着隧道,企图到达那个岛屿。丁妍去茶几边,拿过烟,点了一支,盯着日光落在山上的植被上,灿灿的金黄,仿佛山上长满了金子。她想,如果《不安之夜》的背景换成隧道,是否会利于她的表达呢?现实的隧道和崇山梦中的隧道……那不仅仅是一个隧道,而是一个小世界。如果这样改的话,在剧场里更难实施了。她想到了大屏幕,是的,可以借助大屏幕。这么想着,她突然有点儿小兴奋,但这些如何用文字去表达出来,她还没有头绪。
丁妍看微信,朋友圈里关于洪水来临的消息,已经开始渐渐少了。她突然发现她发朋友圈的那张图片下面,她的前夫回了一条,还有一个哭泣的表情。前夫说,我姐姐和姐夫就是在那条隧道里丧生的。丁妍看到这句话,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回了一个“?”。前夫回说,真的,我刚刚接到我父亲的电话,已经告诉他去殡仪馆认领尸体了。丁妍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不想去安慰前夫。前夫也再没说什么。丁妍默默删除了那张图片。这也是她和前夫离婚后,第一次说话,竟然是在微信上,竟然是关于死亡的消息。
丁妍再次焦灼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像一只动物。她突然很厌恶外面的世界。这样不知道在屋子里踱步了多长时间,她才安静下来,饿了,用微波炉热了父亲送过来的饺子,蘸着酱油,吃了几个,嘴里没滋没味的。她又看了看微信上关于隧道被淹时候的死亡人数,寥寥无几,但她已经从前夫嘴里确定了两人。这洪水仅仅是一场大雨所致,还是其他原因?天灾,还是人祸?她记得刚搬到这边的那年,连续下了三天三夜的雨,也没这样。这些,也许真的成了不解之谜。
坐在那里吃着饺子,丁妍突然觉得小腹隐隐作疼,她连忙站起来,去了卫生间,她看到了血,她来月经了,这说明她身体的隧道是畅通的。处理完,丁妍忍着疼痛,从卫生间出来,吃不下去了,她收拾了盘子和筷子,还有那个残留着酱油的碟子,放到水池内,冲洗,又放了些洗涤剂,白花花的泡沫淹没了她的双手,看上去像是被泡沫吃了似的。她连忙用水冲洗,看着那些泡沫流进下水道里。她竟然哭了,哭了。
丁妍边哭,边刷着盘子和碟子,腹部仍旧隐隐作痛。她收拾完厨房,回到卧室,拉上窗帘,她上床打算睡一会儿。她有午睡的习惯。
韩铁成发来微信问,剧本修改得怎么样了?
丁妍回说,还没有头绪,你标注那些删除和修改的地方,让我觉得,破坏了整体框架,我无法进行下去。我的状态不对。
韩铁成说,我看你是还没从悲伤中走出来,你要调整调整。
丁妍说,是的。我已经在努力了,可……不仅仅因为崇山的离开,还有……
韩铁成说,我也注意到你在关注着突如其来的洪水,可那是我们不能改变的啊!!且当成是天灾吧。
丁妍听了韩铁成的话,心里的无名火腾地蹿起来,说,天灾吗?你认为是天灾吗?那地铁里和隧道里丧生的人,他们的生命,你一句天灾就解释了吗?
韩铁成说,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你受崇山影响太大了。
丁妍听到韩铁成再次提到崇山,她颤抖着说,我不知道,不知道。不和你说了,我要午睡了。
韩铁成说,还是那句话,好好的,撑下去。除了撑下去,我们别无选择。只有撑下去,我们才能看到黑夜变成白昼。有时间的话,我请你吃饭。
丁妍说,不吃。我怕我出去后,再从天而降一场洪水,把我也……
丁妍气哼哼地把和韩铁成的对话删除了。
丁妍倚靠在床头上,想到韩铁成的话,她心里还有气。她知道她这样生气也是没必要的,是自己神经质了,其实,韩铁成说得对,他的“北漂”经历,已经让他变成了一个圆滑的人,一个很会自保的人,一个谨小慎微的人。韩铁成让丁妍想到她的前夫,他们在某些方面,很像,都是夹缝里求生存的人。倒是崇山,完全是他们的反面,像一块生铁。这也是丁妍喜欢崇山,并和他在一起的原因。崇山是一个对他们所处的世界保持着清醒的人,甚至是愤世嫉俗了,有时候,锋利得像一把刀子。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会意外溺水而亡呢?是什么在召唤他走进海水之中吗?是他曾经说过的那个梦吗?必须说,崇山的意外离去,让丁妍感到心灰意冷,让她感到生命中的很多事情是不可逆转的,也是自己无法掌控的。难道这就是命运吗?想到这些,丁妍心里又一阵难过,悲伤海水般碾压着海滩,那些海水中的秽物被冲上来,覆盖了她,仿佛那曾指引过她的光黯淡下去。
这么想,丁妍竟然睡着了。
有一次,丁妍和崇山在晚上散步的时候,崇山说,我们走一次隧道吧。丁妍说,好啊!这隧道从开通,我们都没走过。平时,他们都是去那片松林里走的,可是前一天,他们在松林里发现了一座新坟。隧道能有十公里,他们也没想到这个隧道这么长,在回来的时候,她走不动了,撒娇,赖皮了。后来,崇山还背着她,走了一段。除了小时候,父亲背过她。长大之后,她这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背,她感到很幸福。走了一段,她心疼崇山,从他背上下来。隧道里灯很亮,那些行驶的车辆,仿佛要穿越到另一个时空,她又觉得整个隧道像是山体的脏器,那些车辆在里面蠕动着。他们从隧道里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丁妍梦见崇山在海底挖着隧道,他只是一个恍惚的影子,在黑暗中劳作着,手里拿着铁锹,一把镐头在旁边的泥土上,镐尖闪着白光。看上去,那又不像是在海底。丁妍为崇山着急,但也是干着急,帮不上任何忙。她只希望崇山快点挖,在黑暗中见到光亮。她在梦中等待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崇山挖通了。崇山看到了她。她欣喜地喊着,崇山,崇山。但崇山没说话,好像看到她后,令崇山有些失望似的。那隧道在梦境中变得深邃幽长,很像她居住地附近的隧道,她看到崇山从隧道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个女人,是谁?丁妍看不清楚。在他们的身后是更多的影子般的人,密集地,跟随着他们行走着。丁妍在梦中喊着,崇山,崇山。他没听见,仍旧领着那些人向前走着,来到她的床边,站在床头,一句话也没说,看了看她,就领着那群人离开了。丁妍想用力大喊崇山,却发不出声音。在梦中,她束手无策。她看到人群中的那个女人,回头望了望她,丁妍喊叫着问,你是谁?你是谁?她嫣然对着丁妍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这时候,洪水(也许是海水)从隧道的另一端灌进来,他们被洪水冲倒,他们在水中挣扎着……直到他们归于沉寂。隧道内的黑暗变得如固体般,他们的尸体被凝在黑暗中。卡尔里海呈现在那固体般的黑暗的远方,海面上丁妍躺在浴缸内,漂浮着……那海水变成了红色……
丁妍被噩梦吓醒了,觉得阵阵胸闷,喘不上气来。她揭开被子,看了看床单,上面没有丝毫血迹。她在床上又蜷缩了一会儿,脑海里噩梦的影子还在闪现着,让她浑身无力,她挣扎着起来,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窗外的光线开始黯淡下来。即将傍晚了。她站起来,来到窗前,望着外面,一切如常,仿佛她之前看到的是一场梦。
母亲发来微信,说,你看不到大辫子了。我联系她妈,她妈说,大辫子在两天前已经走了。好好的一个人,白瞎了,也是享福去了。听说大辫子都把房子卖了,治病,还是……要是早知道信儿,我就去送送了。
丁妍盯着母亲发来的微信,沉默着,没回,是她不知道怎么回。那一刻,整个屋子让她觉得都变暗了。那种禁锢感,那种置身隧道的感觉,让她随时都要崩溃似的,小腹再次隐隐作疼。过了一会儿,丁妍才给母亲回话说,知道了。她眼窝一热,要号啕大哭,但她控制住了,她把那伤恸压在胸腔里,没有让哭声跑出来,可是眼泪还是模糊了她的眼睛。她的脑中闪现着小时候和大辫子在巷子里玩耍的情景,那个少女从隧道深处朝着丁妍走过来。少女说,丁妍,你干什么呢?我们一起玩呀!玩过家家吧。丁妍望着少女说,不玩儿。少女伤心地扭身,说,那我走了,你有时间的话,找我玩儿啊!丁妍没吭声。只见,少女的身影消失在隧道中。她的大辫子像一条乌黑的蛇,垂在她的身后……丁妍突然想起什么,对着隧道里的大辫子喊着,你叫什么名字?少女回头,喊着,我叫田岷,我叫田岷。田地的田,山字旁加个人民的“民”字的那个“岷”。你要记住我的名字呀!丁妍喊着,记住了,田岷。随着田岷告诉丁妍名字之后,接着从隧道里,又传出来其他的叫声,他(她)们像被点名似的,报着自己的名字。郭丰。李英辉。罗吉。杨敏芬。艾国良。陈海洋。王燕生……丁妍被那些名字的声音淹没,她呼应着,说,我叫丁妍。我叫丁妍。我叫丁妍……丁妍辨析着每个陌生的名字,从里面没有听到“崇山”的名字。可是,那些陌生的名字同样令她感到亲切,她怜恤地跟随着每个报完名字后的声音,重复念叨一声,好像是为了加深记忆,每次跟着念叨一声,那个名字都仿佛是她自己……是她自己呀!那名字火车般呼啸着,进入到她的耳朵里。
丁妍的恸哭声终于从胸腔里迸发出来,透过喉咙和鼻腔,洪水般肆虐而来,令她的身体为之颤抖。
天傍黑的时候,丁妍决定下楼走走,她这一天都没下楼。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她可能真的要崩溃了。她去洗了脸,眼睛还是红肿的。她简单化了淡妆,看到那个梳妆台上那个装着羽毛的瓶子,她顺手把它揣在兜里。以前这个时候,都是崇山在等她,在催促她,两人一起下楼散步的。现在,崇山不在了。
丁妍下楼,走出楼道的时候,看到对门的男人在遛狗。那只金毛狗在小区的草地上跑来跑去的,偶尔,还跑回到男人脚边,撒个娇,再继续疯跑。男人看了看丁妍,冲着她笑了笑,丁妍没有反应,她注意到男人的左脚是跛足,走起路来,是倾斜的。草地上,还有几个孩子在做游戏,像是在玩老鹰捉小鸡。那扮演老鹰的是个男孩。丁妍从草地中间的甬道走过去,在一棵树下的长椅上坐下来。没想到,那只金毛狗冲过来,她吓了一跳,连忙站到椅子上。那金毛狗没有一丝恶意,只是冲着她摇晃着尾巴,但丁妍还是感到害怕,站在椅子上,不敢下来。那跛足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呵斥了金毛狗几句,它跑开了。他看到丁妍惊恐地站在椅子上,安慰她说,我的狗不咬人,下来吧。丁妍这才颤颤地从椅子上下来。男人看上去四十多岁,除了那只跛足,好像再没有什么缺陷。他想和丁妍再说句什么,丁妍走开了。丁妍手握着裤兜里的那个装着羽毛的瓶子,心从惊慌中变得稳定下来。丁妍走进旁边的树林,她回了下头,发现那跛足男人透过树木,还在注视着她。树林里的几棵火炬树的树叶已经红了,像一团团火焰,燃烧着。树林里是幽暗的,她听到一阵砰砰的声音,是一个老人在用身体的后背,撞击着树干。老人仿佛倾尽了全身的力气,夯实有力地,一下一下地撞着,那棵树都跟着晃动起来,把树上的叶子都震落下来,老人每撞击一下,都会从口腔和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一声比一声更大,身体的撞击也更用力了。以前,丁妍和崇山散步的时候,也看到过这个老人在用身体撞击着树,她甚至表示厌恶。今天,她突然不那么厌恶了,她仿佛在那撞击声中,让自己看到了光,是的,光。她都觉得后背痒痒的,想去撞上几下,但她没有过去,沿着甬道继续向前漫无目的地走着。树叶在风中,飘落,没有答案,答案在风中。有些叶子已经彻底失去水分,落在甬道上,一脚踩上去,会发出细碎的簌簌声,连同那些叶脉折断的声音。丁妍曾在树林里发现过被虫子蚕食得只剩下叶脉的树叶,是透明的,网状。丁妍突然听到音乐声,她站住了,竖起耳朵,听着,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播放着罗大佑的《你的样子》。以前,丁妍就喜欢罗大佑的歌曲,此刻,再听这首《你的样子》又有另一番滋味。这个“你”更多地让丁妍想起崇山,那每一句歌词都像是他们的过往。她不忍心再听下去,快步离开,走出树林,从小区南门出去。摆摊的都出来了,看上去热火朝天,人头攒动了,很是热闹。烧烤地摊飘过来的烤肉香味,让丁妍感觉到饿了,但她只是吸了吸鼻子,没有去吃。为了戏剧艺术,她要保持她的形体,肉身是呈现灵魂的重要部分。二〇二〇年疫情之后,小区南门外的这条街道就变成夜市了。
丁妍沿着每个摊位走着,摊主们招呼着她,吃点什么吗?她不吭声,从摊位旁边走过。她偶尔看一眼卖的东西,尤其是那在笼子里,还活着的鸽子和鹌鹑,想到它们被杀死,被放到炭火上烧烤后,变成食客嘴里撕咬的熟物,她觉得血腥和残忍。
丁妍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她接了,对方说,你是丁妍吗?我是南方戏剧节组委会的工作人员,你之前提交的剧本《不安之夜》通过了戏剧节的审核,希望你能来参加戏剧节。丁妍怔了怔,几乎忘记什么时候把剧本发过去的,她连着说了几个“谢谢”。对方说,具体事宜,我会在邮件里告诉你的。丁妍再说,谢谢你们的包容。对方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撂了电话,丁妍觉得整个人都变得轻松很多,她又在夜市逛了逛,后来去了超市,买了几包卫生巾。从超市出来,她看到花店还开着,买了一束鲜花。她抱着鲜花,顺原路返回到小区,没有回家,而是出了东门,朝着隧道的方向走去,她把那束花放在隧道口的旁边,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灯火通明的隧道,车来车往的,她看到已经有人在这里献花了,是谁?是谁?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还有人和她一样,记得隧道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虽然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还有人记得……
丁妍转身,又想起什么,回身,从兜里把那个装着羽毛的瓶子掏出来,拧开软木塞,倾倒着,就仿佛那两个被禁锢的灵魂(至于它们是谁,已经不重要了,起码有一个是崇山),被她放生似的。丁妍盯着那两根羽毛飘浮起来,被一阵风裹挟着,进入到隧道内,直到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不见了,融进那灯光之中。她竖起耳朵,企图听到什么,可是除了来来往往的汽车的鸣笛声、发动机的轰鸣声,还有轮胎和地面的摩擦声,她并没有听到任何异样的声音。她的心里突然充满了安详,隧道里的光犹如一个光带,延伸着……
丁妍弯腰把空瓶子放在了鲜花旁边,才离开,往家走去。
一个星期后,丁妍坐在飞往南方某城的飞机上,她透过悬窗,看到下面是卡尔里海,她隐隐看到一座不大的岛屿,突出在海面上,很像崇山向她描述过的他梦中的岛屿。她耳机里循环播放的歌曲是《你的样子》:
……孤独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宠。
丁妍忍不住眼泪流了出来,这哭,五味杂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