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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随欢喜浪悲哀
——袁氏三兄弟的寻道之路

2022-10-28曹亚瑟

湖南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诗文

曹亚瑟

万历三十六年(1608),当袁中道(1570-1623,字小修)准备买舟再一次做竟年之游时,距袁氏三兄弟上一次买舟到麻城龙湖看望李贽(1527-1602,字宏甫,号卓吾)已经有十七年了。

不过,此时的他,再也享受不到兄弟同游、商榷问学的乐趣了。这一年,大哥袁宗道(1560-1600,字伯修)已过世八年。

在湖北公安县,袁氏三兄弟,一门三进士,成为当地盛景。“兄性温而真,弟性坦而毅,余性兼宽猛,弦韦时相济”(袁中郎语)。伯修二十七岁举会试第一,先授翰林院编修,后官至右庶子;中郎二十五岁登进士第,曾为吴县知县,后官至礼部稽勋郎中;小修倒算优游,直到万历四十四年才考上进士,其时,两位兄长均已故去,他先后任徽州府教授、国子监博士,后官至南京吏部郎中。

可惜三兄弟年寿都不高,大哥伯修享年四十一岁,二哥宏道(1568-1610,字中郎)终年四十三岁,唯三弟小修的寿数略长,也不过五十四岁。

明朝中后期的文坛,正被“前七子”和“后七子”的思想笼罩着。以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等为代表的“前七子”力破八股影响,一扫馆阁体的萎弱糜顿,提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主张,使得尊古之风昌炽于文坛。不过,过犹不及,由于拟古颓风铺天盖地,一时间文坛盛产拟古、泥古的假古董。而后,以李攀龙、王世贞、谢榛等为代表“后七子”又兴起复古风潮,总体上不脱拟古、临摹窠臼。

有感于文坛的蹈袭之风,中郎称这些摹古之作是“粪里嚼渣,顺口接屁”。对这种没有自己见解的文章,他实在看不下去,“宏实不才,无能供役作者。独谬谓古人诗文,各出己见,决不肯从人脚跟转,以故宁人今宁俗,不肯拾人一字。”

中郎甚至偏激地说:“世人喜唐,仆则曰唐无诗;世人喜秦汉,仆则曰秦汉无文;世人卑宋黜元,仆则曰诗文在宋元诸大家。”(袁中郎《张幼于》)

针对这一派剽拟复古文风,袁氏三兄弟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主张,以矫枉之。他们并非一味反对向古人学习,只是主张师心独创精神。三兄弟中,以袁伯修为发端,袁中郎出力最夥,一时间博得众多响应者,但也受到不少攻击。这时候,李卓吾给了他们有力的支持。

三兄弟见过李卓吾后都非常兴奋,中郎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谁是乾坤独往来,浪随欢喜浪悲哀。

世情到口居然俗,狂语何人了不猜。

彭泽去官非为酒,漆园曳尾岂无才。

百年倏忽如弹指,昨日庭花烂漫开。

这个李卓吾,担任过云南姚安知府,是个四品官员,当时全国担任这个级别官员的不会超过五千人;但是,“今之从政者,只是一个无耻”,各级官员的摧眉折腰、巴结谄媚已让他受尽折磨,他曾再三辞官。万历八年,李卓吾再次恳辞后终于如愿,那一年,他已五十四岁。

李卓吾辞官后,没有回到故乡,而是先到湖北黄安,后到麻城削发为僧。这里有三五知己,还有松风泉韵,他决定就留在这里写作、会友,自己来决定自己下半生的命运。

李卓吾深受阳明心学的影响,倡导“童心说”,“若以童心为不可,是真心为不可也”,提倡我手写我心,他说“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他的理论有力地策应了三袁的反复古论。

袁氏三兄弟见到李卓吾,一番深谈,如拨云见日,“始知一向掇拾陈言,株守俗见,死于古人语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至是浩浩焉如鸿毛之遇顺风,巨鱼之纵大壑。能为心师,不师于心;能传古人,不为古转。发为语言,一一从胸襟流出,盖天盖地,如像截急流,雷开蛰户,浸浸乎其未有涯也。”小修后来在中郎的墓志中这样总结道。

“仆自知诗文一字不通,唯禅宗一事不敢多让,当今勍敌,唯李宏甫先生一人。”(袁中郎《张幼于》)中郎对朋友这样说。

“而袁氏中郎、小修,皆李卓吾之徒,其指实自李卓吾发之。”作为旁观者,钱谦益看得更明白。

袁氏三兄弟中,中郎成就最为显卓。李卓吾长中郎四十一岁,可谓忘年之交。对李卓吾这等睥睨天下的豪才,中郎真是相见恨晚。

那次袁氏三兄弟一起去麻城龙湖拜会李卓吾的情景,让小修刻骨铭心。如果不是他随手记下了那次的谈话内容(见《柞林纪谭》),世上又少了一份类似《歌德谈话录》那样的绝世文献。

这份记录生龙活现了当时的谈话情景,我们撮要欣赏其片段——

小修问:“老先生您遍游天下,有什么人让您最为推重?”

李卓吾笑答:“这世界上从来没有真正的大豪杰;纵然有,也不算透彻骨子里的好汉。”

伯修问:“学道者是否要先做一个豪杰?”卓吾答:“这便是走上死路了,不是活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彩,你既已学成,自然就是豪杰,哪里还用学什么豪杰?”

小修接着问:“学道对人的根器是否有要求?”

卓吾答道:“那是当然了。根器就是一个人的骨头,有骨头、有禀赋者方可学道。当年,不知道有多少人拜倒在王阳明门下,他一见,就能看出是不是软弱无用者,若是,就尽数送给湛甘泉(湛若水,字元明,世称“甘泉先生”),并对那人说:‘湛甘泉是大圣人,他教得好,你到他那里能学得很快。’甘泉先生还自以为阳明先生是推崇自己呢,岂知介绍过去的大都是不堪种草之人,资质好的他自己都留下了。此时王龙溪(王畿,王阳明弟子,字汝中,号龙溪)年少狂放,天天混在酒肆赌场,王阳明偶然见他就大为惊异,看得出这人不平常。然而龙溪听说阳明先生是个‘讲良知者’,极其讨厌,连面都不想见。阳明先生便整日与门生一起玩陆博、投壶、饮酒。龙溪听说后大笑:‘你们讲学的,都是酸腐儒生,怎么也干此事?’答曰:‘我这里天天如此啊,即便是王老师在家也是这样,哪里有此酸腐一说。’龙溪听后大为惊异,便求见阳明先生。岂知与阳明先生见面一谈,两人惺惺相惜,龙溪纳头便拜。阳明先生得此一人,终于找到了能传其衣钵的聪慧之人,其余人皆如草芥,不在他眼中了。”

伯修问:“做学问的人,要那些功业有用吗?”

卓吾答:“人生在世,你做的事都是对社会的功业啊,那有什么难?唯有真正的大学问是自己修来的,那是用言语无法描述的。”

小修又问:“那功业和学问,它们矛盾吗?”卓吾答:“那有什么矛盾?”问:“世上有没学问而成功的吗?”卓吾答:“你见得多了,成功的几率肯定会高啊。”

小修接着问:“有没有有学问而做事不成功的呢?”卓吾答:“这个就少了。天下事就怕你事理都不通,既然道理都通了,做起来不难。”

……

伯修问:“学道者,怕不怕生死?”卓吾答:“别人怕不怕我不知道,我确是怕的。”

伯修又接着问:“怕也有从根器上怕和生性怕的区别,比如我小时候就怕放铳。不知道怕生死那种怕和怕放铳那种怕,是不是同一种怕?”卓吾答:“怕就是怕,都是来自自己的本性,难道还不一样吗?”

伯修说:“可见这胆气是生性决定的,是不容易改变的。”卓吾说:“是这样。”

中郎说:“恐怕不是吧。就像一个三家村的童子,平常不见人,见人就害怕;待到在闹市住上两三年,见人就不怕了。可见这胆气,也是可以锻炼的。”卓吾笑言:“见识确实很重要,见识多了,胆气自然会变大。”

伯修问:“干大事的人,是不是为此献身都不后悔?”卓吾说:“古今的大豪杰干事,他们命运大都有定数,也不是都不要命的。”

这天正是阴历十五的晚上,一轮圆月挂在半空。袁氏兄弟三人与两个同族一起坐在堂上饮酒,空饮无趣,李卓吾就提议,在座的几个自比像哪个历史人物。

伯修先是自比苏东坡,又觉得不像,或许自己更像白居易(伯修书斋即为“白苏斋”)。中郎说自己最喜竹林七贤中的嵇康。问小修,小修大笑着说:“你们都太高雅了,我只爱那个齐人,‘齐人有一妻一妾’,每天还能混到酒肉。”卓吾笑道:“哈,你这么有廉耻的人,绝对不会干此事。我看你最是谨慎周密,你那疯癫放浪,都是装出来的,诸公莫要信他。”众人都拊掌大笑,小修也笑了起来。

多年之后,小修都忘不了这次龙湖夜谈。这次对话,也可以充分看出各人的个性:李卓吾确是特立独行,凡事都有不俗见解;三兄弟中,大哥伯修老实忠厚,说话坦白;二哥中郎则每出机锋,思考不同凡响;年龄最小的小修最无负担,他生性放浪,不为俗世所拘。

那么,按照袁氏三兄弟提倡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标准,谁是当朝最有代表性的诗人呢?为此,他们遍检当朝诗作,反复寻觅。

一天,在陶石篑寓所,中郎在书架上随意抽读,突然读到了一册叫《阙编》的诗集,陡然眼前一亮。你看那册书,纸张粗劣,字迹不清,蓬头垢面,还粘着黑灰油烟。中郎就着灯光读了几首诗,登时跳了起来,急呼石篑,问这《阙编》作者何人?今邪?古邪?陶石篑说:“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

这不就是中郎苦苦寻觅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样品吗?于是,“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如将欲起文长地下,与之把臂恨相见晚也。”(袁中郎《徐文长传》)

徐渭(1521-1593,字文长,号天池山人、青藤老人),虽以诗文传世,但一生无功名。他先是入赘富户,后在胡宗宪门下做幕僚。胡宗宪依傍严嵩,节节拔升,终被归于“严党”而自缢,门客如鸟兽散。徐文长也曾屡次自戕,一说是发“狂疾”,用铁钉刺入耳窍、拿锤子砸碎卵蛋,“槌囊锥耳”,竟不死;后又杀死继妻,被判入狱七年。出狱后,徐文长愈发放纵,他离经叛道、不守礼法,手里有钱时,富家拿银子上门都不画。晚年诗文放浪不羁、随性挥洒。而这一点,恰好击中袁中郎的心弦,惊为异世知己。

徐文长比李卓吾略小几岁,但袁中郎读到他的诗文时,文长先生已弃世多年。“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

徐文长自称“畸人”。“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是文长先生的自况。“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袁宏道《徐文长传》)

你看徐文长的诗句:“去年雪下我寻梅,今岁寻梅未可期。幸有临墙过数朵,稍胜戴进画中窥。”“芭蕉叶下鸡冠花,一朵红艳不可遮。老夫烂醉抹此幅,雨后西天忽晚霞。”我手写我心,直抒胸臆,意象奇拔,哪有什么“诗宗盛唐”“处处僻典”,不忌重字俗字,不守规矩就是新规矩。

再看:“千金赤兔匿宛城,一只黄羊奉老营。自古学碁嫌尽杀,大家和局免输赢。”“五斗刘伶不认家,头巾着处打昏鸦。松根白石且眠我,头上青天冯着他。”粗服乱头,俚语入诗,语言放浪,老妪能解,反倒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愈粗莽,愈奇绝,非俗笔可及。”文长先生一扫纤弱、堆砌的复古文风,看似粗黑莽荡,却表露了真性情,让中郎眼界为之一开。

徐渭《自为墓志铭》中说:“杼全婴,疾完亮,可以无死,死伤谅;兢系固,允收邕,可以无生,生何凭。畏溺而投早嗤渭;既髡而刺迟怜融。孔微服,箕佯狂,三复《烝民》,愧彼既明。”

当时坊间刊行的徐文长著作仅《徐文长集》《阙编》两种,后来袁中郎一直在搜求徐文长的其他著作。他在给陶石篑的信中说:“徐文长老年诗文,幸为索出,悉一旦入醋妇酒媪之手,二百年云山,便觉冷落,此非细事也。”

他推崇徐文长为“我朝第一诗人”,“今之李、杜也”。其作品“尽出窠臼,自出手眼”。

袁氏三兄弟中,以中郎尺牍最多,从中也可以看出他的独特个性。

比如,当官这个在别人看来傻瓜都会干的活计,在中郎眼中就是苦役。他在任吴县知县时,屡屡向朋友去信诉苦:“吴令甚苦我:苦瘦,苦忙,苦膝欲穿,腰欲断,项欲落。”

“人生作吏甚苦,而作令为尤苦,若我吴令则苦万万倍,直牛马不若也。何也?上官如云,过客如雨,簿书如山,钱谷如海,朝夕趋承检点,尚恐不及,苦哉,苦哉!然上官直消一副贱皮骨,过客直消一副笑嘴脸,簿书直消一副强精神,钱谷直消一副狠心肠,苦则苦矣,而不难。唯有一段没证见的是非,无形影的风波,青岑可浪,碧海可尘,往往令人趋避不及,逃遁无地,难矣,难矣。”(《沈广乘》)这不是袁中郎矫情,而是缘于他与官场的格格不入。

经过六次上书乞归,中郎终得解脱,他一身轻松,此后的诗文集就命名为《解脱集》。他在给朋友的信札中这样形容:“败却铁网,打破铜枷,走出刀山剑树,跳入清凉佛土,快活不可言,不可言!投冠数日,愈觉无官之妙。弟已安排头戴青笠,手捉牛尾,永作逍遥缠外人矣。”(《聂化南》)“掷却进贤冠,作西湖荡子,如初出阿鼻,乍升兜率,情景不可名状。自今以往,守定丘壑,割断区缘,再不小草人世矣,快哉!”(《张幼于》)

而袁氏三兄弟来往的都是一时俊彦。我们从三人的往来尺牍中来看一下他们的交游:

焦竑(1540-1620),字弱侯,号漪园,又号澹园,万历十七年状元。焦弱侯是饱学之士,考中状元时已五十岁,已有成熟的思想体系,不久即刊刻《焦氏类林》,把读书心得分类整理。袁中郎是万历二十年进士,那一年,中郎经由伯修结识了焦弱侯,深为服膺,他后来私淑李卓吾和焦弱侯,并有诗句“自笑两家为弟子”。

伯修曾住在焦竑宅内,他在给陶石篑的信函中说道:“弟今春移居焦漪园房子,庭上花正开,忽二舍弟至,遂坐花下剧谈至三更,强半是说陶石篑同游西湖事。此时月照李花,清瘦冷淡,恰似对石篑面孔也。”

而中郎给焦弱侯写信时,正任国子监助教,僻居北京东城,“不论师不欲闻,即弟子亦不欲言之”,偶有著述,常奉上就教。

江盈科(1553-1605),字进之,号绿萝山人,万历二十年与袁中郎同年及第。万历二十三年,江进之授长洲知县,中郎同年赴吴县任职。长洲和吴县同为苏州府所辖,两人经常交流,结为莫逆之交。

中郎这样写道:“虽说吴令烦苦,其实良朋相聚,亦是快事。他日虎丘一块石、太湖一勺水,传吾二人佳话,未可知也。”

江盈科为袁中郎《敝箧集》《锦帆集》作序,张扬了公安派的文学主张,深得中郎激赏:“序文佳甚。锦帆若无西施当不名,若无中郎当不重;若无文通之笔,则中郎又安得与西施千载为配,并垂不朽哉!一笑。”并告江盈科:“石篑甚称吾兄两叙。”

“《毛诗》郑、卫等风,古之淫词媟语也,今人所唱《银柳丝》《挂枝儿》之类,可一字相袭不?世道既变,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也,亦势也。”不厚古薄今,文因时变,体现了中郎一贯的文学主张。

陶望龄(1562-1609),字周望,号石篑。万历十七年会试第一,殿试第三,初授翰林院编修,后官至国子监祭酒。陶石篑是公安派的坚定支持者。

为了比较唐宋诗文短长,袁中郎下了苦功夫,他给陶石篑写信说:“弟近日始遍阅宋人诗文。宋人诗,长于格而短于韵,而其为文,密于持论而疏于用裁。然其中实有超秦、汉而绝盛唐者,此语非兄不以为决然也。夫诗文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欧、苏矫之,不得不为巨涛大海。至其不为汉、唐人,盖有能之而不为者,未可以妾妇之恒态责丈夫也。”

袁伯修在给陶石篑的信中嘲笑泥古不化者作品滞销:“太函(即汪道昆,1525-1593)新刻至燕肆,几成滞货。弟尝检一部付贾人换书。贾人笑曰:‘不辞领去,奈何无买主何!’可见模拟文字,正如书画赝本,决难行世,正不待中郎喃喃也。”

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若士。汤若士是万历十一年进士,万历二十一年后任浙江遂昌知县,以《临川四梦》名世。汤显祖与袁氏三兄弟文学主张相近,又同时服膺李卓吾,故颇为投契。汤义仍知道三袁之学得力于李卓吾,故有“世事玲珑说不周,慧心人远碧湘流。都将舌上青莲子,摘与公安袁六休”的评价。

伯修十分欣赏汤若士,他在一封尺牍中说:“以弟观足下,如《世说》所刊文学、豪爽、言语,盖总具之,所取亦已太过,宦路升沉,自不必论。不然,是世间真有扬州鹤也。”

中郎则致函汤义仍,除大叹当官无趣外,还打趣汤义仍找了个“吴囡”,应是自己下辖的治民。他写道:“长作此官,况当不甚佳,然僻在万山中,无车马往来,况亦当不甚恶也。所云‘春衫小座’者,随任不?闻亦是吴囡,若尔,弟亦管得着矣。”

小修在致王天根的尺牍中,非常欣赏汤的作品:“读《玉茗堂集》,沉着多于痛快。近调稍近元白,亦其才识高大,直写胸臆,不拘盛唐三尺,不觉其有类元白,非学之也。”

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号思白。万历七年进士,书画俱绝,官做到南京礼部尚书。万历二十四年,袁中郎在陶周望处初次见到《金瓶梅》,就是得自董思白。当时的士大夫都以诗文为正宗,鄙薄稗官说部。而中郎不这样看,他毫不掩饰自己对通俗文学的欣赏,尤其对《金瓶梅》评价很高。他致函董思白,问询:“《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安》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

多年以后,袁小修游吴越时,又专门拜会董思白,二人谈论的重点还是《金瓶梅》:“往晤董太史思白,共说诸小说之佳者。思白曰:‘近有一小说,名《金瓶梅》,极佳。’予私识之。后从中郎真州,见此书之半,大约模写儿女情态俱备,乃从《水浒传》潘金莲演出一支。所云金者,即金连也;瓶者,李瓶儿也;梅者,春梅婢也。旧时京师有一西门千户,延一绍兴老儒于家。老儒无事,逐日记其家淫荡风月之事,以西门庆影其主人,以馀影其诸姬。琐碎中有无限烟波,亦非慧入不能。”(袁小修《游居杮录》)

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钱受之虽比袁小修年龄小十二岁,却在万历三十八年(1610)高中探花,比小修早六年登进士第。钱受之在文坛呼风唤雨时,公安派影响已至末流,但二人仍颇为惺惺相惜。钱受之既能看到公安三袁诗文的俚俗之阙,同时又很推重袁小修。

在小修的《柯雪斋集》里,收有致钱受之的七封信札,其中一封小修写到自己不适合当县令,乞求做一教职:“打叠乞假南归,徘徊山水间半年,至明岁秋初来选,乞两京一教职。青毡我家旧物,尤与懒拙之人相宜。”果然在第二年被授予徽州府教授,看来钱受之是出了力的。

小修刻行《柯雪斋集》时,想请钱受之写一篇序,受之觉得小修的诗文未免芜杂,直言己见:“余尝语小修:‘子之诗文,有才多之患,若游览诸记,放笔芟薙,去其强半,便可追配古人。’”而小修表示,自己“决河放溜”惯了,恐删减不易,请钱受之代为刈删。

在《题南溪杂记》里,钱受之又引小修观点为同道:“袁小修尝云:‘文人之文,高文典则,庄严谨重,不若琐言长语,取次点墨,无意为文,而神情兴会,多所标举。若欧之《归田录》、东坡之《志林》、放翁之《入蜀记》,皆天下之真文也。’老懒废学,畏读冗长文字,近游白门,见寒铁道人《南溪杂记》,益思小修之言为有味也。”

小修在给受之的信中谈到拟于吴越一游,“造得一小舟,当以明正涉江,直走吴越。”小修的《游居杮录》记载了这次吴越之行,会晤了董思白。时钱受之估计不在南京,所以没有两人相会的记录。

从这些书信可以看出,袁氏三兄弟提倡“真人”“真诗”,独抒性灵、反对泥古,得到当时文坛俊彦的广泛支持,找到了坚定的同道者和坚实的理论支撑。其中最有力的支持者,要数李卓吾和焦弱侯。这些书信往来,也堪称丰沛的精神遨游吧。

天启三年(1623),是袁小修在世的最后一年。其时,以钱谦益为首的东林党已成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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