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动沙龙
2022-10-28柳宗宣
柳宗宣
墙面迁徙的葫芦
那有两只葫芦的静物油画挂在看云山房一楼客厅。在下楼时常望见它,两只葫芦在绿色画面中间,一只肉肉地坐立,根蒂弯曲朝上;另一只,侧伏于旁,保持若有若无的距离。蓝色的背景衬着葫芦身子的曲线和黄色表面的暗瘢,被镶进有层级的木头褐色画框内。
之前,它挂在北京东六环边的皇木厂院墅一楼的客厅。在北方皇木厂的房子内挂陈多年后,随我南迁至武汉,在汉口公寓客厅停驻多年,九年后,又随我迁入山岭墅院。
它曾被打包,驮运在驶往南方的火车上;某个时辰,在汽车后备箱随我到达山间墅院。陈列在不同的时空的观看,唤醒交错的回忆的目光。朴素日常的葫芦被描绘、被呈现。停歇或转徙,参与了你生命不定的游走。肉肉的葫芦挺立于画布,还带着生命脆弱的颤抖。
2005年某个夏日。北京宋庄画画的哥们骑着摩托背着这幅画,驶向我正在装修的皇木村的院落。
他听说我的北漂生活转好,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将它送来作为我乔迁之喜的贺礼。他叫贺天,是我在宋庄居住时认识的。曾到过他购买的农民的房子,他将之整修一新。画室。落地玻璃窗可见院中水池。院子里挂着一个个葫芦。他将其日常风物转入画布。
初到北京被介绍到宋庄,感觉亲近,就租入了农民刘殿元的院子。见到来自全国各地的画画的走动在京东村庄的道上,长发。裤头上染有丙烯。隐在一个个红砖院墙内空阔的画室和简易的书房里。他们从各省奔赴于此,成群聚集。画廊。餐厅和酒吧。家庭读经会。将一个个乡村弄成了有丙烯气味或摇滚歌声回荡的村落。被小麦子和白杨树环绕的小埠、大兴庄被改造成了类似于纽约的1963年的格林威治村。热爱艺术的人,来自不同省份携着不同口音和经历,将此当成生活的实验室。
群居者在此营建他们如福柯所命名的异托邦。隐隐依傍近六十里有公交车可以到达的首都,在此重建空间,落实他们的爱好;进进出出,在此过着层级不同的生活,如同不同大小或奢或俭的院落,那里不断更新的面孔和消失的背影。
那年,我成了一个不在单位领工资的人,愿意为艺术而流浪,类似于蒙帕纳斯的流亡者;来此寻找新的节奏,在麦田和苜蓿地中间,建设工作室。寻求某种生活和精神上的自由感。在乡村,选择与狗、植物和自己生活在一起,深深地拥抱孤独。独居成为生活常态。宋庄画家村的院门都是紧闭的。
后来离开了那里,到了京城中心。为了稻粱谋,到文学杂志做编辑。几年后,2005年移居皇木村,想着如小说作家罗伯-格里耶住在距巴黎百多里的麦尼尔乡村城堡;理解他为什么要住在距城那么远的地方,把自己安置在边缘,自然一点的环境中,虽然它被污水河环绕,但还有防风林,散步的地方,有原生林,带院子的楼房。想着把过去繁华漕运码头遗留下的村落——皇木厂,当成可能的静修之所。在此安顿自己的图书。葫芦静物油画,作为礼物就这样挂在了皇木村南五区六十三号的一楼的客厅。
画画的同事高海军曾到过那里,并留意它。他为此写过一段文字,收录在他出版的书中。“诗人家的墙上挂着几幅油画,分别摆放在楼梯转脚、客厅、书桌旁。油画引起我的兴趣,画作不大,30cm×40cm,画中景物并不复杂,是一个葫芦,葫芦搁置在桌子上,黑灰色的桌子隐匿在褐色背景里,有如莫兰迪笔下的静物画——”
在那葫芦的注视下,二十年前,北京初夏的某个中午,我和高海军还有他的妻子,围着西餐桌会饮。他不时瞅上几眼那葫芦画。南北分离,时光阻隔。在山舍,葫芦停驻在我的视线和回忆中。这迁徙的游动的葫芦,仿佛恒定的某物以它的光将我们环绕,擢升,甚至宽恕。
葫芦凝视他的歌唱
2000年,在北京东四十二条,我认识了高海军,他是社里的美术编辑,我是出版社下属的文学杂志的编辑。我们初识在出版社共商出版社发展高峰论坛会上。他刚从甘肃的《读者》杂志调到中国青年出版社。他画油画,期刊美术设计从业多年,会上我仔细地听了他的发言,觉得他是一个搞艺术的,没有被职场所驯化,保持着他作为画者的身份,这和他的身体语言是吻合的。他的发言和他的有络腮胡子的面容是相衬的,全无套话,出之于从业个人心得和专业上的体悟。他的发言不是很连贯或油滑,众目之下的新来同事有点羞怯,或对聚光灯似的目光不适应。我喜欢上这个长有络腮胡子穿着军绿色裤腿两侧有兜的哥们,在会间走廊上,我们相握彼此的手。他知道了我是写诗的。
以后我们碰到一起,他背着他的帆布包匆匆进入出版社的院内,也要站在一起说上几句。后来,我们的办公室搬到了东直门浩鸿园,在同一层办公。我时常窜到他的办公室;他也到我们文学编辑部喝杯茶;有时我们在就餐后的空隙聊天,大都关于我们创作的事。他说他到了北京,总想着兰州,想到在那里生活创作几十年的大西北;回到那里,人的呼吸就通畅了。其实,我们处在相似的情境,初到北京,我们的创作按上了暂停键。想着当年,一个中年男人(四十岁)到了北京,一个人骑着车混在人流中到一个陌生的单位,悬置在高楼办公室内,与过去钟爱的给他带来灵感的土地隔离,像戈壁上一棵胡杨树被移植到京城的胡同,与西北的地气隔离了。
我们在一起说笑、聊天。在京城,我们营建属于个人的空间。在有葫芦静物画的房子,提及莫兰迪,我们喜欢的画家。酒兴正浓,诗和画可以助酒兴,他的妻子在旁说,老高曾为知青文艺队成员。在座的各位即要他来一曲——老高停下杯箸,抹了抹他的络腮胡子,坐着,清唱。酒桌上变得安静。那两只葫芦停驻在墙面,似在聆听。
一湾湾流水哟,一道道梁,一朵朵彩云下山岗
巧嘴的山雀雀哟,你咋不唱
牧羊的哥哥哟,酸溜溜的好心伤……
海军即兴歌唱的嗓音和呼气——呈现大西北黄土高原味道。让我重临高海军在画中表现的画境,以他宽厚的嗓音和气息吐纳。或者说,他的歌声从他的画布传递过来,携带着画面的风声和云团飘移以及孤寂的肃穆——
云中人·大巴上
作为《青年文摘》杂志美术总监的高海军对文学有着某种亲和感,他常向我谈及我编辑的某某的文章可读。渐渐我将他当成同道,时常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某日。在我们用完午餐回办公室的路上,海军聊起了他早年写生的往事。在编辑部楼下花坛的木椅中坐下,听他细说。
某年秋天,他和友人到甘南尕海乡的西仓写生。在山谷,他仰望蓝天,看着大朵白云飘过,他沉浸在白云与天空构成的飘忽的空阔中。在一个大草坡上,一朵巨大的孤云向他移来,清晰逼真,仿佛要飘落下来了。山坡上长满杂草和树木,无人寂静的坡地,只有风吹拂的静寂,翻动着树的叶片的反面。
这时的他,忽然看见白色云朵正中间,出现穿灰色长衫的人,向他“哎哎”地打招呼。他以为是幻觉,眨了眨眼,再看上去——逼真的视界中,确实有一个穿长衫的人立在云端上,向他发出呼叫的声音,不紧不慢,他清晰地听到了。
他垂问我,云朵中的那个人,是不是他的另一个自我,或他早逝父亲的灵魂的回返?
与云中人邂逅后,他发现心境若止水的平静。然后,看着那片孤云和云中的那个人影缓缓远去。遗弃了他,风声随之消逝。
你可以把这个片断写下来。高海军按照我的建议,如实写下他外出写生的一些往事片断。我对他说,陈述你个人真实现场,不要直白评议;再现其细节、放弃自白。他努力按我的意思去做,以文字来陈述。我也感动于他对文字的热爱,理解他的情感和心思,将其梳理删减,编入杂志的“词与物”栏目中。从此,他和我建立了某种以语词为媒介的信任感。启发他在绘画语言之外,如何用汉语来呈现色彩不同的存在,表现绘画的意图和起念与作品成形的过程。从此,他的随笔写作一发不可收拾。
2006年秋,出版社组织秋游活动。从山西回北京的大巴上,海军坐在我的身旁,躺靠在大巴软质的可以调置方向的沙发上。在大巴的最后一排上,我们慵懒无事,长一句短一句地闲聊。诗和画,男人与女人。
我发现大巴上前坐的女人:懒懒的样子,朴素天然得没有一丝做作。出门集体旅行让她变了服装,头发做了处理。青春的风韵,温和的气息,天真的娇媚,从她的身体显示出来。单位那么多女性你为何没有留意,反而在意到这个在食堂打着零工的女子?她没有受过多少教育,这来自东北小镇的离异女子。她曾说她六年前到的北京,通过人介绍找了个北京男人,日子过得不顺,又无意中被人引荐到这里来做事。你总是看见她在食堂少言少语地做活。她和我见面时只礼貌地点点头,也无多余的笑。无机心,无势利眼,没有过分修饰后的造作 (上天赋给她的姿色是什么就是怎样),没有因世俗生发的过多的分别心;没有对生活过分的追求;没有因生存的艰难而使性情变得暴戾,反倒让其持存悲悯心。在人面前不低眉折身也不扬眉瞬目。她的理性建立在她的感性上;她的美感来自上天赐给她的身体与容颜。这民间的女子,散逸着自然母性的光晕,忽然间约翰·克利斯朵夫眼中的萨皮纳这个人物,从心里给唤醒;萨皮纳在你心中存活多年的形象,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我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又投向窗外太行山脚平地中抽穗的高粱,在平铺开来的傍晚的光线中,折射出莫名的令人喜悦的光影和美色。大巴正驶过太行山区,向北京城区驶入。
沉默了一阵子后,我和他提及那个有葫芦的油画,不自觉谈及文艺复兴时期的弗拉芒绘画。那是一场艺术革命:个体进入图像;画者关心的不再是《圣经》中被神圣化了的人物与事件,而是我们进出家门碰到的普通人。如此,肖像绘画演变成关于个体的颂歌。由此我自然提及十七世纪的荷兰绘画,那也是学者托多罗夫论及过的,绘画中的主体性的出现,画者大胆选取日常生活世界普通平庸甚至低等的事物纳入画布,将日常流转无常的东西凝定为持久的东西,由此体现艺术对变幻无常稍纵即逝的日常生活的胜利。如德·霍赫的画中描绘的家庭生活中的母亲,日常行为本身获得某种几近神圣的特征。
继而我谈及他的绘画有着印象派画家们的各种技艺使用,比如他的描绘云朵的画有着德加画中所追求的旋律和乐感;但有的画作也有着凡高的强烈的抒情性甚至神性元素,虽然也有着东方本地地域元素的加入,而总的色彩氛围是抒情。
进而,我提到了马奈的画,那幅被福柯在访问突尼斯时演讲过的马奈的画《阳台》。在那画中,可见性与不可见性在观画过程中,如何得以变化与置换,我向他转述了福柯所做的结构主义与文学分析;自然涉及福柯关于另一个画家马格利特的论文:《这不是一只烟斗》。图形与文字之间的依存与分离——那画面中出现一个不确定的模糊区域。现代绘画所呈现出的主客观的交互关系,指向哲学向度的思索——当我们神游式的交谈漫游至此,大巴驶入灯光错落繁杂的京城。
被云朵塑造的画者
高海军的早期绘画以及关于绘画的文字,皆涉及西部土地。在一则文章中我这样写过:他出生在那里,求学在那里,读书在那里,写生在那里,大部分重要作品完成在那里,生活与创作的记忆留存的那戈壁沙漠,高原梁峁,河西走廊的坡地,乌鞘岭八月开放的油菜花——那片土地给他创作的灵感与意象,关于创作的最大的享乐在那里获得。
他的画就像芨芨草是在那片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在我看来,那片天空田野和山岭,与他是相互给予相互成就的。高海军八十年代的所有作品和写生都是关于西部那块土地的:祁连山脚的皇城草原,甘南黄河源头的海子边,陇东泾川他少年与父母借居的杨柳湾,他插队时住过的河西走廊戈壁滩上的知青点,兰州市郊的青白石,黄河水从银滩大桥流过的场景,等等。这些都保留在高海军的素描与油画写生里,他的绘画从那片土地上采集了意象,是那片大地上的风物让他产生了描绘它们的欲望,情不自禁地在那片大地上获得色彩与构图,那片土地给他作为一个画者最好的礼物,或者说它成就了他。
在大西部的天地之间,高海军受到了自然给他的最好的教育,那片苍茫荒凉而生生不息的土地,让一个创作者震惊,感应宇宙的能量,从而获得天地谦逊无言的大美,并保持了一个修行者高贵的缄默。如果说,大西洋的原始的塔希提成就了画家高更,也可以说河西走廊上空变幻多姿的云朵成就和传递着高海军系列作品《回声》,那画布里回荡的静穆与肃然。
“每每置身于那片自然的旷野,心灵瞬间被沉厚和博大充盈,感觉像在天上,吮吸着从天而降的信息——旷野里传来的风声,经过戈壁滩仿佛风神从遥远处的呼唤,我猜测那是来自宇宙的秘密。”高海军在他的著作《步行者》中的独白道出了一个讯息:他是把那片土地的风物当成一个神奇的存在看待的,那里的自然不仅让他回归自我,给他安静和创作的能量,或提供一个观察、共同创作的气场,而且他将大自然当成他自己上帝的化身。在那里,他培养内观的能力,体验着大神秘和宇宙的实在,获得神的意象。这样他的《回声》系列作品里出现了神迹。或者说,他从无意识深处获得直观,发现内心的神性,然后把这些直观翻译成他的绘画作品,使他的作品神奇、寂寥、肃穆和深奥。
在他的布面油画《行走》中,那个巨大浓厚的、白色中掺杂灰色的云团几乎占去了画面的一半的空间,云团下面一个喇嘛在行走,他身着的黄色袈裟几乎与黄土地同色,让人难以辨认;画面前方,云朵下一轮蓝色月亮。这些元素共同营造了肃穆的神性的气场。那个渺小得几乎可有可无的喇嘛在行走,从中我们听到来自人类的祈祷。
那幅木版油画《回声》中,高海军用刮刀勾勒出来的苍劲的树干,树木边上的高坡和高坡顶上停泊的一团停止不动的白云,高海军着意要表现的是他感应到的自然和宇宙的奥秘,能从他的绘画里看见云朵柔软与力量接合的推力。因了云朵在画面的出现,他的绘画呈现出云朵般变幻的节奏。绘画语言的灵动,色块的波动呈现出画中的音乐。神秘的喜悦和五彩缤纷的意象,具有了动感音乐变幻的节奏与韵律。如他的卡纸作品,关于莫高窟的意象——画面上明亮的锈红色和深蓝色还有一抹抹橘黄所构成的色块的舞蹈。我几乎是在倾听这幅作品的旋律。高海军对色彩有着印象派画家的专精,他画中的色块给我们制造出梦幻景色。他知道颜色的本质有着如谜的内在的力量。
高海军绘画里的构图基本意象:黄土高原的梁峁,画面上的枯木,然后是这荒凉黄色大地之上的一片或一群云朵(有的画面全是云朵,变幻不定的云朵,这离灰尘很远离太阳最近的精灵),云朵间隐现他直观到的人形。纪德有过类似的表述:“艺术是上帝与艺术家之间的合作。在这个合作中,艺术家做得愈少愈好。”从这一点看来,一个人的才华指数有多高,要看他和自己的泉源沟通连接的程度。这要求一个创作者蜕掉自身非本质的表面附加物,那个回应外部世界、文化压力和指令下发展起来的自我屈服于他的内在本质,灵魂自性。可以说,高海军是一个被云朵塑造了的画家。云朵成了他特有的绘画语言。那个云朵中的人影,在我想来,是他与一个神秘存在的沟通,他将这种沟通转化成了他的创作,在他生命的特殊情境下碰触到了这神秘泉源。
告别或重逢
在京待了十年后,我准备离开,到南方一所高校去讨生活。记得在三里屯那个十字路口,我对他说我就要回湖北了;和他提及另一个愿望,编辑一本自己在意的书刊。我对他说,你要恢复画画,不然,太可惜了。我们外在的什么都有了,缺失的是将中断的创作接续起来,保持艺术生命的完整,也就是说必须完成我们信靠的词语绘事生涯;不然会后悔也来不及的。他点头称是。
2012年后,他到了武汉。他想见我,那年,我总算是料理了诸多外部事宜,人好像又活过来了,因为能重新回到如愿已久的创作中来,回到自己的书桌前。或者说,是将很多事向心外推却。真正回复到几乎中断了近十多年的创作状态,诗歌写作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一批新的作品不受控制地涌现,感觉自己真正地活过来。恰逢这个时辰,他来到我生活的城市。我们重新聚在一起,他还带来了随他同行的北京电影学院的宫林教授。
在旅馆里一见面,就朗读我的新作,当着他俩的面。作品属于内心的谈话。海军和他的朋友坐在旅馆的那两把木椅上,椅子中间是香烟和茶杯。我坐在他俩对面的白色床单上,对着他们朗读。海军如多年前一样在我面前听着,偶尔为某个句子叫好。
我拿什么招待老友新朋?唯有以这些年发现的私己喜好的木兰山水招待他俩。驱车带领他们到汉口北的木兰山水间。仙鹤岛。半亩园。我们的交流在通往那片山水的路上展开。他们频频点头,当白鹭随着车内的爵士乐飞起。木兰湖水清碧,在风中荡起一轮轮微波,唤醒我们投入其中。我对他们说,山水确有某种治愈精神症候的效应。在这山水间,寄宿。读书。写诗,城市在远避,觉得自己在活着,当我们的车停在何家洼,我指给他们看:这里的茅厕都是用石头砌成。它的低调的奢华。我对他们说,我愿走歧路,探入一个个寂寞荒芜的小山村,似乎被遗弃;迷恋这里的颓废之美。将车停驻路旁,远望那横亘前方的崇山叠峦,问询他们:“这不就是塞尚描绘的风物?或者说,倔强的老人将圣维克多山绵延至此。这是你们的作品。用线条色块情感构建它们,幕天席地垂挂在这里。”
每到了北京我都去看他。我们的聚会加入了一个人:宫林。他听说我到了北京,在他公寓附近预订好包厢,我和海军前往。我们的谈话在韩式料理的圆桌火锅前展开。我们谈及宫林教授的电影课。他赠我以他的图书。海军谈及宫林妻子的线描作品。时隔多月后,我们在海军的宋庄画室聚会见到她,还有她先生的男女研究生也参与进来,我们的交谈拓展了多维空间。
我留恋北京十年,在卖掉城中的公寓时,不舍那些年购置的家具什物,又在通县购得一套复式楼安置它们,海军笑着对我说,这是他可以理解的做事风格。房子在那里,友人在那里,你就有重返的理由。到过去生活的城市,总要见见海军。以前就职的编辑部办公室调整为他所在的杂志办公室,这样,我去看他,他坐在我使用过多年的办公室,使用着我过去用过的电话号码。在那个交错的空间,百感交集。我和他在一起,黑色的办公桌前,大理石地面上,我们聚首,好像从未分隔。
东直门。浩鸿园。西坝河。如多年前,步行到达这里。经过北京六三环,多年前一样,守在窗口,望望使馆区树木下的洋楼。农展馆。国际展览中心。煤炭总医院。我在诗文中写过的槐花布满路面,看见多年前的自己在710公交车站前等候,又碰到那些天桥上的乞讨者。朝向海军的办公室,停驻在北方的天空下,仿佛看见他画中的白云游荡到马路中间。他后期画中的胡同和地铁车内的人群向我涌来,陌异又亲切。
他坐在我熟悉的黑色的办公桌前等候,一见面我就谈及这些。他要我看他的新作,要我加以点评。他抽着烟,蓝色烟雾绕守我们相聚的头顶。我注意到电脑中他设计的图书封面。他身后的办公书柜里摆着他新购的画册和人文类图书。他编辑的刊物的艺术感在加强。他在此,或作用本地空气的变化,这是一个良好的艺术家在职场的作用力。
他向我谈及他早年在《读者》杂志工作的情景:是夜晚灯光中,他工作时播放的乐曲环绕着他,还有他吐纳的丝状烟雾。这是他最佳的工作状态。他在给刊物作平面设计,插图随着标题和内容放置不同位置,又与前文的情感内容构成某种微妙呼应。在他看来,插图也是创作,如同他手持画笔和调色板在布面上即兴创作或改动。
我看了看他,眼神发光。他的创作状态也得到了较好的恢复。办公室里摆放着他的油画作品。他拎出来让我观摩。他说他在宋庄有新置的画室。我前往他画室的路上,在他新车的副驾驶位有感而发:艺术家必须对自己的艺术生命负责任,不可浪费虚掷到单位家庭人事的纠缠中,不可向外推诿,我们必须向内反省,对自己提要求,倾听内心的呼声。
他正在恢复创作。他试图回返过去画画的状态。居京画画不易,多种诱惑作用于人的身心;很多事让人分不开身。我和海军气质有些类似,低调行事,能忍受屈辱;他比我有更强的克制力和对舌头的管辖力。偶尔我有地火升腾冒烟的失控,因为我是楚人,有着祖传的耿直与火爆脾气,但我们不舍对心中的眷念,总能听从它的声音指令。艺术它让你必须放下尘俗的一些东西,为了取得一点成就或满足感,你必须放下外在的一些东西;它要你全力以赴。放弃了外在名声,把宝贵精力与时间用于艺的研习上。
在海军带有院落的画室,我沉默了很久,当我看过他的一批新作后。海军做得不错,在十多年后的今天,看见他的油画新作,真正为之感到安慰。过了五十岁,我们中断了一些年头后还能重返画室,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他在宋庄安置一间画室,试图找回个人的孤独,为了他的绘画艺术。他尝试新的生活方式与绘画实验,远离京城他的单位和城中公寓。
而京城之东的宋庄画家村,全然不是我初驻于它的情境:简直成了一个艺术工厂,类似马路超市的存在。道路变得夸张宽广。高大的楼群居然耸立起来。画廊林立。全然没有过去的安静小道与画家隐在其中的院落画室。艺术掮客在此出没。各种以画家为生的相关产业也随之涌现。偶见过去熟悉的画者普遍发富了,开着宝马在马路上驶过,致使道路尘土飞扬。田野退缩,过去生长了近百年的白杨树消逝不见;房地产商将视线转入这里,企图将此打造成文化榜样社区。
人们没有想到画画的有这样大的能量。这是超出我的视界的陌异的宋庄。而高海军在这个时刻以他个人身世和忆念置身于此,带着他试图变化改造自己绘画的心愿。他不卷入于此,有限度地与少数几个画者串门走动,更多的时候在那有院子的花草间闲坐;或转身朝向高敞、摆着梯子的空间,默对他的画架或急促挥挥手臂,修改他早年画面的布局。
近三十年时间的差异和空间的迁变也呈现在他画作的色块和风物的表现中。早年画作中的神性还在后期作品的白塔和云影之间隐现。我们要做的不是对艺术的言说,而是要真正生活在其中。海军的创作在三十年前抵达一个高峰,我愿他向另一个高处奔赴,重创他的绘画高峰。他无法超越之前的既成作品,他要另起炉灶,重建另一座峰巅。如果说,早期作品的色调是神庙的紫红色,那么近期的作品则凸显出都市的灰色调。
艺术作品生长于创作者的生活情境。北京时期的绘画呈现都市情景,大街风物,地铁和公交站点的色块呈现,都市的光影迷离,有如印象派画家们晚期转向都市。高海军的后期作品让我想到马奈《插满旗帜的蒙尼耶街》。画布的色块变厚了,似乎挂在画布上,凸显画作的立体褶皱;画笔触及都市生活的方方面面,从早期绘画的山岭河流农家风物中脱离出来,现代都市诸元素在加强画面的构建,以其个人视觉来瞬间呈现和粘连组合不同的时空。另外,他的绘画加入了跨文化的互动与转化,呈现出不同于早期的人文气象。在我看来,他后期的作品与前期的构成微妙的互动,比如画布都有云象,但气象不同于以往。云变了,不是早年画布中纯粹的云象了,那有着如德加舞女旋转出来的乐感,从近作可以捕捉到他早年画意的回声。当然,后期的画作与前期作品构成了主题与技艺的完形构成,如同他行走生命达成的某种圆满感。
“我们都是德国浪漫派”
那幅有两个葫芦的油画挂在一楼大门右侧。下楼时,又看见了它,当写作这段回忆性文字时,重新进入我的凝视。那两个形状不一的葫芦让人耐看,它不借助外在光显现;它在自我发光,让我看见它的表面和内在空间,它背后隐现的时空以及时空迁变中的人与事。
那个画者不知到了哪里,听说他离开了宋庄,后来到了上海。失联了,不知他是否还在画着。隔了这么久远的光阴,他也不知我流落到了哪里。在宋庄他的曾经的院落,某个黄昏和清晨,他乘兴画下两只葫芦。这些年,它脱离了消逝的宋庄那个时空那个院落,随行在我不同的生活空间,抽象成了一件作品;与创作者分离,成为被我书写的对象和生命。
某日。闲坐在山房旁大石头上。忽然想到,在人类的世界,如哲人说的,应当把人当作目的而非手段;在艺术的世界,创作者应将文本当成目的,它本身就是自己的法则和目的。完成你的作品,这是最高的也是最后目的。我把这段话通过微信转给身在北京的高海军。
过去如身边收藏的书画陪伴在我的身边。早年,我向主编推荐他参与《青年文学》的平面设计,喜欢经过他制作设计的封面和内文版式。刊名四个字让我叫好。我是看着他在办公室将青年文学几个字用铅笔勾勒在白纸上,扫描后通过coreldraw软件在电脑调整、制作,然后出现在每期的刊物上,发送给全国的订户。作为刊物的编辑感受到荣光。那年刊物分成上下半月,他又重新制作设计,《青年文学》刊头的设计创意是以英文特种字体与“青年文学”设计字体合成并置,构成鲜明的风格。封面LOGO极具符号识别性。整体设计中,以期号、颜色的变化形成各期的不同。
这些年,发现他参与了我个人的文学活动。我回到南方之后编辑的《艺文书》《新文学》《新诗学》,他都参与进来,是这些书刊的美术总监。我主编的这些东西,他服务于它们的封面内文插图版式,从我这里没有得到任何报酬,完全是友情合作。他知道我是受着穷在从事个人的文学志业。
他有时打来电话,问询我感觉他的文章哪一个题目和片断更合适些,他在这方面有些信任我;这些年,时光让我们演变成了彼此的艺术共同体成员。某日,在汉口,翻阅我们共同编辑的书刊,颇有感慨。这是纪念在京十年的一种方式。女儿与妻子协助我自信自足地完成它。早年在京,三口之家就是一个微型出版工作室,在单位工作之余,参与其工作室的编务;老高也偶尔参与进来,解决某本书稿的设计。有意思,多年前在北京经营过的“八月之光艺术研究院”还在服务和效力于我的语词生涯。原来,北上闯荡鼓动家人办公司是为了服务于个人写作,这类似于朱湘的办书店、戴望舒办报馆,皆是曲线救个人的写作。我们的写作是需要外力来养护的,我们所有的身份的扮演为的是维护一些人看不上的隐在的志向:维持作为一个写作者的存在。
2009年初夏,我离开北京。从某地铁站出来,望了望北京城,它空了,我没有和高海军道别,在三里屯那个十字路口,我们从酒店出来有过提前的道别。在离开北京的傍晚,就想着找一个地方隐下来,几年后,在大崎山间,我盖了山房,如多年前我所愿。他曾为山舍画过几幅油画,从我的微信视频中,他熟知了这里,他将它转移到画布上。然后,我将它插入新出的散文集《语词地理》中,以此方式纪念我们之间的友谊,那是让我们长久地在一起的可能的方式;也可以这样表述,他的画和我的语词凝固了我们之间的友谊或在世曾经的互动往来。
这些年来,我们在不同的时空地点谈艺。我曾和他提及诗人马拉美位于巴黎罗马街八十七号住宅的星期二沙龙。画家马奈、德加,作曲家德彪西是那里的常客。艺术家们从对方获得艺术的滋养和启发。我对他说过,马奈以马拉美为模特描绘的油画作品让人叫好,前者画出了后者的神韵;那是艺术家之间友情的象征和纪念。
忽然发现这些年与海军建立起游动的艺术沙龙,在岁月时光中的房子。酒店。办公室。大巴汽车内和私车驾驶室。画室。行走的途中。他的画唤醒了我,我的语词助成了他的灵思。我们相互激发,人文情怀在彼此的交往中得到回应,产生回音。或者,我们的交往经由艺术的光照得到沐浴和提升。我的某句话于他似乎具有安慰性的抚摸效果,我们互为倾诉的对象、交谈的伙伴。我们曾经在一起,朝向我们的自性奔走,如同他画中的一群人朝向远方的庙宇和云朵。
回忆让我们重返抽象的神灵的光照中,如同他于绘画获得的超凡时刻,如同我在写出好东西时的神灵附体之感,我们不再是平常的卑琐势利的无趣的家伙,写作与绘画让我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艺术有着某种救赎功效,阻止精神下坠,朝向多维存在。我们服务于诗歌和绘画艺术,我们都是德国浪漫派。是这样的,这些年与海军建立了游动的沙龙。我曾到他在北京的不同的房子,曾于他的地下车库上楼,到达他的公寓,站在他的油画作品前;酒后闲聊夜深,就睡在他的沙发上。某日,电话中催他从北京暂时离开,来到辽阔的南方的山野,到我的看云山房喝酒,像多年前到我的京东皇木厂四区六十三号会饮。我说,背上你的画架来吧,把我工作室的大厅即兴改造成你的画室。
高海军在电话中保持着他过去说话的语音节奏。他说他还在画画,倘无疫情,他说会即刻出行。重温他赠给我的他在三联出版的那本 《步行者——一个画者对时光的记录》。扉页上留有他签名,赠书时间为2012年5月22日。我的目光落在扉页他的照片:鸭舌帽。墨镜。背景为起伏的山岭。照片中他的目光投向远山。照片下面的文字说明,他当时正在通往天祝草原途中,穿着我喜欢的双腿两侧有荷包的裤子。真的,希望他能置身荒野——即便人造的荒野——能重返写生的远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