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的葬礼
2022-10-28李夏豪
李夏豪
丈夫马肃正催促她下楼。
她还在露台上忙着,敷衍两声,看了眼时间。她正将一团黑色的物件从麻袋里捧出,跟出来的还有一股焦味,弥散在这方不大的露台中。是一团子的剪刀,都是新的,尖刃处套着一个个塑料包装,这是对它本来面貌的描述,可现在呢,只能够如此说它。火焰把包装袋烧成了一团胶质,待到火焰熄灭,温度降低,它们变得坚硬无比,随带着那些剪子本身,也被这团胶质缠绕得歪七扭八。
她确信曾经不是这样的,它们应该是整整齐齐地待在一个纸盒子里的,这个纸盒子是长城牌卷尺的包装盒,当它们被送货车送到店里时,她一眼就相中了。她和丈夫马肃说,卷尺大盒子里还有独立包装的小盒子,小盒子拿出来单独摞放到柜台里,大盒子呢,就拿来装那些带有尖刃的货,比如这些剪刀。而现在呢,纸盒子已经全然寻不到踪迹了,只留下幸存的剪刀,和包裹在刃上的那团黑色的凝固物,这使她想起小时候父亲补屋顶时所用的沥青,支起一口铁锅,沥青块扔进去,小火慢慢熬,将它们变成冒着泡的流体,随后趁热涂抹在屋顶的缺漏上,温度降下来,便重新化为坚硬的沥青块,这是补屋顶最具性价比的方式。
她用另一把剪刀将这些凝固物分开并剥离出来,极为心细,就如同在照料一株花草。她心想,还好没听马肃的,这不是都能用吗?要是全卖了废铁,可就亏大了。她一边收拾着,一边满意于自己的行动。
马肃又在楼下催了,他的声音通过空气,通过石制的地面,通过积灰的不锈钢扶手,不断地传到她的耳中。于是她不得已停了下来,简单洗了洗手,走下楼去。
他们要去参加一个舅舅的葬礼,准确点讲,是马肃的舅舅,那是一个像鲶鱼一样的老人,那时他还在店不远处的菜市场做保洁,因此常来店里坐。记得他生前头发上总有一股奇特的气味,手臂上总泛着油光,她怀疑用点火枪一点,他的舅舅就会燃烧起来。
他们开车出门,要先去街上的花圈店取订好的花圈。马肃手握着方向盘十分灵活,将要从东面转进中华街,她看了马肃一眼,从西面进嘛,花圈店不是在街西口?马肃跟她解释,从家的方位说到每一条马路的走向,说到每条路这个点的车流,说到如果从西口进的话,他需要开到人民大桥下,左转弯,再经过那个上次一盆绿萝卖了他们三十五块的黑心花圃园,最后才能在红绿灯处看到我们要去的花圈店。她听了也不再讲什么,车子开过中华街的中段,她望向那间前后贯通的商铺,招牌已经被烧得变了形,尽管前后门大开,光线仍旧不能洞穿它,不能照亮里头满地的废弃物。
这场火是三天以前的事,满打满算这家店她开了已近二十年。
马肃看了一眼妻子,说都过去了。
他们的车过去了。一家理发店,是一个外地小青年开的;一家香烟店,店主很爱炒股;一家每隔一年就会换老板的吃食店……她对这些店太过熟悉,他们的车开过去了,街西口,就是他们要去的花圈店。和花圈店的阿叔打了声招呼,马肃就坐下了,坐在玻璃柜台前头的藤椅上,随后示意妻子往前走一步。她打开手机,把备忘录里的文字一个一个地说出来,花圈一只,要一床被子,一点纸钱元宝,要一幢房子,三层的,不要五层的。舅舅的儿子应该已经买了五层的纸楼,可能还有一艘大船。花圈是现成的,竹架子,用浆糊沾了塑料的花,缩在一个角落。阿叔把它张开,拿来两幅瘦长形的白纸,问他们落款怎么写。
马肃说,给舅舅的。阿叔晓得,拿起一瓶墨水蘸了些,写上一些悼词的套话,随后落下敬献人的名字:外甥,马肃,外甥媳妇,王勤,拜挽。
他们开的这家着了火的店,是一家五金店,名字就叫王勤五金杂货店。原先不叫这个名字,只叫王勤杂货店。后来日用杂货没有赚头,越发转向五金货品,便改了名。听这个名字就能够知道,这是王勤的店。
阿叔已经把东西都备好了,他们付完钱准备离开。王勤看了看丈夫的车,说你明天该去洗车了,你看你轮胎上的黑印子。马肃跟着她的提醒往地上看去,两道黑色的车辙若隐若现地伏在所经过的路面。知道了,马肃上车发动,催王勤赶快上车,时间已经不早了。
纸楼放在后座,一袋纸钱被王勤丢在副驾驶的脚垫上。今年的冬天好像走得特别着急,三月份竟有了一丝炎热的预兆。王勤说有点闷,就把车窗打开,风一下子灌了进来,她把脚踩在纸钱袋子上,以防它们借着风势散掉。马肃的耳边当然也响起风流动的声音,除此之外,他还听到后座那幢纸楼颤抖的声音,他说,还是把车窗摇上去吧,风太大,容易把它吹坏了。
他们到了目的地,还在停车的时候,就听到哭声从那个绿棚子里飘出来。有站在外面的人瞧见他们来了,钻身进去,随后一个男人从绿棚子里伸出头来,是舅舅的儿子,看到是他们来了,头便又缩了回去。紧接着,是一阵愈加高昂而响亮的哭声。他们拿着东西,拉开棚帘,走了进去。王勤不大适应这样的场合,她熟悉在店里迎客的氛围,笑着脸,哪怕是有所算计也要藏在几句笑话和吹捧里。舅舅的儿子跪在床前大哭,说你的外甥马肃来了,他来看你来了。王勤缩了缩身子,让马肃走在前头,她把花圈支开靠在墙上,又把纸钱、房子、被子摆在一个堆满丧葬用品的角落。
哭完几下,舅舅的儿子就这么突然止住了,递上一根烟,问马肃家的店铺怎么了。马肃讲全烧了,叫了个收废品的,能卖的都卖给他,不值钱的也由他处理,至于是拉到哪里倒掉,就不关马肃的事情了。
马肃和王勤接过丢在地上的白腰带和黑色奠字臂章,便坐下来喝茶。来的亲戚已经很多,有的常见,有的也多年未见,如果不是舅舅去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再碰面。他们问马肃最近好吗,又指了指王勤,说,这位是?不知道他们是没有眼色还是碍于无话可聊,马肃也回答道,还行,这是我老婆。对方哦了一声,用方言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这是你家婆呀。说实话,王勤并不喜欢方言里对老婆的称呼,家婆家婆,听上去像一个天生的家庭主妇;至于丈夫的方言叫法,她也同样讨厌,男客,似乎只当家里是旅店一般,买买东西,拍拍屁股就走了。
天色走晚,人越来越多,今晚需要守夜。几张桌子前大家都在喝茶打牌,或者刷刷手机。王勤今夜被围绕在中间,被询问了许多话,火是怎么起的,扑灭的过程,来了几辆消防车。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今夜除了那个已永远睡倒在床上的舅舅,王勤的身边是人最多的。
王勤一遍一遍地回忆道,我当时在里间烧早饭,就听得小阁楼有东西掉落的声音,我只当是店里的猫又不安生,再过一会儿我看到微波炉的上边漫出烟气来,我想坏了,微波炉坏了,这才买了不到半年,怎么就坏了。再看看发觉不对,用来做阁楼的木板四处都渗出烟来,我晓得不对了,跑到店铺外边,才发现已是大火一片。
听者一定是伤心的,毕竟里间还躺着一个永别的人,再听到发生火灾这样的事,自然是悲上加悲,不由得落出几滴泪来,舅舅的儿子也被这氛围影响,跟着哭。王勤只能连忙安慰道,保重身体,接下来还有好多事你要忙。他也就顺势止住了哭声,回道,你也是啊。
王勤看到马肃在一旁抽烟,一边在和其他亲戚描述火情,其实他当时并不在现场,他差不多是与消防车一同到达的。他说得如此精准,甚至比起自己来也毫不逊色,他说火苗是如何从那个电表燃起来,又由于上头都是可燃的纸箱与塑料包装,火势伴着浓烟如何迅速地晕染开来,就像是一幅水墨画。王勤不知道马肃还有这样的比喻能力,也听得笑了一声,似乎这场火并非生在她家一般。
她走了出来,钻出绿棚,里头的道士开始念经。舅舅的住所倒是个好地方,在河道的十字路口,放到城里,那是两面环水的豪宅。水鸟受到声音的惊吓,比往常嘶鸣得更响。她想,要是她的五金店旁边也有这么多水就好了,不至于任凭火势蔓延,可又想想,要是两面环水,交通不便,那她的生意也早就没法做了。一时间,她不知是该庆幸还是遗憾。
除了一遍一遍讲述给旁人听这场火灾的过程,她自己也想着这件事。她想起她的年纪,快过五十,还有半年就足月退休。她想起她的儿子,刚结了婚。她想起她的打算,等到儿子结婚两年,到了该要孩子的时候,她正好五十二岁,可以关掉这间店面,把该甩卖的卖了,安心照顾他的小孩。
她也想起,她的那只白猫,火灾发生那天,它便不见踪影,不知是在里头烧死了,还是逃出去了。想来大概不会是死在里头,毕竟收拾废物时并未发现它的踪迹。那只白猫的尾巴很长,是一只灵敏的猫,它的用途,是阻挡来自隔壁餐食店的老鼠。王勤想着许多,大概都是围绕着这间五金店想的。她顺着河边的台阶走到浜底,夜深的河道水气升起,背后响起马肃的声音,石阶上有藓,当心滑。
王勤踢了踢鞋子,说今年的河道水真满,还没到雨季呢。
马肃又点燃了一根烟,要不先送你回家吧,我留下守夜,明早送葬我再来接你。
不知道店里的白猫在哪里,王勤说。
在哪个台阶上睡着吧。
接下来的几天,王勤没有事做,便在家起得很晚,起来也不过是做午饭,再是迎接午后的困意。她饭后走在小区里,呼唤着咪咪,马肃笑她傻,猫要在也是在店附近,怎么会在我们住的小区里?
马肃跟她讲舅舅的事,讲他死后留下的钱财如何分配。王勤应了两声,在她的脑海里,是一场大火,不过不是店里的,而是那日深夜马肃舅舅的。
等到念过三遍经,道士歇了歇,吃了点夜点心,便召集守夜的亲眷们集合,在河边烧东西。舅舅在河边还种了三排土豆,不过这时是顾不上了。他们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衣物,包裹在舅舅生前睡过的床单中,一包一包整齐排列在土豆地上,在上面铺上一层纸钱,叠至小腿高低,把他儿子买的那艘纸船架在上头,船头朝向河道,让儿子牵着船头的纸绳不要松手。最后把亲眷们带来的纸物、被子一同堆在周边,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马肃买的那幢三层小楼。道士给儿子点上一支烟,示意他点火。
亲眷们围绕着站定,王勤和马肃站在船尾。她看着火苗从舅舅儿子的手中升起,从牵引着船头的那根绳子烧起,像一颗手雷的引线,逐步到了船头,蔓到船上的船夫、桌椅、亭台楼阁,烧到马肃买的那幢楼,一步一步,一层一层,烧到船下的衣物与周边的纸钱。一场漫天的大火就这样被制造出来。王勤映红的耳朵发烫,只听得燃烧与爆裂的声音,她似乎在里面听到猫的惨叫声,影影绰绰的白色猫的身体似乎从她眼前掠过。她仔细再看,只看到火焰已经两层楼高。河道的鸟虫拼了命地叫,想来是野地里的猫声,一并伴着道士的唢呐和长笛声环绕在他们身边。
这场火是不用逃跑的。
王勤确实对马肃舅舅的遗产分配不感兴趣,马肃说了什么她大概也没听清。
这两天,她拿着一本写满字的笔记本,上头是她根据回忆列的货品清单,后头是估算的价格。她今天跟马肃说,大概货物损失了十五万;明天又跟马肃说,她漏掉了一箱手枪钻,还要加三千块钱。她翻开新的一页,开始盘算重开店铺所需进货的种类与价格。王勤对马肃讲,我想把杂货都去了,既占地方,又没有赚头,以后就叫王勤五金店了;几个批发部老生意了,能赊一点款子,大概不消十万,我们的店就又能开起来了。
在王勤畅想并严密计算的时候,马肃正在摆弄手机。他只说了一句,两年,并扬了扬他抬起的两根手指。王勤明白,她想起她原先的打算,再过两年,把店关了,那个时候她有养老金,儿子也大概有小孩了,便能专心照顾孙子或者孙女。王勤把马肃的手机拿掉,把他叫起来,对他说,投入十万,算赊账五万,再加上平时进货周转,过了两年,还是十万货款的底子;这底子清不掉,又只能甩卖,不过能收回一点罢了。开两年还不如不开了,我可以去找一份工作,看看门堂,做做厨房的小工,一月虽然比不上开店的赚头,但好歹没有成本。开两年反倒是亏本的罢,马肃,你说呢。
马肃讲非常同意。
王勤便暂时灭了她重开店的想法,兴致勃勃地操持起家务,甚至期待着儿子提前给予她一点好消息。
没过几天,她又喊马肃,我能不能少进点货,我跟你讲,我可以这部分的货不要进了,这些销路差,周转慢。王勤指着她笔记本上新做的账单,兴奋地讲,这样可能只要五万块的启动资金了。
马肃还是讲,两年。王勤想了想,说把小孩子放到五金店来照顾好像是不合适,不是我们那个时候了,想怎么带就怎么带,现在小孩子金贵,你晓得 ,隔壁快餐店那个小孩,一年学足球就要三万块。还是不要开了,他们到时候生了小孩,总归是我要帮衬的。到时候本钱压在里面,只能跟小孩子苦巴巴地讲,你的奶粉和玩具变成扳手,变成螺丝帽了。
马肃不能够再同意了。
接下来的几天,王勤几乎每天都有新花样。她不断推演着复店的可能性,有时候她说我可以留半间做成一个办公室,装上空调,这样照顾孙子孙女没有问题;有时候她说一些老主顾总问她还有没有货,钱从手里流掉了,你懂 ?马肃。但不需要马肃有所反驳,只消让她静一静,她便能自己举出许多的反例,来证明她复店的想法是多么不可行,甚至愚蠢。
为了排解她的一点苦闷,她来到店门前,已经几乎看不到火烧的痕迹,换了新的卷帘门,原先的招牌拆了,烧黑的墙壁被丈夫马肃重新涂成了白色。王勤在寻找她的白猫,她这样说,我不敢打开这扇卷帘门,里面一定全是老鼠。原先没有猫的时候,店里的货就经常被老鼠咬破,有时候大白天的,就能够看到老鼠从货架上蹿过,那是因为隔壁有一家餐饮店。现在猫不见了,里头一定住满了老鼠。王勤找了很多遍,没找到店里的那只白猫,她拿着钥匙的手也没有打开新卷帘门,她无法接受里面住满老鼠的场景。
她在店铺所在的中华街绕了许多圈,一直到天色变晚,在她的脑中不断闪现的,是两场火海,和一只在二者之间游离的白猫。
等到王勤回到家,马肃把她喊来,说,你晓得么,舅舅头七那天,儿子和女儿打起来了。
王勤当然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马肃的舅舅怎么还有一个女儿。她说我今天去找白猫了,没找到,又说,那个新卷帘门你换了多少钱的?
马肃摆摆手说都过去了,让王勤坐到沙发上,开始讲起舅舅的事。他说,舅舅是有个女儿的,但是一直和父亲合不来,很小的时候,就辍学跑到广州去打工了,几年不回来一次。我没想到呀,舅舅去世这么大的事情,他都没和她讲。头七那天,她回来了,舅舅儿子多聪明,晓得她回来是不怀好意,抢房子来了。
然后王勤就听着马肃如何描述二人的对峙:她走到屋子的每一个房间里,儿子跟在后头,用方言说着一些狠话,不外乎是说女儿没有尽到女儿的责任,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他在照顾之类的话。这是一种警告,他大声喊着,为的不是讲给她听,而是讲给围上来的旁观者听,如此他可以一次一次地确认他对父亲遗产的绝对支配权。女儿听着哥哥的话,只回了一句,我户口还没有迁出去的。
杀招呀,杀招呀,马肃用左手拍打着右手的手背,喊道,你看,房子怎么分这下变成未知数了。
王勤突然问,出殡前夜的火烧完后,现在是什么样子的?
马肃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像是怔住了,稍缓一会儿,说泥不过还是那么黑的,河旁边那几棵橘子树烧枯掉了,看起来怕活不成了。
马肃拍拍王勤的肩膀,说算了,别家的事情,都过去了,房子跟我们又有什么干系呢。
马肃起身去烧菜,他在厨房待了三分钟,探出头来说,算了,今天不在家吃了,我们去饭店吃吧。王勤说,好的呀。
他们打算去附近的万达广场,开车出发不算太远。他们决定吃火锅,平日在家里炒菜日日吃,也厌了。
火锅的汤是滚烫的,马肃学着儿子的样子,点了必点的毛肚、黄喉、鹅肠,然后默念每一样涮菜的秒数,夹给王勤。儿子最近工作不晓得怎么样呢,王勤咬下丈夫夹来的第一块毛肚。应该还是不错的,公家单位嘛,事情少。服务员,来一碟西瓜。马肃边回话,边喊来一旁的服务生。服务生没听清,拿着水壶就来了,是不是要加汤?你这里水还很多的嘛,待会儿再加。马肃喊住就要走的服务生,不是要加水,来一碟西瓜。
两个人吃掉一百八十元,结账的时候,马肃说要么再开两年,赔了也就赔了。王勤点了点他拿着手机的手,示意他快点付账。
二人走出火锅店,商场就是商场,灯火很盛,到处都是光亮,还有响起的音乐。他们决定来都来了,逛逛再回家。今天不是周末,商场人不多。
他们闲逛着,商量要不要去负一楼的超市买点冻品,这里的冻品要比家那边的菜市场便宜许多。在他们准备走下自动扶梯的时候,马肃指了指远处扶梯上的一对母子,是舅舅的女儿。应该是她的小孩吧,也不对,她年纪照理也小不了我们多少,难道是她的外孙女吗?
王勤是第一次见到马肃舅舅的女儿,她散乱着头发,背着一个黄色的皮包,一只手需要挽着那个小孩,一只手还要时不时地把头发拨到耳后。马肃不太愿意上去打招呼,他们就这么站着,等她们先下去。
是她的女儿,王勤说。大概女性对这样的关系更为敏感与熟悉,她只看了一眼,就确定无疑。
王勤走近些,马肃不敢跟上,他怕走太近被瞧见,过分尴尬。
小姑娘扎着两个马尾辫子,不晓得几岁了。她们在一个向上的自动扶梯前停住了,小姑娘神神秘秘地叫来母亲,说妈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随后她走到自动扶梯口,提了提她的小裙子,抬高腿,一把跨过缓慢上升的两级台阶。母亲看着小孩子慢悠悠地往楼上升去。她一面升着,一面笑着喊,妈妈,你看到没有,我上去电梯没有变快,你猜为什么。
小姑娘从旁边的下行梯跑下来,被母亲一把接住。我告诉你呢,电梯口有感应的,有人走过,它就会加快速度,没人它又会慢下来,这样要省电。只要我跳过感应器走上电梯,那它就不知道我上去了。
小姑娘为她能骗过电梯这个小秘密而欣喜不已。
王勤看着她们离开,挥挥手让马肃跟上来。马肃讲还好没被她们看到,我们去超市吧。
王勤走到她们刚刚那个自动扶梯旁,也尝试着跨过感应器,跃上电梯。第一次失败了,她起始的位置靠得太近,已经被感应器察觉。她不气馁,走下来,想再试一次。马肃说,快五十的人了,像一个小孩子。
她看到感应器的位置了,就在电梯起始的两端,两块玻璃面板下,藏着一丝红光。她笃定地又跨了一次,仍是失败了,她瞧了瞧她的腿,觉得可能是裤管的问题,便也学着提起一点裤管,再次跨越。
这次她成功了,就像那个小姑娘一样,面朝着底下的马肃,徐徐上升。这是她第一次在扶梯上行进得如此缓慢。以往马肃总会带着她快步地走,从年轻到年老,好像一直是如此,他是一个急性子,扶梯的速度对他而言还是太慢,所以他需要在快速行进的扶梯上三步并作两步,而不是待在同一级台阶,等着被送上去。
等升到扶梯的尽头,王勤对马肃说,我们回家吧。
王勤在露台上,收起她此前拆分开的一把把剪刀,她决定挑两把好的,等儿子回来让他带去用,又送了邻居几把。邻居推辞几句,王勤说,以后不开店也没用了,这么多剪刀一辈子用不光,你就当帮我用用好了。
这几日,王勤一直在收拾从火场拾出的货品,有的整理整理还能用。还好没有听马肃的,马肃叫的那个收废品的,铜线啦、铁丝啦都是一个价格,这两个进价能一样吗?她知道马肃觉得这场火是一件丢脸的事,他只想快速把一切都解决了,而不是两口子撅着屁股,在一群人的围观中,从一堆烧焦的废品中寻找零星能用的货物。王勤还是不舍得的,她在一旁抢出许多东西,多是堆在门口的货品,离着火点远一些,因此能够幸存。
她居家不工作已经很多天,那场火似乎正离她远去,她现在不想别的,只想把店铺清理出来的那些货物拾掇干净。马肃的姐姐来看过她,也是问一些火灾是怎么发生的之类的问题,听说消防车来了三辆,结果一辆是没水的,一辆水只有一半,你要跟他们理赔呀。王勤又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讲完问姐姐缺不缺剪刀,递上去两把,又想了想,拿来一把镰刀,包上报纸,这你也带走吧,用得上。姐姐问马肃人呢;知晓他出门做工去了,便骑上电瓶车告辞回家。王勤在后面喊,阿姐,不要把镰刀搭在车把上,不安全。
露台她已收拾了大半,晾晒干净的剪刀送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自家用用;镰刀刚刚送了阿姐一把,还剩十余把,可家中农田早被征收多年,用不上。许多LED灯泡被王勤串成串挂在墙上,那墙钉也是幸存品之一。不过遗憾的是,等到王勤晾晒完灯泡才发觉,里头泡过水,晃荡晃荡,污水未除尽,怕也是用不了了。王勤望着她在马肃和那个收废品的手中抢下的这些东西,还是有满足感的,她把这些当作赚头,心理已是平衡许多。连日的居家生活,使她心灵变得沉静,她不需要再和顾客讨价还价,不需要在疲惫的时候撑着身子与来闲坐的老人说话。她最讨厌那些过于精明的本地客户,可她同时也失去了出手大气、从不还价的东北主顾。她有时间打理她的花草,当然前提是她处理好这些货物,她打算等过些日子把底楼的客厅好好打扫一遍,现在客厅对她而言即将重获意义,她可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透过窗户看隔壁的婶子洗衣服,她能做的事实在许多。
马肃今天早上说了下工后要在店铺的卷帘门上贴一个出租的告示,他与店面房东已经商量完毕,只要找到人接手,就能退他剩余日期的房租。本来这活马肃准备交给王勤,他把那张纸递给她,让她出门买菜的时候顺道去贴一下。王勤拒绝了,她说我要去北边的菜市场,隔壁婶子今天跟我说那里的猪骨头要便宜五块钱一斤。
马肃回来了,他似乎不大高兴。王勤问是不是今天工作不顺,还是说担心店铺租不出去,白白浪费多月的租金?
马肃说,猫被他轧死了。
在他去贴出租告示的时候,他拉开卷帘门,他想对王勤说,没有老鼠,你放心吧,新刷的白墙,隔壁的老鼠过不来。可他也不晓得猫是什么时候钻到他车底的。
他说车子发动了很久,他拧开钥匙,启动,车子开始颤抖,他没有马上踩油门离开,因为瞧见有人围上来在看他贴的出租公告,他想等等看有没有人有兴趣。他等了一会儿,人们散去,他也便准备离开。就是在他踩下油门回家的那个时刻,马肃在颤抖的车下听到猫声。他说没有开出去多远,至多不过是开到那家花圈店而已。
马肃听到了一丝叹息。王勤站起身来,走向厨房,算了吧,都过去了,就当它被火烧死了。
等到马肃舅舅的葬礼过去了三十四天的时候,王勤的露台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绿萝、几棵月季,占据了原先晾晒剪子、镰刀的地方。一盆鲜嫩的吊兰正挂在那个挂灯泡的铁钉之上。马肃出门的时候,跟王勤讲,明天是舅舅的“五七”,他们要去一下的;又嘱托王勤别忘了沙发上红色塑料袋里的黑臂章与白布腰带,去的时候一并拿去,统一烧掉,就算是脱白了,也算是告别舅舅的最后一日。
马肃说近来特别不顺,明天磕头的时候要认真一点,希望舅舅保佑他们,能够祛除霉运,毕竟他是新下去的,总要给下面老去的祖先讲讲新近的见闻。
马肃也的确磕得很认真。他们在蒲团上磕完头,就走到院场上喝茶。今天来的人不多,“五七”嘛,只要至亲的人到了也就是了。舅舅的女儿也在,他们并未争吵,她安静地站在一旁,牵着那个小姑娘。王勤走到河边,发觉原先烧过的地方都已生出杂草。马肃说,就是这样,一不住人,院子里的草就会肆意妄为地长起来。不过那几棵橘子树还是枯黑的,不出马肃所料,大概是活不了了。
所有人叩完头,一同走到院子中央,那里已经由舅舅的儿子生起一个火桶,各人把身上的白布、黑臂章都卸了,一并交到他手上。他发言说,这段时间也辛苦大家了,随后便把扭作一团的孝服、臂章扔进火桶。
马肃舅舅“五七”这天,火焰在王勤的眼珠子里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