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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28路云

西湖 2022年10期
关键词:腥味长沙

路云

离开深圳前,得了重感冒,周身疼痛不已,从医院三楼走到一楼,抓着扶手还不够,居然在梯阶上坐了一会儿。躺在家里的硬板床上,突然想到,一整天没听到手机响铃,那一刻,有一个强烈冲动,拨通电话,打给谁都行,但到底忍住了。这一忍,变成一个彻底的念头:回去。奇怪的是,疼痛突然减轻了许多,隐约中,闻到一丝熟悉的腥味,长沙的腥味。现在想来,当时我所闻到的,可能是残留在一条火焙鱼身上的腥味。显然,这是被加工过的,对于城市生活的思考,如果局限于其中的烤香,可能是找错了对象。

这是一种终结的信号。对于鱼来说,自然是摆动尾巴,向上一跃;对于我来说,是收拾行囊,回去。两个动作,都是基于本能。鱼在跃动之时,散发出一波腥味,我在回去的途中,借助这波腥味,这一跃,重新思考地点的意义。人,无法停留在一跃之中。说到底,就是如何回到日常性当中,这是个大问题。幸好,没有选择再次逃离,长沙也没有把我碾成粉末,某种共生的机缘,把我从火焙鱼还原为一条小鱼,从一条小巷游向另一条小巷,从河东游向河西,七弯八拐游向我的居所。

在这里,开窗远望麓山,与之对视,它变成一团深绿色块,我多次移动其中,看不出任何痕迹,下楼,即可绕湖一圈,一片宁静的水域,不为任何时节所惊扰。凉风在此凝聚,化为一种节奏,或者波澜,把生命引向辽阔而忘记此地。此时的凉风,开启终极意义上的思考——地点于我,不再是凌晨四五点钟的洒水车声。这声音,一度成为条件反射,该上床了。出租房四面漏风,尘土中有一股被高压水枪掀动的泥腥味,我习惯于猛吸几口后,像一条受到惊吓的泥鳅,迅速钻入凌乱松软的床铺。与这种搁在案板上的情形不同,来到湖边,坐在某块石头上,感觉是一株水草,随风摇漾。

而以前,意识总会慢上几拍,跟在身体后面晃荡。身体先于意识所理解的,不能同步,带来无数波折,其实是同一个毛病反复发作。刚来长沙,就碰到这个问题。一来就感冒,身体已经到了长沙,而意识还停留在深圳亚热带季风气候中,不愿意加衣,拒绝电烤炉。具体到肠胃来说,倒是没有任何问题,一餐下来,五脏六腑每个毛孔都舒坦。藏在身体中的意识,与对应的器官,频率不一样,恢复到正常位置的速度也不一样,我经验到这些并从中获益,尤其在写作上,这不应成为玄学的一部分。早年在岳阳,内心火热,把迎面而来的北风分解成一瓣又一瓣火苗,鲜活撩人,在这里,我与我的北风姑娘相遇。随后离开岳阳,表面上是一次正常不过的工作调动,本质上却是一次私奔。作为诗人,我对很多诠释不以为然,无论指向自身,还是阅读同行的写作,对于某些特别的表述,坚持认为直接源自生活,而不是修辞。

生活是第一位的,它把个体生命作为信号接收和发射合一的装置,安插在不同的契机和端口,基于不同的频率和制式,个人可收听到相应的信号,并试着转述出来。抛开书本,进入日常当中,然后又返回到正在进行的思考,这差不多就是我所谓的理想生活。当然,得有同伙,比如拿五金器材换来大把钞票又连夜换成一打打啤酒的哥们、白天躲在遗传实验室拿显微镜的夜猫子、做梦都想把公司做上市的小老板、热衷于收集各种石头想把楼板压垮的人——他们与文字绝缘,不关心诗,不跟你谈孤独,却乐于领着我走进长沙各家土菜馆,需要排队蹲着吃的米粉店。偶尔去解放西酒吧,贴着对方的耳朵吼几句,趁着夜色提前几个小时把早餐米粉吃掉,然后回家,打开电脑,开启秘密潜行的模式。

没想到问题来了,一个接一个,具体、凶猛,把我团团围住。显然,在深圳,未经受这种系统的检测,顶多是打青霉素之前的皮试。去深圳,是私奔,来长沙,是落户,两者的区别,我慢慢明白。作为一个落户地点,长沙古老、年轻、放恣、保守,令你的每个毛孔都能瞬息炸开,释放出棉球炸开来的舒坦。包含在本地语音中那种曲里拐弯的表达,会直击你脑门,比如绊坏了脑壳啊,当它从另一个人口中随意喷出,冷不防给你一个急愣,你会下意识停下滔滔不绝的讲述,让手势停在空中,接受一套陡峭的发音系统的检测。这种言说机制沉淀在声音深处,经历千年以上运行不殆。

我总能收听到诸如此类的信息,并嗅出丝丝腥味。落实到味蕾上,无论哪家路边小店,都能炒出一盘不错的辣椒炒肉,使我确信这座新城,并未因为1938年那场大火,而失去其本性。有一阵子住在浏城桥,横过建湘路,就到了一个小公园,一屁股坐到那棵白蜡树下几块溜光的石头上,树龄标明200年,提示这树经过了古城那场大火,令我心生敬意。对于“定”的理解,可从树身上直观到,用不着来回折腾,这就是它们与土地的连接方式。

故土的含义,把人还原为一株植物,根植其中。生活与写作,需要在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扎下根来,经历各种节气流变,最终找回身上那种天然的部分,与习性融为一体。不去让习性破坏自身携带的天性,这需要经过不同维度不同层级的测试。于我而言,长沙的种种生活,帮助我完成了最艰难的一试,我被清零,并彻底清除了某个早年染下的病毒:一种献身的理想。意识到这一点,并不晚,1990年,写完《偷看自己》第一个章节时,就明白日常生活对于我的迫切性。于是,丢下疯狂的笔头,转身进入各种事务之中,其根本的考虑是,与生活建立直接关联。一个写作者,在并非严格的意义上使用语言,会放松对它的警惕,难免让作为创作者的生命枯竭。这里的严格,基于对称性而言,如果你使用的语言并非出自一种特殊的注意力,思维就会在几个概念中打转,出不去,也就是说,在非对称状态下,写下的将是一堆烂码。

规避掉这些,并不难,如果能在日常生活中多出一份警觉,直接说就是成为一个本地人,原来那些巨大的障碍会自行消退,相反,它们完全敞开,释放出特别的信息,帮助你形成一个与自身生命齐一的谱系。这不同于书本上的概念,诸如现代性、隐缠序等。包括在其中的信息,伴随着一股淡淡的腥味,让你自觉到遵守最小干预原则,生活和语言,在系统性所要求的任何一个层级上,与此呼应。止于什么,基于每一物自行设定的限度;放下,基于观念上的执着。受缚于某种观念,是人为的部分,天性并不在身外,基于一身而言。在这里,获悉天人合一,就能完善自身的认识论,这等同于源头。在熙攘的人群中,独自爬上麓山,坐在某块石板上,我有过痛彻心肺的反思:

待大雾散去,你会看见麓山

新的光彩,如果地球上还有一处霄汉之地,

我一定来到麓山,述说我的全部愧痛。

借助反思,我一步一步返回自身,观念强加在事物之上的符咒像蛇皮蜕落,解除对事物的种种误断。新的生命不会是另一个客观对象,以自身而言,类同于一条小鱼,重新游动在家乡的溪流之中。这是生命本身的直观,与庄子所说“夫言非吹也”一致。两套不同的言说系统,合于主观与客观的齐一,这是我思考世界的前提,而不是结论。

去年,我花了两个月时间,把居于顶层的渗漏问题变成一纸具体的维修合同,将堆在地板上的众多书本搬上量身定做的架子,此问题彼问题不再纠缠。房子会因年老而生病;书,应该有自己的落脚处。各就各位,种种快乐,在劳顿之余,游遍周身。平静面对问题本身,就像肢体困了自然想睡一样,醒了自会张开眼睛,下床,这都是自然生发的,用不着去抵抗那些天然的部分。这大大加深了我对凉风的体悟,对腥味的辨认,它们随时发出信号;大多数时候,我都能及时记下。比如,1995年,在岳阳东风广场,一场少有的大雪,踩在上面有一种犯罪的感觉,抬头,看见两只小狗,我立即上楼,写下《大地不是一只苹果》,最后两句:

有两只小狗在雪地里撒野之后,

我真想充当它们的证婚人。

这是结束长诗《偷看自己》后写下的一首短诗,收入第一部诗集,作为开篇。2007年送给老诗人彭燕郊,他随手翻到这首,用固有的平缓声调念出这两行,微笑着说:我也想。我告诉老人,编这个集子,是为了练习五笔打字,并老实交代,对于陌生之物的紧张情绪,随之缓解。收在《望月湖残篇》中的《采声者》,写在窑岭的出租房,身体早已适应长沙的燥热和阴冷,不再反复感冒,望着窗外的大雨,想起深圳,有跑出去淋个湿透的冲动,但没有下楼,突然拿起笔:

今夜雨滴急急乎乎,在我的耳背停下。

这个菌状地带,没有亲人,没有惊痛,

只有一滴水,成为采声者的旅馆。

搬到河西后,临湖而居,多次出入小区被紫藤缠绕的木架门头,总会放缓脚步,从没想过要为此写一首诗。2016年5月15日那天,照常望着茂密的紫藤,以及阳光下的阴影,风吹动它们,像狗突然窜出来,猛叫,我立即返回,写下这首《紫藤》。

落叶在春天跑出光的速度,

转眼就变成

一条无声的恶狗,跟在你身后。

我沉迷的事物,

没一件逃脱形式的限制,

每一步都踩在时间的壳上,

每一步都是诅咒,

我啃过的桃子,石榴,

把体内的阳光转换成果汁。

陌生的神,你好,

谢谢你,把我从梅雨季节拉出来,

无限接近一根紫藤:

它守住小区的门头多年,

每年初夏,都会冲着我一阵狂吠。

重读这些诗作,能闻到空气中一种淡淡的腥味,它确凿无疑来自这片土地。隐约、鲜活、呼应内心泛起的微澜,一条小鱼活蹦乱跳,游于其中。现在,我以腥味述说长沙,外地朋友把长沙拆解成臭豆腐、橘子洲头、岳麓书院,我的想法是,拄着拐棍讨论这些更合适。到了洗澡上厕所不能反锁门的时候,应该再努把力,来到解放西,以昏花老眼扫向满街的美眉,看能否闻到一丝腥味,如果有,我就能再次找到一张酒水单,把这两行诗抄录在上面:

腥,是我们的集合号令,

鼻子愈复杂,夜色愈烈。

早年浪迹至此,一脚踏进长沙的夜色,旋即被一股腥味渗透,身上每个毛孔随之张开。我讨厌那种酸味,无意中闻到,会起鸡皮疙瘩。腐朽所发出的臭味更可怕,它直接拒绝你,令你捂着鼻子走到一边去,而腥味不同,随时涌现,令你欲罢不能,不知不觉越过对象和客体之间的界限,摸到心口上一头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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