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楼”的故乡味
2022-10-28王子罕
王子罕
中餐若想在美国落地生根,就得入乡随俗,迎合西方人的口味进行“改良”。总结其一般规律,就是丢掉辣味,酱汁尽量都换成酸甜口,就对味儿了。
在美式中餐体系里,西兰花和鸡肉是最“亮眼”的两味食材。西兰花切块焯水,就是万能摆盘的配料;牵手牛肉、鸡、虾、鱼之中的任何一位,一道硬菜就上桌了。
至于鸡肉,大多逃不出油炸的命运。美式中餐界有鸡肉“四天王”:左宗棠鸡、芝麻鸡、陈皮鸡、酸甜鸡。做法其实大同小异——鸡肉切块,裹上面糊,下油锅,滚一遍糖醋酱汁。当然,西兰花的陪伴不可或缺。
大概不会有谁像我这般,有闲情逸致去较真这“四天王”的区别:左宗棠鸡带点辣味;芝麻鸡上有芝麻;陈皮鸡有橘子酱的微苦;而酸甜鸡,顾名思义,有酸有甜。
“四天王”是康奈尔大学食堂绝对的人气王。若是你远远望见,在某个窗口前盘起了蜈蚣一样的长队,其他餐台却门庭冷落,八成就是某位“四天王”华丽登台了。
“四天王”的“侍卫”——分餐员可谓恪尽职守。他或她捏起铲子一抖,五六粒拇指肚胖瘦的炸鸡块,就犹犹豫豫地滚进餐盘。然后“侍卫”就撂下手腕,目光径直越过你肩头,示意后面的人上前。有时运气不好,只得三四粒就要被其撵走,除了走回队尾重新排队,别无办法。
分量如果给得太慷慨了,不就轻贱了“四天王”的高贵身段了吗?
“四天王”总归要排个座次。
左宗棠鸡大有来头,是当仁不让的老大。左宗棠是民族英雄,到了美国,怎么就成了一道菜呢?据说,有一位湖南厨师,他名叫彭常贵,原创了这道菜,并以此款待了美军舰队司令。彭常贵想给这鸡肉起个响亮的名字,想到同为湖南人的左宗棠,就拿他冠以大名。
不过最初版本的左宗棠鸡,可是和酸甜口不沾边。毕竟是湘菜,不带点辣椒怎么行?正宗做法要外焦酥、内鲜嫩,讲究辣、咸、香。没承想,它却在美国变成了这个糖醋里脊似的模样。辣味失了踪影,沁着酸酸甜甜。辛辣的棱角尽失,只剩了世故。
提起左宗棠鸡,就想到“状元楼”,这是一家典型的美式中餐馆,以价廉、量大著称,相当地亲民,在康奈尔大学镇可以说无出其右。吃一顿食堂都要十几美元,在“状元楼”打两个菜加米饭,才五六美元。若是囊中羞涩,别怕脸皮薄,去向老板要碗米饭,泡上免费蛋花汤,再接杯热茶,分文不花,就热乎乎填饱了肚子。
在“状元楼”,左宗棠鸡只是十几个大锅菜中的一员,少了就添,没一点“四天王”的架子。你点名要它,盛饭师傅大铁勺一兜,小半斤肉就进了盘子。
只不过,“状元楼”的左宗棠鸡分量不小,但味道却见仁见智。他家的面糊裹得太厚,鸡肉却时常过柴,嚼到腮帮子生疼。酱汁勾芡也太过黏稠,有一股子甜腻,齁到舌根发涩。
未承想,毕业多年后,我对学校最深切的怀念,并不是苦读岁月,也不是日益模糊的景物印象,却是这算不上美味、也不算难吃,中不中、洋不洋的左宗棠鸡。
有些人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安乐。落到食物上,也是同样的道理。
人也好,菜肴也罢,有些注定不能陪伴你意气风发的高光时刻,只能给你细水长流的守候。在你得意和欢喜时,它们的存在反而会有些突兀,显得不合时宜;但当群星黯淡,那平凡的滋味却能温柔地抚平你布满褶皱的心。
于我而言,“状元楼”的左宗棠鸡,就是一道这样的菜。
按理说,凡是值得庆贺的日子,仪式感总要给足。康奈尔大学所在的伊萨卡市,绝不缺好餐馆。吃正宗中餐,主营火锅、川菜、东北菜的“故乡味”是不二之选;喜欢热情高涨氛围的,那个日式铁板烧店“相扑”就很合适,这里现场烹调,火焰冲天而起,噱头十足;若是追求小资情调,镇上最好的牛排馆“约翰·托马斯”静谧而又典雅,能撑得起场面。
“状元楼”只是个快餐厅,土气,上不了台面。谁要是在大日子选择“状元楼”,可真有点掉价了。
就算是寻常的周末,起床时,身心尚且是慵懒的,想暂别过去一周的疲惫,享受一顿美味而闲适的“早午餐”,也不会考虑“状元楼”。大学镇不大,横竖只有百步宽窄,小街两旁却有各国美味,整整齐齐地站好。周六中午,朋友们常相约“海虹楼”吃早茶,大盘小碟甚是让人欢喜;或去韩国馆子“可可”享用热气腾腾的部队锅,在日本餐厅“李子树”来两客炸虾寿司;也可以到印度饭店“莫哈克”撕一角蒜香烤馕,蘸满油润的黄油鸡咖喱,心满意足地送入口中。
“状元楼”不是一处精致酒肆,更像是风雪中的一角驿站。一饭一羹便能救赎饥寒交迫的行者,待他们略作休整,便再踏征程。
大学生活,基本可以抽象为“家-课堂-图书馆”这三点一线。图书馆里的时间仿佛摁下了加速键,玻璃门一推一拉,白天就切换到了黑夜。康奈尔的功课压力很大,学生们对着书本和电脑屏幕,一坐下来就是七八个小时。唯有接连灌下咖啡和浓茶,头脑方能保持清明。但我受不了太多咖啡因,它紧紧攥着心脏,把血液泵到胸口和太阳穴,令血管胀痛,一跳一跳地,仿佛随时要爆开似的。
在这身体和精神的压力合击之下,就会格外渴望高油、高糖食品。不知为何,我总会鬼使神差走进“状元楼”,只想快点用肉和糖把胃口塞满。说来也奇怪,每每颓唐、疲惫,便觉得“状元楼”临时换了厨师,其厨艺大增。不然这左宗棠鸡,为何外壳如此酥脆蓬松,酱汁酸甜生津,内里汁水满溢?
说来有趣,有一年过生日,我不想特意庆祝,索性早早睡下。没承想,零点刚到,十几个好友挤进屋里。为首的捧着“蛋糕”,唱响了生日之歌。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那哪里是蛋糕,分明是一整盒“左宗棠鸡”,在摇曳烛光的映照下,它变得格外地红灿灿、油汪汪。拿“左宗棠鸡”当生日蛋糕,这个主意大概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康奈尔大学的艳夏和盛秋,美得令人恍神。
但七个月的漫长雪季,动辄零下二三十度的刺骨寒冬,才是底色。在每个寻常的冬日深夜,我总是裹紧羽绒大衣和厚厚的围巾,戴好毛线帽子,努力酝酿好情绪,深吸一口气,才能走出图书馆,扑进那漫天的飞雪之中,向温暖的宿舍走去。
若是过了午夜,不管从哪个方向步入大学镇,在十字路口的一片灰黑中,我总会忍不住望向状元楼。透过水雾,它那白馍馍般莹润的灯光,从迎街的玻璃落地窗映出来,护住门前一方温暖如春的空间。我推门进去,喝口热茶,跟老板寒暄几句,焐热麻木的手指和脸颊,吃几口“左宗棠鸡”,补充些能量,就能重整旗鼓,走完最后一段回宿舍的路。
“状元楼”的地方不大,容得下四五条暖黄色的长板桌,和两三张单人座。到了饭点,就围满了绝不挑三拣四、只想实打实吃饱肚子的食客。这家小馆子没有惊艳绝伦的口味,也没有值得拍照修图的摆盘,更没有精致的文艺氛围,当然也没有衣着考究的侍者。它像一个憨厚朴实的泥瓦匠,不整花活、不跟潮流、勤勤恳恳、踏实本分。这个地方似乎只懂得砌砖抹墙,但保证是横平竖直、安安稳稳的,让你感到温馨舒适。
“状元楼”无疑是大学镇最勤奋的商户。他家开张最早、打烊最晚,凌晨一两点都还灯火通明。我不曾在白日见过这家馆子未睡醒的模样,每次路过,里面总是早就忙忙碌碌了。但守着它结束营业、熄灯进入短暂的梦乡,倒是记不清有多少次了。
有一趟学校往返纽约的大巴,每次都在“状元楼”前落客。大三大四的时候,我忙于求职,周末常搭这班车返校。回来的时候很是疲惫,带着或顺利或不顺的讯息,还要马不停蹄去填补落下的功课。每当我抬头望见“状元楼”那熟悉的招牌与灯光,都会在百感交集中,多了一份前行的勇气和充实的笃定。
我总觉得,店和店主人是气质相若的。正如“状元楼”和老板一家人的一心同体。二十多年前,他们从广东来到美国打拼,张罗着这间小餐馆,也有十年有余了。
老板搬来伊萨卡,也是为了让家人过上更安宁的生活。大叔和阿姨总是上下透着一股子爽利劲儿。他家儿子是瘦瘦小小的,整天顶着个鸭舌帽,模样儿还挺酷。他讲起英文来,那个吐字节奏,总像是开始了一段即兴匪帮说唱——小时候住过纽约治安一般的街区,他自然也沾染了些痞气。
“状元楼”的英文名字,可直译为“阿波罗中餐厅”。阿波罗是古希腊神话里的光明之神,放到这间小餐馆头上,分量似乎有点儿重。但在诸多康奈尔大学的中国游子看来,“状元楼”像是我们人生旅途中的一座小小驿站,它更胜过冬日里的一缕暖阳,照耀着各自的前路,追逐一个个“状元梦”。
美式中餐馆有个传统,随餐附送“命运饼干”。
空心小脆饼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谚语或是祝福。我掰开过无数次“命运饼干”,尽管不会真正去在意纸条的内容,也不信命运真会如其所写。但每次掰开饼干前,我其实都有个念想,祈愿——事遂人意、不负初心。
谁又能说,“状元楼”里出不来“仪式感”呢?
凡是旅途,就有终点。
“状元楼”没有挺过疫情。尽管诸多中国校友募资力挺,但创始人也到了退休的年纪,辛苦半生,也该去安享天年了。
“状元楼”普通却又不平凡。
就算忘记曾经滚瓜烂熟的知识点与公式,忘了每栋教学楼的名字,忘了那些不眠之夜的缘由,我也难以忘记,在康奈尔大学镇有过一家美式中餐馆。他家的“左宗棠鸡”不算好吃,却见证我四年青春岁月的日日夜夜。
在那里,我一直存放着一些护佑、福星、情思和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