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视域下的诗意王国(评论)
——评李凯组诗《不眠的时钟》
2022-10-28夏金兰
夏金兰
对故乡而言,人生就是一边背离,一边靠近的过程。从母体剥离出来,渐行渐远,但无论抵达哪里,总有一股力在将我们往回拉。李凯来自山西,因工作原因,举家迁往四川,在遂宁安家。诗人本身作为“异乡人”形象,带着故乡记忆,流淌着故乡血液,通过精神之路返回那个回不去的故乡。海德格尔认为“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这是精神的还乡。诗本身就与故乡存在互文指涉。城市与故乡的距离,始终被精神拉扯着,忽近忽远,若即若离,诗就在这些节点上诞生。
李凯的这组诗,可看作故乡的“回声”。在《深海谣》中,“而我是那靠近海底的失魂水母,从一出生/便忘记了月亮以及故乡的模样/我的泪水上常常堆有冷色调的悬光/这里是人心追逐不到的地方”。水母多生活在深海,它的伞状体内有一种特别的腺,可发出一种气体,使伞状体膨胀,遇到危险时,就会自动将气放掉,沉入海底。危险过去,只需几分钟又可以重新膨胀并漂浮起来。通常,形象比概念更能打动人。诗人将自己比作水母,生动而贴切。诗人常常内陷于这样的语境中,“故乡”构成了一种隐痛的“症候”,带领读者持续辨认物质之外的精神之我。再来读《要给春天腾出更多空间》,“屋廊已将燕子认作家人……忧虑在春天面前,总会保持缓慢的节奏/我不悲哀冰雪曾传染给我几根白发/就像抱薪者坚毅的心上/不知承受过多少钉子冷漠的敲击/想到这,一股使命感让我多了些打算:/我要给春天腾出更多的空间/好让北归的燕子,飞得再从容一点”。腾出的空间,何尝不是为安置自己的心。正如《浮水西施》里表达的,“闭上眼,平静替她诊治了/所有在城市患上的疾病”。焦躁快节奏的城市生活,时常给人一种窒息感,诗人是幸运的,可以在诗歌中获取片刻从容与宁静,平衡生活的得失。某种程度上,“故乡”更像一个容器,它装下你的失落、沮丧、不安与彷徨。
李凯特别重视炼句炼意,语言呈现出很强的质感,舒展的想象、精巧的构思,使其诗平中见奇,见巧。他并非刻意表现语言的“陌生化”,而是选取独特的视觉,深入下去,让诗意自然浮现。你会惊异于“怀孕的铁轨”这样的比喻,冰冷、坚硬、静止的铁轨,被诗人赋予了流动的“母性”。“四舅妈守着药罐,村庄被焦虑煮熟/坚强如山脊间的铁轨……我深知被疼痛掠过的地方,趋近娘胎”。一位母亲,经历了生育的阵痛,又面临孩子的病痛,生命如铁轨般被一次次碾压,一层一层情感的变化将诗人的怜悯之心串联了起来。《春晨遐想》中,“那些被我赞美过的小草们/都能在春天找到体面的富足/这一次我想赞美自己,好让春天/发现我的善良,在我醒来后/也能拥有,一颗露珠的陪伴”。诗人的怜悯从向外扩散到向内聚合,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爱被惜。“车辙是这片河床上最后的泪痕/那天,夕阳与故事一起跌倒在大山深处”(《鹅卵石》)这样的诗句,精神与远致并行。
诗歌不是将人带离,而是使人着陆。诗人不断打破语意边界,在叙事中去构建一个故乡视域下的诗意王国。《传承》中,诗人去车站接妹妹回家,这是遂宁的新家,而非山西的老家。孩子的心中,父母在的地方就是故乡。“这让我想起二十年前,舅舅蹲在山坡上/在暮色中等待回村的母亲/那时我还很小,乡道上的客车也少/我只知道在舅舅起身的地方/一定有十几根烟头圈起来的明亮王国”——烟头圈起来的王国,明亮中有了一层凝重,那是血脉亲情的牵绊。父亲、母亲、妹妹、自己以及舅舅、舅妈,都是这个王国里的子民,也是这个王国的灵魂,诗人以此作为这组诗的诗题,来凸显故乡之魂。诗人在《心愿》中表明心迹,“这些年陪伴的赤字,该我去填补了”,这就是他将父母接到身边的原因吧。是填补,也是传承。诗里诗外,诗人将故乡随身携带。
诗人通常自有一套思维方式。好的诗人却善于创设和打破,否则灵感就容易枯竭。古典诗多从乍现的灵感中生发,新鲜动人,现代诗有明显的“做”的痕迹。“做”也并非不好,经历孕育生产锤炼的过程,思想与现实的冲撞,更能展现一种沉郁之美。生活积累,是催化剂,李凯更多趋向于通过场景描写来呈现人的生存意识和精神纬度。如《动静学》里的父亲,“乱石滩上的父亲,目光/与蒲公英紧紧贴在一起/他屏住呼吸,生怕松口气/就会拆散一个家庭的团圆……在堆压日子的皱纹里/我依稀看到他的平静/那淡然的哲学——/由重复的苦痛,一点点熬成”。《法则》里的智性之思,也让我们看到一个不断成长和深化的李凯。
诗人,应该成为时代的记录者、发声者。在任何时代,诗歌之所以能保持旺盛的生命力,也在于此。通过诗人这个存在本体,去重塑过去经验,呈现当下的生命状态。这种“当下性”,随着个体经验的生长,越发深入。“90 后”的李凯,是一个快速成长的诗人,他对诗歌有着执着的热爱,在诗歌创作上的才气与灵感,使他从一开始便锋芒凸显。中国新诗发展至今,“90 后”甚至“00 后”,已成为一股新生力量。他们以新鲜的独特的视觉去看世界,体察人情,感悟生命。唯愿诗人在未来的创作中,克服对自身的复写,去挖掘更多诗之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