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人民中去”征文
2022-10-28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文化文艺工作者要跳出‘身边的小小的悲欢’,走进实践深处,观照人民生活,表达人民心声,用心用情用功抒写人民、描绘人民、歌唱人民”。我们的作家、艺术家要做“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践行者。本刊自2020年第一期始,开设“到人民中去”征文栏目。诗歌、散文、特写均可。欢迎投稿,敬请关注。
奶茶和青稞的香味
田蓉红
1
去年冬季,扎肯乃第一次带我去她家的时候,我们在下涝坝乡索尔苏牧业点积雪的山坳里转了大半天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很多次,我探寻的目光投向她的时候,她都回应我微微一笑,意思是说“快了,快到了”。
莫钦乌拉山余脉的低山峡谷中越走越僻静的路,像车窗外的冬天一样,让人内心荒芜。经过几栋散落在山洼里的房屋时,扎肯乃贴着窗户看了又看,那可能是她最近的邻居,她想看看邻居们都在忙什么。在车子的颠簸中,那些她期待打开的门一闪而过。那一刻,我听到了扎肯乃黯然的叹息声。这荒芜的山野戈壁满是沉寂,与她的青春真的无法匹配。
绕过一座矮矮的山包,扎肯乃指着前面的房屋,说“到了”。山脚开阔处,一栋砖木结构的房子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虽然外墙有洁净的瓷砖装饰,但搁置在这空旷的山野间,与之相伴的只有一个简易的馕坑和一架木柴,怎么看都觉得冷清了些。
我在心里默默计算来时的路程,从巴里坤县城到下涝坝乡近一百三十公里,从下涝坝乡到索尔苏的冬窝子近三十公里,如果不是当日的结亲联谊活动,我和眼前的扎肯乃可能会是永无交集的陌生人。可是现在,我们并肩坐在这里,用彼此都觉得稍显生涩的语言对话,心理上却已经亲近起来。
也许,从两双手相互配合着包完第一个饺子之后的相视一笑开始,我们之间就有了一种默契。说实话,当天的联谊活动中,与其说是我教扎肯乃包饺子,不如说是她帮我包饺子,心灵手巧的扎肯乃虽然是第一次包饺子,但她的速度远远胜于我。后来,我们之间的故事被同事调侃演变为如下版本:“田正在那儿一心一意地给亲戚演示怎么包饺子,等她一抬头,人家亲戚都已经包好五个等着她了。”
一直对厨艺缺乏自信的我在大愧疚之后有了点小得意。因为,我现在有了一个心灵手巧的哈萨克族妹妹。
当天的集体活动后,我们被各自的亲戚“认领”,前去认门。我带着礼物,陪着扎肯乃走过那一段路,在断断续续的交谈里,慢慢接触了她生活的内核。
“我的老公叫努尔苏里坦,夏天他一般都出去放牧。羊有自己家里的,也有爸爸家里的,放牧点远的时候,几天才回来一次,我在家里带孩子,我的孩子阿燕,快三岁了,白天调皮得很,晚上早早就睡着了。我一个人趴在窗前听风声,这山里风大得很,呼呼地刮,刮得人心里烦得很。”
我静静地听,那风,是扎肯乃心底无法排遣的惆怅吧。这山里陪伴她最多的,除了孩子,就是这经年不绝的风了。
“还好,我们不会在这里住很久了,明年我们就能搬到乡政府那里去,那里有政府盖的新房子,到时候,阿燕就可以在乡里的幼儿园上学了,我也能出去干点事。”
扎肯乃的语气欢快起来,“我跟努尔苏里坦说了,房子我来布置。窗帘我都选好了,漂亮得很,好看的房子一定得有好看的窗帘。房子我们已经去看过了,装的是暖气,冬天一定暖和得很,我的阿燕再也不会喊着冻脚了,我也不用晚上起来添火了。”
说到兴奋处,一直腼腆的扎肯乃脸上有了好看的红晕,“等我们搬了新房子,你一定要来,带上家人,在我们家的新房子里住几天,我喜欢你这个姐姐。”
这热忱的相邀,让人内心温暖,也让我充满了期待。这些年,接触了很多哈萨克族朋友,一直想真正走进他们的生活,想知道地理位置相对偏远的下涝坝和更偏远的冬窝子里,那些曾经辗转在迁徙路上的牧人一旦定居下来,生活和内心会有怎样的变化;想知道年轻如扎肯乃的一代热切的憧憬和他们父辈记忆里的生活,隔着多少个春夏秋冬。
有了第一次相识,后来的交往便频繁起来。虽然距离较远,但和扎肯乃互加了微信之后,她时常更新的生活动态常使我觉得,我们之间就隔着一个屏幕的距离。
彼此的交往,也慢慢延伸到了她更多的家人。
夏天的时候,去看扎肯乃一家,电话联系,她回了萨尔乔克乡吴昌沟的娘家,索性按照她说的地址,一路寻过去。
缓倾的山坡上,不足百户人家,都是统一修建的砖混结构抗震房,村间道路也全部铺设为柏油路面,心里正感慨偏远的山沟里也建设得这么整齐划一时,远远就看见扎肯乃在前面路口等着我们。
吴昌沟虽然取名为沟,却是山坡地带,风毫无阻拦地吹过来,扎肯乃站在风里张望,看见我们,开心地挥手跑过来。下车迎着她走过去,拿出特意给她挑选的围巾替她围上,她喜悦的样子像个孩子。
扎肯乃年近七十岁的父母,虽然交流有些困难,但满面的笑容是我们交流中最通用的表情,不管我和扎肯乃说什么,他们都会慈祥地注视着我们,为我们彼此的亲密而开心。
扎肯乃的父亲是个有趣的老人。从我们进屋的那一刻,他便去对面的小厨房里,不停地往这边屋子拿锅、拿熏肉、拿羊骨头。也许这些都应该是女儿扎肯乃做的事,只是他不想耽误我们聊天,便自己跑来跑去。看到他热情的意图,我急忙阻止,极力说服他。“来拜访的时间有限,不要煮肉,太麻烦了,我喜欢喝奶茶,今天让我把奶茶喝够就好。”他摇头叹气,满脸不情愿。
考虑到吴昌沟有些偏远,购买日常生活用品不方便,来时带了几大包蔬菜。老人指着蔬菜,又指指我们,笑着摆手,意思是别再带东西了。我指指蔬菜,再指指自己心脏的位置,告诉他那是我的一点心意。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但他嗔怪的样子充满了长者的慈爱。拿出手机准备给他拍照,他立刻换了副调皮的表情。那张照片被我一直保存着,因为那里藏着一颗历经七十年沧桑却依然未泯的童心。
告别的时候,扎肯乃的母亲执意要为我们包一兜糖果和奶疙瘩,知道这是属于他们的礼节,便愉快地收下了。她拉着我的手,走进里屋打开柜子,取出一条漂亮的围巾,替我披在肩上,并伸手摸摸我的脸颊,像对待自己的女儿。
那次拜访后不久,扎肯乃和她的邻居们都搬进了下涝坝乡政府修建的搬迁点,她一下拥有了五百多个邻居,推开门就能触摸到彼此的生活。
古尔邦节去看她,努尔苏里坦骑着摩托车,早早等在路边的加油站,准备带我们去他们的新家。扎肯乃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述她的规划——自己要去乡里举办的技能培训班学烹饪、学刺绣;要让努尔苏里坦学一个驾照,以后即使放牧也要开着车放;要让阿燕去双语幼儿园学习,长大了教别的孩子学习。
我们在新房子里,喝着奶茶,听着扎肯乃的人生规划,记录着我们的故事。
窗外,下涝坝的夜色里,依然有风吹过,只是那风,再也不会让扎肯乃觉得惆怅了。
2
再去下涝坝,是在一场小雪之后。
转过山洼的一瞬间,一群在路上啄食的鸽子扑棱棱盘旋飞起,翩然跃动的身姿让人喜悦,我急忙按下相机快门,被定格的画面中,蓝天之下,鸽子飞舞,背景是下涝坝牧民新区温暖的橙红色屋顶。
也许是戈壁旷野单一的色彩,造就了这独特的审美,仿佛到过的牧民定居点,房屋的颜色都倾向于这种暖暖的色调,明显区别于山体的青黛与戈壁的黄褐。
亲戚见面时的喜悦自不用言说,我给扎肯乃带去两件新衣,给努尔苏里坦带去放牧时候可以戴的防风镜,送给阿燕的则是孩子托我转交的一架遥控飞机。滚烫的奶茶驱散了一百三十多公里的疲惫,彼此家长里短的问候,琐碎而温馨。
午后,我走出屋门,太阳渐渐西沉,挂在无遮无拦的地平线上,硕大而安静。那一刻,总觉得需要做点什么才对得起这种迢迢而来的奔赴。知道我喜欢听故事,努尔苏里坦说,村里有一个哈萨克族老牧人,有讲不完的故事。
跟着他,穿过村子几条街巷,便到了这个老牧人的家里。彼此问候,做短暂的寒暄。听说我是来看亲戚的,老人说:“那我就给你讲个亲戚的故事吧,我的爸爸讲的,很多人都知道,那不单单是亲戚,是兄弟,亲兄弟一样的感情。”
他端出一碗炒熟的青稞递给我们,自己抓起几粒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慢慢给我们讲述一段八十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没有这样的房子,也没有这样的天气,冬天总是很冷,老是刮风下雪,天气也像是在欺负穷苦人家,总不想让穷苦人好过。有个不到四岁的孩子,病得很厉害,可是他的家里没有一点点吃的东西,哪怕一把麦仁或者青稞。你们不知道,那种饿的感觉,像肠子放在火上烧一样。你们不知道,我知道。”他一边讲述,一边咀嚼,仿佛那是世上最甜美的食物。
天色渐渐暗下来,窗外有风,这戈壁上的风总是在午后漫卷过来。我们守着一盆温暖的炉火,跟着老人的讲述,回到往事中。
那是八十年前,昌家庄子一间低矮寒冷的房间里,一个贫穷无助的母亲抚摸着孩子发烫的额头再一次把祈求的目光投向丈夫:“努尔哈森,你再去想点办法吧,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你看看孩子这样,再熬下去咋办呢?”
“能借的我都借遍了,你看看我们周围的邻居,这年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啊,你还让我去哪里借?”瘦弱的汉子把头埋在怀里,半天无言。
风雪里,响起了敲门声,和努尔哈森一起当长工的张盼贵拎着一个口袋走了进来:“兄弟,听说孩子病了,我来看看,家里也没什么可带的,这儿还有一点青稞,你想办法给孩子弄点吃的吧。”
努尔哈森急了,连忙推让道:“这怎么行,这怎么能行,大哥,对生人不说隐话,对熟人不说假话,你跟我一个样子的人,都是靠当长工吃饭的。都说有乳牛的家有酸奶子喝,没乳牛的家灶下没有火,我努尔哈森苦挣苦熬,日子还是这个样子,可是我再难也不能把你一家人的口粮吃了,那我就成了狼一样的人了吧?”
“我们之间就别那么见外了,我好歹还会做个兽医的活,出去也能倒腾两个活钱,我知道你性格好强,眼下孩子都这样了,是孩子重要还是面子重要啊,啥都别说了,能渡过难关最重要,收下吧。”张盼贵说完,放下口袋走了。
那个冬天,无比寒冷,但对努尔哈森一家来说,这寒冷里又分明涌动着一种温情,汉族大哥张盼贵带来的一斗青稞,救了他的小儿子的命,也帮助他们熬过了那个寒冷的冬天。
后来,为了生活,努尔哈森一家远赴他乡,张盼贵也带着一家人几经搬迁。再见面时,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多年。
当时,张盼贵生病昏迷,急需要输血,听到消息赶来的努尔哈森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让抽自己的血。他们两兄弟,不仅同岁,血型也都匹配。
卧病在床的张盼贵睁开眼睛,看见坐在对面的努尔哈森,一阵惊奇,揉揉眼睛,想起身坐起,却被努尔哈森制止了。
已经年近花甲的张盼贵不相信似的擦擦眼睛,犹疑地问:“你是……是努尔哈森兄弟吗?”
“是我啊,大哥,我是努尔哈森,这么多年,我总算是找到你了。”
“努尔哈森啊,我不是在做梦吧,一晃三十多年没见你,我这病得快死的人了,一睁眼睛,倒看见你,你老了。”
“大哥,天阴了不知道迟早,没胡子不知道老少,你看我现在胡子一大把,是到了该老的年龄了。”
“快给我说说,这么多年,你都去哪里了?”
“大哥,说来话长,这些年,我带着家人从新疆走到青海,又从青海回到新疆。都说大雁向往江河,赤子向往家乡,我的根在这里,它牵着我,让我再苦再难还是要回到这里,回到我们一起吃过苦,流过汗,淌过眼泪的地方。我回到我们以前一起干活的地方找你,人家说你搬到县城了;我去县城找你,人家说你土改的时候就搬走了。我最后打听到了你,你却躺在了医院里。大哥,这是天意,让我们两个又在这里相认了。当年,你拿你一家人的口粮救了我的孩子,救了我一家,今天,我努尔哈森能用自己血管里的血救你,我高兴得很,我搁在心里三十多年的愧疚总算可以有一点偿还了。狼一样的人互相残害,马一样的人互相关怀,我们两个,再不要分你的我的了,现在我们两个的血都在同一个血管里流淌着,我们是亲兄弟了。”
张盼贵老泪纵横,一只手紧紧拉着努尔哈森的手说:“兄弟,在我心里你就一直是我的兄弟,我的亲兄弟。”
“大哥,不光我们两个是兄弟,以后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后人,世世代代,都是兄弟。”
努尔哈森从袷袢里掏出一小袋青稞,慢慢打开:“你看,大哥,这一把青稞,是我从当年的青稞里抓出来的,不管日子苦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动它,把它放在我的胸口藏着,我知道我们一定能再见面,它是我的念想,也是我的希望。”
老人说,从那以后,那两家人就约定,每一代的老大,都要结为兄弟,结为兄弟的时候,都有一个特殊的仪式,各自都要抓一大把青稞放在同一个匣子里。
“那个老人是您的父亲吗?”我问。
“不是我的父亲,但是我们这个岁数的人都知道这个故事。现在,他们一家住在巴里坤县奎苏镇二十里村,一家住在伊吾县前山乡,他们的后人现在还是这样,长子都结为兄弟,互相来往。”老人说,“我们这个岁数的人,看重那样的感情,那是真正的感情,经历过苦日子的人,挨过饿的人才知道,一把青稞不光能救活一个人的命,还能救活一个人的心。”
老人安静地说,我们安静地听,那苍老的声音沉稳缓慢。炉火照亮了八十年前的往事,时空突然变得不再遥远。
有一个吾苏满
姚丽瑞
初闻他的口音,私底下以为他和我们一样土生土长。
偶尔得知,他本名吾苏满。惊讶于自己的后知后觉,更没想到一个将近六十岁的人,有如此地道的地方口音,没有一点侉侉的调调。
一个暴雨的午后,我在门口等候公交车。门卫室传出一个声音:先进来坐坐,公交车来了再出去也不迟。
应声合了伞,闪身躲进了门卫室。抹一把雨水,竟是吾苏满当值。
雨哗哗地下着,公交车还没来,正不知该说些什么时,一个快递员的脸贴在玻璃上,示意开门。门开了个缝,吾苏满说了句,不好意思,快递不能进。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不会让人不适,却又勾起了我的好奇。也是为了打破相处的沉闷气氛,随口说了一句,你的国家通用语言说得真好。
没想到,吾苏满一下子高兴起来。
你直接说我的汉语说得好不就行了,哎,你可别忘了我是木垒人,更是中国人。吾苏满口气似带有一丝不悦,语调中却透露着自豪。
这三年,疫情反反复复,好多行业都受到了影响,特别是餐饮业、服务业及旅游业,好多人都失业或收入降低。我会两种语言,在哪里干,手都很勤,并没受什么影响,这都归功于小时候上的就是汉语班。
说起童年往事,没想到吾苏满的话匣子随即打开。
吾苏满出生于一个农民家庭,家中兄弟姐妹七人,周围邻居都是汉族,他从小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在那个年代,生活清贫,人的精神头可足了。
我和小伙伴们一起打尜尜,上树掏鸟蛋,下河摸蛤蟆。尜尜,你听说过没?就是一截三四寸长、擀面杖粗细、两端削尖的木棍,用两尺来长的木棒敲击尖端,等尜尜跃起的那一瞬间,再用长木棒用力打出去,就是打尜尜了。有一次,我们四个伙伴一起打尜尜。我一棒子抡起来打了出去。谁知,那尜尜像长了眼睛一样,直接飞向小石头,小石头的脑门鲜血直流。我们三个还以为小石头会死去,吓得放声大哭。小石头的妈妈听到哭喊声跑了出来,顺手抓起一把黄土捂了上去。
事后,我妈拽着我去赔礼道歉。小石头的妈妈说,小孩子们在一起玩,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好在没伤着眼睛。
那事要搁在现在,天可都要塌下来了。
为了有一双好的雪板,我和小石头有次去砸取一段裸露在水泥石板外的钢筋。小石头说,他来踩钢筋。我怕他再受伤,就抢先一步一脚踩下去。因用力过猛,钢筋戳穿了脚心。我学小石头妈的样子,抓了一把黄土堵上了那个流血的洞,血渗了出来,我捂了小石头再捂,就那样直到一堆黄土都被血濡湿了,小石头再也不要我动。
那年冬天,我收到了一双最棒的雪板。
我和小石头的友谊就是在互相“流血”中建立起来的。我们成了最铁的铁哥们,那家伙现在在昌吉,常发视频邀请我去玩。
小石头妈给我家送了一些鸡蛋,说流了那么多血,补补。我妈竟然不知道原因,望向我又望向小石头,我们也只是相视而笑。我可不想挨打。我妈很过意不去,掺了鸡蛋和的面,炸了馓子送过去。自此,两家人来往更密切了。
我们跟着小石头家过春节,吃月饼,他们来我家一起过古尔邦节,吃抓饭。
小石头那家伙自从脑门上留了记号,像个二郎神一样,他却说那样子更像包青天。他初中毕业考上了中专,后来分配了工作进了城。每次开玩笑都说是我一尜尜让他开了窍。我太爱玩,你看我这指头。
他伸出右手让我看。那是一只少了食指的手,一根食指只剩半厘米长肉桩桩的手。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十来岁时弄的,那时候用的是石磨,柴油机带动的那种很笨重的石磨,需要人把小麦倒进去,磨一遍后扫到斗里再倒进去,反复三四次。本来要用高粱扎的笤帚扫的,我一着急把手伸了进去用食指去抠,抽出来时,食指就没了。
攥紧指根跑出磨坊,我又用老办法捂了黄土。刚开始麻木,还不知道疼,过了一会儿开始钻心疼。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了什么叫“十指连心”。我没哭,也没让血滴在面粉里糟践粮食。我妈看到后,抱着我哭呀哭。
小石头妈拿了三四片药,捣碎了给我敷上,还不忘给我嘴里塞上一片,并说,哪能啥时候都用土捂呀。我妈说,少了一根指头可咋办呀?
少了一根指头,我还是照样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只是写字受了影响,小石头建议我用左手写,你看看我写的字。
吾苏满拿起一支中性笔,夹在右手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大拇指抵住笔管,在一张纸上写了“吾苏满”三个字。字体饱满,标准的行楷。我学着他的样子夹着笔试着写了一下,字还不如小学一年级孩子写得规范。
初中毕业后,吾苏满就再没去上学,帮着父母侍弄着庄稼。等着兄弟姐妹婚娶后,他才准备着成家。这些年里,他学会了做一切农活,开拖拉机、犁地、打麦子,让自己及家人的生活过得有声有色。
还是国家政策好,我们的日子才过得红红火火。吾苏满感叹道。
我是家里最后一个结婚的。婚后第二年,我的双胞胎女儿出生了,为了给孩子创造一个好的学习环境,我搬离了村子,到了县城。我一没文化,二没手艺,一家四口怎么过活呢?那时候,我搬过砖,蹬过三轮车,收过废品。孩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我想,再不能居无定所,于是我去幼儿园应聘门卫。
从那时起,我一直干保安。我没多大本事,但自认为还是一个干净利索的人。进入幼儿园第一天,我把门卫室里里外外清扫干净,地面拖了三四遍,门窗打开通风,让那种难闻的味道随之消散。人不论在哪个岗位,首先都要让工作环境清爽,这样干起工作才更舒服些。
吾苏满用他的认知给工作和环境的关系做了个简单陈述。
每年冬天,我都要腌制一些咸菜,用那种陶制大缸腌。
你腌吗?他那琥珀色的眼睛带着笑望向我。
我摇摇头,从来都是母亲腌好了,吃现成的。听到我的回答,他带了自夸的口吻继续说,那时同住一个巷道子的人经常来讨要我腌的菜,开始用小坛,后来就用一米高的那种半截缸了,他们讨要得我实在供不上了,我就给他们教腌制的方法。他们总说,自己腌的菜没我腌的菜好吃。
吾苏满掩饰不住自信。
就因为腌菜这一手绝活,幼儿园的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我老婆的厨艺肯定差不了,老婆子很自然地进入幼儿园成了大师傅,我的两个女儿也顺利地入了幼儿园。
当门卫也需要有耐心。吾苏满眯着眼睛说。
有一天早晨,有一个家长要进入幼儿园。我按惯例要问明原因,那人气呼呼地说我管不了。我就笑着说,先给我说说,管不了再说管不了的话。原来是两个小孩在玩闹中,不小心把肘部蹭破了点皮。我就问那个家长,你小时候受过伤没?怎么受的?伤到过别人没?没想到就这三个问题,竟聊到一块儿去了。我甚至给他讲了脚心穿钢筋和脑门挨尜尜的事。然后调侃,有这么严重没?你还要进去吗?其实孩子们是很单纯的,有时候大人把事情复杂化了。那个家长听了后,笑着离开了。
干保安,时常要换单位,不过,只要我干过的单位,都再次点名要我去。吾苏满带有一种历久的自信和满足。
2020年疫情来袭,我在一家公司任职。因抗疫需要严格检查行程码,我敢说,我没有让一只鸟飞进去过。现在又到了你们单位。噢,你说我的汉语好,的确我沾了语言的光,交流起来无障碍,各单位都乐意用我。俩女儿从小就学汉语,后来考的内高班,现在都在内地上大学。
确实想夸赞他几句,可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合适。突然想到了家乡的红刺,似有些突兀。
他笑了,我可配不上那气质。独自开放,留香给人。不过形容我的两个女儿倒也合适。我最多算个狗尾巴草,红刺灌木丛中的狗尾巴草,必要的时候也能给驴马充饥。
吾苏满是如此谦卑。我是什么呢?我也愿意成为一株狗尾巴草,陶醉在花香里,必要时让驴马一口咬了去充饥。
你可不要写我的名字,你就写个吾苏满。我真不值得写。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那个年代哪个人都有那么一两件,那个年代的人都很皮实,那个年代的人都能吃苦。你就用吾苏满这个名字吧。
吾苏满是什么意思呢?
不用理我。吾苏满狡黠地笑笑,直挺的鼻子起了细纹。新疆有千千万万个吾苏满,中国有万万千千个吾苏满,你记住吾苏满是咱中国人就行。
又一辆3路车驶离了车站,应该是末班车。树叶上的雨水随微风轻轻滴落,云朵迅速撤离,雨已经住了,晚霞映红了西边的天空,我带着微笑走出门卫室,决定步行回家。我能算半个吾苏满,还是一株狗尾巴草呢?抑或什么也不是?
相信,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