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之欲:论《虾球传》中的饮食书写和岭南文化的建构
2022-10-26王文艳
王文艳
摘要:饮食书写是理解《虾球传》的重要纬度,亦是建构岭南文化精神的重要媒介。小说通过不同空间的饮食书写,建构了岭南文化的丰富性、复杂性以及流动性,探讨了在同一空间内岭南文化与不同文化样态的矛盾性渗透,并置乃至冲撞的关系;并深入岭南文化的肌理,探讨了它的“质性”即世俗性,即对物质及感官享受的重视。黄谷柳对“地方性”的探讨,是建基在对“人性”和“理性”的思考之上,有别于当时以无产阶级思想和马列主义艺术观为领导的左翼批评观,使得对人性的描摹在浓郁的“地方性”中获得了坚实的生活基础,同时也传达出对民族国家历史和文化政治的批判性反思。在《虾球传》第三部《山长水远》中,地方性食物的消失与具有革命意涵茶馆的出现反映了黄谷柳在左翼批评与自我文学经验表达之间做出的努力调适。黄谷柳对岭南文化的深度理解和诠释,是《虾球传》艺术生命长盛不衰的根本原因之一。
关键词:饮食书写;岭南文化;空间;世俗性
引言:粤味小说?港味小说?
从地域文化角度看《虾球传》的研究史
长篇小说《虾球传》自1947年问世以来,在粤港一带尤为受到读者的欢迎,其中重要的原因在于小说对岭南文化的传神演绎。实际上,对《虾球传》地域色彩的赞誉一直贯穿于《虾球传》60多年的接受史。诞生之初,时任《华商报》主编的夏衍谈及这部作品:“既有时代特征又有鲜明的地方色彩”[1]。1948年,香港的《大众文艺丛刊》《小说》等期刊展开了关于“虾球问题”的讨论,左翼批评界尽管从文化斗争和意识形态宣传的角度对作品的革命性进行了批评,但仍有限度地肯定其通俗化成就,特别是方言的运用[2]。80年代以来,从地域文化角度发掘和评价《虾球传》的文学史意义日益受到重视,逐渐形成了從地域文化景观的描摹、粤方言的运用、人物形象的刻画三个方面研究《虾球传》的基本思路[3]。
与其他学者试图从总体上、历时性的角度,抑或从本质化的高度概括《虾球传》的地域特色不同,陈奔的《〈虾球传〉浅谈》以及张绰的《从文化视角论黄谷柳》均注意到了黄谷柳在不同的“空间”展开地域特色刻画的复杂性。张绰指出《春风秋雨》:“主要写的是香港,这是中西文化的交接点,它的源头还是中原文化和岭南文化,但是在帝国主义长期统治下,已经变成了殖民地文化……四十年代的广州文化和香港也大同小异,不同之处在于它的封建性更浓厚一些……而鹤山人民部队根据地的文化,虽然还只是初生阶段,但是它却是一种崭新的文化,代表着新中国的未来。”[4]论述虽然仅停留在概括阶段,缺乏进一步分析论证,但内含悖论性的因素,亦可以诱发出不少新的思考,“殖民地文化”是否已经遮蔽了岭南文化和中原文化?如果是,那四十年代广州和香港的文化“大同”指的是什么?“代表着新中国的未来”的“崭新的文化”与其文化源头中原文化和岭南文化是否有所不同,值得进一步开掘。
《虾球传》是在香港孕育产生的作品,在香港文学及文化的视域中展开研究,成为90年代以来另一脉路径,尤以赵稀方和黄万华两位学者用力甚勤。前者认为《虾球传》的成功之处“主要来自其浓郁地方色彩”[5],后者认为小说体现了“香港本土性”,是战后香港左翼文学的重要收获[6]。
不管是从岭南文化的总体视域,还是仅从香港文化的视域展开论述,恰恰说明从“空间”角度理解《虾球传》的必要性。由于主人公虾球从香港到广州,最后到鹤山,以及沿途在大大小小不同岭南地理空间多地流动,笼统用整体的“岭南文化”来概括《虾球传》,忽略其在不同空间呈现的差异性,或者仅用“香港本土性”来概括它的地域特色,实际上都嫌不足。
笔者认为《虾球传》表达岭南文化的独特之处首先在于从“空间”的差异性中呈现它的丰富性、复杂性以及流动性。这种“空间”的差异性首先体现在不同的自然地理区域;其次,正如法国社会学家列斐伏尔在其著作《空间的生产》所阐释的“空间是政治性的”[7],即便在同一个自然地理区域,也因其蕴含着多样性的社会空间政治,有着不同文化样态的矛盾性渗透,并置乃至冲撞的关系,文化样态的呈现不是“均质”的。而这种岭南文化精神在不同空间的具体表现,可经由小说中多达百余处的饮食书写为“窥镜”,由其观之黄谷柳如何在不同的空间里表达“岭南”,又如何以“岭南”作为路径反映“中国”以及当时的英殖民地香港。正如张光直曾经说过,“到达一个文化的核心的最好方法之一,就是通过它的肠胃。”[8]
一、香江:中西饮食的共处、
碰撞与文化的融合
1841年以前,香港属广州府新安县管辖。不管从自然地理的角度,还是从文化政治的角度,香港都是岭南概念的重要构成。鸦片战争之后,香港沦为英国的殖民地,政治经济属性发生根本变化,但其自然地理属性不变。其次,从人口的构成来看,尽管由于殖民统治,香港逐渐形成了一个多种族,多国籍的人口聚居区,但华人始终占据绝大多数;且由于地缘因素,近代以来华籍移民的主要输出省份是广东省。这就决定了尽管香港受到西方文化的冲击,形成华洋杂处,中西文化并存的社会形态,但并没有改变其岭南文化的本根性。这种本根性渗透在老百姓日常的饮食习惯当中,不管是工人集聚的九龙区红磡码头,还是油麻地平民聚集的榕树头,都洋溢着浓郁的岭南风情。
小说开篇,就呈现出岭南本土小吃“大战”西食“面包”的画面,在红磡码头向工人兜售面包的小贩虾球失业了,“有一担牛腩粉的生意抢过他的前头,一毫有净粉,二三四毫有牛腩、牛杂粉。不久这担牛腩粉的生意又给一个白粥摊抢去了。白粥半毫起计,油条、牛脷、油香饼、松糕也是半毫一件,猪肠粉、白糖糕、豆沙角是一毫起计,工人们有一毫钱就解决早点了。”[9]文中所列举的均为地道的岭南本土小吃,它们以亲民的价格完胜果酱和奶油面包。
在油麻地榕树头,虾球赌输钱后把仅剩的四毫放在赌盘上,希望捞回三块钱去剪发。“那赌台掌数的捡起虾球的角票,照他的脸掷过来,骂道:拿回去买凉茶!一元以下不受。”[10]虾球遍寻亚娣不获,得知去喝凉茶了,也以喝凉茶为名,辞别九叔。岭南气候湿热,人们体质易受影响发病。自清朝道光年间王老吉创始人王泽邦在广州十三行开设凉茶铺,出售水碗凉茶价格便宜,功效良好,当地人逐渐养成了去喝凉茶以清热解毒、祛湿降火、预防疾病的习惯。掌数的怒言,亚娣以喝凉茶为名,约会为实,折射出这种源自岭南的饮食习俗在香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已经落地生根,甚至构成了集体无意识的一部分,深刻传达出了底层老百姓对岭南文化的认同。
但香港作为岭南地理空间的特殊性在于:岭南文化的呈现不是一种纯粹的样态,往往与西方文化共存并置,发生矛盾性冲撞,乃至微妙的融合,从而呈现出岭南文化的开放与受容。
从1841年香港开埠到1947年,英国已建立了近百年的殖民统治,因此在《春风秋雨》中展开的饮食书写,往往不纯粹是岭南本土食物,多呈现出中西饮食共存的图景。譬如上文提及的“岭南本土小吃”与“面包”的竞争,即便在底层老百姓消费活跃的油麻地榕树头,有“成衣店、海味店、镶牙店、药店、书店、咖啡店、算命摊、熟食摊、补衣摊、白粥摊、生果摊……”[11]。除岭南食品“熟食摊”“白粥摊”之外,还有“咖啡店”,可见喝咖啡的习惯已经渗透到了底层的市民生活当中,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再从私人的饮食菜单来看,鳄鱼头生日宴请,除了中式菜肴之外,还预先列上来自澳洲的食品“火鸡一味”。从酒水单来看,“就有白兰地两打,威士忌两打、从化三蒸十斤,各种汽水五打、金山橙一箱、外加上等福建名茶”[12]。“白兰地”“威士忌”是洋酒,“汽水”是洋饮料,“从化三蒸”则是产自广东从化的一种小曲米香型烧酒。“金山橙”是“洋水果”,是江门台山籍华人刘锦浓在美国培育出来的水果品种,广东人称之为“金山橙”,视为水果中的上品。可见这酒水的构成亦是中西结合。
但必须指出的是,在中西饮食共存的图景描写中,“西食”较“中食”往往处在更高的层级,成为代表更高社会地位和生活品质的文化符号,具有更大的商业价值。它实际上作为一种文化象征资本,折射出了香港殖民地社会的文化政治。
与“西食”相对应的是“西人”,他们人数虽少,但在香港社会占据着统治地位,享有经济特权與社会资源。因此,在鳄鱼头的宴请菜谱中,来自澳洲的“火鸡”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洋酒”较之粤地所产酒类,具有更大的商业价值,因此鳄鱼头不惜铤而走险走私洋酒。王狗仔也深谙此道,花低价收购吃剩的牛扒,再以高价出售,赚取差价。
而与岭南本土小吃相对应的是广大的华人阶层,包括工人阶级、店员和小贩、苦力、佣人、佃农和船民。他们处在社会的底层,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压力,他们赖以为生的依然是价格低廉的岭南本土小吃,他们与岭南文化建立的是根本的、亲密的联结。因此,尽管口味上能够包容“西食”,红磡船坞的工人选择的依然是价廉的岭南本土小吃;虾球在潮州人开的熟食店里,食饱餍足,“结账才用去了一元零五分” [13]。因此,他下次请客还是“到九龙仓背后他吃过饭的熟食摊”[14]。尽管黄谷柳在《春风秋雨》中并未直接描写西人,即便出现,也一笔带过,如开篇追捕虾球的英国警察。但从饮食书写当中,依然投射出西人统治的浓重暗影。
二、珠江:地道美食与岭南文化的
世俗性与家国认同
如果说,在《春风秋雨》中,黄谷柳主要讨论了在殖民地香港,岭南文化与异质文化共置、冲撞及融合的存在样态;在《白云珠海》,黄谷柳则深入岭南文化肌理,在最能代表岭南文化之广府文化的地理空间广州,对岭南文化的“质性”进行了探讨。这种“质性”在文中主要表现为“世俗性”,即对物质及感官享受的重视,即黄谷柳《在摸索中——学写长篇小说的经过》一文中所提炼的“游乐爱玩,尽情吃喝,是岭南人风貌特征之一” [15]。这篇文章发表于1949年1月份的《学习丛书》第十四辑,文章涉及的两个问题:关于人性和理性的论述及对岭南风貌和岭南情调的把握尤为值得重视。
从文中仅以《春风秋雨》和《白云珠海》为论述对象,以及明显对适夷的批评有所回应来看,写作的时间应该比发表的时间要早些,极有可能写在1948年8月适夷发表《虾球是怎样的一个人》引起反响之后,到《山长水远》完成之前即1948年12月这段时间。之所以强调黄谷柳发表文章的时间,是因为1948年3月由中共领导的《大众文艺丛刊》发表了由左翼文艺理论家邵诠麟执笔的《对于当前文艺运动的意见——检讨·批判·和今后的方向》。文章指出当前文艺运动的性质和内容“是以无产阶级思想和马列主义艺术观作为领导的,主要为工农兵服务的,以彻底反帝反封建为内容的文艺”[16]。之后,郭沫若、萧恺等陆续发表了文章,进一步对左翼文艺政策进行诠释、宣传和推广。在这样的背景下,黄谷柳在文中对“人性”“理性”以及“地方性”的探讨,在一定程度表达了知识分子独立思考的立场,显得尤为可贵。
他指出“人性和理性并不是矛盾对立的两样东西,但也不是同样的东西”[17],“人性中有理性,理性中也会有人性,我们可以苛求一个人提防贻误工作,或苛求一个人在行动上不误工作,但是不必也不能苛求一个人不得叹一句‘人生几何!这样苛求,是不近人性的。” [18] “在小说中,更多的是反映人性。因为它是感情的文艺,不是说理的论文。但人性是应受理性的节制的。在小说上说,所谓理性的节制就是作者的宇宙观艺术观和作者在作品中要表现的健康主题。一件艺术作品成就的高下,这些条件占着决定的因素。人性的描写,要统一在作者理性的艺术观宇宙观中,少掉两者中任何的一样,作品是不会有生命的。”[19]
正是这种不把“人性”简约为“阶级性”,不把“理性”简约为“无产阶级思想和马列主义艺术观”,使得《虾球传》前两部在真实的社会环境中切实表现为对劳苦大众的现实关怀,而建基在这基础之上的地方性表达也因此显得自然,亲切,富有活力。
人生活在具体的地域当中,个性气质往往受到地方风俗文化长期的浸淫。能够真正表现出生活在地方中的个人,往往也就表现出了地域文化精神。从这个层面上说,“人性”和“地方性”的表达具有内在的一致性。而只有充分尊重人性,才能挖掘出深层的地域文化精神。黄谷柳的“苛求”与“不苛求”之间的微妙差别正体现了对人性的理解和关怀。但与此同时,人又是生活在具体的时代语境当中,对地方性的审视只有建立在民族国家整体发展的视野中,才能建立起深远的关怀。黄谷柳在创作之初,就有以“地方”为路径反映“中国”的企图,他在文中提到“我想画出在死灭,新中国在前进的一个横剖面,这个横剖面的区域是(岭南)。(包括英殖民地香港)但我担心才力不胜。”[20]这种深远的视野和超越性的关怀,即是黄谷柳提及的“理性”之一,显然也比“反帝反封建”有更宽泛的内涵。因此,借助黄谷柳对于三者间关系的思考,有助于理解他在饮食书写中传递的文化意涵。
在第二部《白云珠海》,在鳄鱼头经水路进入黄埔时,有一段描写值得关注。
“鳄鱼头站在艇头,他看见远远的左前方有一座高高的中山纪念铜像,露在黄昏的炊烟中,他异常兴奋。一首多年不唱久已忘记的黄埔军歌,突然来叩他的脑门,他张开喉咙就唱起来……亚娣看见鳄鱼头唱歌和打喷嚏的怪状,忍不住笑道:‘洪先生,你唱的是什么歌呀?鳄鱼头一边拭鼻子一边答道:‘嘿,你不晓得,这首歌呀,是鼎鼎有名的黄埔军歌。番鬼佬听见要发抖,军阀听见要磕头呢!亚娣道:真有这么灵验的歌吗?这样灵,岂不是比东莞婆招魂喊惊时唱的歌更厉害吗?鳄鱼头随口吹牛道:‘我怎能讲得你明白呢。比方你们唱咸水歌,可以勾到一个男人,或勾得一个女人,唱成一头亲事;至于我们唱军歌去打仗,就可以打倒一百个军阀,或者消灭十个帝国主义。九婶在旁边问道:‘什么,唱军歌可以吃得豆角煮鱼?鳄鱼头又好笑又好气。他催促她们快划船道:‘别噜苏了!讲一世你们都不会明白。你们什么都不懂,只懂得豆角煮鱼。快划船,今晚我们可以到黄埔吃黄埔炒蛋了!” [21]
孙中山作为中华民国的缔造者,中国民主革命的伟大先驱,他的铜像指涉着资产阶级推翻帝制,缔造民国的光辉历史,它唤起的是带有英雄叙事特征的文化记忆,即鳄鱼头唱响了黄埔军歌。正是在“黄埔”,诞生了中国现代史上第一所培养革命军队干部的军事学校。从这里走出的革命军队,在北伐战争中给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以沉重打击。然而在这种回忆之光映射的当下,凸显的却是现实的平庸和堕落。在黄埔军校受过革命教育的鳄鱼头,已经腐化堕落成为一个唯利是图,鱼肉百姓,没有丝毫家国观念的“捞家”;对于老百姓而言,广东革命政府出师北伐提出的“反对军阀主义,反对帝国主义”的口号没有在她们经验世界里发生丝毫影响,“豆角煮鱼”显然是更切近她们日常生活的叙事话语。对话的最后,鳄鱼头用一道与疍家有关的广府名菜“黄埔炒蛋”[22]做结,果断地解构了国族主义的宏大叙事。
“黄埔炒蛋”既是对疍民日常价值观的迎合,亦隐藏着鳄鱼头的“饕餮之欲”,但同时也寄托着鳄鱼头的乡情眷恋,是“地方性”的呈现,亦是“人性”的流露。但是,从民族国家整体发展的视野中去审视,这道菜更多体现出对鳄鱼头沉湎于酒食征逐,丧失革命理想的尖锐批判。“黄埔”这个承载了国族宏大叙事,具有神圣意味的空间,其蕴含的革命意义完全被消解,只剩下了世俗享受的躯壳。
表达类似文化意涵的还有“艇仔粥”“沙河粉”“玉冰烧”,而对郊区沙溪狗肉寮的描写尤为鲜明地呈现了岭南黑暗的封建性。据学者考证,中国古代在隋唐之后,社会上层人士开始拒食狗肉,在一般人观念中,狗已经不是可以用来食用的动物了[23]。但从文献上看,粤人一直保留着吃狗肉的习俗,《广东通志》曾载“夏至日擘荔存祖考,磔犬以辟阴气”[24],可见粤人食狗的原因之一是由于岭南瘴气重。尽管如此,食狗仍有被批“丧良”之可能。因此,粤人食狗只活跃在城郊地带的草根阶层。虾球来到沙溪赌窟,“看见那些吊挂起来的腊狗,涂得油亮亮的,他不禁咽下了一口口沫。”[25]与狗肉寮相邻的尽是妓院、赌馆、烟窟、当铺……暗含出食物与道德之间的微妙关系,揭示了这里是不受教化的法外之地。
不管是进入广州的通道黄埔,市中心荔湾,还是郊区沙溪,作者精心选择的地道饮食,既生动地勾勒出岭南人“尽情吃喝”的地方性,丰满了对人物的性格刻画,呈现出游走于“地方性”中有血有肉的个人,更以“理性”批判了国民党统治下黑暗腐朽的社会现实,也自然引发出对岭南文化世俗性更深层次的追问,沉溺于物质及感官层面的享乐是否在一定程度上斫丧了岭南人对革命理想的追求?
但黄谷柳对食物的探讨不仅于此,亚娣邀请虾球吃挂炉鸭;虾球嘱咐牛仔上岸“去为食街去吃一碗牛腩面”[26],传递的是真挚的友情,温暖的人性。因此,黄谷柳对于食物的探讨,具有相当丰富的文化意涵。
三、鹤山革命根据地:“消失”的
岭南美食与“革命”的茶馆
《虾球传》第三部《山长水远》讲述虾球进入珠江三角洲腹地鹤山,从流浪到进入革命根据地成长为无产阶级战士的故事。虾球在流浪的时候,作者依旧描写了岭南地道美食。一是虾球请流浪儿亚炳吃饭,点了“咕噜肉”[27]。二是虾球决定请沙坪镇的难童们吃顿饱饭,大家一起用鸡、肉、青菜、豆腐做了“一品窝”[28]。两处描写均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生动地刻画出虾球慷慨侠义的性格特征。但随着虾球进入革命根据地,这种地方性的美食就消失了,这背后涉及食物与政治的关系耐人寻味。
正如前文所提及,从《对于当前文艺运动的意见——检讨·批判·和今后的方向》一文的刊发,香港的左翼文艺运动开始了对毛泽东《讲话》精神权威地位的确立,对“大众化/革命化”文学方向的提倡,对作家思想改造及批判的要求等,正如学者黄万华提出已经“预演了1950年的共和国文学”[29]。尽管左翼文艺运动提出的观点尚未成为一种体制性的力量,黄谷柳对“人性”“理性”以及“地方性”的探讨,显示出他对自己的观点依然有所坚持,但对于1948年5月申请加入共产党的黄谷柳来说,这些话语以及对《虾球传》的批评依然在无形中对他的创作发生着影响。如果在革命根据地,继续描写岭南人的“饕餮之欲”,极有可能会被批判抹煞无产阶级的先进性和纯洁性,降低阶级斗争的严肃性和残酷性。毕竟,周钢鸣的《评虾球传第一二部》已经提出:作者描写的人物“自我中心的尽情纵欲享受”,因为缺少了主观的分析批判,所以“就加重了这无原则的不择手段的生存斗争思想的影响作用,减轻了对于这种思想的批判和否定的作用。”[30]
因此,尽管黄谷柳依然选择食物作为表达革命先进性的媒介,但这些食物的地方性色彩已经消失,性质发生改变,更多体现为维持基本生存的必需品。
革命根据地具体涉及的饮食描写有三处:一是描写三姐督促新兵多喝开水;二是描述部隊医院的伙食;三是描述医务人员用面粉冒充奎宁药粉,弥补药物匮乏。三处描写都试图塑造出无产阶级战士的光荣形象,均以“诉说”的方式表达意图,具有理念化的特点。但对医院伙食的描写,尤其缺乏说服力。“病人吃的是最好的晚饭。是椰菜、咸菜、豆角混合饭,加盐煮成一大锅,烂稀稀好像泥糊”[31]。“最好的饭菜”作者却用了“烂稀稀好像泥糊”的形容,传达出一种贬抑的情感。但这样的饭菜,让病人感到“天天有吃也心愿”[32],微妙地传递出作者情感和意图表达之间的抵牾。
不仅是食物描写,《山长水远》常借言说的方式表达意图,表现出浓重的理念化色彩。评论界对《山长水远》普遍评价不高,正如于逢所说的,“‘山长水远曾有很大的企图,它要描写一个新的世界,和一个真实的斗争。但它越要使我们相信这是真实,它本身却离真实越远。”[33]除了左翼批评和文艺政策对黄谷柳写作形成的潜在规约之外,缺乏对革命根据地的真实体验也影响了他的写作。黄谷柳曾谈到:“这册小说的写成,比上两册吃力得多。原因是不难明白的。第一、我只能从视界很狭窄的范围中去逼视我所描写的事项;第二、小说主人公虾球跃进了一个新的世界,这个过程是不容易把握的。”[34] “不容易把握”表现出黄谷柳在左翼批评与自我文学经验表达之间努力调适的艰难。
这种努力调适的表现之一即是黄谷柳对“饮茶”这一岭南饮食习俗做出的革命想象。
广州茶楼肇始于清末,兴盛于民国,之后在岭南地区广为盛行。叶灵凤1938年抵港后,曾在文中指出“初到香港或广州的朋友们,面对着到处茶楼的林立,无不惊异到‘饮茶之风怎这样的大行其道?后来日子久了,司空见惯,人饮我饮,倒不觉怪?觉得怪的还是发现到香港人会在饮茶的名辞上加以聪明与微妙的用途。”[35]叶灵凤列举了几点,其中“‘饮茶者?贿也——人言非虚,请饮茶之活用者,处处便利,不论商场以至其他”[36]。可见寄寓香港日久,叶灵凤逐渐谙熟了岭南饮茶习俗背后的文化意涵。
《虾球传》描绘三地涉及与饮茶相关的描写约46处,并随着人物身份、意图的不同,呈现了层次丰富的饮茶所在。从高档茶楼到马路边的茶馆,从郊区的茶室到乡间的茶寮,可谓应有尽有。这些“饮茶空间”作为一个个凝聚性结构,鲜明地体现出三地同一根脉的岭南饮食文化。
如果说,“饮茶”提供的果腹及娱乐的功能在他地也属常见,但作为极为重要的交际应酬功能,正如叶灵凤提及的“饮茶”即“贿也”,以之作为人际关系的润滑剂,从而达到“成事”的目的,却是岭南文化中独有的,这种意涵尤为鲜明地体现出岭南文化中务实、灵活的商业精神。如鳄鱼头到广州后,利用“一景楼”作为交际应酬的地点。在喝茶的当头,用一根香烟的交情,打听到了马专员的住址。
更重要的是,由于“饮茶”的交际功能深入人心,甚至脱离了它的最初含义,直接成为事情顺遂而进行交易的代名词。如蟹王七让虾球用零钱去“饮茶”,试图支开他;鳄鱼头押运私货超载,船即将沉没时,魏经理欲以五千港币“茶钱”相赠哀求大副想办法;鳄鱼头在逃亡途中与烟屎陈称兄道弟,临别时掏钱给兄弟们“饮茶”,这些描写无不显示出黄谷柳对岭南人文化心理的深刻洞悉。
值得称道的是,在《山长水远》中,“茶馆”被赋予了新意,成为交换情报的空间,变成了具有革命意涵的场所:
“亚炳眼利,等丁大哥坐下后就跟了上来。丁大哥用眼睛盯了亚炳一眼,小声叮嘱他道:‘你坐下来只管吃东西,不要跟我说话!丁大哥自己把茶盅搬过隔邻靠壁的小桌,但却跟亚炳贴近在一起。每人据一张小桌,看来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亚炳吃了几碟点心,丁大哥在他耳边问道:‘钱花完了吗?亚炳道:‘还有。丁大哥道:‘虾球几时出来?亚炳道:‘他白天派公事,晚上出来玩。……”[37]
在不露声色的“饮茶”过程中,丁大哥从容获悉了全部情报。这一情节的设置则既表现出游击队员机智冷静的革命精神,又凸现了地道的岭南文化色彩,可谓是对岭南饮茶文化的一次富有新意的创造。
结语
黄谷柳对岭南人“游乐爱玩,尽情吃喝”精神的提炼,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基础。唐宋以前,岭南经济文化相对落后,饮食文化自然谈不上发展。但宋元之后,中国经济重心南移,岭南经济地位日益凸现,尤其是明清之后,广州一口通商,“相贸得利不赀,故曰金山珠海,天子南库”[38],珍奇食货云集,各地文化交融,“食在广州”的格局开始奠定。而广州作为千年商都,重商作为一种文化精神,渗透于粤人生活的各个领域。在这种文化氛围中,人们逐渐培养出注重实务、实利和世俗生活,讲究感官及物质享受的文化精神。因此,饮食书写是建构岭南文化精神的重要纬度。
但这个纬度的重要性还在于它是理解黄谷柳深厚的人道主义思想的基点。他意识到对于底层的老百姓而言,他们经验世界中最重要的就是生存,用各种手段获取食物以达到对死亡的规避,除非他们的生存权利被无情剥夺,否则他们很难有自发的向往社会变革的内驱力或主观意志。这种对底层老百姓生活逻辑的深刻认知,使得他在塑造人物形象时,将“饮食”作为贯穿整部小说的一个基本线索。虾球流浪的原因以及过程中的曲折都是围绕食物展开,并对虾球为了吃饭加入团伙行窃,以及声称“加入游击队,只要有饭吃就行”,寄予了更多的同情和理解。尽管这种写作当时遭到了左翼文艺阵营的批判,但今天看来,这种对人性更具包容性的理解,使得小说的“地方性”与“人性”的表达构成了深刻的统一,这正是《虾球传》艺术生命长盛不衰的根本原因。
[注释]
[1] 夏衍:《忆谷柳——重印〈虾球传〉代序》,马文通编《香港当代作家作品选集 黄谷柳卷》(附录六),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590页。
[2] [33]于逢:《论〈虾球传〉的创作道路》,林曼叔主编《香港文学大系(1919-1949)评论卷二》,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363页、第374页。
[3]同时从三个方面探讨小说与岭南文化关系的学者较多,集中探討人物形象与岭南文化关系的有韩江,王少瑜;集中探讨小说语言与岭南文化关系的有关洪,知网均可查到。
[4] 张绰:《从文化视角论黄谷柳》,《广东社会科学》,1992年第5期。
[5] 赵稀方:《香港:地方性的分歧——论〈虾球传〉与〈经纪日记〉》,《文艺争鸣》,2021年第1期。
[6] 黄万华:《虾球传:战后香港文学的重要收获》,《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2008年6月。
[7] [法]亨利·列斐伏尔著:《空间与政治(第二版)》,李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7页。
[8] [美]张光直著:《中国文化中的饮食——人类学与历史学的透视》,郭于华译,[美]尤金·N·安德森著《中国食物》,马孆 刘东译 刘东 审校,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50页。
[9] [10] [11] [12] [13] [14] [21] [25] [26] [31] [32] [37]黄谷柳:《虾球传》,马文通编《香港当代作家作品选集 黄谷柳卷》,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22页、第47页、第46页、第58页、第26页、第82页、第103—104页、第182页、第220页、第377页、第377页、第401页。
[15] [17] [18] [19] [20]黄谷柳:《在摸索中——学写长篇小说的经过》,郑树森 黄继持 卢玮銮 编《香港本地与南来文人作品选(1945—1949年),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9年版,第304页、第302页、第303页、第303页、第300页。
[16] 邵荃麟:《对于当前文艺运动的意见——检讨·批判·和今后的方向》,林曼叔主编《香港文学大系评论卷二》,商务印书馆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98页。
[22] “黄埔炒蛋”由广州市郊黄埔码头的疍家发明。疍家习惯在船上养鸡,以鱼虾饲之,鸡蛋烹饪起来味道格外鲜嫩香滑,后经名厨改进成为市肆名菜。
[23] 刘朴兵:《略论中国古代的食狗之风及人们对食用狗肉的态度》,《殷都学刊》,2006年第1期。
[24] 转引自邹卫东:《岭南食狗习俗考》,《广东史志》,2000年第1期。
[27] “古鲁肉”应为“咕噜肉”,清朝时广州外商云集,他们喜欢吃糖醋排骨,但不习惯吐骨头。广东厨师即改以脫骨的精肉为原料,因与历史较长的糖醋排骨相似,便改称为“古老肉”。外国人发音不准,称之为“咕噜肉”。
[28]“一品窝”,广府名菜,与乾隆有关。传说乾隆微服私访到广州遇到盗贼,巧遇乞丐相救赠食。乾隆把这道源于乞讨来的“百家菜”拼合烹煮而成的菜肴,称之为“一品窝”。这道菜式的选择与难童的情况相符。
[29] 黄万华:《1945-1949年的香港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4年第2期。
[30] 周钢鸣:《评虾球传第一二部》,林曼叔主编《香港文学大系 评论卷二》,商务印书馆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381页。
[34] 黄谷柳:《山长水远》后记,陈智德主编《香港文学大系 文学史料卷》,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221页。
[35] [36]叶灵凤:《饮茶漫谈》,卢玮銮 郑树森主编《沦陷时期香港文学作品选 叶灵凤、戴望舒合集》,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3年版,第135页。
[38] 屈大均:《广东新语》,中华书局出版社1985年版,第432页。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文化地理学视域下的香港文学与岭南文化关系研究”(项目号:20BZW156)的阶段性研究成果;广州市哲学社科规划2020年度课题“粤港澳大湾区文化融合背景下香港文学与岭南文化关系研究”(项目号:2020GZG112)的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广东工业大学通识教育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