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非是常识
2022-10-26罗伟章
罗伟章
有一种小说,一旦翻开,就像坐上过山车,让你不断尖叫。但那是假的,那只是重复。前一两次尖叫可能真心实意,后面再尖叫,你自己都会觉得无趣。虽如此,那样的小说还是受欢迎的,就像过山车受欢迎一样:给你一点刺激,又让你平稳着陆,毫发无损地去过习惯了的生活。
托尔斯泰不让你尖叫,只引领你,一步一步地,走向丰饶和辽阔,走向你自己从未光顾过的精神内部,帮助你找到“诞生性”和生长点。不止托尔斯泰,19世纪那批经典作家,总是教我们理解生命、尊严、宽度、深邃这样的词语。
这样的词语正受到挑战。
有人主张,泛文化时代的小说,应该去深刻化,否则会失去读者。从现实层面看,好像是的,但恰恰因为这样,我觉得,没有哪一个时代像今天这样更需要深刻的小说。好小说的使命,本就不是供人消遣。即使艺术起源于游戏,发展到今天,也早就超越了游戏,早就有了自己的承担。
深刻的含义,既指深度的内心感受,也指抵达事物的本质。
做到其中之一,都非常艰难。
我们已无法真正理解“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同样不能真正理解“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那种苍茫的时空感,以及由此生发的惆怅、孤独、怀想、无常……在古人心里连血带骨,于我们,却被科学轻轻松松化解了。科学为人类解除了诸多痛苦,速度把天涯变为了比邻,但同时,也让我们遗失并退化了刻骨铭心的感受能力。在艺术领域,没有感受,就算不上理解。这也是为什么众多作家去体验生活,却少见写出优秀作品的原因。
抵达本质,同样以感受能力为前提;艺术不是哲学,不是思想,艺术是在对情感的梳理和对细节的发现中,表达思想。
小说的核心在人物。优秀小说的核心,是奉献了有说服力的人物。至少到目前,这观念还没过时。我们以前谈论小说,也多是谈论人物,那些人物不仅陪伴在我们左右,还介入并构建我们的生活,成为我们生命的“第二起源”。我们谈论关羽、林冲、林黛玉,同时也是谈论英雄气概、忠肝义胆以及有关孤独和悲剧的命题。而今,很多作家放弃了对人物的塑造。观念性文学,曾推开多扇文学的窗口,却也消解了文学撞击胸口的力量。我们已很难发现一个文学人物的歌哭悲欢能让读者感同身受,更难发现一个文学人物比真实人物还要真实。
既然是艺术,当然有技术,但技术把玩过盛,艺术就撤退了。
西美尔这样论述生命:既然是生命,就需要一种形式;既然是生命,就需要比形式更多的东西。将这话套用过来:既然是文学,就需要一种形式;既然是文学,就需要比形式更多的东西。小说的出发点,是要表达一个想法,还是要讲述一种生活,区别甚巨。想法一旦被识破,就可能毫无吸引力,且在某种程度上还会成为笑柄;而在生活的山川里,一波一浪,一草一木,都有滋养之功。
世相纷纭,特别是当今,本来像是非常确定的事物,变得完全不能确定,本来像是归顺了的大自然,又回过头,强行干预人类生活。如此,作家没有宏深的洞察力,却想要从中提炼出“这一个”,塑造出典型性,难。所以有时候我想,作家不是放弃了对人物的塑造,而是实在心力不足。
除了时代的复杂性,心力不足还有别样的原因。
想起一段掌故:齐白石去找人刻印,被拒绝。那时候的齐白石,正经身份是木匠,木匠刻什么印?这件事常被翻出来说,意在表明那篆刻家势利且有眼无珠,不知前来找他的是未来的一代大师;还想以此激励后来者——齐白石画画,不能没有印章,别人看不起他,不给他刻,他就自己刻,结果不仅成了绘画大师,也成了篆刻大师。这两层意义都被接受,但我看到的是另一面。
那个拒绝齐白石的人,是个有职业尊严感的人,是个有尺度、有规矩的人。那时候的齐白石,确实是木匠,他没有义务预测你将来会成为画家。待你成了画家,再去找他不迟。这当中没有任何势利的因素。反正是刻印挣钱,说什么势利不势利?如果齐白石后来去找他,他也高高兴兴地接手,你不能因此就指责他说:齐白石是木匠时你拒绝,是画家甚至是大师的时候,为什么就刻了?这还用问吗?以前不刻,现在当然要刻,他就是为书画家服务的,同时,他要让自己的篆刻艺术和书画艺术水乳交融,彼此提升。他不仅是个有尊严的人,还是个自觉维护高标准的人。单凭这一点,就让我们心怀敬意。
身为作家,我们有他那份自尊和骄傲吗?只要有钱,有足够多的钱,我们拒绝过不值得写的书和文章吗?即使拒绝,有他那么彻底吗?
作家是职业,也是身份。汉娜·阿伦特曾在一本书里,以不经意的笔调谈到身份,说某些人消耗身份,某些人塑造身份。这话给予我很大的警醒。当我们写了一些作品,挣得一个作家的名号,就看见了顶着这个名号的各种表演。任何一种表演都是对身份的消耗,除非他是演员。一个官员,比如一个县委书记,掌握着县里的最高权力,却不利用权力为民谋福,就是对县委书记这个身份的消耗,如果还肉身沉重、欲望如炽、贪污腐化,直接就扒空了这个身份的肚肠;反过来,另一些人,如焦裕禄等,不仅恪尽职守,还以其情怀和精神,赋予“县委书记”更加饱满的内涵,就是对身份的塑造。
作家对“作家”,也是如此。
“精神”这个词,常被解说得很玄乎。其实,所谓精神,就是超越于弱点之上,或者说超越于局限之上。人都是有弱点和局限的,认识到自己的弱点和局限,并努力克服,人就有了精神。
诱惑,则是对局限的扩大。
肉身层面的自我会不加节制,而精神层面的自我,前提就是节制。唯节制才能反思。反思是自我的基本构件。反思确立存在意识。自我存在,才能打通与他者的通道,与世界的通道。从“人”的意义上讲,只有肉身层面,这个人其实并不存在。从知识者的意义上说,对大众的启蒙,首先是对自我的启蒙。
启蒙,多么古老的词,又显得多么高高在上,可正是这个词,确立了知识者的使命,自然也是文学的使命。每当我们发现以十万、百万、千万计的盲目的围观者、愤怒者、应和者、欢呼者,就深切地感觉到,在当今,启蒙不仅没有过时,还是十分迫切的任务,同时也感觉到鲁迅的强大穿透力。鲁迅开启了他的使命,却没有完成使命。鲁迅和所有伟大人物一样,不是孤峰,而是呼唤连绵的山体。作家的写作,至少部分作家的写作,至少最好的那部分作家的写作,除了高入云端,投下光照,没有别的路径。
是他们,成就了作家和文学的尊严。
作家的全部尊严,都在于写出好作品。
经验、才华、识见不论,主体性在场,是写出好作品的必备条件。
而主体性只能在寂寞中开花。摒弃喧嚣,身边的一切才会产生意义,也都会产生意义,一件家具、一声鸟鸣、光线的浓与淡、穿街而过的叫卖声……也都会奇异地与你的命运联结起来。
你考察这些,书写这些,也就是在考察和书写你自己。你的文字,因此有了活力和价值。对作家而言,这是孤独寂寞的真正内涵。
作家有了主体性,笔下人物才可能具有主体性。主体性丧失,就是丧失了所有。我们见惯了“丧失所有”的文字,回避生活的千沟万壑,把写作当成放礼花,一声令下,天空绚烂,这是一种。另一种是,时兴什么就写什么,千人一面,万口同腔,观点是别人的,痛感是没有的,连造句的方式,也生怕跟别人不一样。
这是“超市化”写作,是文学的自戕。
视角和语言,是作家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像作家的家。没有一个家是随便搭建的,在农业社会,家靠近水源,世上的古老文明,都起源于大河之畔。人们恋土重迁,若非遭遇重大天灾人祸,不会住几天就搬,即是说,称为家的地方,都埋着我们的血缘和地缘,在那里,既有祖先的尸骨,也有我们自己的岁月,以及在这岁月里的生活细节与梦想之光。简单地说,埋着我们的传统和希望。每个作家都有每个作家的传统,作家要获得独立视角,首先是珍视自己的传统。
但问题在于,任何一种传统都不再具有密闭性,都被卷入了潮流,我们讲述的故事,已失去了天然的独特本质。如果闭着眼睛讲故事,当把眼睛睁开,会发现轻舟已过万重山。但遗憾的是,那是别人的轻舟,而你,只能遥望烟波,甚至被拍在了沙滩上。所以,讲故事之前,先得把眼睛睁开。
比如眼下正大力提倡的乡村题材写作。
过去说到乡村,更多的不是空间或地域概念,而是伦理概念,与乡土、乡情以及与此相关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相联系,到而今,乡村演变成了经济概念。以前的乡村是自足的,现在则是局部的,与城市有着深刻的融合。“经济”本身就意味着流通和融合。融合不是消解,恰恰相反,是变得主动了,乡村以主动的姿势站到了前台,不再作为背景存在,不再是城市的后花园。
这种变化是革命性的,认识不到它的革命性,还抱着老眼光和旧视野,就不可能奉献有价值的乡村表达。但这样的作品堆山填海,这样的作品依然以城市之眼看待乡村,却不知那双眼睛已经黯淡,甚至消隐。身份感觉、社会形态、生活方式及心理结构,城乡之间的那堵墙正在拆除,某些地方已经拆除,可我们视而不见,惯性化地把城市作为对抗力量,去写早已消逝的经验。
另一种更没出息,脱离自然生长,缺失生命投注,对乡村革命性变革的理解只依赖社会性逻辑,并志得意满地认为走了一条绝对安全和无上荣耀的道路。
每次变革,都牵涉万千个体命运,都是创作的宝藏,但要是没有对生命细节的观照,没有把体验到的生活与作家的经验、感受、思考和个性融为一炉,没有找到特定的角度和语言,就无力构成文学表达的时代与生活。
高悬的瀑布只是景观,春风化雨才滋生万物。当我们以“敲锣打鼓”的方式去描述乡土,其实是对乡土的遗弃。艺术是强调不来的,也没有几样东西经得起强调,一经强调,就成为规范,走向狭窄。事实正是如此,我们对乡土文学包括对现实题材的理解,不能越来越窄、越来越简陋。
世间的所有事物,若不能引发疑问,就很难谈到生命力。作家的使命,正是对疑问的注目和探寻。在有审视力量的作家眼里,任何时代都不是全部,而是时间长河里的一个环节。当然我们首先要考察的,是写作与时代的关系。
这种关系暗含几层意思:
一、写作要跟上时代。这是一个毫无价值的立论。从观念上讲,写作不是跟上时代,而是要超越时代;从题材上讲,没有谁规定只能写自己的时代。
二、作品要有时代气息。这是对的。好作品不仅超越时空,也超越政治。文学脱离不了政治,作家也脱离不了政治倾向,但文学大于政治,文学从社会和人本身出发,寻求真实性、真理性和可能性,并尊重个体生命的感受和归宿。
三、我们在时代里看见了什么?通常,你看见的,是他人言说的。写作者要写自己看见的,关注时代,从关注自身开始,尤其是自身的缺陷。
四、优秀的写作者,不会轻视时代的重要命题。他们在充分尊重个体经验的同时,对时代命题加以内化,提炼本质。优秀的写作者拒绝没有志向的写作。
何为有志向的写作,各有解说,但毫无疑问的是,写作要问心,问良知。不虑而知,称为良知,那是我们天赋的人性与道德,也是我们对天赋德行的保卫。其次要有整体观。卡夫卡说:“我们之所以有罪,不仅是由于我们吃了智慧之树的果子,而且也由于我们还没有吃生命之树的果子。”他是想表达:我们太聪明,太省心;为了省心,我们可以把生命简化为器官,作为供品。
这是极其严厉的揭示。
不过,有那么严重吗?
似乎也未必。
我们今天的焦虑,卡夫卡的时代有,18世纪有,18世纪之前的若干世纪也有,可经典照样产生,到19世纪,更是爆发式产生,至20世纪,又有了新的作为。这是不是可以说,经典作品在当今,包括在当今的中国,依然在产生?速度挤压了空间感,但在时间的纵深处,小说大有可为。爱默生认为人的所有问题都是心理问题,小说在人心的深渊里,大有可为。
可对读者来说,就会面临一些困扰。泛文化时代的进步性,是把选择权给了读者。精英文化时代,是别人为你选择,你摸着石头过河就行。现在没有供你摸的石头,即使别人提供给你几块,也可能只是商业行为,与本身的品质无关。所以,选择权是个好东西,但对读者的要求也更高:它要你能慧眼识珠。
同时我们要问:读者果真行使了自己的选择权?
对此我曾经是非常怀疑的,但有时候去网上查阅一本好书、一篇好文章,我常常惊讶地发现,那本书、那篇文章,已被众多读者查阅过。
这是从好的方面说。
困扰带来的丧失,或许才是主流和真相。
至少存在两种丧失:一是丧失精品。如前所述,我们总是哀叹当下无精品,而事实上很可能只是我们没有耐心和能力去识别。久而久之,人固有的惰性得以强化,把无力识别变成不愿识别,只想舒舒服服地躺在泡沫里。二是丧失对一部书的深入理解。“泛”的重要特征就是多,这与我们贪多的心理正好契合,于是东抓西拿,生怕错失了什么。我们有能力一个月读十本书,却没有能力把一本书读十遍,更没有能力让书里的文字,内化为我们的某种教养和精神。
一个时代的文学,是作家和读者共同成就的,所以,作家和读者都得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