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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第二次诞生”
——评武茳虹短篇小说《父亲》

2022-10-26

雨花 2022年10期
关键词:贝克特戈多象征性

李 浩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在一则随笔中谈到,“镜子”具有特殊的“繁殖能力”,它能使人的面影由一生二,成倍增长,甚至随着“镜子”的增加而生产更多……而在武茳虹的小说中,我们则更清晰地看到了文字所能产生的“繁殖能力”,而且这一“繁殖能力”甚至可以是反向的,逆流的——在《父亲》这篇小说中,武茳虹令人惊讶地“繁殖”了父亲,而且是,复数的父亲。

这是父亲(或说父亲们的)第二次诞生,它区别于第一次诞生。这一次,他们更多地诞生于幻觉、印象、寓意和象征,或者似是而非的混合状态……我们看到这里的父亲并不像现实主义小说习惯的描述,在家庭生活中困囿并承担着或装作承担着家庭责任——不,与第一次不同,在这里,他们几乎是不得不抛弃具体、日常的呈现和太过纠结的现实考量,而呈现一种不太及物的“轻”:当然,这个轻并非全然的失重状态,恰恰相反,这个轻是有负重的,甚至属于更重的部分。“像鸟一样轻,而不是羽毛”——保尔·瓦雷里的这句话可以贴切地用在这些父亲们身上,或者说用在武茳虹的这篇小说《父亲》上,它有意的幻觉性轻质状态并没有拒绝重量感,而是让它在文本中获得丰富呈现。

这一次,武茳虹有意“繁殖出”了近乎无数的父亲,他们的存在可看作是一种笼罩:对“我”,对“我”的生命,甚至对“我”的死亡。他们在阳光下拖长的阴影,甚至使“我”感到一种莫名的黯淡。

父亲们,武茳虹有意“繁殖出”了近乎无数的父亲,它是复数,同时也是象征的复数。为什么是父亲?为什么父亲在这里呈现的是复数?当她准备写作,准备为《父亲》创造多个身体、多种形态的时候,她试图表达的,是什么?

我承认,我也是“迷恋于”对父亲进行书写的那类作家,“父亲”作为主角的存在在我的小说中占有几乎一半儿的篇什,像《父亲的笼子》《父亲,猫和老鼠》《英雄的挽歌》《会飞的父亲》(七篇同题)《父亲树》,以及三部长篇《镜子里的父亲》《如归旅店》《父亲的七十二变》,等等。我“迷恋于”父亲,本质上迷恋的是附着于这个词身上的种种寓意,是“父亲”的象征性:他可以象征历史、政治、权威、力量、责任,象征经验,面对生活的态度,象征我们生活中需要正视、无法回避的坚固存在……那么,在武茳虹的设置中,这些数目众多的父亲是否出于这样的“象征”?我是否可以用我习惯的解读方式来完成我的解读?它是否还具有同样的道理?

在阅读中,在反复的阅读中,我发现武茳虹并没有启用“父亲”身上的全部象征性,譬如威权的(像卡夫卡笔下的父亲)、政治的(莎士比亚笔下的“国王”父亲),譬如生活日常的(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何谓永恒》中的米歇尔)……她启用的是,让父亲们穿过多棱镜,让每一个父亲携带其“二十四重人格”中的其中一种。这样的分类寓指使父亲们的形象更为鲜明。

第六个父亲,在我看来他象征了杀戮,一种残暴,当然也是一种针对自我的残酷自切,对于自我不喜之物的摧毁,哪怕它来自“另一个父亲”……还有一重,则是牺牲,我不敢断言它必然包含这一含意。鲜血也具有同样的象征性,它来自父亲也来自“神圣”这个词,当然这个词可以有不同的理解。第五个父亲是“天真”的父亲,他对自己的尝试抱有怀疑,甚至不得不向“我”来小心求证;而那个“厌世”的父亲则有另一重的残酷,武茳虹特别再加上一句,“他拖着我往前走”。是父亲在拖着我往前走还是“厌世感”这个词在拖着我往前走?无论是哪一向度,它都会具备强烈的寓指性:如果是父亲,则说明我活在父亲的阴影里,父亲在我的成长中所给予的疼痛和伤害远比我们见到的要多得多;如果说的是“厌世感”,则强调的是,厌世这种情绪,或者由此产生的无力和懈怠实际上是一种在时间里的“残忍拖行”,我在其中经历和经受着……

……对于父亲们,对于武茳虹写下的这些“父亲们”,我依然可以用以上的解读方式来继续阐释,譬如第三个父亲的“食子”象征,这一话题也是古老的,从奥林匹斯的古老神灵那里,也从周文王吃下伯邑考的三颗肉丸那里。“食子”在寓言向度上可有多重的“吞噬”,躯体上的,精神上的,权力上的,思想上的;第一个父亲有种诞生的原始性,而第二个父亲则象征欲望,一种具有蓬勃感和创造感的生命力。

我相信我的解读是有道理的。“象征性”在武茳虹的文字中蓬勃而丰盈,它指向并且是不断地指向“言外”,多数的句子都需要仔细地咀嚼——但我也必须在这里做出自我修正:武茳虹在给“父亲们”确立了寓言指向后又有意将它模糊化,进一步,她更使它们混浊,浑沌,歧义丛生,添加另外的线索和喻指……总之,她特意地强化了“拒绝阐释”的成份,让所有的确然说出都变得可疑。《父亲》,它让我想起贝克特戏剧《等待戈多》和他对于“戈多”究竟是谁、是不是代指上帝的回答:我不知道,我也没想清楚;它也让我想起盖斯纳提给贝克特的那个疑问:你的写作和你关于语言不能传达意义的明确信念之间是不是有矛盾?你不准备用写作来完成交流吗?而贝克特的回答颇似无力也颇似无辜:“先生,我该怎么办呢?只有这些词语,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

事实上,武茳虹的《父亲》与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在拒绝阐释的向度上颇为相似:它们,并不是没有阐释空间,并不是止于一种清浅,而是可能性太多,但每种可能性都是模糊的、“似是而非”的,它与确然为敌。

小说充沛着情绪和哲学化的思考,在这里,构成叙述推动力的是三重合力:情绪的,思考的,语言的,而唯独传统小说最最依赖的故事性推动,在这里变得极为稀薄。故事,在武茳虹的《父亲》一文中退在了背后,只留一些并不能严格拼联起的碎片。

“非故事”,武茳虹并不在故事性上用力,因此《父亲》并不具有故事的连贯和顺畅,我们无法知道这些父亲的确然信息:他们是谁,从哪里来,有怎样的外貌特征,从事怎样的职业,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是如何建立的,以及母亲的“偷情”对象是谁……我们甚至无法依赖武茳虹提供的线索理清这些父亲与“我”之间的关系,更为让我和我们纠结的,是“我”是否已经真的出生,当她说“我最柔善的父亲将我藏了起来——为了避免我再次被摔死”的时候,我甚至无法确然地知道“我”曾经历过几次死亡——总之,在武茳虹的叙述中,确然的成分是稀缺的、匮乏的,她要的并不是那些。

她要的是情绪的吸引,要我们这些阅读者伸展出自己的神经末梢,与她在小说中的情绪、情感产生共鸣,而有趣的是,她并没有特别地渲染,仅是叙述,把她想说的一一“介绍”给了我们;她要的是,我们“健全的大脑和敏锐的知觉”,要我们感受她的感受,并与自我的生活经验、生活体验联接,从而“拓展”它在文字中的言说和意味……我想,我承认,她做到了。在这点上,她是成功的。

我们也可以说,武茳虹的《父亲》属于先锋小说的类型,甚至是“余脉”,她的这篇小说写作有着明显的先锋小说的特质。我们做出这样的归类大抵不差——然而,武茳虹的创造意识和独特性并不应因一个简单标识而被忽略,在她的《父亲》和《宛远是个美人窝》之中,我以为,她已经开始为自己个人的缪斯画下独特的面部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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