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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是“皇后”

2022-10-25蔡景典

福建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皇后爷爷母亲

蔡景典

世界上的一切光荣和骄傲,都来自母亲。

——高尔基

1

新桃已替了旧符,久违的初春阳光洒进来,阳台玻璃门上的两个大红福窗花显得特别艳丽。母亲坐在木凳上,面前桌上的播放机正在播映梨园戏传统剧目《陈三五娘》。母亲不再像以前那样对这百看不厌的戏那么专注,只是似乎时看时听着,满头的银发映衬着一脸憨笑。她的两个儿媳此时鞍前马后,帮她梳头剪指甲。

“现在真让你过过皇后的生活。”不时传来的调侃笑声与半个钟头前的场景不大相同。刚才,趁着午后的暖阳,妯娌俩便商量着为婆婆洗澡。失智的母亲对洗澡有点抵触,她俩软硬兼施把老人“劫持”到浴室,母亲边挥着双手边“毋免、毋免”地呼喊着,但这事可由不得这七十七岁的老人家。

母亲是去年农历十一月初七急性脑梗死(俗称中风)后失智的,数十天的照料,打乱了全家的生活节奏。出事的那个晚上,轮值的医生曾经告知最坏的打算,让我的精神一直紧紧地绷着,天近乎塌下。气温忽然下降了好几度,窗外的世界被寒冷的黑夜笼罩着。我疲惫的双眼视线始终不敢离开病床上的母亲,唯恐出现预想不到的一幕。整个夜晚就没有平静过,母亲经常出现狂躁的挣扎。望着那突然沟壑纵横痛苦难熬的脸,我感觉万般无助,一整晚呼叫护士二十来次。有时担心医护人员不尽责,我这唯母至上的直性子一起,就用要和人家吵架的焦急口气催促。有时心疼母亲承受不了折磨,无奈中却又满脸欲泪地向人家乞求。此时,对我来说这世界除了母亲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人或什么事比她更重要的了。美丽的护士可能觉得这个黝黑的大叔又可气又可笑,巡查之后常会告诉我说严重的脑梗死病人就是会有这种症状。我强烈请求将母亲送进ICU 病房接受更专业的医护,说花多少钱都没事,护士却平静地告知病人目前无须进入ICU。

和弟弟轮番照护着,日夜不停的折腾,让我们兄弟俩有些招架不住。直到第四天,母亲终于从迷糊中睁开了眼,但不知是迷惑还是疲惫,仅能用痴呆的目光对峙着别人的任何语言沟通。医生从病理分析,病人目前的状态是失智失语。冬天带来了冰冷的寒,病房四周一片白茫茫。心中空荡的我想象不出今后的生活会是如何,唯深感自责。虽然不能给母亲提供皇后般的生活,但也该给她一个舒畅的晚年日子。心中祈祷着:子欲孝,愿亲能待!

2

皇后,是母亲的别名,是我的大爷爷取的。

以前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有这个高贵的称呼,后来看了民间传说才知道这个名字的缘由。原来,唐朝昭宗光化年间,惠安女子黄小厥有幸被王审知选入宫中,因才貌双全被立为王妃。黄小厥小时候头上长过癞疮,民间就戏称她为“臭头皇后”。后来,闽南一带就常把长过癞疮的小女孩疼惜地称为“皇后”,也是希望她今后能有享福的命运。

母亲三岁就被抱养,是我嫁到邻村的老姑妈从中牵线的,外婆是老姑妈的堂亲。外公会制造枪支,也是出了名的双枪手,为了生计到处奔波。我的大爷爷是父亲的大伯,大奶奶没有生育子女,很早就过世了,大爷爷就娶了二奶奶。二奶奶的前夫去世,才来和我大爷爷过的。母亲是大爷爷和二奶奶商量好抱养的。

大爷爷总算有了自己的孩子了,虽然是抱养来的,而且“度晬”(周岁)时留下的“臭头”还依稀可见。母亲自小话很少,但憨厚朴实,很小的时候就会洗衣服,还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很得大人们的疼爱。二奶奶勤劳直率,平时做些绑草鞋的活,每次卖完草鞋,都会阔气地买一两条带鱼回来,这是母亲爱吃的鱼。大爷爷也会偶尔炸几块“肉丸子”,虽然肉少得可怜,但这也是母亲喜欢的。在那个年头,这些稀罕的“好料”除了春节这特殊的重大节日之外,平时绝对是有钱人家才可能有的口福。“养父养母非常疼我,总是想方设法哄我。”母亲向我们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年纪虽小,但母亲非常节俭,总不舍得吃,还会责怪大人们花钱大手大脚。

可是,好景不长。大爷爷在我母亲七岁时就去世,二奶奶也在我母亲十三岁时离去。世界一片昏暗,那时的母亲不知所措。堂亲们帮忙草草地收拾了后事,稀里糊涂之下,母亲成了孤儿,本已沉声静气的她,更是少言寡语。父亲这边兄弟姐妹共七个,舅舅那边兄弟姐妹也是七个,可以做伴,也是个依靠。母亲没有投靠谁,只是用弱小的肩膀默默地撑起了一个家。这个岁数不大个头瘦矮的“皇后”,在左邻右舍的眼中算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孩,在村里生产队的名册里也是实实在在的一户。

母亲从小认命,却不向命运低头。还不足十岁的母亲就已经上山“饲牛拾草”,在放牛回家的同时,捡些柴草回来。大人们当然是不舍得让这位小“皇后”吃苦,可母亲却有着自己的想法。二奶奶去世后,母亲在生产队主动做起了大人们才能干的活,一心想着多出工赚工分,才能多分得口粮,年底也才能多分红。她独自住在昏暗的旧大厝的角落,一个人挑起了生活的重担。日子要过,路要走,风雨中只能兼程。

3

在三乡五里,母亲一直有着很好的口碑。

母亲的节俭是让群众可当作故事讲的。除了自家的菜园子能给家里的锅碗添点颜色,母亲是几乎不舍得去买菜的。那时填肚的三餐,一条“咸菜脯”(咸白萝卜干)可配一碗“番薯糊”(地瓜糊),就连一粒豆豉都可能被母亲咬作好几口。记忆犹新的是后来已经是过得去的日子,有一次母亲把一个鱼头偷偷留在餐桌,配了两三天的饭。情急之下,我当面拿起盘子把那些几乎是鱼骨头的东西倒在垃圾桶。母亲骂我是忘本,还生气地好几天不和我说话。

心动为啥难以转化为行动?自然条件差、经济基础薄弱等是常见理由。比如在发展农业产业中,看到典型地区龙头企业数量多,带动能力强,因自身经济底子薄,就声称“有心发展,无力实施”。在农村改厕中,反复强调群众参与积极性不高,改厕工作难度大。

到村头的渠边洗衣服,母亲用的时间要比别人多得多,“皇后怕用力太大把衣服搓破”,村邻们总是这样说笑调侃着。母亲洗了一辈子的衣服,动作都是轻轻的慢慢的,我很清楚并不是母亲没有力气,其中缘由的确如村邻们所说。好一点的衣服,母亲总舍不得穿,直到现在箱子里还整齐地折叠着五十年前的衣服,实在可以当作我家的古董。

母亲的人缘很好。那时候,做饭烧的是柴草,柴草间里的备料有限,村民就会上山拾一些回来。可是,我们村的山头很小,邻村各自的山头都看护得很紧,只能到十来里路远的清源太峰公山去捡拾。而邻村的村民们对母亲却开了例外,每次母亲都能挑回满满一担柴草回来,着实会让邻居们羡慕和嫉妒。

家里穷,母亲总是想方设法赚些钱来撑起这个家。邻居介绍母亲去收购废纸赚点差价。一根扁担,一副绳索,一把秤砣,工具一准备,母亲就开始走村串户吆喝起来。左邻右舍的乡亲知道母亲在做这个买卖,大都会留存废纸,偶尔有外村的过来收购,他们也会等着卖给母亲。也有量少的,要直接送不拿钱,但母亲总是笑笑说“买卖算清,相请无论”(意思是做买卖一定得算钱)。

后来,邻村好心的村民又介绍母亲卖油条,说这行当相对稳定。说做就做,于是每天清晨村头厝边都会准时准点响起母亲“油条包子满煎糕”亲切的叫卖声。乡村的群众,工厂的伙计,老的少的,许多成了母亲的固定客户。风里来雨里去,从不间断。这一吆喝一响就是整整三十年,卖油条的老母亲也成了三乡五里一道流动的风景和乡村记忆的烙印。

4

“巧手开出千秋业,铁肩撑起万代梁。”我家石头大门上镌刻的对联是书法家表伯父的笔迹,这座房子凝聚了母亲毕生的心血和期盼。

20 世纪70 年代末,母亲用八百块钱和两担粟向五叔买下了这里原来的厝壳。90 年代初,厝壳翻建成新的石头房。我们是全村最后一家搬出砖木老旧房屋的.有了新家之后,我进了公司当上经理,小弟参军当兵,退伍回来也有了工作。兄弟俩结婚生子,日子一天一天好起来,母亲的心情一天一天舒畅了。

“皇后是余甘命,很值。”(余甘这小果子先苦后甜)村邻们常常会在母亲面前夸赞着。母亲则每次哪个儿媳妇给她买衣服,哪个儿媳妇买鞋,她都会一一和大家分享。“阿嬷,吃饭了!”每次餐前听到她的孙子孝敬地喊着,母亲总是乐呵呵,“好了好了,来了来了”地回应着。我的儿子考上研究生的时候,母亲经常会向别人炫耀她的孙子有出息,说以后肯定可以讨个好的孙媳妇。

周边的兄弟们说我有个皇后母亲,就戏称我是皇太子。在母亲的眼里,儿子永远是心肝宝贝,母亲疼我是入木不知几分。每次看到我做家务或者搬东西,她都会赶紧要替换我。有一次,村里在做着民俗活动,正和一群老人聊天的母亲看到我挑着一筐东西,立马赶到我跟前,喊着:“我挑我挑,你没法你没法。”此时,我是四五十岁正当壮年的时候,而母亲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家。

母亲疼儿子,有时候真让你无法用任何语言表达。这次母亲中风,失智又失语,生活中的许多事已经无法沟通。我睡在母亲床边,好几次在半夜被母亲的声音吵醒。母亲不为别的,就为了把我垂在床角的被子拾到我身上。还有一个早上,痛风发作的我坐在床边欲站起来,却因为疼痛难忍又坐了下来。母亲见状赶紧过来要扶我,然后俯下身子,双手在我的腿上来回轻轻抚摩,双眉紧结,满脸心疼。

失语的母亲学会说两个字“毋免、毋免”,后来也一直只会说这句话,这原因我心里知道。从医院回来,我和小弟商量之后请了个专职护工。起初二十来天,一切顺利。突然连续几天,母亲情绪很激动,踢凳子摔东西,还瞪着眼喊着“毋免、毋免”,把护工往门外推。我明白,肯定是来探望的亲戚说到请护工要很多钱,一生节俭的母亲怎能接受?我把护工辞掉后,母亲果然平静了下来。

母年一百岁,常忧八十儿。也许,一些东西会在意外中悄然失去,但母爱却永远存在!

5

晨曦已开,母亲又是早早就起了床,开始重复着每天一样的动作,一大包一大包的衣服从房间搬到客厅又搬到门边,脖子上围了两条“番巾”,口里“毋免、毋免”地自言自语着,漫无目的地从这边走到那边,又从那边走到这边。

如果不是七年前的那场车祸,此时母亲可能还会挑着油条担走村串户地亮起那亲切的叫卖声。如果不是年前突然中风,此时母亲可能走在小区的漫道上晨练。

时间已是七点多,该吃早饭了。搬来凳子,牵着母亲坐好。母亲如孩童一样乖乖坐下,可是眼睛却四处瞅,双手时时舞动,口里依然“毋免、毋免”地念着。“吃吧,吃吧,不要乱动。”我哄着母亲,一匙一口轻轻地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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