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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蓝天

2022-10-24

读者 2022年21期
关键词:金雕猛禽救助

魏 晞

北京猛禽救助中心猛禽康复师周蕾(左)抱着即将被放飞的大

国子监的柏、西山的黄栌、北海的白皮松,这些被作家汪曾祺记录过的北京一隅,也是猛禽停留的地方。在北京这座历史悠久的国际大都市,有50种猛禽与2000多万人生活在一起。

猛禽性子烈,经常独来独往,和老虎、豹子一样,处在自然界食物链的顶端。即便是和鸽子体形相近的红隼,也能迅疾地从高空俯冲,抓地上的鸡、松鼠。

在北京,有超过一半的全国已有记录的猛禽种类。与北京悠久的城市史相比,猛禽出现在北京的时间更长。在全世界9条鸟类迁徙通道里,北京是其中两条通道的重要节点,是它们迁徙路上的一个“加油站”。

1

北京猛禽救助中心的康复师周蕾,见过猛禽各种各样的受伤原因:因高压电线失去一条腿;撞上高楼的玻璃幕墙;掉到刚刚刷过漆的塑胶跑道上、居民楼附近的粘鼠胶上;从玻璃窗误入大楼,被困在楼道里,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即便在受伤时,猛禽依然是一副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样子。躺在手术台上,大多数猛禽会坚持与康复师搏斗,用尖尖的爪子和喙连抓带啄。它们是猛禽最厉害的武器,一只雕鸮伸出爪子,能将人类的手掌扎穿。

周蕾每天都要和这群强势的“病人”打交道。被送来救助中心的猛禽大多受了重伤,“但凡它们自己能重新飞起来,就不可能被人类发现,送来我们这里”。

周蕾记得,有一只金雕,被送来时翅膀有陈旧性骨折,瘦得皮包骨头,连挥爪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但面对一步步靠近它的康复师,它依然会保持着猛禽对人类天然的警觉,哪怕被逼到角落,它仍用大大的眼睛瞪着周蕾,威胁她退后。

周蕾,这位身材微胖、脸圆圆的女士,已经当了10年猛禽康复师,练就了让人惊讶的臂力。北京猛禽救助中心要求康复师必须能举起并移动20公斤的重物,因为在救助中心,秃鹫体形最大,双翼张开超过3米,康复师至少要拿得起20公斤的东西才能控制秃鹫。

一位志愿者回忆,周蕾是一位胆大心细的女性。有一次为大治疗,他走进笼舍时心里有点儿怵,担心下手抓错位置,被大攻击。但周蕾走上前去,先用毛巾蒙住大的眼睛,再抓住它的腿,用双臂拢住它的翅膀,然后把它端起来,将最尖锐的爪子和喙朝外。

这一套在常人看起来有些危险的动作,周蕾已经做过许多次。尽管猛禽经常瞪着大眼睛,用与身形极不相符的力气使劲挣脱她的怀抱,但她依然喜欢与这群骄傲的动物相处。

“猛禽很单纯,它们心里有什么事,讨厌你或者烦你,会马上表现出来。”每次接鸟和放归,她都跟着去,感受猛禽熟悉的大自然的风、空气与蓝蓝的天空。

在某种程度上,猛禽也迫使她去深入了解北京这座城市。为了接鸟,她跑了13724公里,去过北京的297个角落,有时候是在偏僻的村子里,有时候是在众所周知的颐和园。

2

无论心里多喜欢,面对猛禽,周蕾总是摆出冷漠的模样。

给猛禽喂食物,她直接推开笼舍,扔了东西就关门;喂鸟宝宝时,她戴上面罩,穿上网纱,打扮成一棵树、一枝花,绝不会让鸟宝宝看到她的真容;把排水管锯下一小截儿,给猛禽做成一个玩具,扔进笼舍后,她只趴在门外的缝隙上偷偷看。

她要和猛禽保持距离,因为一旦距离过近,猛禽就容易出现反常行为。比如,有一些被驯养过的猛禽,听到她的脚步声,会凑到门前。还有些猛禽,见到人也不怕,反而跟过来用喙啄人的鞋子。

“它们毕竟是野生动物,如果看到人就凑过来,自然认为人会为它们提供食物,它们就再也无法重返蓝天了。”周蕾解释。

人类饲养的猛禽很容易患上脚垫病。在猛禽界,重度脚垫病是最难治的慢性病,是全世界鸟类学家、动物医学家至今都没攻克的难题。一旦感染上脚垫病,猛禽的爪子就会变成粉红色,会肿胀甚至溃烂发炎,从而影响足部功能,最后威胁生命。

周蕾护理过那些得了脚垫病的猛禽,它们大多曾被人类饲养在笼子里。在那个有限的空间里,猛禽只能长时间站着,足部和栖木反复摩擦,很容易被细菌感染,就像人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鞋,容易出现伤口。

一些伤害以爱为名,还有一些伤害纯粹出于利益。甚至可以说,北京猛禽救助中心的成立,也是由人类的贪欲间接促成的。1998年冬天,北京国际机场缉获了400只猎隼,偷猎者把猎隼的眼睑封上,塞进丝袜里,整齐地摆放在行李箱中,准备运往中东。那时,北京没有一个专业的救助机构,能帮助这400只猎隼回归蓝天。

这推动了北京师范大学和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合作,成立猛禽救助中心,让生活在这座城市的猛禽有了一个接受救助、康复的基地。

周蕾与同事正在救治红角鸮

周蕾清楚,一切治疗的最终目的是让猛禽重返蓝天。从2001年至今,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接救5607只猛禽,放飞3056只。

3

雕鸮是世界上体形最大的猫头鹰。在野外,光是一个冬季,它就能吃掉上百只老鼠,甚至能猎捕豪猪、狐狸、猫或苍鹰等其他动物。它有一双犀利的橘黄色的大眼睛,能帮助它在黑夜里看清猎物。

掉进中国科学院第三幼儿园(东升分园)那只编号为220305的雕鸮,被人发现时,已经飞不起来了,只好张开翅膀,极力地保持着身体平衡,在幼儿园的秋千旁走来走去,像一个一瘸一拐的老人。尽管从体形上预估,它大概只有两岁。

它瞪着那双大眼睛,与围观的幼儿园师生们对峙着。谁也没有胆量往前走一步。幼儿园老师滕菲和它对视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能感觉到它的恐惧、警惕和防备。

赶来的周蕾像谈判专家一样打破了对峙的局面。她用毛巾捂住了雕鸮的眼睛,让这只初来乍到的猛禽暂时放下防备的情绪。幼儿园的小班生一拥而上,凑到周蕾跟前,近距离观察这只雕鸮:那花褐色的羽毛摸上去像上好的丝绒,却有几处明显的磨损;它的头部神态最像猫,小朋友给它取名“大猫猫”。

没有人知道在掉落之前,它在天空中经历了什么。周蕾给它做了体检,发现它的左侧股骨有陈旧性骨折,右侧尺桡骨有开放性骨折,白细胞指数偏高。最初来到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时,它一直不愿进食,需要康复师喂食,直到第66天,才恢复自主进食。

治疗期间,30个小班生给周蕾打过3次视频电话,孩子们排排坐,纷纷举手问周蕾“大猫猫”的术后恢复情况。

如今,30个小班生已经升入中班,他们依然在等待“大猫猫”回归蓝天的那一刻:他们给它制作了绘本、图画书,记录这次遇见;还有学生给它搭了窝,挂在幼儿园天台的各个角落。一位家长说:“我小时候是抓鸟玩,而现在我的孩子在保护鸟。”

小朋友们希望再多一些运气,看到雕鸮到幼儿园的上空转一圈,报个平安。

4

有时,与猛禽的重逢,算不上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我更希望这是一群‘白眼狼’。”周蕾说。放飞时,她宁愿猛禽能对人类不带有任何感情地、没心没肺地翱翔。

为了让猛禽更好地适应野外环境,每次放飞前,周蕾都要给它们“减肥”:她跟在猛禽后面跑,猛禽想躲人,只好拼命在前面飞,“被迫运动”。

像这样专业的、长时间实践过的猛禽救助方法,越来越被重视,保护猛禽成了很多市民的共识。

在北京上空,各个种类的猛禽维持着一个相对稳定、偶尔波动的种群数量,在固定的迁徙路线飞翔,不和人类争夺空间。

天坛和国子监的松柏,曾是长耳鸮最喜欢的栖息地。北京城相对温暖,人类生活区域往往能吸引大量老鼠,那是长耳鸮最爱吃的食物。但最近十几年,天坛和国子监变得“越来越吵”。先是游人如织,在公园里跳健身操、练空竹,再是大规模的灭鼠行动,直接让长耳鸮失去它们最容易捕捉的食物。

慢慢地,长耳鸮逐渐离开了天坛。它们去往距离北京市中心更远的地方——十三陵、通州次渠。那里有大片的油松,而且更加安静。在次渠的居民区两公里外,有8只长耳鸮曾栖息在一棵树上。

往年,迁徙的猛禽会在百望山附近落地栖息,但如今,猛禽栖息的行为越来越少见,它们更爱在空中盘旋。另一个明显的趋势是,一些极少进入人类生存环境的猛禽,也慢慢从山里进城,尤其是当冬天食物不足时。雕鸮就是其中一种。

周蕾曾去过一个养鸡场,看到一只雕鸮踩着一只鸡的尸体吃得正酣,旁边还有一群鸡东倒西歪地躺着——它们被这只突如其来的雕鸮吓死了。

这也让猛禽与城市间的纠纷越来越多。北京猛禽救助中心为此向政府主管部门提出建议,于是,在2009年实施的《北京市重点保护陆生野生动物造成损失补偿办法》中,北京市将猛禽造成的圈养的家禽家畜伤亡纳入补偿范围。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除了小鸟、小猫等,还要有猛禽这种“顶级消费者”,来维持群落的稳定性。

5

每次放飞猛禽,周蕾总会挑在迁徙季节之前,让它们有足够的时间和同伴相聚,一同迁徙。

周蕾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放飞,是在怀柔的一个悬崖边,她第一次放飞一只金雕。金雕属于大型猛禽,不像红隼那么轻盈,无法在空中悬停,它需要借助悬崖口的上升气流起飞。周蕾把它放出箱子后,它先助跑了几步,跑到悬崖口,脚一蹬,身体跃入空中,顺着气流就盘起来了。

附近的两只乌鸦或许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飞过来想把金雕赶走。它们用爪子踩一脚金雕,然后飞走,又飞回来再踩一脚。站在地面上的周蕾为金雕的命运捏了一把汗,怕它会再次掉落。那是一只经历过骨折,也不擅长打群架的鸟。

没想到,那只金雕根本没理会乌鸦的侵扰,它环顾了四周的环境,然后一展翅,就飞往层层叠叠的山林深处。

“要努力活下去,不要畏惧困难。”周蕾看着它的背影,忽然回想起金雕被送来猛禽救助中心的第一天——不知道它已经在野外饿了多久,瘦得皮包骨头,头始终垂着。

周蕾不敢让它一顿吃饱,只能让它少食多餐,“当时我想,即使它活不过第二天,那也是很正常的”。

但第二天,她走到金雕的笼舍前,趴在门缝上观察,金雕听到了人的脚步声,扭过头,甩出那唬人的凌厉眼神。经过一夜的休整,它已经缓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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