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天象的人
2022-10-24杜光辉
◎杜光辉
序
二〇二一年,年三十,晚九点三十一分。
我看手机新闻有段文字:“河南省开封市发现镀金铜盒,内装有《甘石星经》,据专家考证,该典籍为宋代木刻活字印刷。”这些文字像个钩子,把我记忆库里的那些记忆全勾了出来。
一
进入一九六三年,已经连续三年年馑,龙王爷就是不肯给这块土地尿上一泡,连唾沫都不吐一口。天不下雨,庄稼苗钻不出地面,勉强钻出地面,也被烤焦,粮食只能出现在人们的焦盼中。
我叫杜贺年,十六岁,初中二年级学生,住渭北高原的杜家堡子。
麦收季节,学校放忙假,学生回村参加“三抢”。“三抢”就是抢收、抢种、抢交公粮。
这一年的麦子,算不上丰收,但比前三年好多了。公社看到有了收成的麦子,肯定琢磨咋着把麦子收上来,让亲爱的人民不再受饥荒。庄稼人看着成熟的麦子,琢磨咋着把麦子弄到家里填饱肚子。
麦收用“抢”形容绝不为过,千百代文人把“龙口夺食”写得文盲都认识。麦子长熟了,不等于能吃到嘴里,大风、暴雨,会把麦子上的麦粒肆虐到地里,不出一个星期,就长出一片葱绿,庄稼人望着满地的葱绿,哭都没有眼泪。“三抢”这几十天里,没几个庄稼人不用拳头敲脊梁杆子。
“三抢”时期的初夜,是光棍汉子的欢乐时光。碾麦场碾好了,夜风从场面上吹过,清爽抚摸皮肉,灵魂都得到慰藉。这个时候,庄户人家的土坯房里,闷热如架在开水锅上的蒸笼,蚊子像轰炸机群,在血气不足的人肉上饕餮。那些没娶媳妇的小伙子,还有对老婆娘失去温存欲望的老男人,肩膀上搭条补丁被子,晃荡到碾麦场上,抱捆麦笕朝地上一铺,再把被子铺到麦笕上,朝上一倒,风从肚皮上刮过,像姑娘拿着蘸了凉水的毛巾在上面擦。
我在碾麦场的凉爽里,解开充当裤带的布条,让身体最大限度地享受夜风的吹拂。手在肚皮上、胸脯上、大腿上搓,搓下一条一条黑泥,像在棉花籽油里浸泡了半年。
生产队队长保善伯没在麦笕上躺,还在忙活,把扬场用的木锨收拢了,嘟囔道:“哪有这么干活的,把木锨放在地上,谁不小心踏在上边,又得花钱买,要是自家的东西,哪会这样!”他把木锨归置好,站在麦场中间琢磨事情,他有琢磨不完的事情。
生产队的社员对他又喜欢又有意见。喜欢他仗义、心善,不贪生产队的便宜,不利用职权搞女社员。有意见是不知道少交些公粮,给社员多分些,还要超交,只顾自己拿奖状,不管社员的饥荒。
保善伯对我说:“年娃子,去把保奇叫来!”
我正在身上搓,搓得兴趣盎然,说:“割了一天麦,腰都割断了!”
他对着我的屁股踢了一下,当然没用力气,说:“娃娃家哪来的腰!”
我指着自己的腰说:“这不是腰是啥?”
他又对着我的屁股踢了一下,说:“骡驹子打个滚,小伙子丢个盹,放个屁的工夫,力气就回来啦。快去,我找保奇有事!”
我只得爬起来,嘟囔:“保奇哥也真是的,又没娶媳妇,囚在家里有啥意思!”
保奇哥家的大门没关,我跑到他住的厦子房,敲门,里面问:“谁?”
“我!”
“直接进来就行了,敲啥门呢?”
“俺老师说了,到别人家要先敲门,这是礼貌。再说,要是哪个女娃在你屋里,我不敲门就闯进去,打扰了你们的好事,你不恨我?”
我是中学生,文明程度肯定比文盲高。
屋里,挨窗户的地方支了张桌子,桌子上放盏罩子灯,不明不暗的光晕里放着几本线装书。炕下点着一根干艾条,散发着艾条燃烧的芬芳,也散发着难以忍受的溽热。艾条是用来熏蚊子的,屋子里就没有“轰炸机”了。
保奇哥没有回答我的话,还叹了口气。我忽然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保奇哥都二十八岁了,还没找到媳妇,我咋能哪壶不开提哪壶,还吹自己是知识分子!
保奇哥问:“啥事?”
“保善伯叫你到场面上睡,有紧要事情跟你商量。”
“我把这页书看完就去。”
“保善伯叫得很急。”
“我知道他找我有啥事情,这页书里就有他找我的事情。”
我把目光伸进罩子灯的晕光里,看到几本书的名字,《甘石星经》《通·天文略》《淮南子·卷三·天文训》,他正看的这本书是《灵宪》。我从没见过这类书,听都没听过,说:“老师没给我们讲过这些书。”
“学校不开这些课程,你们老师也不知道这些书!”
“这些书是讲啥的?”
“古人观天象、预测天气变化和世事演变的经验。”
我又看到桌子的右上角放着几个笔记本,又大又厚,问:“这些笔记本里记的啥?”
“我每天观天象、预测天气、世道变化的记录。”
“咱们种庄稼的钻研这些有啥用处?”
“这是古人创建的学问,都快失传了。”
“失传不失传与咱有啥关系,咱是打牛后半截的,在地球上连个蚂蚁都不如。”
保奇哥还是坚持把那页书看完,才从炕上抱起被子,说:“你把二胡拿上。”
保善伯迎着我们走过来,给保奇哥打招呼:“保奇,你来啦。”
“年娃去叫我,我正在看书,把最后一页看完就赶过来了。”
保善伯说:“我先给你把麦笕抱来,把铺盖放下,咱再谝正经事情!”他跑到麦笕垛跟前,抱来一捆麦笕,对躺着的人吼:“眼窝里长驴毛咧,保奇过来了,都不知道去抱麦笕,没眼色!”
光棍们都爬起来,驴驴跟保奇哥开玩笑:“你还没娶媳妇,就不来场面上睡觉了!”
保奇哥在铺盖上坐下,仰头看天,天穹深邃,有星,有的地方繁密,有的地方稀疏,有的地方星亮,有的地方星暗;有月,月不动,云动,一会儿云遮了月,一会儿云遮了星。有个小伙子也仰头看星看月,看不出啥名堂,问保奇哥:“你天天看月亮看星星,有啥看头?”
保善伯说他:“甭说话,让保奇好好看!”
过了十多分钟,保奇哥才把仰起的头低下。保善伯赶忙把脑袋伸过去,巴结地问:“保奇看过了?”
“看过了。”
“明儿个的天气咋样?”
“公家的气象站咋预报的?”
“公社派人通知了,明天是好天气,要各生产队抓紧时间碾场,把交公粮的红旗抢回来。”
保奇哥又仰起头看星看月,感觉他不是真看,而是在琢磨心事。两分钟后,他才说:“保善伯,我成分不对。”
“你这是咋啦,这和成分有啥关系,咱堡子啥时候把你当成分不对的人看啦?”
“我把观天象的预测说出来,要是预测错了,就要担天大的责任!”
“你说你的,我会具体情况具体处理,处理得对不对,与你没关系。我是干啥的,我是队长,一级组织的领导!”
“恐怕到时候就由不得你啦。”又过了几分钟,保奇哥说:“我前几天都把天象看了,刚才临到场面来之前,又对着书琢磨了,明天申时,具体就是下午三点十分左右,咱这方圆二十里内,有场暴雨,下一个小时才能停下。”
保善伯问:“你说的这可是真的?”
“天象如此,这雨也不是我要它下它就能下。”
“你看准了?”
“书上写的毕竟是书上写的,准不准我也不敢打包票。”
要是明天下午三点十分真有暴雨,绝对不能摊场,一场摊下去,最少一万斤,要是被雨浇了,多少户人家的口粮都没了。要是没有暴雨,耽误一天就晚交一天公粮,红旗就会被别的公社抢去,这是政治,天大地大没有交公粮的事情大!
保善伯又给保奇哥说:“咱公社一百多个生产队,明天要摊一百多个场,要是被雨浇了,一百多万斤麦子就没了。这三年,饿死了多少人呀,眼看这季麦子长成了,要是叫雨浇了,就是天大的罪过!”说完,他忽地站起来,对保奇哥说:“咱俩到公社去一趟,把观天象的情况给上头汇报一下。我颠过来倒过去地琢磨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下了暴雨,一百多万斤麦子就完啦!”
保奇哥挣扎了几下,没有爬起来,说:“我身子软得没有一点力气,你另找个人陪你去。”
保善伯说:“小伙子真没彩气,这点事情就把你吓成这样子了!”
保奇哥说:“天象要是观错了,搁到你身上是预测错误,搁到我身上就是破坏征收公粮,判刑坐牢挨枪子都有可能!”
保善伯找了个小伙子陪他到公社去了。他们走后,碾麦场上又归于寂静,驴驴跟保奇哥说:“保奇你傻啦,咋能这样做事情。公家的气象站都预报明天不下雨,你偏偏预报下暴雨……”
我说:“要是明天下了暴雨,把一百多万斤麦子毁了,算谁的!”
驴驴说:“算全公社的,摊到保奇身上才多少。要是他的天象观错了,全公社晚交公粮的罪过都摊到他身上!年娃你傻着哩,我是为咱保奇好!”
我没话说了,我也觉得他是为保奇哥好。
过了十多分钟,保奇哥跟我说:“年娃,你跟我回堡子一趟。”
我想问他回堡子干啥,听他说话的口气里坠着石头,就没问,跟在他后头,朝堡子走去。
保奇哥推开他的厦子房门,点亮罩子灯,说:“年娃,坐。”
我坐在炕沿上,不知道他叫我有啥事情,又不好问。
屋里的艾叶辫子熄灭了,没有艾叶的燃烧,就有了蚊子的猖獗,“轰炸机群”又轮番朝我们身上叮咬。保奇哥摘下灯罩,把艾叶辫子在灯捻上点着,放到地上,几分钟工夫,艾叶燃烧的香味把“轰炸机”熏得夹着尾巴逃跑了。
我问:“保奇哥,你叫我有啥事情?”
“今黑这事情,你从头到尾都清楚,我要是把天象观错了,会是啥结果?”
我好赖也是中学生,从俺娘肚子里一钻出来,接受的都是斗争。现在是最缺粮食的年馑,他要是把天象观错了,绝对不是一般的罪过,真像他说的,枪毙的可能都有。但是,我不能说,只能等到明天下午三点十分,暴雨下来了,他就没有罪过;暴雨下不来,公安的绳子就提来了。
保奇哥说:“我能把观天象的预测说出来,就豁出去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啥结果。你把我这些书、笔记本拿回你家,保存好,我要是能活着回来,还要看。”
保奇哥把书和笔记本放到我怀里,我突然有种他交代后事的悲壮感,我说:“保奇哥,你不会有事情的。”
“这不由我说了算,也不由你说了算,要老天爷说了算!”
我把古书和笔记本抱到我家,锁到箱子里,又和保奇哥回到碾麦场上。躺在铺盖上,看星星,看月亮,我就想不通为什么能在星星月亮上看出天气、世道的变化。
夜风在吹,我想着保奇哥的事,满是烦躁,觉不出风的凉爽。麦场外的田地,麦子割完了,地还没有犁,苞谷没有种上,有蝼蛄叫,蛐蛐叫,不知名的虫儿叫,它们的聒噪更增加我心里的烦躁。
驴驴喊:“睡不着,找点事情做。”
我们没有搭理他,“三抢”时节,人的脊梁都累成两截了,哪有力气找事情做?
我看到麦场边的地里,有只老鼠从窝里钻出来,睁着贼亮的豆眼看我们。又有一只老鼠从另一个洞里钻出来,同样睁着贼亮的豆眼看我们。这只老鼠发现了那只老鼠,那只老鼠发现了这只老鼠,对上眼了,朝麦茬地的远方跑去。我突然想起一位诗人写的“诗在远方”,这两只老鼠的诗就在远方。
保奇哥肚皮朝上地躺着,没有变动一下姿势,他不会睡着,明天下午三点十分以前,就是给他吃安眠药,他都不会睡着。
驴驴看见搁在碌碡架子上的二胡,说:“保奇,拉上一段!”
我说:“保奇哥都烦死了,要是明天不下雨,上头不知会咋着收拾他呢?”
保奇哥跟我说:“年娃子,把我的二胡拿来。”
我跑到碌碡架跟前,把二胡拿过来,问:“保奇哥,你真拉呀?”
保奇哥说:“驴驴说得对,事情到了这时候,由不得咱啦,该咋着还得咋着!”
他坐在麦笕垫的铺盖上,把二胡放在左腿上,调了弦,低下头,把二胡的琴弓看了几秒钟,右臂猛地一拉,二胡发出低沉、婉转、穿透力极强的旋律,在碾麦场喧起,向着割过麦子的田野穿去,向着跟前的杜家堡子穿去,向着渭北高原穿去。他拉的是《江河水》,传说这支悲曲诉说的是一对夫妻,丈夫被抓去做劳役,死于他乡,妻子面对江水,遥祭亡魂,悲痛欲绝,回忆往事,悲愤交加。整个旋律充满痛苦、思念、悲愤的情绪。我感觉他完全进入旋律要表现的情景,他用这支曲子诉说自己的悲苦、郁闷、愤懑、不平,背上了成分不好的名声,高考都上了分数线,政审被刷下来,回到生产队不敢乱说乱动,二十八岁了还找不来对象。他拉的是二胡,想的是自己,旋律里盈满了悲苦。
碾麦场上的汉子在听,田野小路上的行人在听,杜家堡子的人在听,都听得心里苦兮兮的。我听着二胡的旋律,想着刚才保奇哥给我交代后事的情景,心底控制不住地腾升起悲痛和不平。
保奇哥拉过这支曲子,不拉了,驴驴说:“再拉一个,你这个人呀,就是想不开,世上的事情有啥想不开的。咱在娘肚子里头,老天爷就把咱的命决定了。咱在这偏山野洼的杜家堡子,一辈子能干啥世事?风调了雨顺了,收成好了,多吃两顿稠的,风不调了雨不顺了,多饿两顿肚子。要是搁到古时候,咱当不了岳飞那样的忠臣,也不当秦桧那样的奸臣。咱种咱的庄稼吃咱的饭,做顺民百姓。谁坐金銮殿的龙椅,咱都是种庄稼的。”
第二天,全公社一百多个生产队都没有摊场。中午十二点一过,保奇哥就瘫在碾麦场的拐角,脸色煞白。我知道决定他命运的时刻逼近了,下午三点十分一到,是天堂是地狱就定下来了。时间一分一分逝去,一点三十分、两点三十分、三点……
来了两名公安,提着一盘麻绳,朝保奇哥走来。我还看到,保奇哥的裤裆颜色加重了,他吓得流了小尿。
保善伯朝公安跑去,用身子挡住他们,问:“你们这是弄啥呢?”
年轻公安说:“奉上级指示,到了下午三点十分,要是还没下雨,我们就抓捕杜保奇归案!”
保善伯说:“你们少拿大棒槌吓憨女子,天气预报哪能百分之百准确!气象站预报错了那么多次,你们咋不抓?”
公安说:“我们是干活的,领导叫抓谁就抓谁!”
碾麦场上的人都仰着头看天,天还是那么蓝,蓝得没有一块云彩,太阳还是那么毒,烤得人皮肉发烫。有个社员嘟囔:“保善队长真是的,公社领导也真是的,放着正规气象站的预报不听,听一个瓜(傻)农民的预报,耽误了这么好的天气!”
保善伯脸上有了尴尬,退到一边,啥话都说不出来。我估摸他也后悔听了保奇哥的话,耽误了这么好的天气,耽误了全公社交公粮的红旗。
离下午三点十分剩下三分钟了,天上还没有一点下雨的征候。年轻公安踢了保奇哥一脚,吼:“起来,把手背过去,我们省点力气,你也少受点罪!”
保奇哥吓得站不起来了,年轻公安又踢了他一脚。保善伯忽地冲过去,对他吼:“你要给他上绳就上绳,就不能踢!我还是那话,是我叫杜保奇观天象的,我是队长,也是一级组织的领导,你们要逮人,就把我逮走,把他放了!”
年轻公安说:“你想吃旱涝保收的铁饭碗,还不够资格!”
驴驴跑过来,把保善伯朝后一拉,说:“俺杜家堡子的全体社员都同意杜保奇观天象预测天气,出了事情由俺全堡子的人担着,不能全推到杜保奇头上!”
年轻公安说:“你不怕我们逮你?”
驴驴说:“你刚才说了,你们不能随便逮人,领导叫逮谁才能逮谁。你们这次过来,领导就没让逮我,你们要逮我还得回去请示领导。你现在就回去请示,我在这儿等着你!”
岁数大的公安看了下手表,喊:“三点十分,时间到,上绳!”
年轻公安把绳子套在保奇哥的脖子上,麻利地绑到胳膊,熟练至极,一看就是逮人的行家里手。
突然,驴驴指着南边的天空喊:“黑云涌过来啦!”
人们都把眼窝瞄向南边的天空,一块黑云朝着这边涌来,越来越多,抽锅子旱烟的工夫,整个天空都被黑云罩严了。随之,弹球大的雨珠坠下来,密集得像天上的水库漏底了。庄稼人盼了三年多的雨终于降下来了,饿死人的年代终于熬到头了。整个碾麦场、整个渭北高原,喧闹着庄稼人的吼喊:“下雨啦!下雨啦!下雨啦!”
保奇哥倒在场面上,像一摊肉泥。他的体力在紧张、恐惧的反复击打中消耗殆尽。
二
天要破晓了,渭北高原的黎明非常壮观,天地六合的变化也非常微妙。先是天地一团黑暗,比半夜还要黑,黑暗没有坚持多大工夫,东边的天空就透出能看到的乳白,我看过的文学作品里形容这种乳白为鱼腹色。渭北高原不产鱼,我没见过鱼腹是什么颜色。能感觉出乳白在一丝一丝扩张,向着我们这边浸洇,很快就洇过中天,蔓延了整个天空,天地间就盈满了柔光。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一声庄稼汉子的长啸,又传来一阵沙哑苍老的吼唱:
牛犊子卧在了鸡架上,苍蝇把锅盖牵得梆梆梆,蚊子把蚊帐压得吱吱响……
保善伯从铺盖上爬起来,跑到地边,解开裤带,对着还没有犁的地尿尿,尿形成不了水柱,滴滴答答。尿毕,还抖了几下,才把残渣余孽抖干净。绑裤带的时候,他叹息了一声:“老啦,岁数不饶人啊!”
我和保奇哥站在他的两边,像他的哼哈二将。我把裤带一解开,一股激流就冲击到麦茬地里,钻出一个不深不浅的洞。保奇哥的尿更厉害,又粗又急,钻出的洞更深。
我绑裤带的时候问保善伯:“尿泡尿就能看出人老啦?”
保善伯说:“人老了有三没出息,迎风就落泪,尿尿洒湿鞋,放屁带出屎!你看保奇,一泡尿就在地里钻了个深洞,小伙子有倔劲,阳气足!”他觉得裤裆里痒,就搔,一边搔一边叫:“年娃子!”我没有答应。他又叫:“年娃子!”我还是没有答应。他把手从裤裆里抽出来,说:“年娃子你长成了,我叫了你几遍,你都不答应,指挥不动你啦!”我申辩:“你抓着裤裆叫我的名字,把我当啥啦?”保善伯说:“我咋没想到这些,不该抓着那家伙叫你的名字。”我这才说:“叫我弄啥呢?”
“一会儿吃过早饭,你跟我到公社,保奇给咱们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公社也得给个啥奖励,不能不吭不哼就抹过去啦!”又问保奇哥:“你看今年的雨水适合种啥庄稼?”
“这季的雨水稠,适合种苞谷,最好选白马牙做种,白马牙产量高,对雨水的要求也高。尽量少种谷子,谷子怕雨水稠。”
“我们今年只种二十亩谷子,谷草够牲畜吃就行了,不多种。”
“我的意见是只种八亩谷子,再种两亩苜蓿,雨水好了苜蓿就长得好,牲畜吃了苜蓿就不用吃谷草,还不用喂饲料,能省出十亩地种苞谷,一亩地打四百斤,就是四千斤!”
“我咋没想到这些,这么一倒腾,就倒腾出了十亩好地,多打四千斤粮食!真是吃不穷穿不穷,虑算不到一辈子穷!要说庄稼行道,观天看雨水,虑算种庄稼,我真不如你。我早就琢磨了,把队长的交椅让给你,你肯定比我干得好!咱不能学《水浒传》里的白衣秀士王伦,没那能力还霸占头把交椅,到头来没有好下场!”
“保善伯你忘了,我的成分不对。”
保善伯不再说话了。
公社书记魏长虎很热情,张罗着给我们倒开水,一个劲儿地说:“喝水,多喝点,跑了十多里路,早渴啦!”才倒了一缸子,暖水瓶就空了,尴尬笑了一下,说:“昨天下队了,回来没赶上打开水。”
保善伯把开水推到我跟前,说:“年娃子喝。”又跟魏长虎说:“我们也不渴,一路上都有井,渴了就喝。”
魏长虎说:“我们下队时,渴了都跑到井边喝。”他问:“大忙季节,你丢下生产队那摊子跑来找我,肯定有大事情。”
保善伯说:“你说对了,咱平头百姓,没事哪能登你的三宝殿。俺堡子的杜保奇,给咱公社做了那么大的贡献,公社总得表示一下吧,古时候还讲究论功行赏哩。”
魏长虎不说话了,脸上有了为难的表情。
“这事情让领导为难?”
“我也不瞒你,实话实说。那事情发生以后,我就做了调查,杜保奇高中毕业,有文化,对天象有研究,想把他调到公社,以农代干,找机会转成国家正式干部。可是他的成分不对,公社不敢轻举妄动,给县上打了报告,县上不敢批,就搁下来啦。我们把权力下放到生产队,你们咋着奖励都行,我们绝不干涉。凭良心说,人家做了这么大的贡献,咱作为一级组织,不奖励也说不过去。”又说:“老哥回去后,抓紧时间把头场麦碾出来,尽快把公粮交上去。你们年年拿红旗,今年说啥也不能把红旗丢了!”
保善伯说:“这个你放一万个心,我要是把红旗拿不回来,你把我这个队长撤了,我屁都不放一个!”
回到堡子,保善伯在碾麦场找到保奇哥,叹口气,啥话都不说。
保奇哥说:“保善伯,啥话都甭说,我心里明白得很,咱就是成分不对,啥事情都办不成!”
“保奇你甭说这话,当领导的怕犯错误,我一个黄土埋了半截的老农民怕啥,公社亏了你,咱杜家堡子不能亏你!”保善伯又说,“你这几天给咱好好观天象,啥时候能摊场,咱年年都能抢到交公粮的红旗,今年说啥都不能把红旗丢了,我可是当着魏书记的面拍了胸脯!”
保奇哥说:“我这些日子一直观着天象,连续五天,都是大日头,第六天早上有场雨,下半个小时。”
保善伯说:“有你这话,我就放心摊场了。”
第三天,天刚麻麻亮,保善伯就爬起来,像往常一样跑到场边的麦茬地里,从裤裆里掏出那东西,滴答了一阵子,又跑到我们跟前,挨着个踢我们,吼:“都睡到这时候了,还睡,谁家“三抢”天睡到这时候!”
我们揉着眼窝爬起来,朝东边望了望,才破晓,塬上还没有一点声息。驴驴就嘟囔:“旧社会是周扒皮,新社会是杜扒皮,这么早把俺们吼起来干活!”
保善伯蹦到驴驴跟前,吼:“你懂得吃饱了不饥,种庄稼要趁火候,啥是火候,这就是火候,不趁这么好的火候碾场,下雨了咋碾?”
保善伯又跟我说:“年娃子,跑回家拿个作业本,把场面上的这些人记下来,等到农闲了,让他们在家睡一天,记一天的工分。”
我朝家里跑的时候,背后传来保善伯的声音:“我不能亏待对生产队有贡献的人,你们现在就开始摊场,我给你们多算一天的工。”
我的背后传来一片吼声:“保善队长万岁,万岁,万万岁!”
保善伯笑呵呵地说:“千万不敢喊我万岁,要是放到古时候,谋权篡位可是诛灭九族的罪过,朝廷要把咱杜家堡子杀得一个不剩!”
摊场的要求很高,把麦穗朝上,让太阳直接晒到麦穗上。有的人干活不精心,不管麦穗朝上朝下,把麦子摊到场上就算。保善伯看谁把麦穗摊得朝下,就跑过去数落:“哪有你这样摊场的,麦穗朝下让日头咋着晒,麦粒碾不出来,少打多少粮食!”挨骂的人屁都不敢放一下,低头烦闷地返工。
场翻过了,等太阳晒过一阵,就碾场了,人们趁这时候歇息。
保善伯又吼:“开会,都过来开会,谁动作慢扣谁半天工分!”
社员们围坐在远离碾麦场的地方,男社员噙着旱烟袋,吧嗒吧嗒过烟瘾。女社员三三两两地凑到一块儿,议论着东家长西家短的是非。保善伯对我吼:“年娃子,清点一下人数,看谁家没来人。”
我清点过人数,跑到保善伯跟前,说:“人到齐了!”
保善伯喊:“开会啦,谁再说话扣谁的工分!”
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谁都怕扣工分,瞬间会上变得鸦雀无声,连新媳妇放屁的都能听清。
保善伯说话了:“咱保奇这次的贡献大家都看到了?”
这事情明摆着,谁都看到了。
驴驴朗着声音说:“保善伯有话就说,保奇的贡献谁都知道。”
保善伯说:“知道了就好,我就不多说了。人家保奇保住了咱一万多斤粮食,保住了咱公社一百多万斤粮食,咱总不能不奖励人家吧?”
驴驴说:“你说咋奖就咋奖,俺没一点意见。”
“咋能说我说咋奖就咋奖,要发扬民主,不民主的事情咱坚决不干!”
“再民主的事情,总得有人起个头吧,你就给咱起个头。”
“保奇保住了咱的麦子,人家能从天象上观出种啥庄稼成,种啥庄稼不成,人家有这本事,凭啥不多劳多得!”
“你啰唆啥哩,直接说咋着奖就行了。”
“我个人的意见是以后不管人家干多干少,都拿队上的最高工分。人家整夜地观天象,给咱的生产出谋划策,也是劳动,还是脑力劳动。”
这事情没费力气就通过了。
保善伯对我喊:“年娃子,把决议给大家念一遍,让大家都把指印摁上,再过一百年都不能反悔!”
保善伯早就给我交代了,我也早就把决议写好了:
决议
经杜家堡子生产队全体社员讨论,一致同意不管杜保奇参加多少劳动,每年都拿生产队最高工分!
社员(下面是指印)
一九六三年六月二十一日
我拿着写着文字的白纸、印泥盒,让社员们摁指印。
保善伯看着大家摁完指印,宣布:“会议到此结束,大家该干啥干啥。”
人们呼啦一声散去。保善伯对着妇女队长翠娥婶的背影喊:“翠娥你留下。”
翠娥婶转过身子,问:“啥事?”
“你这个妇女队长是咋当的?”
“你有事说事,少拿大帽子扣我。妇女咋了,谁偷汉子啦、偷嘴吃了、虐待婆婆啦,你说出来,我去收拾她。”
“你说的这些都没有,保奇都二十八岁了,跟他岁数一样大的小伙子,娃娃都能放羊了,他连个媳妇毛都没见上!”
“这个你还真甭说,我为保奇的事把心都操碎了,鞋帮子都跑烂了好几双。咱保奇各方面的条件真没啥说的,高高大大,高中毕业,文武双全,就是最根本的那条太那个啦。要不是那一条,想给咱保奇当媳妇的姑娘能编一个连队。”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要不咱杜家堡子那么多妇女,我怎么就推你当妇女队长。你要把这作为头等大事来做,你以后去给保奇做媒,给我打个招呼,我给你记男劳的工分,再加两毛钱的出差费。”又小声说,“你把事情琢磨清,保奇都二十八岁了,再说不下媳妇,把他憋急了,给人家当上门女婿,到那时候,谁给咱观天象,谁给咱参谋种啥庄稼收成好?”
三
日头落山了,今天的场也碾完了,打下的麦子堆在场中间。这不是纯麦,里面有麦糠,麦粒上包着麦芒,我们把这叫麦鱼,就是放到水里能漂上来。下一道工序就是扬场,扬场就是把麦糠、麦鱼从麦堆里剥离出来,只剩下麦粒。扬场需要两个条件,一是技术,二是风,两者缺一不可。
扬场这活,都是保善伯、保奇哥搭档。保奇哥光着脊梁,用木锨铲起麦粒,横着风扬起,麦粒在身旁的上空划过一道圆滑的弧线,夕阳的光灿照在弧线上,像从他的木锨上跃腾到空中的金色鲤鱼。风,吹走轻浮的麦糠、麦鱼,落下麦粒。光灿照在保奇哥身上,满身的疙瘩肉,随着扬场的动作,伸开了,收缩了,又伸开了,又收缩了。麦场上的人都站在他周围看,大姑娘小媳妇眼窝里迸出的火星子能把满场的麦笕点着。有人叹息:“这么好的小伙子,咋背个那成分!”
扬场还有个规矩,只要风不停,木锨就不能停。风不是你想让它刮它就刮,它不想刮的时候急死你都不管用,要一口气把一堆麦子扬完。
麦粒落下时,保善伯用细竹梢编的大扫把,从保奇哥扬来的麦粒上扫过,把浮在上边的麦糠、麦鱼扫到一边,麦堆上只留下麦粒。这是技术性很强的庄稼活,用的力气大了,把纯净的麦粒扫到一边了,用的力气小了,麦糠、麦鱼还留在麦堆上,扬场的白把力气出了。
这时候,一个过路的妇女经过碾麦场,翠娥婶迎着她走过去,亲切地打招呼:“稳定嫂子,咋跑这么远的路到俺堡子来?”
“俺娘家爸今天生日,‘三抢’这么忙,他还非要过,我回娘家给俺爸过生日啦。”
“你爸也真是的,早不生晚不生,偏偏在收麦季节生。”
“这个由不得他,全世界没有一个人能决定自己啥时候生出来。”
“说得也是,谁也决定不了自己啥时候从娘肚子里钻出来。你娘家爸要过生日也没错,要是因为麦收季不能过生日,一辈子都过不上生日。要说错,是你娘家奶的错,不该在麦收季把你爸生出来。”
“这也由不得俺娘家奶,俺娘家爸要出来,她能挡住不让他出来?”
“谁都不怪,就怪老天爷在这个季节让麦子熟了。要是老天爷让麦子早熟半个月、晚熟半个月,你娘家爸就生不到麦收季节啦。”
这个妇女看到正在扬场的保奇哥,问:“这是谁家的小伙子,这么彪悍?”
“俺本家兄弟,高中毕业好几年了,还能观天象。前几天观出了第二天要下雨,全公社都没摊场,保住了一百多万斤粮食。俺生产队今天做出决定,不管他出工不出工,干多干少,都拿全队的最高工分。”
“这么好的小伙子,娶下媳妇没?”
“连对象都没说下。”
“眼头太高?”
“高啥,不聋不哑不瘸不瞎不疯不癫不神经就行。”
“这条件不高,差不多的女娃都能够上这条件,是不是家里有啥缺陷?”
“也不是啥缺陷,就是成分不对。”
“咳——还说不是啥缺陷,这就是天大的缺陷,谁家的姑娘嫁过来就陪着挨批斗?大妹子,我走了,出来一天了,家里不知乱成啥样子啦。”
这个妇女刚一转身,保奇哥把木锨朝麦笕堆上一扔,吼了声“不扬啦”就倒在场面上,闭上眼睛。
风还在刮,这种不大不小的风正好扬场。保善伯在保奇哥扔木锨的时候愣了一下,随之就明白过来,不高兴地对翠娥婶说:“你呀,哪壶不开提哪壶!”
翠娥婶嘟囔:“你今天还提醒我抓紧给保奇说媒,刚给人家搭上话,你就说我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有能耐,给保奇提个开的壶过来!”
保奇哥在地上只躺了三四分钟,又爬起来,蔫蔫地走到麦笕堆跟前,捡起木锨,说:“咱接着扬。”
保善伯说:“我也知道对不起你,可政策到这了,谁也不敢违背政策。我就不信,政策会一直这样下去。”
我看到,保奇哥刚才躺的地面上,汗水印出一个人的轮廓,清晰,也不清晰。
保奇哥把木锨顺着地皮,铲起一锨麦粒,发出一声“哗——”又铲起一木锨麦粒,又发出一声“哗——”一声比一声急促,他在赌气。
一个时辰后,一堆麦子扬完了,保奇哥把木锨朝麦笕堆上一扔,倒在麦笕上,喘气。
保善伯就地一坐,也喘气,对跟前的小伙子吼:“没眼色的货,快给保奇把开水端过去!”歇过一阵,他又爬起来,到麦堆跟前,捏起一个麦粒,用牙一咬,又捏起一个麦粒,又用牙一咬,鉴定麦子的干湿程度。杜家堡子这些年交的公粮,验粮员咋着挑剔,都找不出一点毛病。满墙挂的交公粮的锦旗,可不是谁想拿就能拿回来的。
保奇哥爬起来,也捏起一个麦粒,用牙咬了下,说:“九成半干,还要曝晒一个日头,晒的时候,摊薄一些,明天傍晚装包,后天交,咱比最早交的生产队能早一天,今年的红旗跑不到旁的生产队!”
第二天,吃过晚饭,麦包在马车上装好了,一百八十斤一包,装了二十包。
保善伯带队,又点了十五个人,拉着马车上路了。生产队的牲畜少,仅有的几匹牲畜要犁地种苞谷、碾场,送公粮的马车只能用人拉。人拉马车最关键的是驾辕的人,力气不行的人塞到辕里,会被马车左右摆布,弄不好还会被车辕压趴下,断了吃饭的后路。这些年送公粮,都是保奇哥驾辕,哪个冒失鬼敢朝车辕跟前站,保善伯就说:“你要是不想娶媳妇了,就朝车辕里钻!”吓得小伙子缩着脖子朝后退。要是哪个冒失鬼娶过媳妇还有了娃娃,保善伯就说:“你要是想让你娃他妈当寡妇,就来驾辕!”这个怕娃他妈当寡妇的男人,就缩回了男人的胆气。
保奇哥驾着车辕,充当辕骡的角色。我们拉着车绳,充当拉车夫的角色,走上了上交公粮的马路。公粮收购点在县城,离杜家堡子五十多里路。出发的时候,驴驴说:“这么早就动身,后半夜就到县城了,还得在那里等,不如晚一个钟头出发,还能睡一觉。”
保善伯就训斥:“你懂得猪肚子有糠,咱要是到得晚了,前头排了老长的队,等的时间更长。人家把公粮交到咱前头了,上头凭啥把红旗发给咱!咱一样把公粮交了,就落后人家一个钟头,当不上先进,你说咱图啥呢?”
我们十六个人拉着马车,行进在黄土和石子混铺的马路上。路边有树,我们把一棵一棵的树甩到身后,又迎来一棵一棵的树。我们的脚步落在路面上,发出噗嗒噗嗒声,声音里蕴含着难言的沉重,配合着我们粗壮的喘气。偶尔遇到几辆地老鼠车,一个人撅着尻子弓着身子推,一个人拽着绳子拉,车轴发出吱吱吜吜的尖叫。无论推车的拉车的,都喘着粗气,脚步落在路面上,同样发出沉重的声音,和我们的脚步声、喘气声,构成上交公粮的马路行进曲。马路两边都是田野,有的是麦茬地,有的刚刚犁过,有的长着荒草。草丛里有两颗红宝石闪着光,那是野兔。不远不近的村堡里,传来哪个姑娘娃的吟唱,悠悠地钻进我们的耳膜,心里就有了无限多的遐想。
驴驴又嘟囔:“好听死人啦,不知好过了哪个小伙子。”还狠狠骂了一句。
保善伯说他:“人家唱人家的,碍你的啥事啦,你嚼人家!”
驴驴说:“我们娶不上媳妇,那么好的女子不肯嫁人,我们这边旱死了,她们那边涝死了,浪费。公家咋不把旱涝均一下,旱的不旱了,涝的不涝了,多好!”
保善伯希望有人斗嘴,拉上一夜车,都不说话,越拉越重,人斗起嘴了,不知不觉就把路走了。
保奇哥还是不说话,堡子的老人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你不说话谁知道你想的啥,人又不能钻到你肚子里当蛔虫!遇到上坡的时候,他才说上一句:“上坡啦!”保善伯会跟着喊:“都把力气用上,使劲拉!”我们肩背上的麻绳勒得更深了,脚步声更沉重了,喘气声更粗了。遇到下坡的时候,他会说:“下坡啦!”我们就拽着车绳朝后拉,减少马车前冲的力量。保善伯还跑到车辕跟前,拉刮木(相当于汽车上的刹车)。还有两个小伙子跑到车辕两边,帮着保奇哥护辕。要是遇到慢下坡,不需要人拉,也不需要人护辕的路面,我们的身体和心情都放松起来,保善伯就鼓动驴驴:“驴驴,给咱唱一段!”
“唱啥哩?”
“《回娘家》,听着过瘾!”
驴驴就清清嗓子,说:“我要唱啦!”
“你要唱就唱,甭以为你是公社书记,就充啥大人物!”
驴驴就在人们的哄笑中唱开:“七月的七,八月的八,骑着毛驴回娘家。走到半路上,碰见个当兵的,当兵的,不是好东西!”
拉车的人就一齐旁白:“你咋不跑哩?”
驴驴接着唱:“他一个麻花缠把我绊倒!”
拉车的人又旁白:“他把你咋啦?”
…………
保善伯见大家不斗嘴了,又挑起话头:“驴驴你光会唱当兵的,就不知道多少回娘家的妇女盼着遇到个当兵的,最好遇到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兵!”
“保善伯胡说哩,人家是良家妇女。”
“世上就没有良家妇女道德君子,只有乡党的唾沫星子,怕被唾沫星子淹死,就忍着不乱戳不乱挨。”
“难怪老人都说女大不能留,越留越记仇,原来是这个意思。”
行过十多里后,保善伯说:“歇上一会儿,歇起来再赶路。”
我们把车绳一丢,就朝马路边倒,闭上了眼睛。
保奇哥把车的刮木拉好,给车轮前后支上三脚木,在车辕下支上垫杠,才坐到地上,不说话,仰头,观天。
保善伯围着马车,看麦包装载的情况,要是绑麻包的绳子开了,麻包有了破洞,就把粮食糟蹋了。他把这些检查过,从车上取下布包,取出一盒香烟,说:“一人一根,解解乏。”
驴驴一骨碌爬起来,说:“还是要当队长哩,当上了队长就能管烟,想抽几根抽几根,哪怕把二十根全抽了,旁人也说不出个啥。”
保善伯说:“香烟报销不了,我是拿自己的钱买烟给你们抽。你们出了苦力,把交公粮的红旗抢回来,我到公社扛旗,脸上都放光彩!”
轮到给我发烟的时候,我说:“俺老师说了,学生不能抽烟。”
保善伯说:“你老师说得对,不抽烟省钱,三年不抽烟,铺个大红毡。”
驴驴又跟保善伯斗嘴:“保奇不抽烟,炕上也没铺大红毡。”
我就替保奇哥说话:“保奇哥把买大红毡的钱都买了书和笔记本,我亲眼看见他的笔记本又大又厚,皮皮还是硬的,比俺老师的备课本都值钱。”
我们歇了四次,抽了保善伯三盒烟,终于在后半夜挣扎到了公粮收购点。人家的大铁门还没开,我们的马车排在第一名。保善伯高兴地说:“第一名,今年的红旗肯定是咱堡子的,谁也抢不走!”
第二趟送公粮的夜里,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天黑得像浓稠的漆汁,连路边的树都看不清楚。能听见附近村堡里的狗叫,有一声没一声,全无捍卫领地的赳赳雄气。还有婴娃的哭啼,婴娃个子不大,声音洪亮。驴驴朝着村堡的方向说:“这娃长大了到戏班子唱戏,能红遍西北五省。”这段路不是上坡,不是急下坡,不需要出大力气车轮就能朝前轱辘。谁都没有想到,车轮下边突然塌下一个深坑,车辕啪地拍到地上,压在保奇哥的大腿上,保奇哥惨叫一声。我们跑过去抬起车辕,把保奇哥从车辕下抱出来。保善伯对着抱保奇哥的小伙子吼:“不要乱搬,要是把骨头压坏了,越搬越麻烦,就让保奇躺着,再想办法!”
天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摸到保奇哥大腿上湿漉漉的,我把摸过的手放到鼻子跟前闻,全是血腥味。
保善伯对我们吼:“快跑到地里抱捆麦笕过来!”
我们把麦笕点着,火焰逼退了方圆一丈多远的黑暗,照亮了平躺在地上的保奇哥,他的一条裤腿被血浸洇得精湿。
保善伯跟驴驴说:“前边三里多路是汪家寨公社,公社里有电话机,你让他们给县医院打个电话,派救护车过来。再向他们要壶开水,拿个碗,拿点盐,给保奇喝,血流得多了,喝盐水管用。”
驴驴带着一个小伙子跑去了,漆黑里传来跑步的声音,越来越小。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们觉得像在开水锅里熬了几十年。保善伯朝着县城方向走上一截,又折回来,又走上几步,又折回来,不停地嘟囔:“驴驴这娃,把事情办得咋样啦?”
这个时候,有几辆地老鼠车从我们跟前推过,推车拉车的汉子停下脚步,问:“乡党,咋不走啦?”
保善伯说:“路上塌了个坑,车辕拍下来了,把俺的小伙子的腿轧了!”
人家卸下肩上的襻带,跑过来问:“要紧不?”
“估计不会好,俺派人打电话叫救护车啦!”
“俺能帮上啥忙?”
“这事情除了医生,谁都帮不上忙。”
人家又跑到地老鼠车跟前,从挎包里取出两毛钱,给保善伯说:“乡党遇到难处了,俺又帮不上个啥,这两毛钱拿上,给受伤的小伙子补养补养。本来,俺想把公粮交了,在县城喝碗羊血汤。”
保善伯把人家送钱的手挡住,说:“俺咋能收乡党的钱呢,你要是不来交公粮,谁给你这两毛钱,一辈子都喝不上羊血汤。”
人家坚决把钱朝保善伯怀里塞,说:“乡党遇到难处了,刚好让俺赶上,要是不拿出点啥,乡党的唾沫能吐到俺脸上!”
保善伯还是接下了人家的钱,说:“乡党哪个堡子的,‘三抢’完了,我登门拜谢。”
“这都是该做的事,哪敢让乡党专程拜谢。乡党要是有事到俺堡子,到家里坐坐,吃碗饭喝杯水,也是应该的。”
保善伯说:“俺是杜家堡子的,俺记着你的人情。”
人家朝地老鼠车走去,说:“俺该赶路了,队长一再交代,今年说啥也要把交公粮的红旗抢过来。”
地老鼠车的吱吜声钻进漆黑里,越来越小了。
保善伯说:“只要保奇没事,一辈子抢不上红旗都认啦!”
夜,还是那么黑,那么深,那么寂静。我们望着县城的方向,心里还是像在油锅里煎……
突然,县城方向的漆黑里传来一阵轰轰的声音,我揉了下耳朵,仔细听,就是轰轰的声音。三更半夜的渭北高原,哪来的轰轰声,不是救护车是什么?我跑到保善伯跟前,说:“保善伯,救护车来啦!”
保善伯揉了下眼窝说:“岁数到这儿了,耳朵嗡嗡响,眼睛看啥都是花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们就看到一团亮光从漆黑里挣扎出来,朝着我们颠过来,亮光越来越亮。救护车停在我们跟前,驴驴和那个小伙子从车上跳下来,跑到保善伯跟前,说:“我们一分钟都没有耽误,给医院打过电话,就在马路边等救护车过来。”
那个小伙子提着暖水瓶,拿着碗,说:“我还跟人家要了一点盐。”
护士打着手电筒,医生检查保奇哥的伤情。
保善伯凑到人家跟前,问:“要不要我们帮忙?”
“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们会叫你的。你现在离远点,别耽误我们救治。”
“我是杜家堡子生产队的队长,你们有啥事情就给我下指示。”
医生把保奇哥的伤势检查过,问:“他是什么时候受伤的?”
我们没有手表,不能准确地说出受伤的时间,我说:“大概在四节课前受的伤!”
医生说:“一节课四十五分钟,也就是三个小时以前。谁是领导?”
保善伯又跑到人家跟前,说:“我刚才都给你说了,我是队长,你有啥指示跟我说。”
医生说:“你要跟着到医院,病人肯定要动手术,动手术要签字缴费,不签字不缴费就动不了手术!”
保善伯给我说:“年娃子,你跟我到医院。”
医生说:“只能去一个人,人多了车上坐不下!”
保善伯说:“我是领导,肯定要去,我不识字,签字的事情得让年娃子干。”
医生说:“你们就一块儿去吧,上了车不要乱说乱动!”
保善伯给驴驴交代:“这一摊子交给你了,你把公粮送到后,到医院找我们。”
救护车一路咣当,路不好,连颠带簸,终于开到了医院。我和保善伯用担架把保奇哥抬到照光室,拍了片子,医生把片子放到毛玻璃上看,我和保善伯也看。保善伯一辈子没刷过牙,平时在地里、碾麦场上,没闻到他嘴里有多臭。到了医院,他嘴里的臭放大了一万倍,比俺家的茅坑都难闻。医生朝旁边挪,他朝跟前偎,医生忍不住了,说:“这是最先进的仪器,我们管照光的医生专门到上海学习了半年,才学会操作。你又看不懂,还那么认真,到门口等着,需要你们进来的时候,护士会叫你们。”
保善伯在杜家堡子人五人六、吆三喝四,到了人家的地盘,就像到了别的村子的狗,尾巴都夹得死紧,又不甘心被人数落,小声跟我说:“臭知识分子,难怪要接受咱的再教育!”
二十多分钟后,医生拿着片子出来了,问:“谁是杜保奇的领导?”
保善伯跑过去,说:“我是杜保奇的领导。”
医生指着片子说:“他的大腿骨轧断了,要进行手术!”
保善伯说:“你刚还说了,你们那是最先进的仪器,你们管照光的医生专门到上海学习了半年,才学会操作。我又看不懂,叫我看还不是狗看星星一片明!”
医生说:“你这个老同志,签个名都不会,打击报复咋这么熟练!”又说,“你看不懂,我就不让你看了,这是手术单,需要你在上边签名。你不识字,可以由别人代签。”又拿出一张缴费单,说:“手术前要缴费,三百五十元,多退少补!”
保善伯:“还要缴费?”
“当然要缴费!”
“我们是农民,哪儿来的费?”
“我怎么知道你们哪来的费,医院有规定,先缴费,后治病!”
“你们先给他把手术动了,俺们回到堡子,把钱给你们凑够!”
“我只执行医院的规定,先缴费,后治病。我要是违反了规定,医院要扣我的工资,我半年都挣不了那么多。”
医生把收费单朝我手里一塞,转身回到办公室,关上房门。
保善伯看着人家的办公室,嘟囔:“少拿大棒槌吓憨姑娘,我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公社书记都跟我握过手!”
我说:“这是县城,县长都住在这里。你那个公社书记,比县政府看大门的级别高不了多少。”
“也是,古人都说了,宰相家的长工三品官。”又说,“这阵在县城,人生地不熟,去哪儿弄三百五十块钱?”
“就是在杜家堡子,一时也凑不齐三百五十块钱!”
“那咋办哩,我就是把自己宰了卖肉,也要把保奇的手术动了!”
我脑子一灵醒,想起同学说有人跑到医院卖血,说:“我听俺同学说,城里的医院买血。”
保善伯问:“卖一次血给多少钱?”
“我又没卖过血,不知道卖一次多少钱。”
“我问医生,医生知道!”他跑去敲门。
医生开门,问:“把费交过了?”
“哪能那么快,我想问问,你们医院买一次血给多少钱?”
医生说:“不叫卖血,叫献血。”
“献一次血给多少钱?”
“二十元营养费。”
“给钱就说给钱,偏偏说成营养费,把猫叫成咪,把咪叫成猫,都是一种东西!”
“你们献血的地方在哪儿?”
“最东边有个大门,上边写着‘血库’两个字。”
保善伯跟我说:“你现在到公粮收购站,等驴驴他们来了,让他们都到医院来献血。你留下看公粮,他们把血献过了,回去换你。按理说你才十六岁,身子骨还没长囫囵,不该卖血。中医都说了,十斤粮食一滴血,卖一次血得多少粮食才能补回来!”
“现在说这话管啥用,只要把俺保奇哥的腿保住,这点血算个啥!”
我跑到公粮收购站,驴驴和公粮还没到,我折腾了一夜,又困又乏,窝在路边的墙根下,不大工夫就睡着了。蒙眬中,有人踢我,我揉了下眼窝,竟是驴驴,一骨碌爬起来,说:“咋到这时候才来,日头都快出来啦!”
“保奇咋样?”
我把保奇哥的伤说了,说了医院要收费,保善伯要大家赶到医院卖血给保奇哥动手术。
驴驴问:“医院在啥地方?”
我指了医院的方向,十几个人朝医院跑去。
天亮的时候,人都回来了,最先回来的是驴驴,脸色不太好,我问:“把血让人家抽了,感觉咋样?”
“身上发软,头有点晕。”又说,“抽完血以后,人家准备了一保温桶红糖水,随便喝,我连喝了四大碗!你一会儿抽完血,逮住红糖水朝死里喝,要不是卖血,这辈子都喝不上红糖水!”
我赶到医院,保善伯也抽过血了,用棉球在针口上压,我跑过去问:“疼不疼?”
“蚂蚁夹了一下,一点点疼。”
一个好看的护士走过来,身上一股雪花膏的香气,她看了我一眼,问:“你来干什么?”
“献血呀!”
“填表!”她拿出一张表,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填表这事情,我一点都不陌生,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年年都要填表,无非是姓名、性别、家庭成分、本人成分、民族、籍贯、年龄、居住地、职业等。填到‘年龄’这一栏时,我问保善伯:“年龄这一栏咋填?”
保善伯说:“十八岁!”
护士又看了我一眼,问:“你有十八岁?”“我咋没有十八岁?”
“我看你就没有十八岁!”
“你又不是俺妈,咋知道俺没有十八岁?”
“你想让我给你当妈,我都不给你当,我还嫌负担沉重!献血有规定,十八岁以下六十岁以上不能献!”
保善伯凑到人家跟前,人家把身子朝后挪,估计也嫌他嘴臭。
他说:“俺农村的娃们,从小就干力气活,又饿肚子,身子骨没长囫囵就不长了。哪像你们城里人,小伙子长得膀大腰圆,姑娘娃长得比葱都水嫩。”
小护士说:“我相信你们,不相信贫下中农相信谁?”
保善伯又讨好人家:“俺的人都推进手术室了,要缴费,不缴费就不动手术,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她对我说:“先验血。”
血抽过后,我按照驴驴教的,跑到盛红糖水的保温桶跟前,接了一碗,喝完,又接了一碗,又喝完,连着喝了四大碗,再灌不进去了,才停下。
我和保善伯拿着十五张献血单,跑到收费处,换了三百块钱,又跑到缴费处,换成缴费单,跑到医生办公室,敲门,医生开门,问:“把费交过了?”
我赶忙把缴费单递过去,说:“交了!”
医生把缴费单看了,说:“你们才交了三百元,还差五十元!”
保善伯又给人家躬腰,说:“这三百块钱还是俺堡子来了十五个人,献血凑起来的。你先给俺的人把手术动了,剩下的五十块钱,我再想办法。俺杜家堡子祖祖辈辈都没干过赖账的事情!”
医生把缴费单退给我们,说:“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考上了医学院才当上了医生,你们的难处,不用说我都知道。这是规定,我违反规定给你的人动了手术,我就得把这五十块钱掏了,我一个月才挣人家四十几块钱,等于白给人家干一个月还不够!老人家,我先给伤者消炎,不让伤口恶化,你把钱凑齐了,我马上动手术。麻醉师、护士、血库,都准备好了。”
我和保善伯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琢磨到哪里弄五十块钱。台阶旁边是马路,马路上的人过来了,过去了。还有自行车,小伙子在前边蹬,姑娘在后边享受,小伙子的衣裳都鲜亮,头发上抹着油,光滑得能跌倒苍蝇滑倒虱子。姑娘跟小护士一样葱嫩,掐一下能流水。感觉连续三年的饥荒没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冒的都是幸福的气息。
保善伯说:“把该想的办法都想了,再到哪里弄五十块钱呢?”
我说:“驴驴的鬼点子多,咱到收购站找他,他说不定能想出啥办法。”
“他能想出啥办法?”
“这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嘛。”
我们的马车还在排队,要是没有保奇哥这事情,绝对排在第一名,耽误了几个钟头,就排在最后了。我们十多个人坐在马车旁边,你看我,我看你,你期望我想出办法,我期望你想出办法,谁都想不出办法。
突然,驴驴走到保善伯跟前,给他使了个眼色,两个人走到远离我们的地方,蹲到地上,头挨着头,不知道商量啥事情。过了十多分钟,他俩才过来,保善伯没说话,驴驴像是一把手似的给我们下达指示:“都围过来,我有事跟大家商量。”
我们都以他为中心,蹲在他面前。他领导样地用目光把我们巡视了一遍,问:“都到齐啦?年娃子清点一下人数!”
我用指头一个一个地清点人头,说:“连我十五个人头,不多一个不少一个。”
驴驴又干咳了几声,才说:“我刚才给保善伯建议了,把一麻包麦子卖给私人,就凑够给保奇动手术的钱了。我提前把话给大家说清楚,这是盗卖公粮,判刑坐牢的事情,天大的事都由我担着,与你们没有一点关系。公社要是调查了,你们就说不知道。”
保善伯朝前走了几步,说:“大家甭听驴驴胡说,他那张嘴啥时候说过正经话。卖公粮的事情是我决定的,我是队长,我说了算。他算个啥,平头百姓一个,连个田间除草小组长都没当上,他有啥权力决定卖公粮的事情?”
驴驴把保善伯朝身子后边一拽,说:“保善伯糊涂了,你要是进去了,咱杜家堡子这一河滩事情,谁来打理?麦子要割了,场要碾了,地要犁了,苞谷要锄了,红苕要挖了,这家的小伙子要娶了,那家的姑娘要嫁了,死的老人要抬埋,生的娃娃要满月,满堡子就你一个当家的,你不在了堡子的日子咋过?算来算去,就我是个闲人,多我一个不显多,少我一个不显少,就算我给咱堡子做了一次贡献。”
保善伯说:“我是快六十岁的人啦,黄土都埋到脖子跟前,这辈子当个生产队队长也到头了,儿子有了,孙子有了,也没啥盼头了。我把这事情琢磨了,就是进去,也就一两年。你还年轻,要是进去了,谁家的女子傻了会跟劳改释放犯?驴驴你甭跟我争,争也争不过,你头上就没有生产队队长的顶戴,人家信不过你!”
连续三年年馑,人见了粮食比见了老母都亲,何况是头茬子新麦。不到十分钟,就有人用自行车推走一麻包公粮,留下五十块钱。
我们十五个人围在手术室门口,护士把保奇哥推过来了,他脸色蜡黄,发青,看见我们,跟护士说:“停一下,我跟乡党说句话。”
我们都围过去,保奇哥给保善伯说:“医生都跟我说了,为了给我动手术,乡党都卖血啦!”
保善伯说:“那点血算个啥,喝两缸子红糖水就补过来啦,只要人还在啥都好。”
驴驴凑过来说:“咱多亏卖血,要是不卖血,咋能喝上红糖水。你不知道人家给水里放了多少糖,把尿用碗接下都是甜的。要是不卖血,咱哪能吃上红糖!”
保善伯说:“你把手术动了,我让年娃子在这儿照顾你,你还有啥交代的,我们现在就办!”
保奇哥说:“医生说了,动过手术之后,还要住段时间医院。咱堡子没钱,咋能住院?我想一个星期后就回去,在家里养伤,减轻生产队的负担。”
保善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生产队再穷也不能让你提前出院。住院费的问题,你不要考虑,我自有办法!还有,前些日子全体社员签名画押的文书,你保存好。你这伤就是好了,也干不了重活,我这阵是队长,能照顾你。我不当队长了,说的话就不算数了,你就拿着那个文书找新任的队长,他不敢不认!”
我感觉到,保善伯在交代后事。
四
驴驴到医院看我们的时候说:“今年,咱堡子没有抢到交公粮的红旗,连纸印的奖状都没拿到。全堡子人脸上都没光彩,狗都懒得叫唤。保善伯蔫头耷脑的,见人不说话,还闪到路边给人让道。”
我说:“保善伯当了一辈子的先进,猛地把先进丢了,肯定想不开。”
驴驴看保奇哥不在跟前,小声跟我说:“不只是没抢到红旗的事情,还有旁的事情。”
我问:“还有啥事情?”
驴驴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盗卖公粮的时候,你没在场?”
我说:“事情都过去这些天了,公社都没有追查。”
驴驴说:“公社精着哩,这阵是‘三抢’时节,正是用人的紧要关头,他们要是动了保善伯,生产队这摊子咋办?不信你看着,‘三抢’一结束,他们就要动手啦。”
二十天后,保善伯和驴驴赶着驴车来到医院,车板里铺着麦笕,麦笕上铺着被子,我跑前跑后办了出院手续,把保奇哥在医院看的书和笔记本抱到车板上,护士和医生搀着保奇哥,把他送到驴车上。医生给保奇哥交代:“严格地说,你的伤口还没有愈合,还需要住院治疗。你坚决要求出院,我们只好尊重你的意见。你回到家后,一定要静养,不要活动……”
驴车一出县城,天就变大了、变高了,地变阔了。麦子早已割完,苞谷长出半尺多高,真是天高地阔,目光一泻千里,像语文课本上的诗词“极目楚天舒”,我想把它改成“极目渭北舒”。
这些日子的雨水好了,苞谷苗的叶子又宽又长,油明油亮,像在清油里泡过,嗖嗖地朝上长。庄稼长势好了,庄稼人就高兴,跟前的苞谷地里,一群姑娘正在间苗,就是把瘦弱的苗拔掉,隔一尺留一苗。有个女娃伸了个懒腰,唱起来:
公社是个哟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连着瓜,藤儿越肥瓜越甜呀……
没嫁人的姑娘声音就是亮,比驴脖子上的铜铃声都亮。老师给我们讲形容词“天籁”,啥是“天籁”,这个姑娘的歌唱就是天籁。
驴驴跟我和保奇哥说:“我也给咱吼上一段,要不她们以为咱是哑巴!”
我说:“你想唱就唱,这又不是上大学,要考试。”
驴驴说:“我就给咱唱啦,非把她们镇下去不可!”说完,猛地吼唱起来:
男人都是拴瓜的藤,女人都是藤上的瓜,藤儿拴着瓜,瓜儿缠着藤,藤儿越肥瓜越甜呀。瓜盼藤儿肥,藤盼瓜儿甜,藤儿肥,瓜儿甜,日子过得像大年……
苞谷地里又喧起姑娘的骂:“不要脸,骚驴!”
我也说:“驴驴哥净唱不正经的东西!”
保善伯说:“男人要是不骚了,女人的好日子就过到头了!”
我又迷惑了,咋能说男人不骚了,女人的好日子就过到头了?我说:“男人不骚了,女人的日子才清静了!”
保善伯看着我笑,笑得意味深长。
驴驴哥说:“裤裆里的毛还没长齐,不懂那些事情。”说完,又对着苞谷地喊:“我改正错误,给妹子唱个不骚的。”又吼唱起来:
北狄王逞干戈强施蛮横,请长缨奉君命领兵北征。到边关克五城旗开得胜,王强贼断粮草军心不宁。破重围多亏了将士用命,只杀得北狄王求和罢兵……
声音刚落,苞谷地里喧起一片拍巴掌的声音,还有姑娘的赞赏:“大哥威武,唱得美啊啦!”
驴驴就跟人家斗嘴:“哥是杜家堡子的人,妹子要是看上哥了,快托媒人过来。妹子过门了,哥天天给妹子唱,唱到天荒地老!”
苞谷地里又传来:“俺托的媒人过去了,哥可要把十碟子八碗摆齐全,小心媒人偷工减料不给你好好说媒!”
驴驴又唱开:
哥把三转一响(缝纫机、自行车、手表、收音机)买下了,哥把你的四季衣裳扯下了,哥把十碟子八碗摆下了,哥把抬你的花轿雇下了,哥把咱睡觉的热炕烧下了,哥把咱娃的尿布备下了……
毛驴蹄子嘚嘚地敲着路面,车轮子噔噔地在路面上滚,我们离苞谷地远了,离姑娘的歌唱远了,驴驴脸上就有些闷闷不乐。
保奇哥还在看书,看得入迷,我问:“保奇哥,你咋不听那些女娃唱歌,好听着呢!”
保奇哥目光离开书页,说:“人家就不是咱碟子里的菜,闻见香味吃不到嘴,更难受,不如连香味都不闻!”
驴驴说:“吃不到也要闻闻,起码知道碟子里的菜是啥味道,要是一辈子都不知道碟子里有啥菜,你说活得亏不亏?”
保奇哥说:“我跟你不一样,你能闻到菜的味道,还能把菜吃到嘴里。我就不指望吃人家那口菜,干脆就不闻!”
驴驴跟保善伯说:“你坐到车上,这截路是慢下坡,不用驴使劲。你都是五十六七岁的人啦,一来一回一百多里,也够受的了!”
驴驴把毛驴的缰绳一拽,车停下了,我和驴驴跑过去,把保善伯搀到车上。保奇哥赶忙把身子挪到一边,给保善伯腾出地方。我们看着他坐好了,驴驴才在驴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路面又喧起驴蹄子敲击的嘚嘚声。走出了十多里,经过了十多个碾麦场,没有一家摊场。保奇哥问:“往年的麦子都碾到八月,今天咋不摊场了?”
保善伯说:“气象站通知,要下十天连阴雨,谁敢摊场!”
保奇哥说:“我这些日子都在观天象,没看到贼星入觜,咋会下连阴雨?”
“你敢打包票没有雨?”
“预报的事情,谁敢打包票!”
“也是,公家的气象站都经常报错。”
保善伯跟驴驴说:“你让车停下,我下来。”
驴驴说:“你坐得好好的,下来干啥?”
保善伯说:“驴驴你想没想,都到这季节了,麦子还没碾完。要是再耽误十天,少打多少粮食!”
保奇哥说:“种一季庄稼多不容易,收到场的麦子长芽了,绝对是罪过!我把天象看清了,六天之内没雨。从今天算起,可以连摊六天场。这阵还不到半晌午,摊场还来得及。”
保善伯说:“这跟前就是柳家寨公社,我跟他们公社说说你观的天象,再让他们给旁的公社打电话,抓紧时间碾场。”
我们赶回杜家堡子的时候,还真没下雨。
驴驴把车刚吆进马号,魏长虎就在马号的院子里站着,看见我们,疾走几步迎过来。驴驴问候:“魏书记咋想起到俺堡子来啦?”
“我咋不能到你们堡子,你们堡子不归我管?”他走到驴车跟前,先把保善伯搀下车,说:“慢点,岁数到那儿了,栽一下就不得了!”又跟保奇哥握手,问:“保奇的伤咋样?”
我说:“医生交代了,骨头还没有彻底长好,要静养,不能干活。”
魏长虎说:“对,听医生的,要静养,不能干活。”
饲养员搬来个凳子,放在保奇哥屁股后边,说:“保奇坐下,你的腿不能受力。”
魏长虎站在保奇哥对面,想说点啥,又没说,琢磨了好几分钟才说:“杜保奇,我半晌午接到杜保善的电话,你观天象得出连续六天不会下雨的事情。我当下就通知,咱公社的生产队今天全部摊场,连摊六天,争取在这六天把麦子全碾完!话是这么说的,心里还是不踏实,公家办的气象站,还三天两后晌的预报错。你把天上的星星一看,就知道连续六天不会下雨?我还听你们队长说,你把天上的星星一看,就知道今年种啥庄稼能长成,种啥庄稼长不成,真成了诸葛亮借东风啦!”
保奇哥说:“天象是这么显示的,古人的书里都有。我的意见只能供公社参考,最好还是听气象站的预报,犯不了错误。听我观天象的预测,要是错了,就是天大的错误!”
魏长虎说:“咱现在顾不上错误不错误,三年多了,地里都没打下粮食,人都饿得快死了,总算这一季有了收成,一粒麦子比一个金豆都贵重,要是成了芽麦,咱就是罪人!”
保奇哥说:“从今天起,我整夜观天象,有变化我立即通知公社,总不能让乡党再饿一年肚子!”
果然,连续六天没有下雨,俺那一片十几个公社一千多个生产队,用这六天时间把剩下的麦子碾完了。
五
麦子碾完了,苞谷长得半人高了,“三抢”彻底结束了。碾麦场都犁了,种上了胡萝卜、白萝卜、大白菜,小光棍们和那些没有和婆娘温存兴趣的老光棍,也不到麦场上睡觉了,一年一度的“光棍会”结束了。
生产队为了保奇哥观天象方便,在碾麦场旁边盖了间土坯房,有门有窗,遮风挡雨,还盘了个土炕。保奇哥干脆住到这里,在窗户跟前放了张桌子,炕上除了铺盖,还有一个箱子,里面装着观天象的古书和笔记本。有《太玄经》,还有《袁天罡相书》《麻衣神相》《相雨书》类的书。白灰粉刷的土墙上,挂着一张很大的天象图,上边标着二十八宿的名称:角、亢、氐、房、心、尾、箕、奎、娄、胃、昴、毕、觜、参、井、鬼、柳、星、张、翼、轸、斗、牛、女、虚、危、室、壁。
学校的忙假早结束了,我白天上学,晚上陪保奇哥观天象。我知道了《灵宪》是张衡写的,就是放到全世界,也是天文史上的经典;知道了《甘石星经》是部天文学专著,作者是战国时代的齐国人甘德和魏国人石申;知道了星座的位置是按一定规律运行,和地球气候变化有关系,观天象是我们老祖先预测天气世道的经验;知道了“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我吃过晚饭,就跑到小土屋,要是下雪下雨,我们待在土屋里,保奇哥看天象书,我看小说,看累了就谝闲。
我问:“你看那么多观天象的书,有啥用处?”
“咋没用处,今年麦收,我预测的那几次,少损失多少粮食。”
“我说的是对你有啥好处?”
“现在没啥好处。”
“以后呢?”
“说不来。我想写本书,书名都起好了,叫《天象论》。现在的天气、地理,跟齐国人甘德写《天文星占》,魏国人石申写《天文》,张衡写《灵宪》时大不一样了。古代没有大都市,陆地上基本都是树林、荒地、草滩、庄稼,雨水落到地面,先渗进地里,再渗到地层深处,成为井水,江河湖泊不直接接收雨水。现在的城市一个连一个,树林、荒地、草滩、庄稼,迅速减少,人居住的地方都用水泥覆盖,降雨落到地面,渗不到地层下面,直接流入江河湖泊,水面就暴涨,又直接蒸发,现代的气候和古代的气候大不一样,天象也大不一样,古人著的天象学说有的地方就不适合今天。”
保奇哥说的这些,我有的能听明白,有的听不明白,人家高中毕业,研究了这些年的天象。我才上初中二年级,连甘德、石申是干啥的都不知道。
我问:“开始写了没有?”
“没有,第一手的资料不够,科学专著必须有第一手资料作支撑,缺少第一手资料,就不能令人信服!”
我这才知道他为啥有那么多记载观天象的笔记本,为啥每天晚上都要看星星看月亮。
这个时候,下雨了,我和保奇哥站在小土屋的房檐下。突然,我看到秋雨朦胧的土路上走过来一个人,扛着自行车,我跟保奇哥说:“公社那边过来一个人,扛着自行车,肯定是公家的干部。”
庄稼人买不起自行车,买自行车凭票,票只发给公家人,不发给庄稼人。
扛自行车的人走近了,我感觉像是魏长虎,说:“像是魏书记?”
保奇哥说:“就是魏书记。”
我说:“我去接接他,这是个好人。”
我冲进雨里,跑到魏长虎跟前,问:“下着雨还朝俺堡子跑?”
他放下肩上的自行车,把脸上的雨水、汗水抹了一下,说:“有些事情不处理不行,上头催得紧!”
这是截土路,泥有三四寸深,骑不成自行车,只能扛。我走到自行车跟前,说:“我来扛自行车。”
“你扛不动。”
“你把黄河看成线了,看我能不能扛动!”我把自行车扛到小土屋的房檐下。魏长虎站在土屋门口,朝里面看了看,问:“你们堡子在这里盖了房子?”
保奇哥说:“专门给我盖的,观天象方便。”
魏长虎说:“应该,你观天象给咱这一片立了大功,生产队应该支持。”
我说:“从公社到俺堡子十多里路,你扛着自行车,也够累的了,进屋歇歇。”
魏长虎说:“就这一截路扛,别的路能骑。我满身都是水,会把你屋子弄脏,就在房檐下歇歇就行了,一会儿还要开会。”
我问:“在俺堡子开会?”
魏长虎说:“在你堡子开会,你也参加会议。你先去通知杜保善,我跟他谈过话再开会。我跟他谈话的时候,你也参加。”
我说:“你跟俺保善伯谈话,我算哪路神仙,让我也参加?”
魏长虎说:“有些事情你清楚,参加一下好。”
马号是开会的地方,牲口都牵进圈里了,还没到喂的时候,它们就互相协作,头和头交织到一块儿,给对方啃脖子,老人都说老驴啃脖子工换工。还有的牲口撒尿,公的朝肚皮下边尿,母的朝屁股后边尿,哗哗的尿尿声中飘荡出浓稠的臊味。还有的牲口放屁,它们不懂人前不能放屁,这个放了那个放,声声响亮。社员还没来,就我和魏长虎、保善伯蹲在地上。我和魏长虎的衣服都湿透了,保善伯抱来麦笕、棉花秆,点着,让我们烤。
魏长虎问:“保善老哥,你能估摸出我来开啥会?”
保善伯说:“前天刚立秋。”
魏长虎问:“啥意思?”
保善伯说:“秋后算账,这账早该算了,就是‘三抢’没完,怕把这摊子弄烂包了。这阵闲下了,腾出力气算账了。”
魏长虎说:“老哥是明白人。”
保善伯说:“我心里点着灯哩,生产搞烂包了,吃亏的还是杜家堡子的人,我不能对不起杜家堡子的乡党。”
魏长虎伸出手,说:“抽锅子烟。”
保善伯从裤带上取下旱烟袋,递给他,说:“这是小叶子烟,上的鸡粪,劲大味厚!”
魏长虎把烟锅子伸进烟袋里,挖了一下,摁实在,又挖了一下,又摁实在,连着挖了四五下,把烟锅伸进火堆上,吧嗒着,把一锅子烟末子抽废,在地上磕去烟灰,说:“咱明人不说暗话,你们盗卖公粮的事情,上头催得紧,公社想保也保不住。我来的时候,公社开了会,做出决定,给你严重警告处分!”
保善伯笑:“我一个老农民,不是副科正科,不拿公家一分钱的俸银,又没有档案,还不是个空头处分!”
魏长虎说:“公社还讨论了,给你这个处分不宣布,就领导班子的几个人知道就行了。”
保善伯说:“我巴不得你宣布哩,你就说俺堡子的杜保奇为送公粮,把腿轧断了,我号召一块儿送公粮的社员卖血给他动手术,钱不够,我把一麻包公粮卖了。现在不兴写史了,要是能写,肯定写到堡子史上,后辈人都记着哩。”
魏长虎说:“我就这么宣布啦?”
保善伯说:“就这么宣布,我不觉得丢人!”
魏长虎说:“还有一件事,你这个队长不能当了,要重选个队长。”
保善伯一愣,脸上的沟沟渠渠都凝固了,过了几分钟才说:“不当就不当了,当个烂队长,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人家都搂着婆娘享受哩,咱还得虑算哪块地种啥庄稼,哪块地该浇水了,哪块地该上肥了……”
魏长虎说:“你甭高兴得太早,上头还有指示,不管选上谁当队长,都由你主持工作。”
保善伯说:“世上哪有这事情,不在其位不谋其事,我都不当队长了,还要我主持工作,换汤不换药!”
魏长虎说:“上头还有指示……”
保善伯说:“上头还有完没完?”
魏长虎说:“上头说了,到了明年元月一日,就撤销你不能当队长的处分,只要群众选你,你就能继续担任。今天是十月十日,再有两个多月你就又当队长了,就当休息了这些天。”
保善伯说:“休息个屁,你们要我主持工作,咋休息?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咋跟娃娃过家家一样!”
魏长虎说:“本来就是过家家,国家六亿人一块儿过家家,公社五六万人一块儿过家家,堡子五六百人一块儿过家家!”说完,从挎包里取出一瓶酒,说:“瓶装的,西凤!”
保善伯接过,看了,说:“真是瓶装的西凤,腐败来的?”
魏长虎说:“你真不是好东西,这是俺女婿孝敬我的,我过年都没舍得喝,给你这个王八蛋留着!”
保善伯说:“一会儿开过会甭走了,我让你嫂子炒几个鸡蛋,咱俩把它喝了。”
魏长虎说:“我哪有你清闲,这个会只能开半个小时,结束后我马上回公社,接着开下个会。我刚抽了你的旱烟,味道就是厚实,还有没有啦?”
保善伯说:“还有三把,在俺家房檐下挂着哩。”
魏长虎说:“给我拿一把?”
保善伯把脸转向我,说:“小伙子跑得快,到我家房檐下取两把旱烟。”
魏长虎说:“一把就行啦。”
保善伯说:“两把,自留地种着旱烟,你啥时候抽完了,托人捎个话,我让人给你送去。”
六
月亮圆了,又豁了,冬天来了,又走了,收了麦子种苞谷,收了苞谷种麦子,庄稼收了一茬又一茬,女娃们长大了,被小伙子娶走了,当年的新媳妇变成了老婆娘,玩尿泥的娃子长成了小伙子。国家从灾荒中挺过来了,肚皮贴脊梁的日子成了历史,逢年过节吃猪肉不再是稀罕事情了。
十五年以后,我早就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的一家国家机关,混上了处长的顶戴。这些年里,我一直跟保奇哥保持联系。他告诉我,《天象论》已经脱稿,让我在北京找家出版社。我找了好几家出版社,都退回来了,退稿的理由是编辑们看不懂,没办法鉴别有没有出版价值,书稿就这么搁下来了。我还是不死心,如果说《天象论》和现代气象学格格不入,为什么当年气象站的预报都被保奇哥推翻了?
下午,我刚走进办公室,把茶泡好,琢磨再给哪家出版社打电话,把《天象论》出版了。突然,电话铃响,是门卫打来的,说有个农民要见我,自称是陕西人,叫杜保奇。我急忙说:“你让他在那儿等着,我马上去接他。”
我跑到门卫室,握着保奇哥的手,抱怨说:“也不写封信来,我好到火车站接你,吃饭没有?”
我突然意识到,这话问得太没水平了,他下了火车再坐汽车找到这里,要折腾几个小时,到哪里吃饭?我找了家很清静的饭馆,过了吃饭的高峰,服务员正在打瞌睡,见我们进来,就有些兴奋。我要过服务员端来的茶壶,给保奇哥的杯子里倒茶水。保奇哥连喝了三杯,说:“从车站出来到现在,三个半小时了,没喝一滴水。”
我看他脸上满是皱纹,鬓角都有了白发,算下来他才四十三岁,用俺堡子的话说,还是个老小伙,咋显得这么老相?我接过服务员递的菜单,点了个葱爆海参、青椒炒鱿鱼、糖醋鲤鱼、湖南红烧肉,又要了个鱼翅盅,就没点蔬菜。保奇哥在杜家堡子,哪一天吃的不是素菜,鱿鱼海参可能生下来就没吃过。
我问:“你突然跑到北京,有啥急事情?”
“我这几个月观天象,预测澳大利亚墨累河,明年元月十一日中午十一点零八分,要暴发特大洪水,它的上游在此之前会连续下六个小时暴雨!”
他观天象,把渭北高原的气象预测准了,还能把南半球的墨累河半年后的气象预测出来,准确地说出哪月哪天几点几分,比人家国家的气象台都预测得准确?我又不能不相信他,这种人一旦痴迷,会把这个行道钻研得精透。
我问:“你打算怎么办?”
保奇哥说:“我想给澳大利亚大使馆写封信,把我的预测告诉他们,让他们早做准备,减少损失。”
我说:“这可不是你在咱杜家堡子观天象,给公社预测个下雨不下雨。这是外交,是政治。”
保奇哥说:“我要是没预测出来,他们发洪水就与我没关系。我预测出来了,不告诉他们,就是我的问题啦。咱们老祖宗都讲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要救多少人命!”
在杜家堡子乡党的眼里,我是个在首都工作的大官。但我明白,自己只是个小处长,进了北京的任何一个厕所,里面有十个人,七个都比我的级别高,两个和我是平级,只有一个比我的级别低,人家还比我年轻,前途比我广大,说不定几年后,人家在前边走,我在后边给人家提公文包。
这事我不能不管,就把搅拌机开进脑袋,在脑浆里搅拌,终于,搅拌出了办法,说:“你肯定进不去澳大利亚大使馆。”
保奇哥说:“我知道进不去。”
我说:“你给澳大利亚大使馆写信,不一定能寄出去。”
保奇哥说:“可能寄不出去。”
我说:“咱可以给咱的外交部写信。”
保奇哥说:“对呀,咱给咱的外交部写信,不会出问题。”
我问:“你把信写好了?”
保奇哥说:“是给澳大利亚大使馆写的,把抬头改成咱的外交部就行了。”
我说:“不用改,你附个短信,请咱们外交部把这封信转交给澳大利亚大使馆就行啦。旁边有个文具店,我去买本公文纸,再买个信封,下午就寄走。”
保奇哥问:“回信的地址写哪里?”
我说:“最好写我的单位,我这儿是国家机关,丢不了信。杜家堡子太偏远了,担心信件邮寄不到。”
信用挂号邮出去了,我陪着保奇哥在北京玩了几天,把他送走后,就期盼澳大利亚大使馆给保奇哥回信。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这个夏天过去了,这个秋天过去了,那封信就像给昆明湖里扔了个小石子,像在呼啸的西北风里放了个哧溜屁,啥音信都没有,我也就死了心。全地球几十亿人口,按千分之一的精神病人计算,也有几千万个精神病人。这个神经病幻想哪里的火山要爆发,哪里要地震,哪里要发洪水,哪里要扔原子弹,哪里要发瘟疫,都把幻想写成信,邮给外交部、邮给大使馆,政府啥都不干,光用剪刀剪这些信都忙不过来。于是,我就死了心地不再期盼澳大利亚大使馆的回信了。但是,我一直关注《人民日报》的国际新闻版,尤其进入元月后,收发室的人把报纸一送来,我就找《人民日报》。十一日的国际新闻没有澳大利亚水灾的报道,十二日的新闻也没有澳大利亚水灾的报道,十三日的国际新闻版,头条的黑粗字出现了“澳大利亚发生特大水灾”。
我震惊了,保奇哥真把南半球的气象预测出来了。再看“元月十一日中午十点零五十五分,澳大利亚墨累河暴发特大洪水,沿途……”比保奇哥预报的时间提前了十三分钟。
保奇哥简直成了神,神都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早上,我刚到办公室,内勤推门进来,跟我说:“杜处,厅长请你到接待室去。”
我一走进接待室,客人都站了起来。厅长指着我给人家介绍:“他就是杜贺年。”又指着客人给我介绍:“这位是外交部亚洲司的黄司长。”指着一个白种人给我介绍:“这位是澳大利亚大使馆的副大使艾伯特。”
我跟他们握手,坐在他们对面,不卑不亢。
黄司长问:“杜保奇和你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一个村子的,关系非常好。他高中毕业后一直从事天象研究,颇有造诣,预测得非常准确。”
艾伯特呜里哇啦说了一大堆,我的英语非常棒,能听懂他说的意思。“……非常感谢贵国的气象专家杜保奇先生,提前八个月就通知我们,墨累河流域要暴发特大洪水,使我们免于遭受重大损失。我受总理的委托,向杜保奇先生表示最真诚的感谢,转交我们政府给予杜保奇先生的报酬,授予澳大利亚终身科学家勋章。澳大利亚教育部决定推荐杜保奇先生,到我们国家任何一所大学任教。”
保奇哥的论著《天象论》,终于出版了。
北京一所著名大学的气象系,想开一门天象学,苦于没人教授。研究化学出身的校长,拿着《天象论》,如看天书,但保奇哥的传奇故事、澳大利亚十多所大学的邀请函、中国教育部的推荐、试讲后的反响,终于使他同意聘请保奇哥为该校终身教授。
四年后,保奇哥带着夫人和一岁的孩子,到我家做客,给我带来的是他在悉尼大学讲学时,购买的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