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和天才之间
2022-10-22托比费伯
□ [英]托比·费伯
在财务危机的余渡之下,T.S.艾略特不得不给杰弗里写了一封信。信中闪耀着智慧的光芒——而最初杰弗里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T.S.艾略特写给杰弗里·费伯的信
1952.10.18
我随信附上了一些便条,但愿不会冒犯你。这些不算是深思熟虑后的表态,你就当它是我在某个场合下可能开展的谈话摘要,还有待商榷。
……
我知道你正忙着在股票和贷款之间分配新一批的资金,还有一些大方向上的计划。我也意识到,对咱们这个机构的运行方式做一些改进,将来会很有帮助。这样一来,就算从前当银行职员时学到的那一丁点儿关于数字和系统方面的技能现在都还给老师了,我也不用再担心。我的关注点最终会落到“个性”二字上,这才是一家私营有限责任公司,特别是一家出版公司最看重的东西。正因为如此,这张便条只能给你看。
我记得曾对你说过(你可能已经忘了),你手里根本就没有这个“理事会”,那些所谓的“理事”也只是名义上的理事。你麾下只是多个部门的经理,而他们每个人都只会从自己部门的角度来看待社里的业务。这点必定是有待商榷的。我倒不是说他们就不配当理事。举个例子,克劳利自然应该是理事会的一员,但从他接受的训练和经验来看,他的首要角色还是一名销售经理。德·拉·梅尔应该进入理事会,这也没错;但从技能和经验来看,他的首要角色则是一名生产经理。肯纳利加入理事会当然也是对的,但由于脾气暴躁和缺乏自信,他更像一位普通的雇员。(站在莫利·肯纳利的立场,我必须说一句:他或许跟我有同样的担忧,或者至少有一部分是类似的。我从未跟他讨论过这些事情。)还有杜·索托伊,我认为他比上述任何一位理事都更有成为理事的潜质(我是说他能够从整个出版社利益的角度来考虑问题)。最后说到我自己,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部门经理,我负责的书籍品类赚不来大钱,只能尽可能减少损失。所谓理事会,实际还是图书委员会说了算。
我认为,“希望下一场危机来临时我们还能吸引到外部资金”,这种想法是不切实际的,除非投资的前提条件涉及外部力量对出版社的彻底控制。当然,假如我是一个外部投资者,但深谙出版业内部情况,我做梦都不会向这行投入一分钱。
除了将一些新书归入“1954 年及以后”的书目以外,社里是否已经(或有可能)尝试将项目规模减小到我们手头资源能够承受的程度?
眼下看来,即便我们能挺过接下来的两三年,未来又会怎样?你我都是准备好要退休的人了。我说的“退休”是指,如果我写的下一部戏大获成功,我或许就会考虑放弃在社里的薪水,(未来几年里)只要求一个房间,以及一名秘书来协助写作。但是这五年时间里,我们能够拿到什么样的书呢?
只要迪克在,我们就理应能够在园艺和农业类书籍方面保持领先地位(我个人认为,这比投资昂贵的艺术类书籍要安全得多,因为保不齐哪天艺术类书突然就滞销了)。但目前看来,社里还没有任何拥有足够的教育水平、社会人脉资源或品位的年轻人,能让我们始终走在行业之先。我已经准备好在适当的时候退出理事会,让一位具备以上条件的年轻人(比如40多岁的人)来接替我的位置;但这样的人你现在上哪儿去找呢?
当然,眼下生产和销售部门的工作压力都很大,两边都不可能对单独一本书给予足够的关注;社里生产的图书数目也远远超出了我们的宣传能力所能覆盖的数量。
我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部分肯定归因于精力随着年龄渐长而下降,再加上还有那么多事情占用我的时间。另外一个让我缺乏热情的原因是,面对出版社这份庞大而杂乱的书单,我觉得自己只要尽可能少添书目,就是最大的贡献了。
杰弗里·费伯写给T.S.艾略特的信
1952.10.24
关于个性,你知道我同意你说的大部分内容(不是全部);但这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对手下的人我只能人尽其才,要么就干脆开除。我想你之前说的那些话,大概都是因为把人的暗处看得太清楚,明处却太模糊。
“假如我是一个外部投资者,但深谙出版业内部情况,我做梦都不会向这行投入一分钱。”
这话可太冷酷无情了,特别是考虑到你本人数月前的慷慨相助。当然更伤人的还是你后面提到的那句,说自己不愿再为社里这份庞大而杂乱的书单做贡献了。我斗胆问一句,一个人说出这些话,是否主要是为了达到震惊和刺痛别人的效果,而并非代表他自己的真实意愿?如若不是,那一定是你已经对自己和咱们曾经共同创造的成果以及眼下正在从事的事业彻底失去了信心与兴趣。对我而言,那将是一场灭顶之灾——你倒是有自己伟大的成就可以慢慢回顾;而我除了费伯出版社,什么都没有。
这个我就不细说了。但请允许我表个态——我不同意你的悲观看法。或许某种程度上是因为我承受不起;但另一方面,我的确认为社里的状况基本上还算稳定;资金方面的数字也只是一个误导性的指标。为了向你证明这一点,我本该对出版社在整个战争期间和战后的运营状况做一个全盘分析;但这个工作量太大了,我一时半会儿做不来。我承认,我们犯过一些严重的错误——对此我们不能只一句简单的指责了事——但大家都从中吸取了教训,并且在实践中不断成长、避免再犯;而你的批评之词似乎对这点置若罔闻,让我很难过。
关于未来。你说得很对,我们还没有找到一位能让出版社在大众文学领域名列前茅的更年轻的接班人。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事情。大约4 个月前,查尔斯·蒙蒂思(万灵学院成员,非常能干,30 多岁,北爱尔兰人,从事法律行业但并不热爱这一行,却热衷于我们做的这类东西)问我可否为他在出版业找工作提供建议和帮助。我琢磨,他可能会是我们的合适人选。(你还记得他写的那份报告吗?是关于那本叫《乔伊斯的都柏林》还是什么名字的书。)我和迪克讨论了这个人(他和你我一样担心这方面的问题),迪克认为值得认真考虑;但我没有采取下一步行动,一方面是为了等有机会跟他在万灵学院好好谈谈;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钱的问题。既然你在来信中直指要害,看来这次任命势在必行了。
T.S.艾略特写给杰弗里·费伯的信
1952.10.26
从你的信中,我感觉你把我的话当成了对你个人的评判,以及对出版社运营方式的严厉谴责,对此我很抱歉。另外,我也很惭愧,在谈及未来融资一事时提到了自己的资金贡献——这两件事本不该相提并论。由于涉及外部支持,我应该耻于从这笔投资(或投资加贷款)中获利。我只是想强调一点——而这点在你的回信中并未提及——对于靠吸引外部资金来应对下一场危机这件事情,我们不应该过度乐观。至于我个人的贡献,的确,这个时候提出撂挑子或许是不忠诚、不光彩的。等到下一次再发生紧急状况,我或许能再凑个几千块,但远远达不到之前的数额了。考虑到我欠你的——远超你所知的程度——这个挑子我不能撂下。
总而言之,我主要是想强调一点:你身为理事会中仅有的三位能够把握出版社发展全局的强势人物(其他人在某种程度上受各自部门繁重的工作所限,还做不到这点)之一,我有时认为你过于仁慈宽容了,还不够“专制”。
如果你确实认为,随着事态的发展,社里依靠手头的资本能够熬过接下来两年(当然,前提是要忽略国家灾难的影响——要是把这点也考虑进来,我们就会陷入瘫痪,根本无法做生意!),那我无话可说。
回到刚才讲过的一点。我觉得,一个人要是语出伤人,一定是因为他曾经受到过伤害。你在来信中说:“你倒是有自己伟大的成就可以慢慢回顾;而我除了费伯出版社,什么都没有。”你或许不认为这句话会伤害到我。(但我恰恰认为你还是有几件功绩值得回顾呢。)而我的反驳很简单,无法字斟句酌,只能这么讲:我的确有很多东西可以回顾、审视,但这一切对像我这样充满阴郁的加尔文主义气质之人而言,一点儿也不值得宽慰。
这句话还触及了我的另一个痛点。我时常感觉自己在费伯出版社的用武之地都已成为过去——我无法再承担更多的工作:外界责任带来的压力越来越大,这意味着我要不断争取足够的时间,要么留给费伯出版社,要么留给我自己的写作(所谓“自己的写作”,我指的当然是写我自己想写的东西)。但长久以来我一直在考虑,自己领到的薪水可能太多了。其实,我的工资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一种挽留费:社里能以此留住我,让我不至于跑到别的出版社去(这并不代表我有丝毫的意愿要这么干,也没有人想要我;而且我猜除了我本人以外,任何人都不曾有过类似的想法。)我自然不想再在这方面多花心思,但如果我的薪水能降到750 英镑或600 英镑左右,更符合我在社里发挥的真正价值,我可能会感觉更舒心些。
当然,即便如此,估计也不可能再增加一个理事的名额。(话说到这儿,我们恰好又遇到了普林格尔的问题。)我记得蒙蒂思写的那份关于乔伊斯的书的报告,令人钦佩;要是万灵学院的这条人脉能够延续下去,那就太好了。但我想知道:(1)他平素和什么样的人来往?(2)他能把钱投入咱们的事业里吗?(我考虑的不是社里对钱的需求,而是此人是否愿意将自己的钱置于风险之中,又期待换取何种地位和利益)。我猜他估计会像鲁珀特·哈特-戴维斯一样(尽管我对达夫·库珀的世界并不感兴趣);我本就很怀疑鲁珀特的商业意识是否可靠,另外他的脾气估计也很难对付:这方面简直就跟鲁珀特如出一辙!
每当读到这封信,我对T.S.艾略特的印象就更加深刻。“普林格尔的问题”指的是如果彼时另有编辑被提拔至艾伦·普林格尔的位置之上,后者可能会有何种反应。
杰弗里·费伯写给T.S.艾略特的信
1952.10.28
非常感谢你的答复,我也为自己发了那么多牢骚感到羞愧。要怪就怪我感冒了,近一个星期都睡不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