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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啜茶帖

2022-10-22散文王亚

滇池 2022年10期
关键词:老苏新茶龙凤

散文 王亚

活水活火

某年春天,得了些好茶,朋友从六安寄过来的明前瓜片。自己在家里美美受用了好些天之后,开始巴巴地琢磨着请三五好友来尝,算一试新茶。为示审慎,也为着不糟污了好茶,早早就筹备上了。

先取水。家乡的城边有座山,长年飞瀑流泉,水好。于是,一个人拿了好几个空饮料瓶,一壁儿看山一壁儿取水。水背回家后,本欲召集人,临时被唤去做另一件事,竟全然忘了。两天后,仍旧召人喝山泉水茶。烧了水泡了茶,茶一置口,就觉得水不滑软,上好的六安瓜片味道全然不醇了,赶紧打住,朋友还讶异。

我满怀歉意,说换水后你们再试吧。换了纯净水,大家对比之下才觉出确乎有些不同。山泉水被我背回来后,一直在密闭的饮料瓶里无法呼吸,而且窒息了好几天,活生生封闭成死水,自然坏了。泡茶,清洁活水总是必要的,否则纵有好茶也枉然。

泡茶用水最妙似乎是梅花上的雪水,印象深刻的是《红楼梦》栊翠庵品茶一幕。虽然有刘姥姥这个母蝗虫插科打诨、放屁拉屎在前后,如夏天沤在公共汽车将馊了的体气里久了,总算中途到站可以呼吸些新鲜空气一般。于大观园来说,刘姥姥总是口味重了些。

栊翠庵里喝的茶是老君眉,水是旧年蠲的雨水,已算不俗。

耳房吃的梯己茶更脱俗,宝玉一饮就觉得“轻浮无比”,黛玉也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却不料得了妙玉一顿冷笑,一顿机锋,全不留半点余地。我倒记住了梅花雪水的无比轻浮。

关于雪水,谢在杭有句话说:“惟雪水冬月藏之,入夏用乃绝佳。”想来,梅花本就高洁,雪亦洁净,梅花上的雪收着,必是好水。梅花雪经冬储藏后,是不是更脱了人烟气,才轻浮如此呢?我不得而知。只是,想着那年只藏了两天便“死了”的山泉水,不得不对妙玉这藏了五年的雪水,存了诸般疑窦。也想唇舌如剑反驳她一番,又怕唐突了曹雪芹老先生写书时的呕心沥血,还是莫要吹毛求疵的好。我倒宁肯如贾宝玉《冬夜即事》里的“扫将新雪及时烹”一样,新雪活火及时煎茶,吟诗咏曲,更唱迭和。

至少,雪水煎茶总算得一件雅事。

好水沏好茶,到底怎样才能算好水呢?

陆羽《茶经》“五之煮”里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而且,就算是上好的山水也有讲究,要取钟乳石滴下或山崖中缓缓流下的泉水,不能用瀑布激流,也不能用流到山潭洼地的死水。江河中的水,要到人烟少的地方取,井水则须取用的人多的,才算活水。古人还将好水排名了,南零的中泠水及惠山的惠泉水位列榜首。

相比起这些看似高妙的理论,我倒赞同宋徽宗的说法:“水以轻清甘洁为美。”你想,他一个皇帝老儿,喝个茶要什么水没有,可他却说,中泠、惠山水即使好,也太远了,还是取山泉水和常用井水为好。

也有比皇帝还讲究的,妙玉的那一瓮梅花雪就简直小儿科了。此人是明代的闵汶水。

某次,张宗子造访金陵闵宅,好不容易讨得一杯茶喝,只觉得香气逼人。这张岱本就是个茶痴,各种好茶都难过他口,这日竟也边喝着边不住叫绝。又问用的什么水,闵老子说是惠泉水。这就更奇了,惠泉在无锡,距南京好几百里,在那个年代迢迢运输就是一桩难事,更何况还得保了水不变质。

闵老子说出的运水技巧简直让人瞠目结舌了——汲水前先洗淘泉井,然后在静夜里等候泉水新出。运水用的是瓮,大概取陶器有气孔,不致密闭,瓮里还得铺满石子。无风时坚决不行船,因为人力晃动水远不如风力来得自然。闵老子简直就是将物理学运用到取水中了,这样的汲取和运输,不但还令水质继续保持着活力,更让本就清甘的惠泉升华了,与一般水自是不可同日而语。这样也是水贵活。

老苏就说:“活水还须活火烹。”他是自个儿直接站在江边钓石上取最清的江水来烹茶。

这夜风清月朗,正宜烹茶。于是,背上瓮负上瓢拿了勺拎了瓶,老苏月夜临江取水图就描画好了。即使取江水,也不能随便找一地儿,江边泥沙多人迹杂,水必不清洁。湍急处的水也不可取,动荡太甚,想来性躁。得选一处既清且深的,才能保持水的活泛清甘。这寂静避人处有一块钓叟垂钓的石头,正合立足,便开始汲水。

我简直要对老苏取水这一场景嫉妒了,不就是打点水吗,干吗连月亮也来凑兴?“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多好的句子!一瓢水一瓢月,春瓮里得贮了多少枚月儿呀?与月一齐归入瓮的江水,一定更染了月的灵性,清凌凌活泛泛,甘淳无比。瓮里水月贮满,又使小杓将江水舀了倒进瓶里,以备烹茶。大瓢贮了月儿,小杓分了江水,也就是老苏能将此等闲情小事写得如此阔大捭阖吧?李太白虽更有浪漫夸张,但总缺了些生活情趣,在这点上不如老苏远矣。

水是江河活水,火也得活。所谓活火,是有焰方炽的炭火,火势不能太大,也不可用文火慢熬。

最难在一个“烹”字。

火得有新焰,活火烹煎,先盖上盖子,等到稍有水声,就揭开,才可以看出水的老嫩。第一沸称“蟹眼”,第二沸为“松风”,水沸微涛就可以了,也有说要三沸的,只是断不可嫩了或老了。如果壶釜才热、水只一滚,就倒出,这时水气未消,是为“嫩”。若水过三沸甚至十沸,就又失了汤性,谓之“老”。

“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茶泛雪乳,翻作松风,老苏的茶算是不老不嫩刚刚好,鲜馥适度。

古时茶色尚白,人们往往看茶汤的色泽是否鲜白,来辨别茶的优劣。纯白者最佳,青白、灰白、黄白下之。而老苏烹出的这种雪乳,就是极好的茶。雪乳恰浮上釜沿,松风忽作,茶便煎好了。

隔着时空,我浑然嗅到了老苏煎茶的甘香。且上茶!

这会儿该吟一首卢仝的《七碗茶歌》了:“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可老苏却写枯肠、写听更,偏生不写如何饮茶。前面汲水、舀水、活水、活火、煎茶,铺陈得那样流丽闲逸,居然来个草草结尾?

再一回味,实在是我太拙了。

彼时,老苏被贬在儋州。

老苏有一首自题诗,里面有两句“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便是他一生贬谪的轨迹。临了甚至还被发配到了儋州,也就是现在的海南岛。那时的儋州,可不是旅游黄金岛,在有宋一朝不杀士大夫的政策下,谪居蛮荒之地的儋州恐怕是仅次于死刑的刑罚了。一样的际遇,换了旁人必成天愁思难抑。老苏不一样,他调笑着道:“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

这才应该是老苏,拿谪迁当远游,居于荒城仍可以汲一江水贮一弯月笼一炉火,活水活火煎新茶,听更声。

龙凤团茶

已过几番雨,前夜一声雷。旗枪争战,建溪春色占先魁。采取枝头雀舌,带露和烟捣碎,结就紫云堆。轻动黄金碾,飞起绿尘埃。

老龙团,真凤髓,点将来兔毫盏里,霎时滋味舌头回。唤起青州从事,战退睡魔百万,梦不到阳台。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

老苏这阕《水调歌头》真真是写了一场建茶茶事,采摘、制作、点茶、品茗,甚至各种茶器,都是泠泠的建溪风。

建溪由古至今都出好茶,陆羽在《茶经》中就说建州之茶“往往得之,其味极佳”。建茶先是制作研膏茶,后为蜡面茶,唐末已成贡品。至北宋,由于皇帝老子爱茶,茶事兴盛,顾渚紫笋、阳羡茶、日铸茶都名噪一时,建溪龙凤团茶更是享誉于世,为宋室贡茶。

龙凤团茶是一种蒸青团饼茶,样子该与现在的普洱茶类似,只是茶饼上压制了龙凤纹饰。龙凤团茶成名,得益于时任福建漕运使的丁谓,他监制的团茶八饼重一斤,茶上纹饰龙腾凤翔,栩栩如生。据《画墁录》所记,“不过四十饼,专拟上供,虽近臣之家,徒闻而未尝见”。

后来,蔡襄任福建转运使,在丁谓的基础上,进一步造出小龙凤团茶。小团茶更是品质精绝了,大约二十饼重一斤,小小一饼却值二两黄金,可谓奇货可居。宋仁宗每次到南郊祭拜天地之时,才赐中书省和枢密院各一饼,两府各四人,共分一饼!欧阳修在朝为官二十多年也仅得赐茶一饼!就这样,他们还“以为奇玩,不敢自试,有嘉客,出而传玩”,可知贵重精妙之程度。连宋徽宗都在他自己的《大观茶论》里骄傲地说:“采择之精,制造之工,品第之胜,烹点之妙,莫不盛造其极。”

小小团茶,怕也只适宜大宋前期的奢华精致,用玉水注、黄金碾、细绢筛、兔毫盏细细来品,一盏建溪春徐徐贯入,几阕诗词缓缓吟来。

可惜的是,这样精致婉约的好茶,于明代停造,工艺制法都已失传,只在苏轼、陆游、李清照们的诗词里聊慰我们的恨憾,读一阕词,念一样茶。

想着建茶时,还是老苏的这阕最堪读,上阕着眼于茶,下阕专门来品,既识了茶又回了味。

“已过几番雨,前夜一声雷。”是时令,春雨几番、春雷几度之后,茶树们便开始抻出嫩芽。“旗枪”为茶芽,“争战”是长势,仿佛前面的春雨春雷就是沙场点兵前擂响的战鼓吹响的号角,这会儿,早已旌旗招展战马嘶鸣,独有一骑剽悍冲出——建溪茶独领春色。

读这两句,我想起某年春在武夷山所见了。

那日,我们夤夜抵达住下,梦里隐约听见风雷滚滚,雨似乎下了半宵。早起时,仍恹恹的,推开窗,竟惊得一夜疲倦都遁去了。

眼前就是一片茶园,依山势蜿蜒铺展,经雨的绿从眼底漫出,一直漫到不远处的山脚。而山则被浅浅的雾霭轻轻围了一道儿绫纱,将山湿湿的铁灰色“脖颈”遮住,山尖倒也顶着一大丛绿色,只是映着犹湿润的蓝天和白云,反显得癞痢头一样,绿得斑驳。还是那一片茶园好,厚实的一道一道,却又嫩嫩的,油油的,不淡不浓,不晦暗也不过分明丽,是一种极鲜极润,有着活泼泼生机的绿。有了这绿,心里种种晦涩也会倏然逃逸,映亮了眼眸,更通透了心窍。来不及洗漱,光脚趿了酒店房间的拖鞋便奔下去,拖鞋太大在石板路上踢踏出清脆的声响,茶行间杂草上的露水在我鲁莽的赤脚上轻轻献吻无数。终于浸到这绿色里,绿意漫过了我全身。

这便是建溪春色,淋漓尽致地蓬勃着。

待得雨露暂歇,就可开始采茶了。

雀舌,是最嫩的茶芽,也就是宋徽宗所说“采择之精”,只取芽头。采摘的时候,必须用指甲迅速掐,不能用手扯断,因为一旦手指触碰到茶芽,便会对其有所损伤。且茶芽须肥腴些,不要瘦短的,瘦短茶芽必茶下土壤贫瘠。连留的茶梗也有讲究,须留有一半长,不能太短,“梗半则浸水鲜白,叶梗短则色黄而泛”,“梗谓芽之身,茶之色味俱在梗中”。写了这么些,也只是采摘这第一步骤,这可比《红楼梦》里最烦琐的菜肴茄鲞更精细了十倍也不止。我都想像刘姥姥似的,念一声“我的佛祖”了。

“带露和烟捣碎,结就紫云堆。”写的是龙凤团茶制法里的研碾一步。其实,在这一步之前还有拣芽、濯芽、蒸青,老苏毕竟是作词而不是写制作说明书,仅择要处叙来。不过,也不愧为老苏,研碾一步在他写来,明明是人间茶事,却似乎全然没了烟火气,而宛如月宫嫦娥将尚带露的茶芽以玉杵捣碎,层层叠叠结成紫云般的茶堆。

碾碎渥堆之后,就该压制成饼了,银制的模具,压出精美的龙凤纹,经烘焙后,茶才成。

这种种制法,如东坡词等一些文字的零散记载,虽然仍只是管中窥豹,总算让我们不至于空念着“龙凤团茶”这富丽的几个字,毫无索引。

制茶已美,饮茶更好。仍是那股富贵气——轻动黄金碾,飞起绿尘埃。黄金碾,绿尘埃,多好的字眼。碾茶使的真是黄金的碾吧?价值二两黄金的茶,也得金玉的器具才配得上呀!茶饼碾碎成末,可不是绿尘埃!色泽也如此搭,像金笺的底子上轻轻地浮了一抹绿尘,手指一捻,华贵而轻薄浮腻。

当炉上活水翻出蟹目,便可点茶了,执茶筅不停击拂,点出雪白汤花,才分别置入杯盏中。建茶茶色素来尚白,因此须建窑所制的黑釉盏来配,乳白茶青黑盏,正是好茶配好盏。

建盏最上乘的要数老苏说的这兔毫盏。此盏敞口,浅圈足,胎体厚重,茶置其中不易冷却,正适宜品茗。釉色呈绀黑,釉质刚润,釉面呈现明显兔毫纹,纹理清晰,细腻流畅。

手持兔毫盏,盏中龙凤茶,人生至极的享乐莫过于此!一盏茶汤入口,百般滋味在舌面一霎儿回旋开来。龙凤团茶入口之后,该是何种回甘与性情?老苏并未具体描摹,但从最初春雷春雨的前奏,独占春绿的勃发,到只取雀舌芽头,细细捣碎堆积的紫云,再到品饮时的黄金碾、绿尘埃、兔毫盏,何须还来多缀几笔写茶味?

老苏还是知心人,即使不写茶味,也断不会令我们怀一种怅然,只消最后几句点睛笔,便可安抚所有念想——唤起青州从事,战退睡魔百万,梦不到阳台。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

多好!读至此,我也醉了,只会用一个“好”字来赞。

这几句用了几个典。“青州从事”语出刘义庆《世说新语·术解》,说的是魏晋时桓温的幕僚里有个主簿善于辨别酒,把好酒称为“青州从事”,差些的称为“平原督邮”。“阳台”可不是我们现在用作晾晒的地方,也是一个典故,原指男女欢会之所,而后来又有了“阳台梦”这样春光漪漪的词牌。“两腋清风”自然出自卢仝的《七碗茶歌》,是极写饮茶妙境的句子,生了清风通了仙灵,还有多少妙不可言?

龙凤团茶虽已失传,那份华美总是如饮茶一般,一杯杯续下来了。建茶也依旧抚慰着嗜茶人的肚肠,如铁观音、大红袍,少了宋时的皇家气质,而添了谦和清气。大约还是有所承袭吧?而今建茶的汤色都很瑰丽,铁观音清明,大红袍澄黄,是骨子里仍旧散发出贵族气质的男子,都有着干净的香,岑寂隐忍,饱含深情,让人入了心,动了容。

光阴流得到处都是,龙凤团茶走得不见踪影了,铁观音、大红袍总是还在的,毕竟那份贵气也终究不属于我们。

若仍念着,饮不着了就读苏词吧,回到那个精致生活的年代,在金玉交织的华贵里,持建盏品建茶,缓缓度日。

试新茶

于茶人来说,春天简直可以算清欢季,因为出新茶。

我家乡有几个县市产茶,一名狗脑贡,一名玲珑茶,一个在水畔,一个在高山,都是好茶。每到春天,满大街就开始售卖新茶。

还在惊蛰就开始盼了,给有茶园的朋友打几通电话,问茶抽芽没。坐在家里也仿佛能看见山坡上那沉积了一冬黛绿的茶园,正蹭蹭地蹿出一层嫩绿。

到春分,知道可以采第一道茶,绝早就邀了一二好友跑到茶园,要和露采茶。

小山坡上层层蜿蜒着青绿,又投影在水里,将那青碧的水映得澄盈盈的,好像谁把最纯粹的绿染料扔进去了,霎时洇开,展开成丝丝缕缕深浅不一的绿纱,在水里浣洗着。

采第一道春分茶纯粹为了开茶,朋友并不格外请人,只自家人悠闲采摘。我们几个虽嬉笑打闹着,对待茶芽却仍百般呵护,轻轻掐了芽头往小竹篓里放。摘得一捧时,已是半个上午,忍不住捧起来嗅一嗅,鼻尖触到茶上露珠,凉凉的,带露的新茶气让毛孔都舒坦了。经过一下午和一晚的炒制烘焙后,第二天就可以试新茶了。

春分茶纯粹是新,茶味和汤色都寡,冲两泡后就茶味全无了。可就是这一点新,让人仿佛觉得,只有喝了这一泡春分新茶,才是春天到了。

真正好春茶是明前,那时,我们倒都不敢去捣乱了,生怕粗手笨脚高嗓门污遢坏了上好春茶。唯一的法门是坐等,待茶制好,巴巴地再上门,高价求得几两,一年的等待算是有了抚慰。

寒食过后,茶得了。

净手、理器、烧水、涤杯盏,切切的心几乎随着杯盏一齐碰得叮当响。盏以开水淋过,就可置茶了。新茶茸茸软软,才一投入茶盏,便被尚存的余温渥出了一丝缥幽无序的香。开水稍稍晾过,才小心地贴着盏沿注水,生怕水烫了或力道大了,将茶“砸”伤了。虽说新茶金贵,洗茶仍是必要的。第一泡算一声轻轻的唤,唤了这一声,茶才会醒。第二泡,茶醒了,在盏中慵慵地舒展成几指嫩绿的兰花,茶汤清澈悦目,举杯才到唇边,一股栗香浮动,如兰初坼。入口更甘醇,仿佛一季春风携了清甜香气,在唇齿喉际回转,只忍住别一口就吞落肚,让它在口腔停了好些转,才咕咚入胃。直听到它从喉头、食道骨碌碌滚落胃肠的声音,登时,这春风也灌进了每一个细胞,全身毛发都活脱脱舒张了。

春天,试一盏新茶,浣去隔冬的晦涩,吸一吸鼻子,醒一醒脑子,伸个懒腰,一年就算开始了。

如今,惊蛰过了,春分过了,寒食、清明也过了,已至初夏,还没有喝一口家乡的新茶,竟觉得似乎春天都没有经过,夏的淫威就直接压迫而来了。

我在夏天里想念春天的茶,如同隔着这个想念,看故乡。

念一盏新茶,念故乡——翻书时,我读到了苏东坡的乡愁,竟与我的如出一辙。

如果不是明明知道老苏生于蜀地,我甚至差点以为他用的词牌都是一种想念——望江南。

《望江南》词牌总是纤巧清丽而略带一些忧伤,大约是初创这个词牌时就奠下了这个调调,词牌最初的名字是“谢秋娘”,为逝去的名妓谢秋娘所作。

词是苏东坡两阕《望江南》的第二阕——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那年,苏轼在密州,城北有旧台,他命人修葺一新,弟弟苏辙为台命名为“超然”,取《老子》“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之意。看来,子由深知子瞻,不愧为苏门兄弟,乃血脉相通的知音。有为兄长的超然物外,才有做弟弟的“超然”命名。至于由这超然台衍生的《超然台赋》《超然台记》,以及于超然台怀子由而作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都只是后话了。

词的题目是“暮春”,开篇即入题,却不言春已暮,偏说“春未老”。历来文人写暮春,总与愁做伴,风也飘飘,雨也潇潇,瘦损了海棠,折尽了梨花,哪怕仍见了樱桃红了,芭蕉绿了,也只觉得流光仍在把人抛。苏轼不悲戚,他说“春未老”。

是啊,春并未老去,东风依旧轻拂了柳条儿在眼前袅袅娜娜。再登上超然台,所见便阔大——半壕春水一城花。仔细端详一下,发现这两句与前面的“春未老,风细柳斜斜”简直可以算“并蒂”句。前句如一个腰肢纤细的女子,看不厌的温婉可人,后句似坦荡男子,迎风超然,眼见得春水汤汤绕了满城花。似乎昆曲行腔,典雅而婉转,这厢里柔曼缠绵,那厢里清洒飘逸,于声色不动中暗香浮动。又不尽似昆曲的颓靡奢华,没有姹紫嫣红的喧闹,也无看诸多赏心乐事绸缪纠缠,让人溺死在其间而不自觉。该是什么呢?或许,只是《诗经·国风》里捡拾的歌谣,裹挟了春风清凌凌的唱和。

无论女子、男子,小生或旦角,那衣角裙裾都明明白白錾着几个字:春未老。这样的春天,不会老。即使远远望去,“烟雨暗千家”,那也是别一样晕染,深深浅浅的墨韵,似浓还淡的朦胧,都是春犹在的良辰。

超然台上,人,与物,与景,低回的,明朗的,掩映的,一切都超然。

下阕回转,专写人情。

再超然的苏轼,终究也免不了触景生情,脱不开《望江南》淡淡忧伤的窠臼。

寒食,寒食。

这两个字眼本身就有些儿宿命式的清寂落寞,得从介子推说起。春秋时,介子推与晋文公重耳流亡列国,割股供重耳充饥,并助他复国。后来,介子推与母亲归隐绵山,晋文公烧山逼他出来,介子推宁可抱树而死,绝不出山。晋文公为寄哀思,下令在介子推忌日禁火寒食,以后便相沿成俗。

寒食过后,就是清明,人人都返乡祭扫,他却只能滞留密州。

这日颓醉醒来,空自嗟叹。看风景时仍可超然的苏轼,这会儿叹什么呢?“休对故人思故国”,这就看出端倪了,到此时已经是对自己加以劝慰,酒醉酒醒时,对故人,思故国,思念不绝如缕,欲归而归不得,颓然奈何。苏东坡总是善于宽解自己的,一个“休”字,万般乡愁便撇开了一样,休再暗自伤神念故人思故乡,休再为寒食、清明黯然独饮,宿醉难醒。休休!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春仍然并未老,不但未老,尚翻出许多新来。

寒食过后,重新点火,称作“新火”。明前春茶初采,新茶还带新绿。何不点一炉新火烹一壶新茶,待那炉上青白釉似的茶汤浮起时,活火活水新盏新茶,再吟一首诗斟一盅酒,就着这些种种,试新茶。春未老,光景仍旧好,有微风疏柳,有半壕春水一城繁花,有烟雨掩映亭台楼榭,老苏,诗酒趁年华!

多好的句子,至此又与开头的“春未老”相应和,又是一副超然洒脱状。古来几人有老苏这等功力?乡愁也可点到为止,不渲染不浸淫,饮一盏新茶就可消万种愁。

记得一位老作家对我说过,乡愁是有距离的,越远离越想念。那时,我读所有乡愁的句子都刻意沉湎,其实只是在别人的故事里冷眼旁观却故作愁思罢了。直到某天,自己也离开了,便见到陌生之地的霓虹也染了忧伤。又以为,乡愁就该这样了,像打翻的砚台,重重地砸了脚趾,墨汁横飞,生痛,污糟。

此刻才知,乡愁也有苏式的——新火新茶,诗酒趁年华。一切曲调唱腔都得在这份风流洒脱里匿音了,这时,只适宜泡一盏新茶,将那未老的春天吞落肚肠,清风顿生之际,作一首诗,写一篇文。

还等什么?回乡,喝今春的狗脑贡、玲珑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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