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鬓角的雪
2022-10-22刘倬琦
□刘倬琦
我坐在副驾驶,父亲开着车,车子经过一幢幢拥挤的步梯房。这条巷子充满了烟火气,也是我们每次去看望爷爷奶奶的必经之路。车子开得很慢,父亲嘴里不停嘀咕着:“看看鱼店还有没有奶奶爱吃的鲈鱼,再买点爷爷爱吃的六味斋,或者再多买些你爱吃的……”我刷着手机时不时回朋友消息,脑袋嗡嗡的,我并不烦躁只是觉得有些吵,但很快我又被手机里的视频吸引。正在我因为一个短暂的两分钟视频笑得发出“咯咯咯”的鹅叫时,我想起身边开车的父亲,想要立马与他分享,就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臂膀,扭头发现,他的眉心紧锁直直地望着前方。快到中午了,巷子里满是急着挑选今天午饭食材的人,面对这样的情况,就算是拥有40 年驾龄的父亲,也不得不提高警惕。我愣愣地看着父亲,我不在乎车子的处境,视频的大致内容也忘得差不多了,我只是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扭着头看他,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是我的眼睛近视又严重了,或者一定是中午的阳光太晃眼了,不然我旁边这位怎么会长出了白发?不多,只在鬓角右侧,但这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父亲。
父亲常年在外工作,一开始在北京,后来为了常回家陪我便去了本省的城市,现在又去了离家更远的内蒙。母亲虽不常出差,但她的工作似乎比父亲还要繁杂。家里老人也始终不愿接受我的存在,在我最需要陪伴的大多数日子里是保姆照顾着我。儿时的我没有听过睡前童话,动画片也很少看,通常是陪着保姆一起看最火热的电视剧——《还珠格格》。我看不懂,但也没其他事情可做,这可能也是我早熟的原因之一吧。从我只会哭闹到笑嘻嘻指着照片上的男人喊爸爸,从爬行到两只脚跑,从幼儿园到上小学,我长大的痕迹都被母亲和保姆以一条条短信和照片的形式通知到我的父亲那边。母亲会下班回来陪我,父亲却不能因为我学会了几个字母就抛弃工作开长途回来。尽管这样,我们每晚都会通电话,父亲很忙,但家里的电话他从来都不会挂断,或许他只是想听我的声音。我不懂什么是父爱,但我很清楚父亲疼我。
记忆最深的是那年除夕夜,我头部受伤进了医院,父亲在外企工作,本是不会回来的。那晚不只是我,家庭聚餐的所有成员都在医院。我伤势并不严重,可是在那晚处处结彩的氛围下,医院的冷清就显得令人惧怕。时间过于久远,再加上那天环境太乱,现在脑海中也只有片段式的画面。记得我只是睡了一觉,再醒来也不过是两小时之后,我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天还黑着。父亲回来了,四小时的长途车程,他独自一人。出现在我睁眼的一霎,父亲站的好远,脸色白得吓人,身上还穿着来不及换掉的工作装,好像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看我醒来便冲我笑。苍白的肤色配着疲惫的五官硬是挤出了一张慈爱的脸。他突然的出现让我既惊喜又疑惑,直到现在我也没问过他是怎么回来的,多久回来的。我并不好奇这些,反正睁开眼看到他的那一刻便觉得除夕夜在医院度过也没什么不好。
父亲总是竭尽全力让我开心,小学时期连续三年为我举办圣诞晚会,晚会是在家举行的,场地不大但布置得很有氛围。进门的角落站着一位和我一般高的圣诞主角,白胡子,一身喜庆的红,有人经过他,他便会随着响起的音乐跳起舞来。房檐上铺满了串灯,客厅中央是一棵大型圣诞树,上面挂满了装饰。晚会开始了,大人们聚在一起讨论给孩子报什么补习班,剩下全是吵闹的孩子,大概有近10 人,从客厅跑到卧室再从卧室跑到书房,只有餐厅和阳台紧闭着门。餐厅先开了门,趴在门口的孩子们一窝蜂跑进去,狼吞虎咽地品尝着我母亲做的美食。桌子周围全围着孩子,大人们不知道在忙什么,正玩得开心的我也不是很在意。直到孩子们发现房子里只剩自己时,这才慌张着找自己的父母,这时我才反应过来从晚会开始后父亲便不见了踪影。我并不担心和父母走散,毕竟我也没有从小养成依赖父母的习惯,我怕的是父亲又一次因为工作一声不吭地走了。孩子们很快发现了破绽,不一会儿全都挤在了阳台门口,门从里面打开,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双眼睛和白花花的一片。门被我们撞开,圣诞老人背着他的包袱滑稽地跳着跑来,孩子们有的开心地拍手,有的已经愣在了原地。我当然是很骄傲的,毕竟圣诞老人是从我家里冒出来的。圣诞老人很高,大概有一米八的样子,身材也和父亲很像,他弯下腰给孩子们发着礼物,孩子们收到礼物后都迫不及待地打开,而我的礼物便是这位白胡子爷爷。我识破了父亲,父亲说如果我喜欢,他就和圣诞老人说一声,每年这个时候把衣服借他穿穿。就这样父亲扮演了三年这个并不存在的角色,只因为这是仅存于小朋友内心的幻想。可我本身就是不太相信童话的孩子,第四年我便告诉父亲,我不要了。父亲总以为我喜欢热闹,我想那个时候的我应该只是觉得热闹的场合有父亲在才会喜欢。
母亲口中的父亲和我的印象恰恰相反,她总说,父亲是一个总爱把胳膊肘往外拐的人,对外人如翩翩公子,有耐心,有修养,处处为他人着想,回到家里,天天就像吃了“枪药”,一句让人舒心的话都说不出来,连最起码的尊重和礼貌都做不到……反正母亲对自己丈夫的怨言只多不少,儿时的我听到这些也总是和她对着干,父亲对我极其宠爱,因为这一点,我总是否认母亲的观点,有时还像个小大人叉着腰瞪着眼睛教育母亲,我不允许她这么说我的爸爸。
上了初中,父亲好像更少陪我,他或许只认为儿时的我需要陪伴,可是后来我在别人口中得知他们的童年经历,我才知道,我拥有的很少,都是片段记忆,我的生活他并没有参与多少。我的性格变化很大,那时已经有了生病的迹象,变得孤僻,不爱说话,我不再和他每日通电话,常常是母亲把我说烦了,才会应付母亲似的和他打通电话说几句,通话时长也从不超过3分钟。后来我也想过,是不是我的冷漠让他觉得我不再需要他,或是因为我总和他争吵让他对我太失望。我深知他对家庭对我的重要性,所以果断选择了后者,之后的日子就是不断地和他发生冲突再不断地提醒他我在青春期,我太叛逆了,别生气,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我怕他不疼我了,如果我不够乖巧就不能留住他,这个家或许也留不住了。从那时起,我好像就意识到父亲一定会抛弃母亲。
父亲确实对我很好,但他也只对我好。他总是和母亲吵架,哥哥一回家就挨训,家里的饭做咸了整顿饭都拉着脸,外面的饭不好吃便只说不合他口味,家里某处太乱就呵斥母亲每天只知道工作,朋友的车内乱得无处下脚也只是笑着说不碍事。父亲总是把公司里的习惯带回家,再加上长大的我和母亲相处太久,我开始心疼母亲。她怨他,我也怨他,哥哥也怨他,但是我们都不敢真正地去指点父亲的过错,因为最后都是被他一双横眉厉眼吓退。
我知道父亲工作忙,最让我不能理解的是同样是五十多岁的年纪,母亲的白发早已满头皆是,而他依然是满头黑发,我甚至有时会因为母亲看起来比他苍老而怪罪他。
父亲外面有了人,那女人我还见过几次,不得不说她很有气质,而且也比母亲年轻了整整一轮多。她是一个高学历的翻译官,也很会照顾人,反正常年在外的父亲被她照顾得总不见老。最初只有我发现了这个事情,13岁的我纠结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母亲。也是在那一刻,我心里的父亲没了光环,我不再崇拜他。如果放在以前我还会告诉圣诞老人别再借给他衣服穿了,他是个骗子。母亲知道后当然是找父亲理论,父亲早就搬去了书房,我的房间离书房还是有段距离的,父亲回来母亲就整晚待在书房与他闹,父亲不在我就听着母亲的哭声入睡。在这样长时间的失眠中我的病情也逐渐恶化,但这时的他们完全顾不上我的感受,我也从没和任何人提起过。那个女人劝父亲离婚,她生不了孩子,告诉父亲一定要拿到我的抚养权。她懂父亲最疼我,她这样无非是坚定了父亲离婚的想法。父亲单独问过我很多次。关于跟谁的问题,我的选择必定是母亲,也只能是母亲。母亲已经足够可怜,她的一生早已献给这个男人和两个孩子,她不是女强人。男人早已背叛她,大儿子也娶妻过上自己的生活,无法想象若我也离她而去,她究竟会对这个世界怎样地失望。这并不是我想法悲观,那段日子我翻出过她写下的遗书,去过汾河边寻她,陪她在医院洗胃,她衰老得很快,但最后还是为了我不断地坚持着。我不能只留恋过去的父亲,现在的母亲更需要我。
显然,父亲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再加上女人从劝说到最后的逼迫,还有姥姥的突然去世,父亲放弃了离婚,我感谢他没有让我成为一个单亲孩子,感谢他让我发现母亲多年来无声的爱。当然我也怨恨他太多,事后我开始厌恶他,甚至感到恶心,我看着母亲一如往常地为这个家庭付出,更是无法原谅他在我心中的这一抹黑。
我的病终于在高二下学期那年爆发,厚厚一沓的检查结果,有些病我连听都没听过,我到现在都在怀疑是医生不懂装懂。我早就意识到了父母的反应,总体来说所有人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脸色不好,不停向我发出或深或浅的关心。我自认是个矛盾的人,休学那两年其实是现在的我能够大转变的重要转折点,不只是我,父亲也开始扛不住岁月的蹂躏,我借此机会与他聊过几次。
现在的父亲与母亲关系缓和,对哥哥的关心也开始以直截了当的形式表达,他已经足够努力地尝试改变几十年来形成的习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每晚做过的梦,但所有人都看到他逐渐斑驳的鬓角。
我没有见证过父母的爱情,但现在的父亲必然是离不开母亲的。父亲奔波外地,兄弟姐妹有英年早逝的也有与父母断绝关系的,家里百岁的爷爷和奶奶便无人照料,所以我的母亲退休后并没有闲着,而是照顾两个高龄老人和正在上学的我。父亲其实很孝顺,但是他有更重的责任在身。现在他已是六十多岁的花甲老人,上依然有老下依然有小,我无法客观地去评价他的过去,或许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他对我来说确实是个好父亲,同时对于他的父母也是一个好儿子。我只见他哭过三次,三次都是喝醉后,一次是提到他去世的兄长,剩下两次都是因为我。
现在的我也只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我承认父亲的优点和缺点,他对我的好和对母亲的不好都或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我,但现在的我无法在有限的时间内仅用短短几行文字去书写他,就像现在的我看着父亲鬓角的几缕白发陷入沉默。在他打断我的思绪之前,也没有人能够用简短的几句话揣测出我沉默的那几秒究竟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