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长』的故事
2022-10-22赵国洲
□赵国洲
我在杨家桥小学代课,认识了 “行长”。
杨家桥小学大门外,坐着一个卖小货的老人,头上顶着一张荷叶,长长的叶柄戳在头顶上,像竖着避雷针。人坐在地上,乜着眼,脏兮兮的褂子说不出是灰色还是黑色,宽宽松松地拖拉下来,鳖裙似的罩着下半身,两只同是左脚却又不是一个码号的解放鞋从“鳖裙”下露出来。地上放着两个方木盒,那些小货就放在两个方木盒里。一群孩子正围着方木盒挑五色笔、软面抄、小龙女或唐僧肉,挑好东西孩子自己会把硬币叮叮当当地丢进方木盒角上的一个罐头瓶里。
马校长的电瓶车小喇叭一响,孩子像水波一样散开去。那老人叫了声,马校长早。马校长回一句,“行长”早。马校长说,怎么又坐到路心来了?一边靠靠去。“行长”起身,去挪屁股下一块石头。原来他并不是坐在地上。校长说,再把摊子摆到路心,碍人走路,我就把你的“行长专座”扔到水里去。“行长”笑了。我发现“行长”只有上下不对称的两颗门牙,张开的嘴就是一个虫蛀出的树洞,那笑就多了不少寒碜,年龄界限也就更模糊了。
跟校长熟了些,我便问起大门外那个卖小货的老爹哪时当过银行行长。校长笑着说,你能让“老爹”跟你上男厕所吗?我惊讶:女的?校长说,不仅是女的,还生过一个儿子呢。要是儿子活着,怕孙子比你还大呢。我又问,她到底做过哪家银行行长?校长又笑了说,鬼行长。我噢了声说,想不到她在抗战时还给日本人做过事?我这一说,不仅校长笑了,屋里的所有老师都笑了。
一个年长的老师说,你别跟马校长屁股后转了。她哪是什么行长,那老人儿子死得早,老头子死得更早,就常到墓地去烧纸,不仅给儿子和老头子烧,清明节看到孤坟没人烧纸,说这边穷人还有低保,那边穷鬼怕没有,多可怜,就给那些孤坟里的穷鬼也烧纸。她买不了那么多的冥币,就赶在清明节前自己造冥币,给穷鬼们送钱。哈,不就是“鬼行长”吗?
原来如此!
以后,我便天天看到“行长”坐在大门外那块石头上卖小百货。放学了,那块石头光着;上学了,她又回到“行长专座” 上,面前放着那两个方木盒子,周围围着孩子。
冬天的中午,时间很短,“行长”常常不回家,等到马校长来开大门,她会弯着腰勾着头随马校长进到校园里来。马校长不回头看,说,跟进来想在几年级插班?“行长”笑了,嗓子像口淤井,笑得拖泥带水。她说,要插也到阎王那去报个老年夜校,认个男女就够了。又说,中午吃了一包面,肚里的水都泡到干面上去了,向你讨瓶开水。马校长说,人人都说你做一辈子生意,积攒了不少钱,你又没有后人,放在那不用干嘛?“行长”说,我天天在用呀,不是吹的,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马校长说,春天到现在你身上这件褂子好像从来没换过,还说想穿什么穿什么呢,你就吹吧。“行长”说,我明天穿好衣裳来让你看。马校长说,我才不想看呢,学校常有上级领导来视察,你这身衣服我怕影响校容。记住,来人躲开点。“行长”倒瓶水走了,马校长摇摇头说,一个可怜人!
后来发生的事,让人们对“行长”刮目相看。
五年级学生闻小文患了白血病,骨髓干细胞移植配型成功,还差二十多万元手术费,教育系统在全县范围内发起救助闻小文同学的捐赠活动。
那天,“行长”没有挑小货,两个方木盒里挑了两个毛绿帆布兜儿,第一次直着腰跟在马校长身后进了办公室,她把两个毛绿帆布兜儿哗地砸在马校长脚下说,我捐八十斤钱,凑凑,凑凑!
八十斤硬币!老师们傻眼了。
马校长不敢接,一贯油嘴滑舌的他竟结巴起来说,这,这是您一生拮据攒下的养老钱,我们不能收!“行长”说,这不是我的钱,是你们学校这些孩子的钱,我只是每天来一块一块地凑起来,给他们收着,现在该还给孩子用了。闻小文的父亲说,胡奶奶,这钱是您天天在学校门口摆摊辛苦挣下的,太不容易了!“行长”说,你又说反了,是你们家的这些孩子天天和我闹、和我玩,我才有活头……
闻小文出院以后,父亲带着他来到学校,看到胡奶奶还坐在那块石头上,父亲叫了一声“妈”,闻小文叫了一声“奶奶”,父子俩双双给胡奶奶跪下。父亲说,从今以后,我就是您儿子,小文就是您孙子!
“行长”听罢,忙挪到一边说,使不得,使不得……
之后,“行长” 还是天天挑着两个方木盒来杨家桥小学门口卖小货,依旧乜着眼听硬币丢在罐头瓶里叮叮当当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