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货币理论关于当前美欧通货膨胀的探讨*
2022-10-22贾诗玥
贾诗玥
在本系列笔谈中,兰德尔·雷和耶娃·纳斯岩都谈到了目前美欧国家的通货膨胀问题。他们认为,其起源于新冠肺炎疫情导致的供应链中断、哄抬物价、战争和经济制裁,并对美联储通过加息治理通货膨胀的做法提出了异议,但他们的文章没有展开讨论。基于现代货币理论(MMT)学者对该问题的广泛研究,笔者在他们的看法基础之上进一步探讨这个问题。
一、当前美欧国家通货膨胀的初始原因和主要根源
从2021年4—5月份开始,美国和欧洲一些国家开始出现通胀的现象。最明显的是美国,2000年至2020年,美国平均年通胀率为2.126%,2020年只有1.2%,但自2021年5月飙升至5%以来,月度通胀率就一直没有低于该水平,2022年6月的通胀率已达9.1%,创40年来新高。英国通胀率自2017年以来持续下降,2020年为1%,但2022年5月的通胀率已高达9.1%。欧盟国家的整体通胀水平在2021年以前普遍较低,2015年甚至出现通货紧缩的情况,但2021年通胀率上升至2.6%(世界银行数据),2022年6月通胀率按年率计算高达8.6%,创25年来新高。
从上述数据中,我们可以看出,2021年是一个转折点:美欧国家从疫情暴发前长达20多年温和的物价上涨甚至通货紧缩的状态突然转变为持续上升的通货膨胀。对于这种不期而至的通胀,国内外经济学界众说纷纭,并在主流经济学家与现代货币理论学者之间发生了持久的争论。争论主要涉及三个问题:首先,大多数学者都同意目前美欧国家的通胀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但占支配性的因素或原因究竟是什么?其次,根据对目前通胀原因的诊断,应该采取哪些应对措施?最后,能否在没有引发经济衰退的情况下降低通胀率?
经济理论一般将通货膨胀按初始原因分为成本推动型通胀和需求拉动型通胀,前者源于供给链条遭到破坏、生产成本提高等因素所导致的价格水平上涨,后者源于名义需求增加导致的价格水平上涨。按照这种分类,此次美欧国家通胀显然属于成本推动型通胀。因为在新冠疫情和俄乌战争的背景下,各国GDP水平持续下降,消费水平停滞,政府支出、投资和外贸方面不存在持续的需求压力。在笔者看来,目前这种成本推动型通胀主要是供给方面出现严重问题所导致的,具体原因可以归纳为以下四个方面。
首先,供给系统混乱导致全球关键产业链中断。不同国家在新冠疫情下采取的封控措施大相径庭,对生产链条各个环节的影响不同,使得部分产业的一些供应环节的生产出现停顿。在全球化生产条件下,某些零部件的缺乏导致了整个产业链的供给短缺,由此引发了通胀。以美国为例,安德烈斯·伯纳尔(Andrés Bernal)的研究说明,对新冠疫情的管控加剧了中美之间的集装箱运输失衡问题:在疫情暴发后最初的两年内,中国生产和出口逐步恢复,美国港口却出现罢工的情况,集装箱堆积在美国港口,船只在没有集装箱的情况下返回,导致海运效率下降、成本增加,推动了物价的上涨。除了单一行业内部的影响,行业之间连锁反应的负面影响也很严重,坦库斯(Nathan Tankus)认为,欧洲电价上涨导致化肥价格飙升,进而给粮食生产带来通胀的压力,后者又给奶制品和肉类生产商带来成本上升的压力。
其次,供给端生产决策失误导致不能及时根据需求的变化调整商品供应,引起部分关键产品价格上涨,从而波及整个行业。例如,半导体芯片短缺造成汽车行业价格波动就是一个典型案例。在新冠疫情初期,交通短暂中断导致汽车销售量下降,部分汽车企业调整生产方案,取消芯片的订单,芯片供给商因此减少生产。但在疫情得到缓解后,人们对汽车的需求大幅上涨且远超预期,而芯片产业的生产在短时间内无法恢复,芯片短缺给汽车行业带来了很大的价格压力。
再次,不管是否存在供给困难的问题或生产成本上升的情况,具有定价能力的大公司都倾向于通过提高价格维持利润率,甚至趁机提高利润率,这种火上浇油的做法无疑使得通胀的情况进一步恶化。亚特兰大银行一项基于私人企业的调查表明,在2021年,约有23%的公司表示其利润高于平时,其中一半的公司表示这是因为他们提高了价格,在剩下的利润率未高于正常水平的公司中,有44%的公司表示他们计划提高价格,以维持或改善利润率。
最后,能源价格飙升是此次通胀的重要根源。美国和欧洲国家能源价格飙升的原因有所不同。受疫情影响,美国的原油产量从2020 年初开始大幅度下降,一直到2022年上半年仍在一个不算高的产量上波动,供给不足是其价格飙升的主要原因;而在欧洲,俄乌战争及随后的经济制裁使得能源市场供需严重失衡,导致了欧洲石油和天然气市场价格的飙升。
二、现代货币理论学者对加息和财政紧缩政策的质疑
从初始原因和主要根源来看,此次美欧国家的通胀显然不能归于需求拉动型通胀。但一些著名的西方主流经济学家却将目前的通胀归结为由需求过度引起的供不应求。以美国为例,以美国前财政部长、著名经济学家萨默斯为代表的主流经济学家们将目前美国的通胀膨胀归因于政府用于救济新冠疫情的财政支出过高,并苛责美联储过晚地做出加息的决策,没有及时实施紧缩的货币政策。萨默斯认为,只有提高失业率才是解决通胀的唯一办法,在2022年6月份发表的文章中,他甚至提出,美国需要在5年内使得失业率超过5%才能抑制住40年来最高水平的通胀率。与此同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2022年4月出版的《世界经济展望》认为,为了对付目前的通胀,各国政府应当同时收紧财政政策。
对于上述著名主流经济学家、国际机构的看法以及政府的应对措施,即使是在西方主流经济学内部和国际机构中也存在反对的声音。比如,美国旧金山联邦储备银行在2020年6月发布的报告中指出,需求以外的因素在近期通胀上升中约占2/3,很明显这与萨默斯的看法不一致;世界银行在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几乎同时发表的报告中表示也不赞同采取加息的政策。但西方主流经济学内部的这些不同声音并没有提出系统的替代性政策建议。现代货币理论学者对主流经济学的加息和财政紧缩政策提出了质疑,认为它不仅不能解决通胀问题,反而有可能造成适得其反的效果,即这种政策组合将引发失业率提高与居高不下的通胀率并存,导致滞胀局面的出现。
首先,美联储紧缩的货币政策与推动通胀的产业不相关,反而造成部分产业供应不足的问题更加严重。当前,美欧国家的通胀主要集中在汽车、以粮食为代表的大宗商品和能源等领域,提高利率不仅不会作用于这些产业的需求端,反而会阻碍关键环节的生产恢复。以汽车行业为例,加息使得对芯片研发与制造的投资成本增加,这抑制了芯片产业生产能力的恢复,不利于控制汽车价格上涨趋势。
其次,紧缩的货币政策将会导致失业率上升,并且对解决此次通胀毫无帮助。美联储通过提高利率冷却经济仅仅是降低了对劳动力的需求,但没有减少劳动力供给。历史经验表明,美联储的加息行为通常会导致失业率显著上升,因为货币政策影响通胀的方式就是通过削弱经济中的总需求、减缓经济增长、提高失业率来缓解工资压力。但此次通胀并不是由实际工资上涨推动的,相反地,根据现代货币理论学者的研究,工资只是试图追赶上价格上涨的步幅。美联储加息本质上仍是将失业作为控制通胀的工具,其后果必然是供给不足的问题更加严重,从而扼杀经济的复苏,导致衰退。
再次,紧缩的财政政策和大幅削减政府赤字不能缓解供给方危机。通胀压力不是政府公共开支导致的货币贬值,真正的危机集中在供应链、公共卫生和战争中。要解决这些问题,公共开支必不可少,世界各国目前要做的不是缩减用于救济疫情的公共开支,更不是减少在基础设施或能源投资方面的开支。大幅缩减公共投资只会加剧私有部门通过推高价格来提高利润率。
最后,紧缩的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共同的问题是企图在需求端做文章,而没有意识到此次通胀的主要推手是供应端的问题,疫情消失或大幅度缓解自然将导致通胀率下降。澳大利亚著名的现代货币理论家米切尔指出,通过增加借贷成本、加息或许能够减少需求,但不会解决航运中断、工厂关闭、俄乌战争的负面影响和欧佩克垄断定价等问题。萨默斯等人实际上是在说,即使存在供应限制,他们也准备将总需求降低到供应减少的水平。但问题是,当供应链恢复正常之后将会发生什么?米切尔认为,这将留下大量失业者,其中一些人将被迫拖欠抵押贷款并因此失去房屋,一些人将自杀,更不用说离开学校在劳动力市场上面临有限发展机会的工人了。
三、现代货币理论关于治理此次通货膨胀的政策建议
不断加息和实施紧缩财政政策将导致滞胀这种更不利局面的出现。通货膨胀之所以发生,根本原因是对有限实际资源的争夺、不充分利用和使用不均衡。在现代货币理论学者看来,解决此次通胀的根本方法应该从供给端入手,只有提高生产能力,才能够生产更多的商品和有效扩大真实资源的空间,只有采取有针对性的支出,才能避免加剧资源瓶颈。
首先,摆脱高通胀率的根本措施在于通过积极的财政政策和针对性的财政支出恢复供应链。针对通胀严重的具体产业和产品,采取积极的财政政策扩大产出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思路或途径。这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在一定程度上要求各国保持独立和完整的国内供应链,但这并不是要求在所有的方面,只是在关键的领域恢复国内的生产能力,有选择地“摆脱”全球产业链,以应对紧急情况。
其次,阻止供应方利用市场势力哄抬产品价格。一方面,政府需要出台政策限制企业并购,并对削弱供给链的行为进行打击。因为并购将提高垄断资本家的定价权,而供应链本身的中断也会促使资本家从中控制关键中间产品的价格;另一方面,制定合理的工资政策以保护工人阶级的利益。因为一旦政府对企业的定价权进行限制,资本家对利润追逐的本质将会驱使企业压榨工人工资以弥补上升的成本,最终负担将落在工人身上。对于企业定价权的限制是必要的,但由于存在利益制衡的关系,政策制定者在限制垄断资本家权力的同时,需要出台相应政策保护处于底层的工人阶级利益,防止出现工人议价能力不足导致实际工资下降的情况。
最后,制定针对特定行业和部门的政策。在这方面,一个重要的例子是医疗保障行业,采取政府作为单一支付者的全民医保制度具有必要性。全民医保制度是一种资源转换的政策,它将实际资源从私人医保公司转移到效率更高的公共保险计划,通过重构私人部门和公共部门之间的医疗支出分配比重,从整体上管控成本,降低医疗服务和药物价格。另一个例子是能源部门,政府对公共交通和其他能够降低能源需求的解决方案进行大力投资,将有效控制能源价格的波动。针对可再生能源、新能源汽车和新能源技术的大规模公共投资,能够减少本国能源价格受不确定性政治因素或其他能源供求方面因素的影响。政府有必要将对能源系统的投资纳入其财政支出计划,设立专门款项进行投资。
总的来说,现代货币理论学者的观点是:新冠肺炎疫情背景下通胀问题的本质是实际资源可用性的匮乏,其具体表现是供给不足和大企业趁机提高价格,而不是过度需求。因此,政策目标应该是扩大并创造实际资源的空间,这是紧缩的财政和货币政策做不到的。在思考如何实施非紧缩经济政策时,我们应注意到将投资引导至供应端出现问题的行业和领域,而不是大水漫灌式的财政刺激政策。
虽然现代货币理论学者认为主权货币政府可以在经济上负担得起任何支出,但他们不赞同政府不控制支出的流向,反而强调“精准支出”以预防或应对通胀。兰德尔·雷在前面的笔谈中,谈到了在应对凯恩斯的(由供给瓶颈或者定价权引起的)“半通货膨胀”和(实现充分就业后发生的)“真正的通货膨胀”时,应采取不同的方法。但实际上,应对这两种通胀都需要“精准支出”:应对“半通货膨胀”问题,“精准支出”针对的是供给瓶颈或者定价权等问题,而应对“真正的通货膨胀”则需要在总体上实施紧缩性政策,并以就业保障的形式进行有针对性的财政支出,避免紧缩增加失业,实现低通胀和充分就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