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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景葵:爱书藏书的中国首位银行“董事长”

2022-10-21

杭州金融研修学院学报 2022年9期
关键词:董事长银行

俞 栋

清末民初,具有独立发展意识和现代经营理念的国内银行家群体日益崛起。有趣的是,在这一群体中爱书者不乏其人,他们尊书爱书,读书藏书,且留下诸多收藏丰赡的藏书楼。何以如此呢?一则,这些银行家本系读书人出身,受过良好的海内外教育,爱书、藏书乃本性使然;二则,藏书耗资巨大,需强大的经济实力支撑,其时恐也只有银行家有此条件。当然,个中翘楚非叶景葵莫属。

叶景葵(1874—1949),字揆初,号卷庵,自号书寄生,别署存晦居士,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光绪癸卯年 (1903)进士,系著名银行家、藏书家、书法家;著有《杭州叶氏卷盒藏书目录》《卷盦书跋》《卷盒杂著》等。

叶景葵生于官宦世家。与当时的读书人一样,早年其亦热衷科举,曾于1898年进京赶考,恰遇维新变法,遂入张元济1张元济(1867—1959),字筱斋,号菊生,浙江海盐人;杰出的出版家、教育家、爱国实业家。创办的新学堂——通艺学堂,渐生自强维新之心、实业救国之志。后在其岳父结义兄弟赵尔萃2赵尔萃(1851—1917),字公庆,号小鲁,汉军正蓝旗人,光绪八年举人,光绪十五年中进士,先后任夏津县知县、直隶州知州、直隶工艺局兼矿务局会办。的举荐下,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入山西巡抚赵尔巽3赵尔巽(1844—1927),字公让,号次珊 ,别号无补 ,清末汉军正蓝旗人,奉天铁岭(今辽宁铁岭市)人,一说山东莱州人,祖籍山东蓬莱,清末民初政治家、改革家。(赵尔萃胞兄)幕府,从此踏入仕途。一年后赵任湖南巡抚,两年后任盛京将军,叶均随行南北,即使考中进士亦放弃而未离左右。在盛京任文案总办时,叶力倡改革,设财政总局,整理财政,并担任会办,“剔除积弊,未及两年,所入骤增,逾千万”。光绪三十三年(1908)赵调任川督,徐世昌继任东三省总督,制造了奉天财政局案,叶被革职,回沪定居,直至1911年春奉旨署理天津造币厂监督方再次北上。

叶景葵真正进入金融界则源于一起银行大案的暴露。1909年,大清银行营口分行总办罗怡利用职权,将银行60 万两银子私放给厚德银号(系其与大清银行理事顾思远合伙私设),后罗、顾进一步滥用职权,从上海、重庆等分行借出巨额资金,终至无法还款。1911年2月案发后,长期担任大清银行总行一把手的监督张允言被降职,罗怡被逮捕。为扭转危局,朝廷随即将刚赴造币厂的叶“空降”至大清银行。他走马上任后,边清理案件,边实施改革,并起用专才,参酌英、日银行制度,改革总行体制,加强对分行的管控,力图挽救“大厦将倾”的大清银行;10月初,其又奉度支部之命,查办吉林官钱局火灾,并考察东三省币制。此时武昌起义爆发,叶闻讯星夜回京,然大清银行已关门歇业;11月初,他辞职南下,结束了短暂的大清银行末代监督之生涯。

如果说,临危受命大清银行是叶在银行业初露峥嵘的话,那么,在浙江兴业银行的任职则无疑是其金融生涯的高光时刻。1907年10月,浙江铁路公司为解决巨额股款的保管与运用,成立“浙江兴业银行”(以下简称“浙兴银行”),取“振兴实业”之意。当时,人们对银行所知甚少,招股无从谈起,叶景葵“自认股五千元(占50 股)”,成为当时为数不多的首批股东4筹备中的银行资本额为100 万元(1 万股、每股100 元),浙路公司投资40%以上,其余招募商股。。1908年,他挂名任汉口分行总理,1912年任董事,自此与浙兴银行结下不解之缘。1914年,浙江铁路公司被收归“国有”,将原持有的浙兴银行近半数股份出让,蒋海筹、蒋抑卮父子成为第一大股东,并推荐叶任铁路清算处主任。

由于其时浙兴银行沪、汉、杭三行各自为政,全行事权不统一,经营乏力,蒋抑卮与叶景葵决心革新。1915年,叶以大清银行监督声望任董事长。需指出的是,浙兴银行是我国金融史上最早实行董事长制度的银行,叶亦由此成为我国首位银行董事长。他走马上任后,对浙兴银行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其一,将全行的行政业务重心移至上海,改上海分行为本行,杭州总行改为分行。此举一改浙兴银行偏隅杭州、权力分散的状况,面貌焕然一新,为以后的发展打下良好基础。其实,1911年叶任武汉行总理时就有此提议。其二,在上海成立全行统一的董事会,实行董事长负责制,全权决定银行的一切业务和人事调遣;董事会下设总办事处,统一管理各分支行事务,各分支机构有重大事情或业务措施,必须随时报告,由总办事处决定后才能执行,使权力趋于集中,改变了原有分散的状况。这一体制和制度还为其他商业银行效仿。其三,鉴于上海是民族资本集聚、民族工业发轫之地,提出“以稳健经营为目标,以服务工商业为宗旨”,较早与民族工商企业建立了业务关系。据不完全统计,先后有600 余家(其中20 余家临危)的民族企业得到支持。这与我们今天讲的服务实体经济是金融业的天职,可谓不谋而合。其四,叶利用自身人脉向中国银行领用银行兑换券125 万元,于1908年开始发行,1915年自动收回。为发展北方业务,还在北京和天津设立了机构。其间,曾协助中国银行上海分行坚守银行信用而抗拒中央政府“停兑令”,风潮平息后,浙兴银行声望也大幅提高。由于叶锐意改革、善于经营,在此后十年间浙兴银行进入全盛期。据统计,该行实有资本从1915年的75 万元增至1920年的250万元;存款余额从1915年的438.5 万元增至1926年的3 312.1 万元(连续多年居商业银行首位),同期合计纯收益371 万元,平均年盈利率达15.8%。1927年,蒋介石上台后发行江海关“二五库券”,叶不愿承担分配给浙兴银行的40 万元认购任务而惹蒋大怒,后虽不得已照数认购,但从此为蒋忌恨,浙兴银行亦自此从兴盛走向衰落。抗战期间,民族工商业遭到破坏,银行放款多成呆账,浙兴银行也未能幸免。1945年,叶辞去董事长职务,退居幕后。

除银行家的身份外,叶景葵藏书家的“标签”同样令人难忘。一手金钱,一手书籍,故“书香银行家”是人们给予其最贴切的称号。晚清民国之际,社会巨变,新学勃兴,大量古籍善本散佚流出,上海乃至整个江南地区成为集散地。1917年,诗人、藏书家吴昌绶挑出其所藏四十种明刊及旧抄善本标价千元出售,以充当嫁女之资。叶闻讯后大方出手,从此引发数十年搜集与整理古籍之“癖好”。其收藏对象以名家稿本、抄本及批校书为主。从校勘及治学角度看,这类书的学术价值并不亚于宋刻元椠,是乾嘉学派中考订家的治学路数。为此,他苦心经营,倾其所有,耗资巨大,共藏书2 800 多部,计3 万余册。其中,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底本、惠栋《周易本义辩证》手稿、周雪客《南唐书笺注》抄本、王念孙父子合校《管子》等,皆为珍品。最珍贵的当数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手稿。1925年前后,杭州抱经堂书局的朱遂翔告诉叶在绍兴收得此“世间孤本”,但因虫蛀厉害愿以廉价出让。叶慧眼识遗珠,虫口夺书,请来修书高手费时两年,精心修补,订成130 余册,整修如新,使这部濒于毁灭的书稿重见天日,并在著名学者钱穆、张其昀等的协助下,考订出手稿为顾氏原稿。

抗战爆发后,日寇铁蹄所至,古籍善本四散飘零,甚至流落海外。身在上海租界内的叶景葵,亲眼目睹了一些亲朋故友藏书急遽流失,遂于1939年邀请商务印书馆董事长张元济等志同道合者,筹设私立“合众图书馆”。开办伊始,叶就捐款15 万元,并“已将敝斋旧藏悉数捐赠”。1940年4月,合众图书馆举行发起人集会,选举叶、张等5 人为董事,组成董事会。图书馆的创立,源于叶景葵整理与保护历史文献的使命感,是其“化私为公”“化身千百”藏书思想的实践,故被称为合众的灵魂人物。1953年6月,经张元济、陈叔通等提议,将合众图书馆捐献给国家,更名为“上海市历史文献图书馆”,后并入上海图书馆。当时已有图书25 万册,金石拓片1.5 万种,如今这批珍贵的文献依然在嘉惠众人。

藏书者多善书。叶景葵虽不以书法名世,但作为一名具有厚实文化素养的儒商却是不争的事实。叶氏家族世代为官,且皆有所著所藏,可谓书香门第。叶少时在祖父叶尔安创办的补紫藤花馆中受教、学习,得多人指点,如徐少梅、叶乔年、朱又赞、赵而萃、陆廷桢、吴子修、赵菁衫、赵国华、朱硕甫、向笃、褧铭等名儒官员,或启蒙经典(包括习字)、或指点作文、或讲授诗词,其中更有喜评点藏书、刊刻诗文之人,使其受益良多。特别是他与朱巧成婚后,赵小鲁便开始指点其课业。据叶自述:“师(指赵尔萃)居官有政声,好鉴藏书画,千金散尽,屡空晏如。”故在赵的影响和指点下,叶的眼界和书艺必有大进。更何况,叶作为一名版本收藏家和目录学家,收藏古籍、鉴定版本,离不开抄、校、审,这就不仅要熟悉当时的书法风格习气,还要自己提笔抄录,书法无疑是必修课。因为,无论是补抄只字片语,还是写一条书签,抑或是题一款识语,都要尽可能与这些古人的字迹相协调,不至于差距太大、判若两人。所以,在长期的稿本鉴定、增补、誊录过程中,他练就了一手过硬的好字。

因此,笔者以为,叶景葵在书法上崇尚和追求的是“用”而非“艺”,在他心里写好字也许只是为整理古籍需要,而非以字立世扬名。故其书法没有受时风影响的那种“金石气”,更没有那种剑拔弩张的霸悍之气和造作之感。他的字之所以让人记忆深刻、过目难忘,正是得益于其绝俗、传神和含蓄,以清简为尚,以虚旷为怀,以“霸、滞”两气为忌,以书法意韵相求,可谓“风韵难及偏相及,意韵难言书品言”。这种温润静穆、平和自然、婉丽清逸的书风,更给人以一种玩味无穷、流连忘返、细嚼不尽的意味。艺术上有时没有“风格”,往往就是最大的“风格”。叶的书法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清净”与“和淡”。清者,讲究静心研习,清雅聚合,去俗避媚,戒浊求淳。叶潜心古籍收藏,深厚的底蕴使其书作具有清澈、明净之感;和者,寻觅平和之气、淡雅之韵。从某种角度看,叶的字看似平淡无奇、规矩自然,实乃超越“气象峥嵘、色彩绚烂”的阶段向“乃造平淡,绚烂之极”的意境迈进。

欣赏叶景葵的墨迹,无论是楷书还是行书,抑或是草书,都充盈着一种淳穆宁静的典雅之气,此非写者之刻意,实乃书者之深厚学养自然流露也。他的楷书与众不同,走的是唐楷与写经体融合的理路,即:书者在幼时已经练就扎实的楷书功底,但接触了写经体后,被其不拘成法的天真、浪漫且书写速度较快所打动,进而有意识地将抄经体的形式语言揉入楷书体系,形成既有谨严楷书字法,又有写经体笔法的字体形式。这一略显“另类”的创新集中于20 世纪初年。当时的一批有识之士虽系科举出身,但因学识丰厚,见识广阔,又富个性和创新精神,不愿意因循守旧,在书法上表现出独特的风格。叶无疑就是一个典型而成功的案例。他的楷书以唐楷为基,体现了浓厚的欧书风貌,字法谨严整饬,又受六朝写经体影响,于端庄中显灵动,其高明之处就在于去掉了写经体的简率之风,不疾不徐,从容写来,显得稳健静穆,委婉沉雄,无丝毫轻佻油滑之感,十分符合其银行家的气质。诚如清代学者刘熙载曰:“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尤其是那一手小楷,如行云流水,洒脱不俗,颇有儒雅蕴藉、沉着自然之趣。

叶景葵一生历经晩清、民国,考过科举、做过幕僚、办过实业、搞过金融、建过图书馆,跌宕起伏的人生际遇本应使他的书法有一种离经叛道、异乎常规的个性。而事实上,其行、草书既不装饰、美化,更不炫技,只是虔诚地对“二王”帖学的皈依和认同,字里行间体现出银行家的精致和藏书家的书卷气。应该说,“二王”帖学传统对后世的影响主要在两个方面:兰亭序的技法型和魏晋尺牍的韵味型。前者重视笔法的细腻多变,重在经典“法”的秩序的建立,主要包括《兰亭序》《集王圣教序》《王羲之千字文(传)》等作品,其笔法、字法相对严谨精细,追求完美,线条比较匀适,章法基本字字独立,是不激不厉的中和之风;而后者作品形式美妙,重在作品意境的塑造和情感的抒发,如《初月帖》《孔侍中帖》《频有哀祸帖》《伯远帖》《鸭头丸帖》《李柏文书》等作品,章法浑然一体,笔法随势生变,字形各尽其态,线条流动有致,笔墨轻重相间,作品整体生动抒情,一派典型的“魏晋风度”。记得,黄庭坚《北齐校书图题跋》曰“书画以韵为主”。意韵对书法来说尤为重要。故对“晋韵”的追求与再现,是叶氏行、草书的过人之处。他以银行家、藏书家的睿智和灵性成功抓住了“二王”书风中雅致、散淡、流落的韵致,以传统笔墨语言将它“轻松”表现出来。笔者以为,在其所见的墨迹中,写得最精彩最感人的是小字行草书,如书于浙兴银行便签上的致张元济函等可称之为代表作。这些信札不仅注重晋人书作气息的摄取与表现,并擅长笔墨技巧在不同语境下的自然变化与应用,深得“二王”神韵。当然,其大字作品也不逊色。笔者曾见过其书赠银行家潘久芬的一副对联:“安得仙人九节杖,莫笑田家老瓦盆”,内容集的是杜甫诗句,笔法楷中带行,徐徐写来,似颜(真卿)、似苏(东坡),亦似黄(庭坚),诸家杂糅,却不违和,自然协调,气韵畅达,十分得体;结字中宫收紧,端庄沉稳,点画间有着明显的前后照应关系,既体现相互依赖,又有彼此揖让,并通过“安”字造险、“瓦”字挪位等手段,打破了四平八稳的节奏,增添了几分动感,字距间的大块布白更让人感到一股强烈的舒朗空灵之感。恰是这种略带老练又极其自由的云卷云舒的书风,与专业书家完全拉开了距离。

如今,屹立于杭州中山中路261 号的浙兴银行旧址(现为中国工商银行杭州羊坝头支行),虽经历百年风雨依然坚实而气派,并成为杭城最热的打卡地之一,常年有网红、模特和拍婚纱新人,在摄影师指挥下摆着各种姿势,无论是风霜雨雪,都能拍出独特的韵味。不知何故,笔者每每踏上苏州金山花岗岩铺就的台阶,走进这座小楼,都有一种触摸历史的悸动和穿越时光的恍然。因为,这里总有叶景葵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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