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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头的三伯

2022-10-21任哥舒

上海采风月刊 2022年3期

■ 任哥舒

我的三伯父任大星的遗嘱早在他去世前多年就立下,他定此遗嘱的最主要目的,一般人也许不会想到,那就是:他去世后绝对不要开追悼会,不要留骨灰。

他并不只是这么说说,他是非常坚定地要求家人这么做的。这样的想法、做法,惊到了大家。这位曾囊获陈伯吹儿童文学奖杰出贡献奖等诸多荣誉的儿童文学作家,一直受到广泛关注。但是他在荣誉面前始终表现得很淡泊,很低调,与整个社会的时尚不相符。

低调的儿童文学家任大星先生,却是一位总爱高扬着头的男子汉,特别是他拍照时,往往昂起头开怀而笑。一般认为昂首的样子被定格在照片上不太好看,可他已习惯成自然。包括家人们在内,大家都笑话他。他也觉得这样不好看,一再表示懊悔和自嘲,但后悔归后悔,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犯昂头的“毛病”。后来他遭遇生活磨难,从农村劳动归来,珍爱地带回一帧他自己的油画像,画上他依然高昂着脸开怀地笑,同行去农村劳动的画家在画任大星先生时,往这幅像的主人公脸上涂洒了满满一层明亮的光色。于是,昂头就昂头吧,一直带着阳光的亮色昂头下去吧!这幅画像在三伯家里正面墙上挂了几十年,如今三伯“走了”,昂头的画像依旧端端正正地在正墙上迎着每一个人开怀地笑。

任大星先生于1950年代初开始儿童文学创作时,恰逢我国文坛黄金年代,他勤奋写作,如沐春风,早期作品得到茅盾先生的赞誉,这后来一直鼓舞着他。三伯和我父亲任大霖因都取得优秀的创作成果而被并称为儿童文学任氏二兄弟,都有着严谨努力的为人处世态度。我印象深刻的是这两位父辈喜欢“谈天”,他俩聚到一起时总是谈笑风生。他们离开家乡后一直生活在上海,但乡语、乡菜、乡情紧紧围绕,家里满是幸福感,乡土气息飘逸不断。

二兄弟文学创作的根基在浙江萧山的湘湖边。抗日战争发生时,为了躲避日军飞机轰炸,全家逃难到山区。我的爷爷在那里开办了一个私塾,他们几兄弟也就成了爷爷的学生。“我爸爸对我国古典文学颇有造诣,教我们读的都是古文。”三伯大星先生回忆,为小时在父亲私塾打下坚实的古文底子而自豪。

三伯大星是这户贫困家庭的小哥哥、小大人,早早意识到自己有养家的责任。在痛苦、压抑的成长中,文学给了他广阔的天地。中国百年儿童文学史已成为我们所有爱读儿童文学、爱写儿童文学的人的无上自豪、无上荣耀。目前认为,一百年的历史中已有六代儿童文学作家,任大星、任大霖兄弟是第三代。任氏兄弟的童年时代有苦难也有甜蜜,有痛楚也有快乐,有哀伤也有诗意,故乡情缘造就了他们的文学梦想。私塾里的父亲对这两个学生既有严格要求,更有欣赏鼓励。任大星少年时代哭悼英年早逝的二哥的文章,因为发自肺腑而深受父亲赞赏。

1953年,任大星先生欣喜地来到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工作,成为儿童文学工作者队伍中的一员后,面对丰富多彩的孩子们的生活,创作似乎变得十分得心应手,本职的编辑工作与文学兴趣爱好完全一致,这样的新生活令他非常开心。这时正是他的中篇小说《吕小钢和他的妹妹》写作之际,他发自内心地响应小读者的愿望和社会的呼唤,由衷而专注地为做好这事而努力着,主动关心并热心观察孩子们的一举一动,做足功课,精致构思。因此这部作品充满活泼的生活气息,细节生动形象。《吕小钢和他的妹妹》中描写“妹妹”不高兴、不愿意时经常发出的象声词“嗯,嗯”,让人觉得熟悉又亲切。矛盾纠纷中的“哥哥”既有点一本正经,但他的行为又是完全依托于鲜活的生活气息。

小时候我最喜欢在三伯任大星吃饭时攀爬在他餐椅的椅背上,为的是听他讲孙悟空的故事,当妖怪出现时三伯最爱搛大大的肉骨头来下饭,搛来搛去搛不起,把气氛吊得足足的,让听故事的我急得不得了,就在心里帮着使劲,一起“搬运”大海碗里的猪蹄膀“大骨头”。这时三伯很自然地流露出孩童般的天真甚至顽皮,有与孩子们相通的心。往往在这种时候欢乐的气氛围绕我们,真是快活的日子!

有评论者认为:在“新时期”儿童文学作家中,任大星先生是很独特的一位。1950年代他就写过《吕小钢和他的妹妹》《刚满十四岁》等反映新中国少年儿童健康成长的作品,格调清新向上,受到广泛好评。但是最能代表任大星先生风格的还是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新时期”的一系列作品,如《我的第一个先生》《三个铜板豆腐》《我的童年女友》等小说,反映了苦难中的人性,浓郁的乡土特色、真挚的个人情怀,是儿童文学最初的“悲剧”。

三伯自述其艺术追求时说道:“就是尽力塑造典型的艺术形象,揭示人物美好的内心世界,以打动小读者的心扉。”

三伯体内似乎天然流淌着儿童文学的血液。即便他已年过半百经历了许多风霜,依然是我们整条弄堂里的“孩子王”。他并不喜欢指东道西、指手划脚,而是一个不露声色、能跟孩子们玩在一起聊在一起的大人,又天真又有可以与孩子们沟通的心灵。斗蟋蟀是他带领我们男孩子一起玩的游戏,每个男孩子都有自己的蟋蟀,而三伯的蟋蟀却是跟我“合伙”的,我们去跟邻居孩子们斗,有时会被他们斗败,但是也常常会斗赢他们,他们不服气,又来叫阵,我们当然非常欢迎。三伯在一群孩子中鹤立鸡群,笑容盈盈,俨然一个天真可爱的大男孩。我们学校里的同学都会来我们家,来围着三伯的饭桌看他吃饭。他并不在意他吃饭的时候被大家围观,而是很乐意地边吃饭边跟大家聊天,谈谈学校里的经历,给我们讲讲他构思的故事,或者他看过的电影,读过的一些好书。所有孩子都会被他迷住。

因此,孩子们读任大星写的儿童文学作品,都能跟着他释放心情,度过快乐时光。他的童话《某甲和某乙》(后改名为《书包里有两个多嘴的人》)里,课本中的应用题人物非常坚持地跟这个小主人公争论到底,要让他改正作业里的错误。小主人公几乎被弄得发疯,把课本里边的这两个“人物”卷起、压住、扣紧……一切都显得那么好笑,这样的既有真实生活的影子,更有童话的俏皮幻想的气氛中,阅读感受十分奇妙。

你更可以心随《曾天纯的那朵云》(后改名《一朵调皮捣蛋的云》)游走。故事里的云会舒缓地拉长自己的身体,跳起柔曼的舞蹈。一不小心,它在逃跑中又挂到了柳枝。这个完全符合像曼妙的轻纱一样的云朵的物性。它还会跟与它友好的人结下友情,也会跟欺负它的人结下冤仇。后来,它也能藏身于一个玻璃瓶里,让它的朋友“曾天纯”带回学校来。云朵到了教室里边,它会在天花板上游荡;大家在教室里追捕这朵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的飘云,忙乱的场面,营造了轻松的气氛。主人公“我”对它不尊重,欺负它,它终于变成一朵乌云,最后下起暴雨,这一切展现了一朵云儿在童话里的魅力,让我们看到日常所见的普通云朵怎么化身童话形象,看到一朵云也能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表现出天真烂漫、活泼有趣的面貌。同时也教给我们不少科学知识。

读者也可围观《大街上的龙》里的小主人公在街上大演好戏、消防车忙碌着出动,以及小主人公骑恐龙游行……奇妙的故事是这样的:小哥儿俩非常喜爱古生物,对恐龙特别有兴趣,恰好家里一本将近一人高的他们爸爸撰写的关于恐龙的书,那天发出了悉悉嗦嗦的声音,书里突然钻出了一个恐龙的头。就这样,恐龙出现在了这样一个我们习以为常的书房里,并且在一堆黄沙上生下一窝蛋。真真假假,让我们觉得生活好有趣,童话就在我们身边;迷迷幻幻,让我们不知不觉走入了精彩的童话故事里。

他十分用心地讲述着这样一个个既有趣又能给孩子们带来教益的童话,调皮的气息洋溢在作品里,反映了作家本人的童心童趣。

三伯任大星十分注重对小读者的了解,他能从孩子们最基本的喜怒哀乐中体味小读者的阅读兴趣和爱好,例如“孙悟空”广受孩子们的欢迎这件事,他特别注意,在《论儿童小说》中他是这样说的:我从儿童喜欢模仿孙悟空想起,孙悟空,是一个深受孩子们喜欢的文学形象,它是一只猴子,一举一动来自生活,但是他又不等同于生活,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它是一个来自于真实生活的文学形象。

三伯能够关注到这一点,说明孩子们在他心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他时时刻刻从孩子们立场出发,所以他的作品完全具有小读者们喜欢的要素,这样的作品一定会受到孩子们喜欢。

除了文学创作,我记得小时候见识过三伯生活中的许多别的爱好,例如画画。一次,三伯沉醉于此无暇顾及其他,我凑近探究,却对三伯的画技大失所望。然而那位“模特”特别配合。那是三姆妈,她好长好长的时间里都十分自然地靠在床头任由三伯画她,没有不耐烦和要埋怨的意思,结绒线衣的手指灵巧优美地舞动,三伯则专注地一笔一笔画着三姆妈。

成画了,我凑近粗粗一看,马上嫌弃地给予“差评”。但是那双结绒线衣的手让人眼睛一亮。那是三姆妈在等着三伯下班回家,画技虽不够好,但是三姆妈舞动的手指非常好地表现出了她的多情温柔。这幅画生动地反映了三伯三姆妈之间的爱情之花盛开不败,在平常的生活中绽放,在生动的细节中飘香,滋养着三伯的创作。

有次三伯遭遇写作不顺利的境况,困在万般烦躁中,激动不已,竟一气撕掉整部书稿。三姆妈默默地在旁边看着,悄悄地捡起废纸篓里破碎的稿纸,并细心地拼贴好所有稿纸。三伯冷静之后,喜悦地抚摸被三姆妈粘好的稿纸,静静地一页一页翻过,对自己的过激行为感到很惭愧,此后便从容地面对写作的困顿,慢慢走出精神迷途。三姆妈的身影就一直这样温柔地陪伴着,三伯能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三姆妈不仅在三伯的作品中赋予爱的魅力,也让三伯这一生满怀爱意,并顺利地一直写着。

那次三伯满意地给那部被撕毁又被粘好的稿子结了尾,最后如愿出版了,还获了奖。

三伯80岁时迷恋上了电脑,这事又惊到了大家。因为当时电脑写作在中青年作者中也还没怎么普及开来。尽管电脑和文学是两码事,属于两个范畴,但是他在学习电脑的征途上对文学有了更多的感悟,文学创作的劲头更足了。于是,他又有了许多电脑方面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我们意识到,三伯就是这样一位笔耕不辍,不断创新,对一切新生事物都抱有热情,对孩子、小读者,对那种活泼可爱、天真烂漫,有发自内心的喜爱。这位儿童文学家将自己毕生的精力奉献给了他喜爱的事业,并能让读者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热情和许多鲜活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