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即景
2022-10-21草白
草白
一
爱德华·霍珀的画作,让我想起美国作家理查德·耶茨或雷蒙德·卡佛,想起《十一种孤独》《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等书中的人物;当他们来到某处公共或私人空间,大概便是霍珀画作中神思恍惚、缄默不语的时刻。
几乎所有观看者,都可从中辨认出自身踽踽独行的身影,在旅店、咖啡厅、电影院、车厢,甚至自家餐室里。这些画面指向同一状态,指向孤独、冷峻、寂寥、疏离等人类共通情绪,但它们不仅仅关乎情绪。
爱德华·霍珀的画作呈“凝聚”状态,有人物和聚焦点,哪怕是风景,也给人强烈的在场感,是某个人物眼中充满情绪化的风景,而不是对景物、树木的罗列式呈现。故事被藏在暗处,光也在暗处。每一笔鲜亮色彩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深渊或一座冰山。
霍珀是捕捉场景氛围的高手,就像一个出色的短篇小说作家所做的那样。与短篇小说家不同的是,他无须任何渲染和铺垫,只须将那个最重要的场景和盘托出。大多是密闭空间里的人物,通常还有一扇通往外部世界的窗户,那既是阳光进来的地方,也是人物远眺的方向。那些人物即使身处人群之中,彼此间也毫无交集。他们习惯性地选择某个临街的咖啡馆或餐馆作为旅途中的休憩地,就像《夜鹰》里的人们所做的那样。
《夜鹰》很像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杀手》,诡异、紧张的气氛,给人一触即发感。梯形玻璃隔出的通宵餐厅里,共有四个人:背身而坐的神秘男子,一对郁郁寡欢的青年男女,以及吧台后面的服务员。他们神情、姿态各异,哪怕近在咫尺,彼此却被一种无形的东西阻隔。观者的目光与画面中的人也是隔绝的,不仅有梯形玻璃——它很像热带鱼缸,还有夜色与阴影在此氤氲、涌动。
关于这个作品,所有生活在都市丛林里的人大概都有话可说,但每个人说出的东西又截然不同。它很像一个人回望时所看见的世界,既无法进入其中,又觉得那里面孑然一身的人很可能就是自己。这样的画作,要求观看者参与其中,在此场景中停下脚步;与此同时,又另有一种力量在促令前行,不允许出现任何逗留。正如美国诗人马克·斯特兰德在《寂静的深度:霍珀画谈》一书中所言,这两股力量之间产生了一股张力,它们贯穿于霍珀作品的始终。
浮世即景。人们很难忘记《纽约电影院》里敛目支颐的女引座员、《科德角清晨》里前倾着身体的粉衣女子、《四车道公路》里呆若木鸡的男人以及《自助餐厅》里垂首沉思的女子……他们很像同一个人在不同时空场景里的演绎,那是我们每个人所过的生活,游离在现实生活之外,就像幽闭症患者那种被漂白过的生活。
二
很多次夜行路上,车灯所照的路边出现一张凝滞而若有所思的脸,辨不出更细微的表情,却有一种莫名的震动。车子从他(她)身边驶过,早已疾行而去,脑子里滞留的画面却持久不散。那表情的主人自然不会在意曾出现在自己脸上并一闪而逝的东西,更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已被一个陌生人看了去;好像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某些东西,要由另外的目光来审视和看见,如此才具有额外的意义。
某种意义上,画家扮演的便是这“另外的目光”,将这注定逝去的场景以几何图像的方式截留下来。观看者被牵引、带入其中,他们来到安静的车厢、午夜的自助餐厅以及剧院里的过道上。过于明确的所在并没有减弱人物身上的梦游性质;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更多的时候却是无所事事。人物的神情动作停留在某一时刻,与周遭的物体、光线、阴影,形成某种呼应。即使在没有人物的画面里,我也能感受到这种气息,一个被禁锢的角色正在离开,还未走远,或许仍站立在暗影之中;那里残留着等待者散发出的气息。比如《宾夕法尼亚黎明》。空无一人的站台,轨道和出现在轨道上的火车尾部,画面左侧是巨大的近乎方形的灰白色柱子,右下角则可能是之前的等待者所站立的地方——一架装有轮子、可移动的推车。画面正前方则是两幢工业建筑,也是黎明的曦光最先穿越的地方。
霍珀作品蕴藏着强烈的等待者的气息,景物、建筑、静物以及光线都像人物一样孤立无援,代替人在时空的流宕中无所事事,无处可去。观者想要知晓那空间里发生的一切,却无从得知。或者说,这空间或场景本身已将一切和盘托出。最熟悉的场景里潜伏着不可知的秘密,也有隐匿的不安。霍珀没有任这些情绪发酵壮大,变成蒙克画作中声嘶力竭的呐喊,他做不动声色的冷置处理,永远都不会去露骨地揭示什么。
《海边的房间》是被各种宣传资料引用最多的一幅,也被无数爱好者观赏并临摹。这里面的空间,不再是《宾夕法尼亚黎明》里所呈现的充满对抗与不安的空间。《海边的房间》里,来自门外湛蓝海面上的光成了主角,它打在墙面和地面上,形成一个光的梯形,也是那个通向大海的房间里唯一的陈设物。透过门缝隐约可见另一空间里的场景,摆放着满满当当的日常物品——那已然成为过往岁月的残存。霍珀让门外出现宽阔的海面,而不是黑暗的密林或者灰蒙蒙的建筑物,《海边的房间》由此从禁锢感中释放出来。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似乎房间里经年生活的人早已从那敞开的门扇里跳下大海,泅渡而去。
值得一提的是,有个叫劳伦斯·布洛克的美国推理小说作家,邀请霍珀画作的热爱者撰写以画家作品为题材的短篇小说,最后结集成《光与暗的故事》出版。其中,一个叫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弗的作家写了一个同名小说《海边的房间》。那座荒凉而人丁稀少的海边宅子,其惊人之处在于每年都会自动增加一个房间,任当初的承包商和建筑师如何探寻都无法获知原因。宅子的女主人属于一个隐秘而古老的两栖家族,当他们停止漫长的陆上生活后就会变成海洋生物。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他们要待在海水里,直到从那里消失——就此返回生命诞生的源头。
这个小说对霍珀同名作品进行了美妙的回应,尤其是那些无法解释、处于不断增殖中的房间,以及女主人公家族来自大海又将回到大海的宿命轮回。霍珀的画作、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弗的同名小说以及写作本身——它们都是可绵延、通达的领域,它们通向湛蓝的大海,通向风声和未知的旅程。
三
霍珀有一幅画作叫《铁路旁的房屋》。阳光下,那幢位于铁轨边的灰蓝色房子,投射出灰蒙而深重的阴影。天空也是灰蓝色的。底部的铁轨则是丝绒般的暗红和深褐。不仔细辨认,根本察觉不出那就是铁轨。没有火车经过时,它更像是一段无用的摆设。那幢房子完全占据了画面中心,给人岿然不动之印象。风格繁复的欧式门窗似还贮存着往昔时日里的荣光。即使时间流逝,它兀自存在,不被摧毁。
它让我想起生活中那些孤零零的房屋。城市化进程中,它们拒绝被拆迁,拒绝接受遽然终结的命运;站在数十年、上百年来所站立的土地上,以近乎荒腔走板的行为,维持着某种近乎颓败的尊严。而在现实生活中,它们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是在进行堂吉诃德与风车之间的交战。
画面中,房屋与铁轨离得如此之近,就像我们在坐火车旅行时经常看见的风景。每个人看到它,大概都会想起一些什么。童年所寄居的房屋,随着最后一位亲人离世,已然完成人世的最后使命。沐浴在记忆之光里的过往片段变得极不真实,就像发生在一个遥远的梦境里,而每一次凝视,都在将其推向日常生活之外。
除了铁路旁的房屋,霍珀还画无人的教堂、空荡荡的城市屋顶以及海上灯塔。他最喜欢画空房间,那些剔除了使用功能的空间,被光线和阴影重新占领,光线愈是强烈,它们就愈是散发出与世隔绝的气息。
《海边的房间》似乎漂在海面之上,但落在墙壁和地板上的光线又可感可触,没有海边空气黏滞、湿漉的气息。一扇很大很大、接近于门的窗户——或许,它本身就是门,直通大海。属于那个房间的神秘气息便来自湛蓝幽深的海。海是所有神秘感的来源。霍珀画作中的房间很少面朝大海,这或许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在此之前,他房间里的窗户对着延绵的远山、幽深的密林、高楼一隅、漆黑街景,或干脆是对着另一扇窗户。它们很像是另一种禁锢场景。而大海不是。大海指向远游、遁走,可回溯至生命的源头。
《空房间里的光》是霍珀的晚期作品。
没有大海。只有一个寂静、空无一物的房间。只剩下光。窗外有树影摇曳,却不能进到屋里来。室内,象牙色墙壁上落着一大一小两块方形光块——那是光“在同一房间里两次跌落”。一种近乎禅意的表述,一切尽在空白和光里。这是一幅难以言喻的杰作,无法被陈述和归类。
霍珀曾说过这样的话:
当还是孩子时,我就觉得照射在房屋上部的光与照射在低一点地方的光是不同的。当看到上部的光时,我感到无比的愉悦。
《空房间里的光》落在房屋一侧,那近乎散淡的光好似对虚无和空的抚触,后者正是霍珀式美学的核心。它们的存在柔化、消隐了人生之困顿底色。相比《夜鹰》强烈的电影镜头感,《空房间里的光》则像一帧照片,或一组空镜头。摄像机跟随着光,缓缓移动,好像随时可以终止。
《空房间里的光》是霍珀作品中的尤其空灵者,剔除了人物、画面张力、叙事性,还原为一束光线的旅程。
四
艺术家兼作家布莱恩·奥多尔蒂认为霍珀的画作是“一幅巨大的自画像”,从个人自画像逐渐过渡到对群体心灵的描摹,将主观的情绪、情感,以一种艺术的方式传递给特定环境中的个人。
某种程度上,霍珀由笔下人物感知到自身存在,并与自我相遇,他们是——旅馆房间里无所事事的女孩、四车道公路上抽烟的加油站老板、酒店高窗前穿茜色连衣裙的女人,还有城市夏日里深陷悲痛之中的一男一女。从这些人身上,霍珀辨认出某种熟悉的气息——一种贫瘠而荒凉的精神生活本身。
对艺术家而言,创作从来都是一种私密经验,霍珀本人也说:
很难解释它们是如何形成的,但在头脑中孕育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是一种不断上升的情感。
作为艺术家的霍珀身兼数职,既是明里暗里的旁观者、特许时刻的目击者,更是人类情绪、情感的深度体验者。霍珀以绘画反观自身,将自身完全地置于画作之中,正如福楼拜所言,“我就是包法利夫人,包法利夫人就是我”,当他写到包法利夫人服砒霜自尽时,嘴里也感到一股难言的苦味。霍珀也说过:“一个艺术家的才华建立起的作品就是他本人。”
霍珀在创作《两个喜剧演员》一年后辞世。画面中,两个穿白色演出服的喜剧演员站在深蓝的背景前,站在舞台临界处,向着不存在的观众谢幕。这里面的人物就是霍珀和妻子约瑟芬。两个白色的身影宛如精灵,仿佛随时可跳出深暗的空间去往任何应许之地。酷爱戏剧的霍珀将舞台上的人物与自身进行角色融合,表达了生命即将落幕时的感受。
作为一名深度目击者,现实生活场景从爱德华·霍珀眼前潮水般逐一退去。曾经有过的孤独、悲伤、苦闷、疏离等情绪,就此化作谢幕时的身影。画面中,霍珀与妻子兼模特并肩拉手,互致爱意。曾有过的寂寞与深恸亦不过是人生舞台上的剧目,当黑夜降临,人们自可离去,从此获得解脱。
艺术没有通行的规律,一个艺术家只有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才能找到所谓的“规律”。爱德华·霍珀的秘诀或许就在于表达自身情感的能力。关于何为创作中的“情感”,毛姆的看法是:作家不是去同情笔下的人物,更重要的是去体会。他还说,作家没有同情,有的是心理学家所说的称作“移情”的心灵相通。
艺术的世界按照人类的情感通约来运作,人人都可以凭借独属于自身的情感密码进入其中,并畅行无阻。情感之于创作,就如露珠之于青草,漫天星辰之于无尽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