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谢野晶子短歌集《乱发》之梅花意象解读

彭群林

衡阳师范学院

早在日本奈良时代的和歌与汉诗中，梅花意象便已出现。据统计，日本最早的诗歌集《万叶集》歌咏的花卉中，梅花的出现频率排第二，119首，仅次于日本原产植物“荻（胡枝子）”。梅花一直被视为早期遣唐使带回日本的渡来花卉，是唐风文化的象征。因此，赏梅、吟咏梅花展现出有别于大众的风雅文化，深受贵族官宦阶层的喜爱。在万叶时代，“梅”常与“雪”、“莺”、“柳”一起搭配出现，而且受中国文化影响，万叶歌人也十分喜爱落梅，在花落间知物哀，感受生命无常。平安时代之后，咏梅时赏其色，闻其香，梅花诗便常与衣袖联系在一起出现，因为这种梅香通常令人联想起恋人或离别之人衣服上残留的梅花薰香。

这些古典和歌中的咏梅表现也历来被歌人沿用，直到近代的新派和歌革命的掀起。当时与旧派诗人对立，高举革新短歌之旗的与谢野铁干创办《明星》杂志，抨击旧派诗人贫瘠的形式主义，主张“自我之诗”，“挣脱万叶集古今集等的常规创作系统”。因而在和歌意象的选材上，作为《明星》杂志主笔的他更倾向于歌咏“百合、紫罗兰、星星”等没有明显季节感的意象。同时期的《明星》杂志的同人的和歌中很少出现梅花这种旧派诗人常沿用万叶、古今集中的代表性花卉题材。但作为《明星》杂志新星的与谢野晶子在她投稿的和歌中，除了“百合、紫罗兰、星星”等标志性的意象外，古典和歌中经典的“梅花”意象也频繁出现。

据中込纯次统计，晶子和歌中出现的植物多达130多种，“晶子歌咏的植物实在是太多了。按照出现频率的多寡，可以举出梅花、樱花、山茶花、菊花、牡丹、紫藤花、百合、蔷薇、虞美人等数不胜数的花名”。可见，在晶子的和歌创作中，梅花的出现频率最高。那么，晶子和歌中的梅花意象究竟有哪些隐含的深意呢？

与谢野晶子1900年至1901年发表在《明星》杂志上的短歌后来都被她收录在处女短歌集《乱发》中。《乱发》的主基调是以大胆奔放的官能美表现近代恋爱的热情，表现出强烈的女性觉醒意识，开创了浪漫主义与和歌创作的新世界。对于这本短歌集，历来的研究多集中在对题名“乱发”意象、短歌的浪漫主义和女性意识等角度进行探讨，本文尝试从和歌集中频繁出现的“梅花”意象着眼进行细致的考察与分析，追溯这些梅花意象的深层含义，进一步把握晶子和歌的创作手法和内涵。

《乱发》共收录短歌399首，一共分为《胭脂紫》、《莲花船》、《白百合》、《二十岁妻》、《舞姬》和《春思》六章，包含梅花意象的和歌则散布于各个章节，尤以《二十岁妻》中居多。

首先，在第一章《胭脂紫》中，出现“梅花”意象的有：

我不要茶花，不要梅花，不要白色的花。桃花的颜色，不会问我的罪。（5）

“胭脂紫”是紫色和红色混合而成的浓艳色彩，这一章和歌中歌咏的爱恋也如这颜色一般热情奔放。但这首和歌略显含蓄，“梅花”在这里仅作为“桃花”的颜色对比，烘托少女内心敢于追爱的勇敢。一般认为，最初传入日本的都是白梅，万叶时代歌咏的梅花都是与“雪”一起出现。洁白的梅花圣洁清心，所以恋爱少女晶子大胆地说出“不要梅花，不要白色的花”，将当时仍在封建残留思想影响下不敢袒露心声的女性自我意识公然宣之和歌中，是非常革新的一步。

同时收录在这一章的还有另外一首：

只要折一枝，野梅，即已足矣，这一时，一时的别离。（63）

在这首和歌中，“野梅”是唯一出现的意象，并作为临别的赠礼。虽然表面上说着折一枝足矣，却在别离前强调了两次“一时”，像是在宽慰对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内心的不舍之情呼之欲出。“折梅送别”最初出现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南北朝时期，梅花是友谊的象征，陆凯有诗云“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一枝春”指的就是梅花。而梅花和梅文化也随着初期遣唐使传入日本，在日本最古老的诗歌总集《万叶集》中也有这样的和歌——“雪映夜月，梅花正开时；愿有佳人在，折送一枝”。以晶子浓厚的古典文学兴趣和扎实的古典文学功底，想必对这首充分体现了白居易“雪月花时最怀友”的观念和审美的和歌不会陌生。在中国文学和文人认知里，梅花品性高洁，喻己赠人大多慕其风骨；而《万叶集》和歌中则变为良辰美景下馈赠佳人之物。晶子此首和歌中无疑也是折梅赠送倾心之人，这梅花深藏着她的爱恋之情。

同样描绘离别之情的还有收录在《二十岁妻》中的一首：

白梅仍在袖上，水池的香气仍在内衣里，虽然只是暂别，你呀再见再见啊。（248）

这首和歌句末的“再见再见”诉说着内心无限的依恋与不舍，与第63首的折梅赠别的和歌中“一时，一时”一样使用了重复。不过此处首次出现了梅、衣袖和香气的意象组合。那这里的“白梅在袖上”又是表达了什么呢？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梅也历来受到文人墨客的青睐，但不管是从梅色还是梅香及梅韵着笔，都更倾向于着力表现梅之清逸、高洁，而且形象绮丽多姿，诗境千变万化。对比日本古典文学，《万叶集》歌人咏梅多以雪喻梅，《古今集》歌人则常用莺啼梅枝来隐喻男女的恋情。而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在平安朝的贵族们之间也盛行“薰香”，“梅花”就是当时具有代表的六种薰香之一。而赏梅也是当时贵族之间流行的活动，由于赏梅时衣服上沾染的香气唤起歌人对恋人衣服薰香的记忆，“袖间梅香”便成为恋歌的流行范式。因此，“白梅仍在袖上”是晶子少有的对古典和歌表现手法的沿用，既是二人赏梅留下的梅香记忆，也是对恋人的依恋之情。梅香仍在，更加衬托出缱绻的离愁别绪。

“白百合”既是明星派诗人爱用的意象，也是明星同人对山川登美子的爱称。在《白百合》一章中主要收录的是晶子与登美子、铁干三人间的友情、恋情之歌。通过分析发现，不少包含梅花意象的和歌都与三人的恋情有关。比如这一首：

从隔壁房间不时流泄出你的气息；那晚我梦见我抱着白梅。（185）

这首和歌的创作背景是1900年11月，与谢野晶子与山川登美子去拜访与谢野铁干，随后三人一起到京都赏枫。晶子和登美子同时爱上了铁干，但是登美子的父亲决定了她的婚事。她将此事告知了晶子和铁干，并写了和歌祝福二人。晶子的这首和歌应是对那次旅行的回忆，而“白梅”则意指“铁干”。铁干本名与谢野宽，在《与谢野宽短歌全集》末尾年谱1885年一栏里写道“我爱梅花，因此以铁干为雅号”，日语里“铁干”为“梅树之干”。“白百合”既是《明星》杂志同人们和歌中常取材的意象，也是山川登美子的雅号。因此这首“白梅”暗喻铁干的和歌被编入了《白百合》这一章中。因为登美子的婚事，她暂时退出了三人的恋情中，晶子心里应是暂时松了一口气，于是有了得偿所愿的梦境。

1901年1月底，晶子与铁干二人再度去了京都，此次的“粟田山再会”后，晶子创作了大量与此次约会相关的和歌，其中也频繁出现了“梅花”的意象。这些和歌主要编入了《二十岁妻》和《春思》两章中。

你的心不在一夜共寝后我们晨别时你诗中写的那些梅花：去年秋天，是她——倚着这柱子。（241）

第241首中的“去年秋天”、“她”，指的是与登美子三人在京都赏枫之事。故地重游，虽然是她期盼的二人之行，但铁干却仍不能对登美子忘怀，这怎能不叫晶子嫉妒呢。但同时，相较于晶子如今如愿与铁干相恋相守，登美子只能接受父亲为她安排的婚事。想到这些，晶子也不免也对这亦敌亦友的登美子产生同情和惋惜之情。晶子与登美子因共同志趣而相识成为朋友，也因此喜欢上同一个人，虽然会有嫉妒和竞争，但也是会产生惺惺相惜之情吧。

你把往事带进梦里，我以衣覆头，瞥见壁龛上的梅花——我恨那梅花！（251）

第251首，同样是“梦”，铁干的梦里却还有着“往事”。这彻底点燃了晶子的愤恨。相对于一心恋着铁干的晶子而言，铁干不仅与前妻滝野暧昧不清，还无法对登美子忘怀，这对晶子来说无疑是苦恼不堪的。于是非常直白地表达“我恨那梅花”，“梅花”即曾经饱含了她的爱恋、相思之情的铁干。

与这五味陈杂的三角恋情相比，晶子用梅花意象着墨最多的还要数她二人的“京都粟田山再会”相关的和歌。

我们两人是京都山里的红梅白梅——知道吗，在春天梦着相同的梦。（242）

粉红的晨雾弥漫梅花灿开的溪谷：啊，多美的山丘，多美的我。（336）

在京都的山里度过春寒的两日：和梅花不相衬的我的乱发。（341）

这三首都是关于晶子和铁干的“京都栗田山再会”的和歌。鹤丸典子曾指出，梅花既是二人重游京都时的开放之花，也是二人恋爱的见证和化。

第242首中的“红梅白梅”便是以铁干和晶子自己作比，在京都山里枝丫交错，梦里梦外相互依偎。这一刻，远离了尘世，在桃花源般的京都山里只有彼此。晶子告白般的呓语，同样也是她内心的希冀，希望她和铁干就像京都山里的梅花一样，在春天里做着相同的梦，彼此心意相通。仿佛是在告白，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对方亦是同自己一样的心意。

第336首，“梅花”在粉红色的晨雾中影影绰绰，风姿绰约，由这美景联系到自己，沉浸在恋爱中的人，心情自然是无比美好的。就像恋爱人眼中的美丽风景，恋爱人眼中的恋人也自然是美丽的。

第341首中出现“梅花”与“乱发”的意象对比。日本古代宫廷短歌中常用头发来暗喻女性爱恋时内心的纠结。然而在象征二人定情的京都栗田山的约会恋歌里也出现了“乱发”这一歌语。在这里似乎在恋爱的甜蜜之余，两人都回忆起曾经与登美子三人的京都游。“梅花”弥漫着粉红甜美的恋爱氛围，而“乱发”又散发出恋爱中晶子剪不断理还乱的内心隐忧。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发现，与谢野晶子《乱发》短歌集中虽然使用了大量的“梅花”这个传统和歌中的吟咏意象，但是又与传统表现有着很大不同。

在《万叶集》中《梅花歌并序》中有诗句：“于时，初春令月，气淑风和；梅披镜前之粉，兰薰佩后之香……诗成落梅之篇，古今夫何异矣！宜赋园梅，聊成短咏。”此时，“梅花”，是宣告春天来临之花，给人带来美好的希望。《古今和歌集》中，歌人多以“雪”与“花”（特指梅花）互喻、梅莺组合来歌咏梅花。”梅莺组合“主要表现为三种形式：其一表现为视觉上“莺梅组合”的绘画美感；其二表现为听觉上的“莺啼梅枝”的音乐美感；其三则表现为把人的惜花之情寄托在莺之上。最后，传统短歌中还有“梅香盈袖”的表达方式，表现为“梅与袖”的组合。从晶子的短歌分析可以看出，她的梅花短歌表现在传统表现上有所革新，充分表达了对女性自我价值的认可，具有鲜明的个人特色。

晶子在她的歌论《和歌创作技法》中曾表明，她的和歌皆是出自实感，这些实感包括感觉、心情、情绪、想象、思想等所有构成生活的内容，也包括世间所谓的“空想”或者说是“妄想”。短歌集《乱发》中的植物意象，梅花出现频率最高，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首先，铁干这一名字在日语中就是“梅树之干”，而且铁干也表示他自己喜爱梅花。所以晶子每每念及铁干，脑海中或会不由自主联想到梅花吧。其次，晶子和铁干恋情的确定正是他二人的“京都粟田山再会”，而此时的京都山里正漫山遍野开满了梅花，眼前之景与心中之情交融，映衬出晶子内心的喜悦，同时因为登美子又伴随着一丝纠结，令她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与谢野晶子通过“梅花”的意象艺术性地解放了被时代和现实压抑的自我，自由而真实地展现出恋爱相处中的甜蜜、嫉妒，甚至愤恨等纠结的情思。与旧派诗人相较，她的和歌风格和思想都十分大胆前卫，又真实可爱，饱含着热情和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