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做人家”的上海人
2022-10-21庄大伟
■ 庄大伟
都说上海人“做人家”。上海话里的“做人家”就是指节约,而且带有“过分”的意思,或者说会打小算盘。其实这样的解读不准确,“做人家”就是会精打细算,懂勤俭节约,有啥勿好呢?
当家实在勿容易
阿拉家里最早是爹爹当家的。据姆妈讲,“倷爷(你爹)当勿来家个,过日脚勿会计划,常常是前吃后空。”前吃后空?那不就是现在的“月光族”吗?
不过据我观察,爹爹其实还是蛮节约的。他勿抽香烟,平时难板(很少)喝点小老酒,说是“活活血”,这也是姆妈同意的。要晓得在老底子,一个男人只要抽烟喝酒,那开销就大了。爹爹外面朋友蛮多,经常会有些应酬,吃吃老酒,吹吹牛皮。他为人又大方,朋友之间请来请去,钞票自然用脱勿少。姆妈看在眼里,心里蛮气的。有一趟爹爹在外面喝酒喝得多了,回到家吐得一塌糊涂,被姆妈狠狠骂了一顿,“侬每趟都喝得酒肆糊涂,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被隔壁邻舍看到,像啥个腔调(此处的‘腔调’含有贬义)?!”爹爹还是“怕老婆”的,他看到这趟姆妈真的动气了,就开始“刹车”,干脆勿出去“应酬”了,在家也不再“喝小老酒”。后来姆妈偷偷告诉我,“倷爷(你爹)到阿奶(奶奶)家去吃饭,只要他一喝老酒,就会把袋袋里的钞票统统畀倷阿奶。倷爷钞票赚得又勿多,我在旁边又勿好讲,只好闷在肚皮里面。气人伐!”这也许正是姆妈不让爹爹喝老酒的主要原因。虽然爹爹勿喝老酒勿吃香烟,可平时用起钞票还是“哗啦啦”的,没有计划性,到了月底家里的开销常常会“拉警报”。勿晓得从啥辰光开始,姆妈就收掉了爹爹的“财权”,由她来当家。
姆妈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出生在青浦朱家角镇。不过我小辰光(1950年代),青浦是属于江苏省的,我给外婆写信,信封上写的是“江苏省青浦朱家角西湖巷×号”(资料显示:1958年,国务院批准将历史上与上海关系密切的江苏省的青浦、嘉定、宝山、上海、川沙、南汇、松江、奉贤、金山、崇明等十县相继划入上海)。姆妈小辰光家里曾经拥有七间房子,也算是镇里的大家闺秀,后来家境衰败。姆妈嫁到上海后,开始一门心思做家庭妇女(1958年才上班)。家里四口人虽然属于“小户”(五人以上才算“大户”,可获更多“配给”),但一家人的开销全靠爹爹一个人的工资,再加上每个月还要贴乡下外婆的生活费、阿姨上师范念书的学费等,仔细算算,开销也是蛮大的。一段日脚下来,大小姐出身的姆妈也搪勿牢了,开始感叹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不过姆妈是个要强的人。记得当年姆妈有一本记账的硬面抄,她用直尺把本子上划成一格一格,记上每个月的收入、支出、结余,如果出现欠债,那个月的数字就是红色(赤字)的,一笔一笔记得清清爽爽。后来我翻看这一本本硬面抄,觉得姆妈当初没去做财务,真是可惜了。经过几次搬家,如今这些硬面抄早已当作垃圾处理掉了,也真是可惜了。新闻上说,有人把自己家里几十年积累下来的记帐本赠送给博物馆收藏的。
上海人很要“面子”,姆妈就是这样。记忆中那个辰光家里来来往往的亲眷朋友勿少,客人一来,姆妈就要泡茶。阿拉家里有两只茶叶罐头,一只里面放着好茶叶,一只里面放的是爹爹姆妈自家吃的茶叶,价钿比较便宜。有辰光姆妈还会买些更加便宜的茶叶末子。小囡勿吃茶叶茶,茶叶便宜勿便宜,跟阿拉无关。不过姆妈用来招待客人的饼干听里的糖果、糕饼,客人走了,阿拉小囡是勿能吃的(当然爹爹姆妈也勿吃)。一直要等到糖果烊脱,糕饼发硬,拿勿出去招待客人,阿拉小囡才有资格享用。姆妈讲:“呒没办法,钞票总要省点用。”
爹爹勿会买东西,买回来的东西,姆妈常常责怪买贵了,“勿合算”,弄得爹爹不敢乱买东西。而买一些价钿稍微贵的东西,“回去问问家主婆(上海人对老婆的称呼)”成了他的口头禅。姆妈讲,买东西勿会讨价还价是一大缺点,一般上海男人都勿会讨价还价。所以碰到爹爹姆妈一起去买东西,都是姆妈问价钿,然后讨价还价(当然国营商店里是勿能讨价还价的)。爹爹只负责拎东西,常常出去一趟,都是爹爹手里大包小包的。他讲“倷娘(你妈)买东西,我问也勿问,她买东西勿会吃亏个”。姆妈买东西当然有诀窍的,比如还好价钿后,对方勿肯,就要佯装勿买,放下东西就走,常常没走几步,卖主就会喊住她。“这就叫智斗。”她说。我问:“要是人家勿喊牢侬呢?”姆妈笑笑:“实在想买,再兜回去买,这有啥关系呢?”想想这倒也是。姆妈经常会在小菜场收摊辰光去买小菜,买“落脚货”价钿便宜。有辰光买东西“一道去(全部拿走)”,价钿也便宜。买碎壳鸡蛋不但覅蛋票,价钿也会便宜……
姆妈负责开火仓,果然把家里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勿会出现“前吃后空”的状况,爹爹也就买账了。
从小懂得“做人家”
在姆妈的言传身教下,我从小就懂得要“做人家”的道理。比如吃饭,姆妈经常讲,“吃饭,碗里厢个饭米糁(饭粒)要吃吃干净。要晓得粮食是农民伯伯辛辛苦苦一粒一粒从田里种出来个。浪费粮食,罪过罪过,是要遭天雷打个!”姆妈在淘米时,会把冲在水斗里的米粒,一粒粒捡起来。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粮食是世界上最最宝贵的东西。我吃饭总是把饭米糁吃得一粒不剩。“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是我最早就会背诵的唐诗。
进了学校,老师经常给阿拉讲“厉行节约,勤俭建国”的大道理。那些年各行各业都在搞增产节约运动,提倡“多快好省”的理念。在公共场所,经常能看到“节约光荣,浪费可耻”的标语和宣传画。水龙头旁边贴着“节约用水”的标语,电灯开关旁边贴着“随手关灯”的纸条。对于传说中的外国人出门不关灯,说是开着“长明灯”,可以让小偷以为家里有人。可是我勿理解,白天黑夜开着灯,这多少浪费多少电啊。印象里,那辰光小马路里的路灯是昏黄的,弄堂里的灯更是暗簇簇的。所以每逢节日去外滩、城隍庙看灯,是当年上海人一种奢侈的享受。
记得我念小学一年级时,我的第一个书包是姆妈用过的一只木头拎襻的布袋,还是花色的。我高高兴兴地去上学,却被同学围着指指点点:“侬背的是啥个书包呀?”“上面有花的,是小姑娘用的。”大家七嘴八舌,弄得我好尴尬。放学回家以后,我跟姆妈哭诉,要求姆妈给我买一只像像样样的书包。姆妈却讲:“我看这只书包蛮好嘛。学生仔读书,比的是看啥人的成绩好,勿是去比啥人的书包漂亮。”于是第二天我把姆妈讲的话照本宣科,老师听到了,专门在上课的辰光表扬了我。
其实那辰光同学们也都是很节约的。比如写字用的纸,反面可以用来打草稿。铅笔写过的纸,可以写钢笔字、毛笔字。记得阿拉小辰光练毛笔字,大多数辰光是在旧报纸上面练的。用铅笔用到剩下铅笔头,手指捏不住了,套个铅笔套可以继续使用。我的一只铅笔盒子,用了四年,一直用到铁皮上的图案都磨光了,盖头都盖勿拢了,才换新的。
新年里大人小囡都换上新衣裳,不过我觉得穿新衣裳,邪气(非常)勿自由。出门去白相,勿敢乱坐勿敢乱奔,就怕勿当心把新衣裳弄脏、弄破了,被爹爹、姆妈吃牌头(挨骂),自己心里也勿适宜(舒服)。节日里亲眷朋友出门做人客(作客),姆妈讲:“大家都穿得要山清水绿,侬一家头穿得邋里邋遢,像啥个样子?”过完年初三,新衣裳脱下来,换上旧衣裳,我全身上下才一轻松。
男小囝活动量大,那辰光作业又勿多,有大量的课余时间供阿拉挥霍,踢足球、逃降赛(捉迷藏)……放学回家,常常是弄得一身汗一身泥。姆妈看到了,就叫我脱下来,给我汏衣裳,补衣裳。第二天我又是穿得干干净净去上学。我的蓝卡其外套都洗得发白了,还打上了补丁。姆妈经常讲:“一个人衣裳穿得旧一点勿坍台,穿得龌里龌龊才坍台。”这句话,至今印象深刻。
记得念小学时,只要碰到落大雨,我前往小学的一段路必定会积水,脚上穿的元宝套鞋经常会进水。姆妈晓得了,给我买了一双半高筒套鞋。可是我舍勿得穿新套鞋去趟浑水,碰到落大雨天,我就早早地出门,绕一个大圈子,要多走十多分钟路,避开那段积水。所以我的那双半高筒套鞋,一直穿到穿勿落,还是蛮新的。姆妈当是套鞋的质量好,她哪里晓得是儿子会“做人家”。
我欢喜踢球,是球队里出名的“硬脚头”,后来被选拔进入了校队(当年广灵路小学足球队在市里也算是有点名气的)。爹爹为了奖励我,给我买了一双“回力牌”球鞋。可是我舍勿得穿,平时踢球总是穿旧跑鞋,有辰光还干脆赤脚踢球。只有到了正式比赛,我才穿那双“回力牌”。侬讲我“做人家”伐?
1968年11月我被分配进厂当学徒,自家赚钞票了。我就学着姆妈的样,备有一本收支本,一个月的收入、支出,笔笔记账。那辰光存钞票,蛮有盼头。先是买脚踏车(自行车),再是买手表……
对花钞票用心,就是对生活负责。
精打细算勿坍台
老古话讲“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勤俭节约历来是中国人的优良传统。上海人的“做人家”,真切地传递出那些年上海人勤俭持家的秉性,大家对生活质量精心策划的追求。现在回想起来有勿少有趣的细节。
近年来被“挖掘”出来的当年上海人使用的“假领头”,已被阿拉的后辈传为笑谈。那些年,勿少上海人都经历过碰到天一下子热起来而勿敢脱外套的尴尬。其实大家也心知肚明,外套里露出来的笔挺领头是假的(做得考究一点的假领头,里面还会缝上塑料片,领头看上去越加挺括)。不过到后来大家也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那些年,上海的布店经常会卖一些零头布,甚至有称分量卖的,价钿邪气便宜。做人家的上海主妇,喜欢买这种零头布。她们能七拼八凑做出短衫、马甲、短裤,甚至还能用零头布拼出窗帘、被套、沙发套呢。上海主妇都希望家里有一台缝纫机,勿少家庭添置家庭大件,总是把缝纫机排在收音机、电风扇、写字台的前面。我姆妈缝纫机踏得邪气老鬼(熟练),她是专门出了钞票到外面学过的。她会裁剪、缝纫衣裳,虽然式样就这么几种。阿拉小辰光的衣裳都是她做的。她缝补衣裳破的地方,常常会在那里绣只小动物或是绣朵花之类的,给人一种锦上添花的感觉。不过真正像我姆妈那样会裁剪,会像模像样在缝纫机上做出各式衣裳来的女子并不多,她们大多数踏缝纫机只是用来缝补衣裳的。是啊,缝纫机踏出来的针脚勿但牢,而且还漂亮,以致那些年结婚,缝纫机一定会列入几大件之中,但其实大多数新娘子还是勿会踏缝纫机的。
那些年,能干的上海女人真勿少,比如结绒线,那辰光碰到单位里开会,或者排队买东西,节日里亲眷朋友碰头嘎讪胡,男人们是吃香烟,而女人们只要双手空下来,是勿会忘记结绒线的。在她们看来,要是让一双手闲下来,那就是一种浪费。那些年,工厂里发劳防用品似乎成为一种福利。能干的上海女人,会把老公、子女省下来的纱手套,拆开来染成红的绿的,结成一件件纱衫,一条条纱裤。至于家里的旧衣裳,是舍不得随便扔掉的。阿大穿不下了给阿二,阿二穿不下了给阿三……实在不能再穿了,还可以拆开来,刷上浆糊做鞋面布,或者用来扎拖畚之类的。
要晓得上海人的“ 做人家”,是精打细算,勿是小气、抠门,占别人便宜。用过的旧信封,可以反过来糊一糊,继续使用。用剩下来的肥皂头,捏在一起还可以用。记得姆妈喜欢把用剩下来的肥皂头收集起来,装在不能穿的丝袜中,用起来也邪气方便。在那个烧煤球炉的年代,煤球烧完后,上海人会把包裹在外面的煤灰敲掉,把没有烧透的煤球芯集中起来,然后敲碎,和上水,再做成一只只煤球,继续使用。而敲下来的不能烧的煤灰也有用处,可以擦钢盅锅子(铝锅)。牙膏用到挤勿出来了,人们会用钢皮尺在牙膏皮上使劲地刮,把管内的牙膏尽量刮出来用。实在刮勿出了,牙膏壳子也勿会扔掉,可以卖给废品回收站(可卖3分钱)。牛奶喝完,牛奶瓶总是要用温开水洗一下喝喝干净,如今勿少老人还保留着这种习惯。
上海的家庭主妇精于算计。淘米水可以用来洗菜,洗过衣裳的水可以用来拖地板,最后一桶脏水还可以用来冲水泥地,冲抽水马桶。电,也都是省着用。屋里厢用的都是15支光的电灯泡,后来商店里开始卖8支光的小日光灯,还有3支光的节能灯,都大受欢迎。到了热天,天暗下来辰光,大人小囡都到弄堂里,围聚在路灯下乘风凉,吹牛皮,打“大怪路子”,屋里厢的电灯一盏也勿开。
勿少人家碰到蔬菜价钿便宜的季节,会一下子买好多,比如青菜、萝卜。青菜可以腌咸菜,萝卜可以晒萝卜干。那辰光经常能看到邻居们在晒台上、空地里,晒青菜、萝卜。姆妈也喜欢买便宜货,番茄便宜的辰光,一买就是一篮头。记得我小辰光,姆妈看到菜场上有卖七分钱一斤的大肠,她一下子买了好多。开头吃吃味道还勿错,天天吃就腻了,后来阿拉一家门吃得都怕了。等到好不容易吃完这批大肠,一家门才算如释重负,从此以后家里再也勿不敢买大肠了。直至今日看到菜单上的“草头圈子”,我心里都有阴影。
其实那些年垃圾已经“分类”了。饭店里、食堂里的厨余垃圾,都倒在泔脚钵斗里,每天都会有人来拉走的。老百姓的垃圾主要是烂菜皮、黄叶子之类的,其他要扔掉的垃圾并不多。当年有个热门词组叫“修旧利废”,凡是能修理的、缝补的,有一丁点利用价值的东西,老百姓都勿会随便掼(扔)掉。旧报纸、废纸、碎玻璃之类的,甚至剪下来的头发,啃剩下来的肉骨头,都可以卖给废品回收站。
那辰光弄堂里经常有收破烂的,嘴里吆喝着“闲货啊,收烂东西——啊有啥坏个东西卖伐——”,如同唱山歌一般。再早些辰光(20世纪五六十年代),马路上还能看到拾垃圾的小孩,阿拉叫他们“垃圾瘪三”。他们背着一只竹筐,手捏一副铁钳,眼乌珠东扫西瞄,寻找马路上可以卖钱的垃圾。而拾马路上人们扔掉的香烟屁股,则是一些老头,他们拿着一只铁罐头,一根一头装着针的竹竿,这样他们不用弯腰去捡香烟屁股了。那辰光一条弄堂一只垃圾箱,几十户人家扔出来的垃圾,垃圾车只需一个礼拜来车一趟就可以了。哪像现在人们每天扔出来的垃圾,堆积如山,要是一天勿收试试看?
当然过分“做人家”就勿好了。
比如过去上海人喜欢囤货。由于当年物资供应紧张,也使勿少上海人养成了囤货的习惯。碰到便宜的东西,处理商品、出口转内销商品,只要打折、便宜,勿管需要勿需要,先买下来再讲。结果有些人家房间里的东西越堆越多,又勿舍得丢。最搞笑的是,阿拉隔壁爷叔有一辆坏脱的自行车,舍勿得扔,挂在房门口墙壁上,说是“借天勿借地”。走廊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喜欢把勿要的东西堆在那里,情愿不方便走道也舍勿得掼脱。现在小青年提倡的“断舍离”,不需要的东西坚决处理掉,留下自己舒适的空间。这种理念好,真值得为他们点赞。
那些年,春节里的“蛋糕接力赛”至今记忆犹新。春节里亲眷朋友之间做人客,包装好的蛋糕舍勿得吃,一只蛋糕拎来拎去,像在接力赛,一直拎到过了春节,当最后一家人家“接棒”打开蛋糕盒时,里面的蛋糕已经发霉了。当年食品没有“保质期”一说,食品的质量如何,全凭顾客的嗅觉、味觉与眼力了。
话说回来,上海人的“做人家”,虽然有不愿意多用钞票的意思,不过那勿是吝啬,勿是刮皮(占人家便宜),是一种不卑不亢的“聪明消费”。花小钞票享受精致生活,一直是老派上海人引以为傲的生活技巧。节约是中国人的美德,在打造节约型社会的今天,当年阿拉上海人的生活智慧,还是值得提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