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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州森林

2022-10-21温州大学屠佳璇

青春 2022年9期
关键词:五马榕树温州

温州大学 屠佳璇

许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一切事物都有保质期,连保鲜纸都不例外。我从记忆的房子里望出去,看到了淡蓝色的干净窗户和洁白的墙壁。一个个面容模糊的嫌疑人在空旷的回忆里来回走动,墙上的节拍器“咔咔”地摆动着,好像是在为一件重大的事情倒数。于是我猛地从梦里醒过来,只依稀记得自己的心脏曾在这片土地最深处跳动过。我曾一度以为自己会永远消失在温州的一个极其偏远的小村落里一棵越来越高的树上。

我试图将自己延展成一条盲道,以最低的姿态抚摸温州泥泞的黄土地。有天我被一棵树茂密的根系挡住了探寻下去的道路,摔了个狗啃泥。嘴唇上残留的泥巴带着咸咸涩涩的味道。我头一次从地上爬起来,认真地端详眼前的树。这是温州丘陵地带里最常见的榕树。这种树很奇怪,它们总是长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路中央。我记得曾经搭乘公交车时,我坐在长长的车厢的尾巴上。车开得很快,窗外的热风呼呼地封住了我的嘴巴和耳朵,我只能从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一棵越来越大的榕树。然后司机突然一个急转弯,我好像被甩得飞了出去。我从小小的脏脏的车窗里飘了出来,朝云朵的方向升了上去。我飘过了司机师傅的头顶,飘过了公交车高高的车顶,飘过了榕树丑陋的枝干。在路过一片榕树叶子的时候我闻到了那种淡淡的、略带苦涩的清香,有点像上火时妈妈泡的凉茶。我晃过神来,攀着这股味道爬回了车里。一切如初,但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就像一片树叶落到了地上。

我继续探寻。我把黄土地上粗大的土块揉搓成细细的尘,将它们带向了平坦的大马路——和更多、更多崎岖狭窄的山路。好像在不知不觉中也发现了一些榕树的生长规律。它们不喜欢生长在花园里,也不在宽阔的美食街边扎根。它们偏爱出风头,喜欢住在最显眼、最惹人注目的地方——比如村口。每个村庄的大门口总会有那么一株榕树,粗糙得像是一张从肮脏的绣花钱袋里掉出来的人民币。它们的树冠满腹经纶,但树干却是佶屈聱牙的,像极了一尊人面兽身的镇墓兽,为贫瘠而古老的土地增添了一分沉着。榕树就是站在那里,像一条鲸鱼走出了村庄。

长大后,我拥有了一项很骄傲的能力。每当我经过一株榕树时,我就可以在脑海中还原出这片土地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先推倒房顶的茅草和砖块,再填平所有的田垄。不会这么热闹——不会有家畜,不会有人。这里应该还要放上一条小溪,慢慢地、慢慢地流向村头的方向。含着尘土的风沙带来了一小株软软的蒲公英,从干燥的中原大地飞来,遇上了江南的梅雨,最后被迫降落在了湿热的温州黄土地上。于是那天我好像发现了这片土地几千年前的原住民。

我也认识了这里各式各样的树木,比如我后来认识的瓯柑树。但相比于树,更吸引我的是这个叫瓯柑的果子。第一次,我是在种植园里碰到它的。当时,瓯柑还挂在树的枝条上。那是一株很瘦小的瓯柑树,像一个在生活上很不得志的人。它佝偻着背,好像想将自己毕生的苦水向采摘者倾倒出来。我很荣幸成为它的倾听者之一,便好像明白了它的一生。风在一眼望到头的丘陵上翻腾,穿过树叶的时候,发出机枪的声音。瓯柑树站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之上,让我想到自力更生、流浪和不幸。它的特点是永恒的,像是一尊古老的坟墓,上面刻着许多人的名字。

所以瓯柑便成了我印象中最苦的水果。我记得瓯柑从不缺席地参与了温州每一场清明节的家族祭祀。温州的坟墓叫“椅子坟”。椅子坟依山而建,坟头一边高一边低,不立碑,墓主信息刻于正中石板上。温州的农村还是保留了老一套,老人会在石板正中央的凹槽里放上一尊佛像,再插上几根香火,希望菩萨能听到人间的心愿。老人相信,这不仅能护佑生人,也能继续保佑已故的先人。我时常不知道祭拜的究竟是哪一位前辈,只是跟着烧纸钱。从一个小火花的噼里啪啦到遮天蔽日的黑,竟然只需要一瞬间。黑烟里好像有万千张熟悉的慈祥笑脸,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到了我。

大人的仪式通常是看不懂的,我只顾着到处搜寻零食。一次,我剥开了一个瓯柑。掰开的一瞬间就划过一道透明的橙色瀑布。水汽融进了浓烟里,就像苦涩的汁水渗进了我的身体里。我把自己一丝一缕地放进了一个水分子里,从我曾经无数次、无数次探寻过的黄泥地里逆着地心引力的宇宙规律,来到瓯柑叶的叶脉旁边,对着小小的、不断蠕动的暗绿细胞轻轻一点,随即绽放出了一整片苦涩的烟花。这种苦让我急切地想要逃避。我喝了一口水来清理这种味道,但它还是在——但又好似有一股清甜回味了上来。

后来我才发现,以前有很多我无法理解的事情,在未来的某一天都会得到解答。我会变得越来越聪明,越来越通情达理。我也即将发现这片人类的小土坡是欢迎我的。

历史的灰烬在笔尖散发余温,渐渐地迸出了些许火星。那天课上老师对着一张区域地图告诉我们,温州绝非什么宜居之地,相反,这里只是一个四面环山的避难所。很久很久以前,一群穷困潦倒的外来避战者走进了这片黄泥地,开始想方设法地在这里扎根。因为困苦,所以他们相互扶持;因为大难不死,所以他们立宗设祠,自建门户。走出课堂,我最后一次在这片土地上探寻。校门口是一棵榕抱樟。粗壮的树干以一棵笔直的樟树为中心。榕树的盘根错节像牵牛花一样一圈又一圈地攀上来,两棵树相互依存,死生同命。根茎交错的地方俨然已成为鸟类最适宜的停机坪。黑黄色的,喧闹的瘦小生命已经挣扎着以最卑微却又最自信的姿态从囚笼中脱身,即将开启一段属于天空的旅行。

旅行里总伴随着改变与适应。有许多东西都会丢在记忆里。那些有花香味的咖啡,泛黄的书的腰封,站在自行车上的乌鸦——我不会忘记,反而会试着接受它们。所以,当我有天走上五马街头,发现它早已改头换面的时候,我接受了它。

现在的五马街绝对是温州最吵闹的一片街区。它曾是一条简陋的传统小吃街,敲麦芽糖的声音从街头传到街尾。但现在的五马街深刻贯彻了中西融合的建筑风格,也借此招揽了一大批游客。对此我感到很欣慰。我以为,好的事物若能被人发现,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那天我在五马街口买了一碗炸苹果。我坐在五马铜像前的椅子上吃着。坐在我旁边皮肤黝黑的老爷爷端着一碗白粥慢慢地喝着。没了牙就只能喝粥,时间也许才会变得黏稠。我咬开炸苹果金黄色的酥脆面衣,里面是吱啦作响的苹果的伤口。淡黄的汁水落在透明的勺子上,像极了五马铜像上流下来的淡淡的锈水。我把手心贴在五马铜像的马蹄上。它也许踏过了千年,保持着和当年一样的温度。那一小段最沉默、最瘦削、最悲哀的无声的历史。但现在,层层叠叠的油漆已经完全封住了五马的毛发、筋骨和步伐。

这座城市却从未停下来,我也一直在确保自己的肉体与快节奏同频。有研究说温州人的步频比北京人快了整整一拍,所以我常常认为生活在温州这样的地方,身体只是大脑的寄生物,但我还是尽量安顿好这个反客为主的外来者。我会心血来潮去市中心旁边的菜场买菜,有一次我竟在菜场里面迷失了方向。以往我跟着涌动的人潮总是能顺利地从入口进入,再从出口处流出。但这次我因为一家闻起来有山茶花气味的猪肉铺而脱离了人流。但越靠近店面,越发觉素净的花香和荤腥的肉臭竟浑然一体,沆瀣一气。这不过只是一家普通的肉铺。我失望地转头,却只见路上星星点点的几个买菜者。他们好像都已经选定了心仪的菜品,决定满载而归了。

我站在菜场一棵榕树边,好像突然魂穿至数百年以前。那迷茫的、错乱的温州荒原开拓者,他们不知道这里已经是这片欧亚大陆的尽头了,他们不知道这是一个被神遗弃的角落,他们更不会知道这里实际上七山二水一分田,不适宜他们定居。他们只是恨不得把地球的经纬线挑出来摊平了来寻找一个家,然后代代相传。回过神来,肉铺的小商贩还在奋力地叫卖着,陌生的行人们还是在亲切地谈菜价、唠家常。我明白一切文明向前发展是时代之驱,就像人们永远抵挡不住“向青草更青处漫溯”的诱惑。

几里之外市中心的摩天大楼反射着耀眼的日光,街边的房地产广告牌大肆宣扬着“热点地带的冷静选择”,向世界宣示着一座城市仅存的生机。那些曾经路过我的深沉气息、淡淡的苦涩、复杂的气味和热浪,像是流动的色彩和影像。这里就是一座巨大的森林,温度从最深的土壤里破壳而出,竟成了永恒的城。温州森林从此开始了新一轮的新陈代谢,那些被丢弃的、被解构的事物开始重建,开始焕发生机。这仿佛是一个被时间折叠起来的城市。

记忆开始清晰起来。红色、绿色、红色、绿色……杂乱的气味总是穿过榕树叶片后落在水泥地上。我有幸能到这个三维城市的顶点处看看。这次,我站在画着H 大字的真正的停机坪上俯视着他们,那些曾与我擦肩而过的,面容模糊的赶路人。忙碌,突兀,加速,飞奔。他们是正六边形小世界里的采蜜者,是高低交错的森林里的工蚁。香烟、公文包、扁担,甚至扁担里的瓯柑,我都由衷地欢喜。它们是这个城市满目疮痍后的新鲜血肉,也是这片森林里最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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