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花
2022-10-21伶仃
伶仃
我的头发一夜之间不见了。
原以为昨晚斗争胜利,所以才难得地睡了个好觉。醒来时头顶凉飕飕的,很轻很轻,像还在梦里。
我没有哭出来,只是瞪着守在病床边的奶奶,除了她还能有谁呢,只有她没见过我发疯的样子。我的母亲早已向我投降了,只有她还对我渺茫的生存希望纠缠不休。
“苗苗,身体感觉怎么样?”她若无其事地把豆奶和剥好的鸡蛋递过来。
“你为什么非要剪我头发呢?”
“不化疗不行啊……”她乞求似的,透过窗户进来的银白色阳光镀了她满身,仿佛她说出任何一句话都是神圣的,而我恶劣的态度昭示了我的邪恶和污浊。我离死很近,比半截身子已入土的奶奶近得多,我想先她而去,可她不愿意。我们已经争执了四天,“争执”一词用得不准确,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发脾气,我常常无法控制自己。
明明说好待几天就回家,不用化疗不怕掉头发顺其自然,说好尊重我的选择。可当她半夜剪下我头发的时候,一切都被打破了。
我讨厌医院的药味和消毒水味,讨厌一望无际的白。
“我不饿,不想吃。”我连早餐都没接过。
“吃一点吧……”
“你想吃自己吃啊!我不想吃,头发没了吃不下!”
奶奶愣了下,随即露出惶恐心疼的表情。她向来不舍得对我发脾气,反而强化了我的变本加厉。
我别过脸去,以此惩罚她。
眼前依然是让我讨厌的白,这种圣洁的白早已染上了死亡的色彩,决绝又冷漠。窗外的绿叶恹恹的,垂在光下等着被晒干绿色的血液,其中的悲苦越来越慢地流动着,似是给我一人看的。
这一年,我才十七岁。
奶奶之后说了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我像个古代的苦吟诗人望着绿叶出神,细细推敲它与我生死的微妙关联时,她正在门外低声哭泣。妈妈进门告诉我的时候还说奶奶回家去了,我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然后用被子蒙住头,轻轻地呼吸,躲避黑暗的侵袭。
吵完架妈妈会回来,那么吵完架奶奶也会回来的吧?之前她从没有不对我说一声就回家。
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黏在奶奶身边。她心灵手巧,会剪窗花,会画画,还会缝制衣服,几乎什么都会。而我的父亲呢,除了农忙就不在家,母亲也是,好像麦子玉米才是他们的孩子。一想到我叫“苗苗”,就更确定了这个想法。
老家土房子的堂屋很大,放得下两个吃饭的桌子,不过这桌子当然不是只用来吃饭的。村庄上还能走动的老头老太经常在这里聚集,腿脚不利索的还能有牌友搀扶,情真意切,天地可证。他们七七八八围着桌子,有的真上场,有的只是喜滋滋地观赏,一坐便是一上午、一下午。童年的时间一直是缓慢而悠长的,浸在门前还有小鱼小虾的小溪里哗啦啦地向前流淌着,而在童年里的我们,却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尽管那么迫切地想长大,想赚好多钱给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花,想做百万富翁想买大别墅想上天做太空人。
我六岁前还愿意和老人一起围在桌前,在欢快的嘈杂声和烟雾缭绕中看他们打我看不懂的牌,那是窄窄的小牌,立在老人瘦削的手掌里,像洗衣板的条纹一样层层叠叠,和我长大后玩的扑克牌一点都不一样。奶奶被我缠得没办法,跟我讲过很多次原理,但我还是看不懂。
六岁时我看到了电视上关于吸二手烟的公益广告,吓得脸色苍白,以为自己离大去之日不远矣,从此对牌局一丝不沾。
老头们习惯拿着老式长烟斗,一吸一整天,时常兴奋地咳嗽,苍老的脸上浮现幸福的微红色,堂屋里飘荡着白茫茫的烟,溢到门外,让我家宛若“仙境”。我在这样的“仙境”中坐立难安,要么逃到外面撒欢,要么闷在小房间画画、写故事,所幸健康成长到胃癌确诊的那天。
“如果吸烟多会死掉的话,为什么这些老头儿活到现在呢?”发小倚在“仙境”门口,小声问我。
此话有理,我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浅薄。
“对,要吸就大胆地吸!”我对着里面猛嗅了一大口,却还是觉得难闻,眼泪都呛了出来,大概是长时间不吸二手烟的缘故。
“苗苗,你爸妈啥时候回来?”
“快了。”
爸妈迟早会回家的,我也迟早会失去我的宝贝头发。
“收头发,收辫子,收长头发辫子……”
扩音喇叭声在大路上游荡,直到母亲兴奋地拦下收头发的大妈,对着人家双眼冒出火。
天空血红血红的,大妈从生锈的自行车上下来,举起剪刀笑眯眯地等我走过去。
母亲说头发一次能卖两三百,赚到的钱她都帮我存着,留给我上学用。还说父亲从早到晚忙着用收割机收人家的麦子,都是为了多赚点钱。我说我不想再剪了,她说那么长的头发除了赚钱还有什么用。
奶奶在旁边劝着:“苗苗不想剪就别剪了,好不容易长的。”从小到大的辫子都是她帮我编的,我乱蓬蓬的头发因为她才有了生命。
“又不是剪了不长,”母亲一把把我拽过去,“小孩子嘛,不知道钱稀罕。”
收麦子玉米,卖我的长发。这是母亲回家必干的两件大事。
黄昏的夕光在大妈的剪刀上发光,周围的麦田一片整齐的金黄,有几只小鸟从麦田的尽头飞过来,几番嬉戏后停在树叶不停飘落的杨树上。树下,长发的我被短发母亲牢牢按在褐色的木凳上。人类的灾难随处可见,被迫卖头发就是其中一种。
我辛苦地憋住眼泪,为了不听到“苗苗不懂事”的判定。好不容易回家一次,我不想给她和父亲留下不好的印象。
我的自尊心如秋叶般一片片凋落着。
冰冷的剪刀咔嚓咔嚓响,虽然头发没有神经,我还是能听到它们痛苦的呻吟,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大妈胡乱剪着,只为剪下更多头发。“放心吧,头发一定够你扎的!”虽这样说,但她手上的动作更快了,剪头发的声音更加紧促,于是我的脑袋越来越轻。傍晚的秋风轻轻刮了过来,脑后竟一阵凉。
“一百八。”
“什么一百八,上回都两百了。”
“头发有点稀,不够卖的。”
“就两百吧,下回还在你这儿剪。”
“唉,这稀啊……”
“差不多的嘛,凑整。”
“行吧……”
听到这样的对话,我就知道头发终于剪完了。一年又一年,大妈的剪刀就这样让我的头发轮回它的死亡,而我以狗啃似的发型上学,忍受着一定会按时降临的嘲笑,痛苦又幸福地度过匆匆的小学时光。转眼间,死去的头发已经和岁月等长。
头发根本扎不起来,长长短短很不齐整,即使扎起来也会有短发从稍长的发间冒出来,乱成一窝鸟巢。
对着镜子,顶着这样丑的头发,不哭都难。
又怕母亲骂我臭美,所以我捧着碎裂的自尊心藏在小房间里偷偷哭。
奶奶总是能发现我。
她敲敲门,进来搂搂我,给我戴上了自己做的渔夫帽,说:“小苗苗,猜猜是什么做的呀?”问完还轻轻摸了摸帽顶。
我的注意力很快从头发转移到帽子上,抽了抽鼻子,狠狠抹了把眼泪,很大声地说:“布做的!”
“苗苗再想想,好不好?”
她站起来打开灯,亮黄的灯光头发丝似的刺疼我通红的眼睛,照出了我泪水浸湿的袖头,我想把它藏在背后,但奶奶握着我的手,把她枕边的老式红镜子放我手里:“看看,好不好看?”
粉白相间的条纹灵动可爱,帽檐还绣着我最喜欢的桃花。
“好看!有点眼熟……”
“用苗苗最喜欢的那件衬衫做的。”之前我因为这件衬衫太小再也穿不下难受了好几天。这是当年唯一一件母亲听从我的意见买下的衣服,具有重大意义。
我不想再哭了。
奶奶说以后剪头发的人一来她就帮我藏起来,让母亲找不到我。后来,我们果真成功了,母亲也渐渐向我妥协。第二年的秋收,母亲找到已经藏了两个小时的我,可她竟没有骂我,只是抱着我一个劲儿地抽泣,我想,应该是因为她拥有的东西不多了吧。她害怕失去我。
我戴着漂亮的新帽子跟奶奶坐进堂屋,喝着喜欢的豆奶,抱着她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和她在一起更开心的事了。
天色已晚,秋夜很凉。我的母亲收麦子去了,我的父亲帮人家收麦子去了。
他们常说,都是为了生活。我那时不明白为什么为了生活就一定要从早忙到晚、聚少离多,为什么钱不能从天上掉下来。
我喝到第二碗豆奶时,二舅爹突然夹着清冷的夜色跳进我们家堂屋,踏出闷响:“苗军死了!”
“怎么死的?”
“被收割机绞死的!”
我呆呆地舔舔嘴角,望着快站不稳的奶奶。
苗军是谁?苗军是我爸爸。我爸爸死了。
奶奶让我待在家不要走动,自己跟着二舅爹往夜色里遁去,小小的我跟在三轮车后面飞快跑着,帽子在夜风里不见踪影。晦重的夜色里,夜鸟轻声低鸣。
之后小舅奶看见我往后庄的麦地冲,拦下了我:“走反啦孩子!”她把我抱在电动车后面,一直送到他们家的那亩地前。
这里非常热闹,月光下挤满了叽叽喳喳的人。虽然很吵,但我还是能听见人群中央我母亲哭破喉咙的声音。
屁股后面传来“呜呜”的长长的哭声,我不禁转过头,看着黑魆魆的林子里渐渐闪烁起亮蓝色的光点,光点离我越来越近,然后我看清了救护车在泥泞小路上艰难行驶的样子。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看见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小舅奶急忙说:“我去瞧瞧看,我叫你妈妈把你送回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激动,但我很感激她。从人群熙攘的麦田走出来的人们,脸上都带着某种像凄然又不凄然的表情分享着自己的所见所感。我听到他们说“肉都绞烂了”“死得透透的”,还有说“白天太累,晚上在麦地躺了一会儿,没想到被绞死了”。另一个我没见过的叔叔说:“唉,听说是麦秸卡住了,他用手一掏,连带人卷进去了。”我面无表情地听他们说话,一滴眼泪都没有。一哭他们都会看见,他们会问我是不是苗军的女儿。
奶奶走过来,说:“我送你回家。”
月亮向她投来衰疲悲苦的眼神,足以让我看清她脸上蜿蜒的泪痕陷在皱纹里,悲伤印在湿润的眼角。
腰又疼了,她用右手撑着腰,很快便放下。
“苗苗,要不要奶奶抱?”
“不要,奶奶,我们回家吧。”
含着血腥气的秋风吹着我们稀疏的头顶,蛙鸣蝉鸣在路两边的田埂间沸腾,奶奶搀着我,石头和泥疙瘩硌着我的脚底,我忍着痛时不时仰望头顶的那轮弯月,仿佛父亲已经赶跑吴刚,住进里面。我和奶奶走回前面那片黑暗的林子,走回我们的家。
那一年,我八岁。
我从毫不惧怕生的岁数直直跌进毫不惧怕死的岁数,从回忆中不带留恋地脱身,潇洒得像一首童年的短诗。
“对奶奶说一声,我同意化疗放疗了。”
病床上,我看着惶然从母亲脸上瞬间逝去,心疼得想大哭一顿。
现在她习惯向我妥协,除了恋爱和再婚的请求。我怕她的幸福被父亲的死亡和我的病症拦腰斩断,再无复苏的可能。
拿起枕边奶奶缝好的白布袋,三朵鲜艳的桃花映入眼帘,我知道,这上面绣入了我心心念念的窗外的春天。为这春天,也应该固执地苟且。
曾栖息于我头皮上的乌黑长发,如今整齐地蜷在春意盎然的布袋中,并未真正死去,想必在做属于它的悠悠春梦啊……
岁月不居,艰难的生活是像宿命一样的东西,我要迎接我的宿命了。
治病会花很多钱。如果没有我,我爱的人一定会有更好的生活。我原本这么想。
第二天早上,母亲说带我去找奶奶,我原想脱下病号服,不料她说,奶奶已经在医院了。
奶奶知道我决定治病,连夜赶来医院,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便摔到了医院冰冷的病床上,和我仅两层之隔。
我很清楚,老年人是不能摔跤的,一摔跤一定不得了。
儿时的我在堂屋二手烟的烟雾缭绕中捡起碰掉到地上的小牌,在金黄绚烂的秋季揣着布袋拾捡麦田边被遗弃的一株株麦穗,在清澈的日光月光下和发小开开心心地吃雪糕玩溜溜蛋,在路上捡钱,在路边捡石子,在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时光里捡起无穷无尽的无忧无虑,却没有捡起奶奶任何衰老的暗示,没能捡回她的黑发、她的年轻。
如今的她躺在病床上,做出咀嚼的样子,但嘴里什么都没有。
她呆滞地看着我,清晨的银白色阳光斜斜地穿刺我的心脏,我想到了昨天早上的阳光,和今天的一模一样,可我怎么都回不去了。
她的头发一夜之间不见了。
“奶奶,要不要苗苗抱?”
我侧躺在她身边,眼泪一颗颗滑下来。她嘴巴一张一合,我却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想到父亲死去的那晚,奶奶搀着小小的我,慢慢走在铺满月光的泥路上,青蛙和秋蝉鬼哭狼嚎,我看到月光把树影都染成了无药可救的黑色,而我们踩着树影走着,走着……我踩着狡诈的石子,不记得自己是为脚疼而哭还是为父亲已死而哭,总觉得下一场秋收他还是会意气风发地回来,继续他给自家割麦子和帮人家割麦子的伟大事业。风声迟滞,草木寂苦,泥路的那头是黑暗恐怖的林子,唤醒了我童年噩梦的残篇断景。“爸爸死了。”我反复呢喃着,不知道要怎么难过,只是眼泪汪汪。
“苗苗,你还有奶奶呀。”我听见她带着哭腔说,随后握紧了我的小手。在腥味淡淡的晚风中。
一岁的时候,还未蹒跚的奶奶搀着蹒跚的我;
十七岁的时候,精瘦的我抱着精瘦的奶奶。
好想亲口告诉她,我们可以永远这样,对抗漫长的来日和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