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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

2022-10-21

鸭绿江 2022年11期
关键词:立碑天职木兰

王 陆

大连金石滩有十里黄金海岸线,但2020年4月13日下午,海滨路一线有警车封路,车不让走,人可以行。

我问警察:“有,什么,大事吗?”

警察看我背着冬泳装备,手那么一挥,没搭理我。

是一个开小环卫车的老师傅,他脸向东一仰对我说:“那不是希尔顿酒店和发现王国酒店吗,住的都是咱大连穿白大褂的,从武汉回来,今天隔离满14天了,这就要回家喽,咳。”

想武汉这四月天,那东湖绿道,又见渔光落雁,而大连此时,春意刚出,绿柳还未挂满,迁徙而归的海鸟在高空盘旋。

哦,无论什么季节,总有生命往来!

我不记得大连援鄂总共去了多少医护人员,分好几批,这一批是529名吧?我不记得。是的。可是,此时,也就是一瞥的时刻,我突然有了一丝愧赧的心境。

是的,愧赧!我一个60岁的老者得知不远处是这些隔离的年轻人,忽然生出渴望,想站在这僻静的大海道旁看他们一队队经过。我不了解他们这60多天在武汉方舱是怎样,那疲惫,那苦楚,那艰难,我怎么也无法了解。我只是在料峭春风里站一站,目送他们平安回家,算我最微薄的心情。

大海此时气象最好,西北风4级,气温15摄氏度,水温9摄氏度,海潮是满的,波光是蔚蓝的。我穿上泳裤,下海紧游起来,宽阔的大海里就我自己一个人,岸上几个戴口罩的青年觉得我不得了,向我伸拇指,为我拍照片,我刚一上来,他们拥过来与我合影。他们竟把我这早春的闲泳者当作英雄!

我拒绝了,我这几天感冒咳嗽,怕传染给青年。

我在日记里写下:“面貌好的可以面貌赠人,形体好的可以形体示人,才华好的可以才华傲人,这都是爹妈给的,别人做不了。但行为好是人人可做的。大连去武汉这些医护人员,都是寻常中青年,有老有小有负担,疫情最危险时却去武汉救世。其行为天职,文章写不出。”

人们喊“加油”,喊“骄傲”,喊“义无反顾”,喊“壮士家国”,自然是真切的心情。

但我喊不出,也是真话。

我若为至亲,心情最真切处必是牵挂为多;若此时面对,我定是无言以对;她若脱旧装,我则把旧装拿走并烧掉;她若看春天,我则一定要买到草柯花枝一盆盆给她栽上;她若愿意说武汉,我一定要肯于倾听;她若不愿意说,我绝不会提问;若她有阴影挥之不去,有麻烦束之难行,我所能为之则必当为之,等她一起过平常。

因为他们是昨天的先锋者,是今天的前行者,是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又一个值得纪念的依据!

可毕竟,我不是至亲,做不到什么。这一千多穿白大褂的拯救者,我没有记下一个名字,也没有细看一个长相,只是挥一下手,送他们的车辆匆匆往家里行驶,算是证明我在这个疫情时代一次真切的心情。

他们是多么重啊!而我又是多么轻!

我相信,他们有的是共产党员。我也相信,他们有的还不是共产党员,但是时代主流,源远流长,又有这么好的风华,就足矣。

春天再讲《木兰诗》,和往年不一样,联系到疫情,竟然难以自已。中华儿女文章,数这一篇最好。

读“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想年轻儿女离家赴国,哪能不思前想后、难舍难去?不经生死劫,谁敢称英雄?经过生死劫,谁还说豪迈?“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把国与家的关系讲得很清。家是根子,一生归依;国是意志,世代责任。大连一位援鄂护士回家看两岁儿子,让儿子喊“妈妈”,儿子不肯喊;等儿子喊出“妈妈”要让妈妈抱,妈妈又不敢抱。

哦,无论什么性情,总是天职在说话!

我愿听豫剧《花木兰》“用巧计哄元帅出帐去了”一段,军中木兰思家想家,万里情景都是家。“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常香玉用“花流水”唱,原诗六句没动,只加了个别衬字,我感觉,“谁说女子不如男”励志,“用巧计哄元帅”动情。

可惜,木兰多少在人间,文章没能写出。

我往下想:要是木兰战场是另一个样子,或战亡,或失明,或残肢,或毁容,或俘虏流放,这时的木兰会是怎样?大概,我们生来柔弱,格外需要力量和荣耀,却忘记我们对所有忠守天职的人应有的铭记。

对不起,我又想到我三姐。

20世纪70年代,三姐王汝香所在的沈阳军区217医院抽她去前线,她担任护士长,又是党支部书记,奔图们行军,哪想军车过江时落入冰河,三姐受伤受病。三姐在病床上,领导通知她须做手术,要摘除一个卵巢,对生育会有影响。三姐没有哭,还给上级写决心书,“生命不息,冲锋不止,一生交给党安排”。部队领导非常好,说三姐刚结婚,须回原单位休养,要无条件服从。倒是我父母哀叹流泪,他们不抱怨,只是自责“怎么对得住孩子啊”。后来,三姐好容易有了孩子,但复员后却有种种后遗症显现。三姐却只字不提艰难,虽然中年之后懂得些命运从容,但当年的信念始终置顶,直到病逝。

三姐是1964年入党的老共产党员,2019年病逝。在我心里,三姐就是木兰英雄,配得上先锋的主题。

生死不辞,劫后余生,再蹉跎,也是英雄吧?

所谓国家形象,是千千万万个小家儿女用自己的一根根肋骨一块块血肉补缀而成,能真切纪念就好,不求其他。

国家有国家的纪念,城市有城市的纪念,一所学校、一所医院、一个兵营、一个社区甚至一个家庭也应该有真切纪念,记生卒,记事迹,不论高低,不分种族,能立碑的立碑,不能立碑的也可以在外墙上凿出一个浅窝,能摆放最小的玫瑰花环。

其实,这样的铭记死者不知,却有着生者对长河的信念。

我去通化看过东北抗日联军纪念馆,而我给印象最深的却是有一天在附近的田野走,偶然看到过几块残碑,有一个碑写得全,但没有姓名,左上字是“东野二纵三团卫生队”,右下小字是“生卒1927年至1948年”,其他不知。另几块墓碑字迹已经秃平,有一块还显出几个俄语字迹。问村子老人知道,这里当年鼠疫猖獗,东北野战军派8名卫生员来,还请来了两名苏军卫生员,这些人有先有后,只活下1名,余下都死了,当时就地火化。具体恐怕永远无法查找,但简碑所在,人心所记。可以想象,那些年轻的生命,那些先锋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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