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萝似锦(短篇)
2022-10-21虹晓
虹 晓
杨老师这个妹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们那个装修经理老穆说的。老穆说这话的时候,抱着胳膊,点着烟,靠在我们家新打的壁柜上。他吐出一个烟圈,慢慢地说:“老杨这个头儿没有开好。”老穆是木匠出身,当过小学徒,师父说万事开头儿难,这话从老穆耳朵进去,拐个弯绕到心里去的时候,就变成了开不好头儿万事都难。所以在小穆变成老穆的过程中,只要是分析事由,他都会不辞辛苦地绕到那个头儿上。
按照老穆的说法,杨老师的头儿没开好,就是因为娶了个心大的娘们儿。杨老师娶亲那年,正赶上我大学毕业,杨老师指导我本科毕业论文,题目是《绿萝的种植、病害及防治》。杨老师是生物专业,每天的生活就是从家到实验室,两点一线。杨老师的漂亮老婆不喜欢这条线。她拉着杨老师站在学校的山坡上,以脚为圆心,目力所及为半径,轻轻巧巧地画了一个圆。然后她说:“要不咱们也去世界看看。”
杨老师后来对老穆说,从那以后,他就经常站在那个土坡上,凭高远眺。他想:“世界在哪里?他脚底下踩的这块土地,算不算世界的一部分?”当他又想起老婆用眼睛画的那个圆的时候,他突然明白,当我们说起世界的时候,其实是在说远方。杨老师不喜欢远,他喜欢显微镜里的世界。在那里,植物细小的纤维,由远及近,由小及大。在老婆的圆和他的显微镜之间有没有一个中间的点?杨老师问自己。后来杨老师笑了,那就是日本——毗邻这个滨海城市,最近的远方。
杨老师就这样勇敢地走向世界。门砰地关上,把一套实木家具和地板上的绿萝,还有显微镜下各种各样的植物纤维都抛在了脑后。不到半年,杨老师就明白过来,原来世界还是一个由大变小的过程。开始他看大海,看高山,看樱花,看庙宇。后来他能看到的就只有八十厘米的洗碗槽了。洗碗槽源源不断地吐出脏碗筷,杨老师的手快速地围着它们打转。他觉得憋屈。他本来是一个有专业、有技术的人,可现在因为语言不通,活得就像机器人。他决定让自己的手带一点人性含量。杨老师最终在街边一家按摩店里找到自己的理想。在那里,收入高,人来人往,不需要语言,只需要力道。推、压、按、滚、揉,老杨在不同的指法中体会到技与道的精髓。杨老师觉得,每个人的身体就像一架华贵的钢琴,他只要轻揉慢捻,健康之音就有条不紊地奏响了。杨老师后来告诉老穆,除了那个日渐变形的大拇指,他对生活就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不满足的是杨老师的老婆。这一点,杨老师就特别不理解。杨老师觉得,一个女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穿得漂漂亮亮的,还能在各式各样的奶油蛋糕间自由走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杨老师老婆就顶烦她老公这点,看问题只看表面。在日本的蛋糕店里,她带着微笑,头戴斜卡贝雷帽,脚踩细高跟,荷叶边的粉短裙紧箍腰身。问题是,别人可以把她看成艺术蛋糕的一部分,可她老公应当把她当个人看,能看出来她在蛋糕中间跑前跑后,不是为了成为美好的一部分。她为什么每晚回家都烫脚,因为她的脚不是奶油蛋糕做的,长久站着,会肿会疼。可杨老师在身体钢琴上弹奏了一天,回到家里,也很容易心理疲劳。所以,虽然老婆天天没有好脸,但杨老师还是习惯把这个事情往表面看。
可有人就看出了别的。这是一个叫作吉田正一的日本人。有一天,他透过橱窗看蛋糕,看着看着,就看到了蛋糕旁边的女人。第一眼,他就觉得这个女人不一样。他进了蛋糕店。那个女人用简单的日语向他介绍各种蛋糕的口味。这时他才知道,这个女人不是日本人。但奇怪的地方不是在这儿。后来,他要了一块奶酪蛋糕,坐在窗前的木椅上。一个下午慢慢过去了,他发现这个异国的女人满腹心事。当客人在跟前的时候,她笑起来很甜蜜。可客人一转身,她的脸就僵了。吉田后来看出来,那是一种带着意志力的隐忍,就像一个不断想呕吐的人,一次次靠着理性与毅力,克制马上就要喷涌而出的欲望。她紧绷绷地疲惫着,就像一副蓄势待发却永远不准备发出的弓箭。
杨老师的老婆无法想象,自己在吉田的脑子里曾经是弓箭。就像吉田也不会知道,在她的最初印象里,他仅仅是一个有点“娘”的日本男人。她当时对男人的基本想象离不开她家老杨:不修边幅,抽抽烟喝喝酒,没事儿的时候打打篮球,流流臭汗。所以,当杨老师的老婆发现,每到周四下午四点半的时候,一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拿着小刀小叉,在白底粉花的细瓷盘上对付一块不到六厘米的乳酪蛋糕,心里就会忍不住叹气。叹气归叹气,客人就是上帝。所以,杨老师的老婆还是会笑容满面,给客人第一时间送个纸巾或者端杯水什么的。日子长了,在这个男人身上,她看出来了另外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是什么呢?一时形容不出,只是觉得处处熨帖、舒服。笔挺的裤缝,锃亮的皮鞋,清新的口气,还有不厌其烦地鞠躬致谢,轻轻打开又轻轻关上的门。她不知道“润物细无声”的道理,只知道每周四晚,再回到家里,看到邋里邋遢的男人,心里就蹿出一股无名火。杨老师不知道老婆肚里有火,只知道今时不同以往。以前,一家人坐在沙发上,捧着碗,边看电视边往嘴里扒拉饭。可现在,必须坐在铺着高档桌布的饭桌前,捧骨瓷小碗,悄无声息地细嚼慢咽,临了还得用那块放在膝盖的餐巾抹一下嘴巴。杨老师顶烦这一套,可是他明智地考虑到了老婆的脸色,知道家和万事兴的道理。于是,在老婆眼里,粗糙的男人吃相日渐文雅起来。可是让杨老师难以忍受的,还有老婆摆放在洗面池上的那套男士洗护品,面霜、眼霜、面膜、洗面奶,让他一时觉得做个男人真的好难。真正难的,还是那个衣柜。一个衣柜两扇门,以前杨老师和老婆互不干涉。可是不知道哪天起,他发现他的这半边颜色热闹起来。他不说话,黑着脸把自己的灰黑蓝从老婆给他新添置的花里胡哨的各款外套中刨出来,穿上,走出门,留在身后的是老婆恨铁不成钢的眼光。后来的情况是,杨老师喜悦地发现,老婆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不严格了。举例来说,吃饭的时候,老杨弄出多大的声响,甚至又冒险把碗端到电视前,老婆只是低头吃饭,假装没看见。又比如,老婆任由他私自把霜呀乳呀的瓶子打入冷宫。杨老师综合种种细节,轻易地得出了老婆对自己的改造彻底失败的结论。就在他觉得老婆要鸣鼓收金的时候,等来的却是老婆提出的分居决定。
杨老师后来跟老穆说,他要是他老婆,也会选那个叫作吉田的日本人。杨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是和老穆坐在我们小区旁边的一个海鲜烧烤店里。他们俩坐在临街的那扇大玻璃窗旁,边喝酒边看街上日渐凋落的灯火。杨老师不说话,一杯接一杯喝酒,老穆就觉得杨老师的前半生实在令人百感交集。等杨老师放下酒杯,老穆才问:“那个日本人有啥好的?”这是杨老师无数次问过自己的问题。他躺在异国的出租屋里,衣柜敞着,灶台清冷,孩子的书桌空空如也。他怜惜地看着那个肿大的手指,脑子里就在想老穆现在的问题:“那个日本人有啥好的?”
答案马上就会揭晓。三天后,老婆来搬东西,吉田来了。一进门,就朝他微笑,一边鞠躬一边连说打扰了。杨老师攥紧拳头,努力用客观的眼光打量这个抢了他老婆孩子的“强盗”。吉田一身休闲打扮,姜黄色的皮夹克下面套着一条米白色的灯芯绒裤,羊毛呢的棒球帽松松地戴在头上。他轻声慢语,指挥搬家公司的工人轻拿轻放。杨老师的心不知怎的,忽地一下子自卑起来。不看镜子,他也知道自己一脸戾气,胡子已经三天没有刮过了,皱巴巴的衬衣袖口上油渍斑斑,裤子压得都是死褶。那是贫穷与粗糙的生活本身。杨老师摁下心里翻起的酸水,上前一步,一手攥住吉田的领口,问:“啥时结婚啊?”慌得吉田忙忙往后退,他一边努力挣脱,一边摇着两只手说:“不结婚,不结婚。只是在一起,自由自由。”杨老师扬起的那个拳头,就在“自由”的两个字中放下了。自由意味着文明、真理与正义,这是常以高级知识分子自居的杨老师内心所熟知的,只是他没想到,此情此景中,自由被吉田这个混蛋轻轻松松地握在了手里。而他呢,一个术业有专攻的学者,一个浸淫过现代启蒙思想的知识分子,就要被眼前这个抢走自己老婆孩子的强盗推到自由的另一边。他觉得生活上已经失去够多了,他不能再与野蛮、粗鄙与邪恶为伍,被高贵的现代价值遗弃了。就这样,他慢慢放下了拳头。那是杨老师个人生活中一个穷途末路的时刻,也是他一生承上启下的转折时刻。理解了这一刻,就能顺理成章地找到他日后生活的所有答案。
杨老师是男人,面对老穆的问题,他对那个重要的时刻避而不谈,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谁不想过好点的生活?”老穆想想也是,他想,杨老师刚去日本,不名一文,老婆还如花似玉,真是开不好头儿万事都难。老穆端起酒杯,轻轻叹出一口气,既为了杨老师一败涂地的生活,也为了那条屡试不爽的道理。杨老师跟老穆碰了杯,他也轻轻叹出一口气。这一叹却有点扬眉吐气的味道。可杨老师的扬眉吐气在老穆看来就是得不偿失。固然留了洋,镀了金,年纪轻轻就成了教授,可到底把老婆孩子弄丢了。老穆不知道的是,杨老师从不觉得自己形单影只。事实上,当他坐在电脑前,打开一个个小窗口时,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友朋遍天下,天下谁人不识君。
那个妹妹就是从两厘米的小窗口掉下来的。她飘飘摇摇从天而降的时候,不叫妹妹,叫寂寞沙洲冷。那时,杨老师在魔兽世界打得如火如荼。他觉得他需要一个帮手。这个寂寞如他、铁血冷酷的武士,正是他想要的。两人并肩作战,闯过一道道难关。直到有一天,两人约定要为这战斗情谊干一杯的时候,杨老师才发现寂寞沙洲冷原来是个女人。更确切地说是个美少妇。杨老师唇未沾酒,先醉掉三分。女人莞尔一笑,绯红了脸,和他推杯换盏。这一杯杯喝下来,杨老师就知道这杯中喝的不是酒,而是两人共同的寂寞。杨老师的另一半留在了东洋,而这个叫作姜玲的女人,她的另一半则是天天在远渡重洋。“你知道一个远洋的海员,一年能回来几天吗?”姜玲红着眼睛问杨老师。姜玲也曾经天天数着手指头,眼巴巴地盼着那几天,这是刚结婚那几年。后来孩子有了,姜玲的心也慢慢淡了。靠着亲妈与婆婆的帮忙,孩子长大了。有谁没谁的,太阳还不照常升起?姜玲后来就不数手指头,把手指头放在键盘上打游戏。游戏的世界,昏天黑地,一天等于一万年,一万年也仅仅是一天。
杨老师坐在姜玲的复式大房子里,心里回荡的却是另外一首歌,这首歌也跟时间有关系,是《千年等一回》。他坐在一楼米白色的沙发上,耳朵却留心听着楼上的动静。小白兔大灰狼,小鸭子大黑熊,那是姜玲在给刚上幼儿园的孩子讲故事。他听得心里热乎乎的,恍惚间又回到了自己很多年前的那个小家。自己在看书,老婆细声慢语地在给孩子讲故事。这一眨眼,又多少年过去了啊。沧海桑田,一刻就是一万年。杨老师这么想着,就看着姜玲穿着一件真丝的睡裙,款款走下楼来。
那一夜是干柴烈火,枯木逢春。这其实只是老穆对那一晚的想象。真实的情况是,烈火烹油只是那一晚的小部分时光,大部分时光是在两个人的絮絮叨叨中度过的。杨老师想说说自己那个变形的大拇指和已经变成心结的奶油蛋糕店,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高高的富士山和美丽的北海道。姜玲想说的是每天晚上她都睡着了,电视还沙沙地响着,可说出来的却是老公出海回来,送她的瑞士巧克力。两人说了半天,都觉得没有说到点子上,可心里却是踏实和满意的。毕竟,好久以来第一次,身旁躺着一个大活人,静静听自己说话。
这话越说越多,当话多到一定时候,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不再只走肾了,而是开始走心了。每天早晨姜玲送完孩子,就到杨老师这边来。两人说说笑笑地到了花鸟市场。一棵棵植物,装在青花的瓷盆里,放在向阳的窗台上。这时候杨老师会听到姜玲问他:“牛肉要不要炖得烂乎点?汤里放点枸杞怎么样?”他嘴里胡乱应着,拿起水壶,放下剪刀,撒了花土的报纸,横七竖八地铺在地板上。冬日的中午,太阳把光和暖溅落得哪儿哪儿都是。杨老师端起牛肉汤,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远在日本的吉田。隔着时空偌大的距离,在杨老师眼里,吉田的形象日趋客观。没错,他是个强盗,可他也是一个智者。自由自由,没有捆绑,身心两轻,相悦则耳鬓厮磨,不悦则一别两宽。姜玲没有注意到,那碗牛肉汤,杨老师是笑盈盈地喝完的。
等到阳光收拢翅膀、狂风像出笼的大鸟欢叫着飞过这个海滨城市的时候,农历的大年就要来了。除夕夜,跨年的钟声刚刚响过,我听到有人敲门。门外,13楼的杨老师醉醺醺地扶着墙。我和老公郑明把杨老师请进屋,他把头靠在沙发上,看着灯唱起歌来。那是对门三岁半的小胖子天天唱的歌:“小胖子,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生孩子,生了个孩子是小胖子。”小胖子唱得摇头晃脑,杨老师唱得口是心非。不用说,我们也知道,在这个万家团圆的夜里,那个女人回到自己家里,把杨老师孤零零地剩下了。这就是生活出其不意的地方,杨老师没有考虑过自由的背面,按照米兰·昆德拉的说法,那就是生命难以承受之轻。
“你们那个杨老师,挺自由啊。”杨老师一走,郑明就笑呵呵地说。他在中学里当副校长,专管德育,喜欢从道德品行方面对人做出评价。在我看来,这也是一种职业病。“什么自由?他孤孤单单一个人,苦着呢。”我得为我老师辩护。“他苦?我看他自由自在的,倒是甜的时候多。”
他的话真的被印证了,杨老师再一次反击了命运。我们单元里的人,会慢慢习惯高档的香水味儿、清晨的窈窕背影,还有夜间的争吵和水杯落地发出的脆响。当然,争吵和脆响,也只有杨老师楼下的李老师能够听得到。
李老师不是有涵养的人,他是历史学教授。他先是跟大家抱怨,楼上的环绕立体声嗡嗡的,吵得他天天耳鸣。后来又说,楼上有尖细的女人声音,既像跟老杨说情话,又像跟老杨吵架。老李说他已经无法进入深度睡眠,眼看就要徘徊在抑郁的边缘了。李老师年过五十,还未娶妻。他现身说法,让人们设身处地理解了高深的学术如何让一个高大如李老师的男人常年清心寡欲。可李老师的母亲拒绝看到学术的力量,她总是趁老李不在家的时候,请大家上去小坐。她颤颤巍巍地端上一杯热茶,然后拉着大家的手,央求大家忙里偷闲地关心一下李老师,具体来说就是他的个人问题。为了降低李老师问题的难度,老妈妈总会信誓旦旦地说他的儿子也就三十出头。
没有人会像李老师的妈妈一样,伸手为杨老师挽留岁月,朝岁月勇敢甚至无耻地伸出手去的是杨老师自己。我们看到越来越年轻的女孩在清晨、在夜晚,拉开我们的单元门,进了电梯间,一路呼啸开到13层。13层有两户,东边这户是美术系教授,两口子常年在北京。西边这户就只有杨老师。只是,杨老师再也不会像跟姜玲那个阶段,成双入对地进进出出了。他形单影只,却精心装扮,不动声色地逗引着女孩子们,在25号楼里像花蝴蝶一般,上上下下,来往穿梭。
三单元的人们已经像习惯月亮的阴晴圆缺一样习惯了杨老师的花花公子做派。他们个个无师自通,知道人和人是不同的。有的人就要柴米油盐、老婆孩子热炕头。而有的人却可以“流连戏蝶时时舞,听得娇莺自在啼”。前边说的是我们大部分人,后边说的就是不需要过日子,或者把风流当日子来过的杨老师。所有人都以为老杨的好日子就这么顺顺当当过下去了。
可按照老穆的说法,凡事就怕个节外生枝。杨老师生活里伸出的这个枝子,是一个叫作小雅的姑娘。这个丫头坐在教室的第一排,表面看是在聚精会神地听课,实际上眼睛一刻都没离开她的老师。在小丫头眼里,杨教授就是她的男神。那些留着胡楂下巴铁青的臭小子们,一身臭汗地从操场边跑过来,只会小雅小雅地叫个不停。可这个杨教授,要衣品有衣品,要风度有风度,学识过人,最重要的是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她小雅一眼。杨老师不是没注意到这个漂亮女孩子。可这是他的学生,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老杨的觉悟肯定要比兔子高。临毕业的最后一节课,杨老师不知抽了哪根筋,突然伤感地说以后再见就难了。小雅的眼圈一下就红了,心想这么酷的老师还挺多情。凡事就怕往深想,小雅顺着多情这个词,自作主张地看到了杨老师秘而不宣的内心。小雅觉得,他对她的不舍就都放在这句话里边了。我理解小雅,就像理解多年前的自己。曾经的我,看着讲台上风度翩翩的杨老师,也忍不住浮想联翩。可是,命运如谜,我毕业留校,成为杨老师同事,并有幸住到杨老师楼下,我轻易就看到这个男神背面的东西。我理解这也是生活的残忍。可小雅始终痴迷那个光亮的谜面,这是生活的馈赠还是一种不幸呢?
老穆手里端着一杯热茶,一边喝一边一个劲儿地问我:“你说现在的学生胆子大不大啊?”我知道老穆的一般疑问句其实就是肯定句,所以一声不吭等他把话说完。在老穆的描述里,我看到这个叫作小雅的漂亮姑娘星夜出发,单枪匹马来到我们幸福小区的25号楼。她推了推单元门,门上了锁。在冬夜里,这个姑娘既激动,又羞愧。她走来走去,后来她想,这辈子她就年轻一次,为了爱,哪怕火海刀山。她按响了别人家的语音门铃,门开了,小雅想,真是一个好兆头。这个幸福的姑娘一路欢跳着上了13层楼。在犹豫了几分钟之后,她终于抬手按响了门铃,这是一个为了爱情献身的庄严时刻。芝麻开门了,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老男人。他穿着像病号服一样的条纹睡衣,头发蓬乱,一边抠着眼角的污物,一边张嘴打着哈欠。小雅第一个念头就是后悔。可她觉得青春是无悔的,有时候甚至是无路可逃的。她把胸一挺,粲然一笑,说:“老师,我知道这样不合适,可我太想您了。”杨老师第一感觉是他又回到了梦里,可门外的冷风飕飕地往里灌,揪着他往现实世界走。他醒过神来,用力挤出长辈那种人畜无害的笑容,说:“这孩子,快回去吧。大晚上的不方便,有啥事明天再说。”
老穆说累了,就会停下来喝茶。喝完茶,他问:“你说这事怎么能怨老杨呢?”问题是怨不怨老杨,老穆说了不算。就连杨老师自己也说了不算。给这事一锤定音的是一个叫大力的小伙儿。他从体育学院毕业后,跟人在学校旁边合伙开烧烤店。他追小雅已经两年有余,小雅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平时大力就是一个备胎,碰到小雅受了委屈或者百般无聊的时候,大力就派上了用场。那天晚上小雅从杨老师家出来,直奔大力住处。大力刚想表达惊喜,就被小雅的号啕大哭吓住了。大力护花心切,从小雅的抽泣与只言片语中,快速拼贴出男老师对女学生意图不轨的画面。他偷偷找到小雅的同学,打探到了杨老师的住址,带着五分醋劲五分江湖气,第二天上午就来找杨老师兴师问罪了。
那天,我正好上楼给杨老师送书。电梯打开,见门口站一男人,像艺术家,留着小辫儿。他抬手按门铃,手背上文了一只鹰。后来,我知道他就是大力。门一打开,大力推开杨老师,直接坐到沙发上了。他大剌剌抽出一根烟,然后把烟盒扔到茶几上,茶几上有一盆绿萝,蔫头耷脑的,那还是杨老师旧房子里的旧物。杨老师的脸突然很白。“小雅昨天晚上来过了吧?”杨老师这时候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学生,手和脚有点儿没地方放。我听到他低声说:“我让她回去了。”大力的声音却一直高上去,“幸亏你让她回去了,”他把烟灰弹在茶几上,“她还是个学生,合适吗?”老杨灰了脸,有气无力地说:“是她自己找过来的。”“她喜欢你?”杨老师眼里开始有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后来他把眼里的光敛了敛,放平声音说:“她是我的学生。”“那要不是你的学生呢?”杨老师眼里的笑意又大了些。我听到他轻描淡写地说:“爱咋的咋的。”大力一拳打在茶几上,嗡的一声,绿萝叶子上的灰都掉下来了。我替杨老师觉得口干舌燥。杨老师倒像铁了心:“你想怎么办?”大力一字一顿:“让她死心。”他突然站起身来,把那盆绿萝推了下去。一声闷响,瓷盆碎了,泥土蜂拥而出。不大的花盆竟然藏了那么多土,沙发下,电视柜前,纷纷扬扬撒得到处都是。我把绿萝扶起来,立在墙根儿,捡起碎了的瓷片。大力转身要走,我忽然听到杨老师悠悠地说:“其实,小雅跟我讲过你。”大力没有动,杨老师继续说:“我让她好好珍惜你。”大力一时不知道该什么表情,想笑,想哭,想道歉,最后他把头低下来,低到头快触地,深深鞠了一躬。临出门时,大力留下一句话:“别跟小雅说我来过。”
这事儿按照老穆的说法,就是该来的总会要来。老穆没文化,他不知道,几年后的电影《无间道》里边有一句台词,红遍大江南北,跟他说的是一个意思:“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老穆知道的是,一个男人成天混在女人堆里,不成体统,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老穆知道的,其实杨老师也知道。只是,杨老师不再是一个青涩少年,哪能那么轻易就从头开始。但实际上他并没有深度领会老穆的意思。老穆的意思里还有一层就是,过日子跟谁都一样,用不着挑三拣四的。问题是,杨老师就算是领会了这层意思,也不能按老穆的意思来。他最烦将就,最烦凑合,特别是经过日本这一劫,精益求精,像吉田一样自由自在,才是他要过的正经日子。老穆再往下的意思也不好说出来,那就是日子是日子,生活是生活。老穆背人的生活花哨着呢。老穆这么辛苦挣钱干什么,不就是换房子、换车子、换女人?老穆钱挣得多一点,这三样就换得勤一些。钱挣得少些,就换得慢点儿或忍住不换。这一点,老穆心里有数。可日子里,老穆一家四口,齐齐整整,和和气气,面儿上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这一点上,老穆就觉得杨老师呆,日子没个日子,生活没个生活。莺歌燕舞的事儿,哪能整天往日子里摆,让人说三道四的,不体面。老穆这点小九九,杨老师是一点儿都不知道。他就是觉得老穆的文化水平跟街坊大妈差不了多少,生活里就知道日子这点儿事。杨老师爱看电影,知道“迟早要还的”是个魔咒。那盆被他重新栽在盆里的绿萝,很快枝繁叶茂,它顺着花架义无反顾向上攀爬,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悬在杨老师命运的上空。
“你不觉得奇怪吗?”郑明向楼上努努嘴,我突然惊觉,在25号楼里,花蝴蝶一般来去匆匆的年轻女孩好久不见了,电梯间里的香水味儿也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各种各样难闻的味道,那是清晨或傍晚人们手提着垃圾袋,从袋子里散出来的味道,是乏善可陈的生活原有的味道。风流倜傥的杨老师,侧过身来稍稍一退,就让25号楼三单元的生活重新裸露出单调平庸的本相。“大教授的世界是我们不能理解的。”临了,郑明深深叹服。
老穆肯定同意我老公的说法。在他眼里,日子就是一个细水长流的事,谁家的日子不是这样一天天过下来的?像杨老师那样的肯定不是在过日子,那是在混。所以当老穆抽着烟,看着杨老师身边的女人来来往往的时候,他就在心里叹气:没有日子,哪有生活。日子乱七八糟的,这种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老穆这么一想,对杨老师倒越发热络起来,逢年过节的一定要叫他出来喝两杯。杨老师不知道,老穆对他是由怜生爱,他以为老穆跟他交好,是因为崇拜文化人。其实,老穆心里的小算盘打得精着呢。他一个农民出身的小包工头,白手起家,虽小有成绩,但客户人脉都不太上档次。杨老师大教授,桃李遍天下,这一个个溜圆滚熟的桃子李子,那可都是老穆算盘里潜在的优质客户。当然杨老师也没有美化这份感情,在杨老师眼里,老穆其实就是一个土包子,生活粗鄙,除了挣钱、埋头过日子,乏善可陈。按理说,他跟老穆就应当路归路、桥归桥。可杨老师是一个能够弯下腰披沙拣金的人。他看到老穆身上,虽然没有文化人的细腻精致,可也没有文化人那些小家子气。所以这些年一路过来,他和老穆的友情就有点固若金汤的意思。杨老师不忙的时候,就会给老穆的装修设计提提建议。老穆觉得教授有品位,每次也都毕恭毕敬。杨老师的建议提升了老穆的装修美学。几次下来,老穆这心里就有点亏欠的意思,他觉得自己没文化,指导不了教授什么,他一个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能说的就是教授的日子了。问题是,杨老师每天家里清锅冷灶的,油盐酱醋方面没啥可说的。老穆就只好站在杨老师边上,说说杨老师身边的女人。
万丽就这样被老穆说进了杨老师的生活。老穆说:“你看那丫头,倒是个过日子的人。”杨老师抬起头,顺着老穆的眼光看过去,看到了万丽。老穆知道万丽已经嫁做人妇,虽然还没有生孩子。老穆把万丽指给老杨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让他明白,以后找女人还是要找万丽这样的,稳当。杨老师被老穆这么一指,当真倒开始注意这个叫作万丽的女人了。万丽,很快成了杨老师给儿子找的英语家教。
那个暑假,杨老师在日本的老婆派儿子回来了。吉田不结婚,她和老杨分着居,到底也没有离成婚。在她这边呢,有自己的打算,谁没有个山高水低,不离婚,老杨这边好歹也是个退路。杨老师想的是,这个婚虽然形同虚设,但好歹有个虚架子,说不定哪天破镜重圆了,他不就又变成一个全乎人了。还有一层,就是经历了这么多,杨老师有点怕女人了。儿子来到杨老师的新居,唯一熟悉的就是小时候家里的那盆绿萝。他不知道这盆绿萝跟着他爸已经算得上经历几劫。孩子指着顺着墙根儿往上爬的绿萝,问:“爸,怎么它还在这儿呢?”杨老师倒是干脆:“那它能去哪儿?”儿子的意思是,这么蔫头耷脑的,又不好看,还留着它干吗。杨老师的意思是,好养活,留着呗,又不碍事。杨老师就是这么一个不能彻底弃旧迎新的人,婚姻也是,绿萝也是,杨老师的人生大抵如此。
杨老师一直都跟儿子叫万丽老师。万老师每次进来都笑容满面。杨老师一看到万老师,心里就有一种阳光当空照的感觉。万丽有时候还会提些当季水果,给孩子辅导完功课后,就会主动走进厨房,把水果浸在蔬果洗涤液里,然后拿起笤帚抹布。杨老师觉得不合适,用手去抢这些家什,万丽总是抿嘴一笑,挡回去,说:“顺手的事,客气了。”这一天,杨老师看着万丽走到水槽边,拿起昨晚他和儿子用过的脏碗筷,就红着脸想把它们抢下来,万丽笑笑说:“要是这样客气,以后我真是不敢来了。”杨老师心里不落忍,就要请万丽两口子吃饭。万老师笑盈盈地说好。
吃饭那天,杨老师先到,隔着玻璃看这小两口,万丽身量纤细苗条,她的老公反而显得矮小臃肿。这顿饭吃得省心。万丽老公话少,不用老杨应付,应付老杨的是万丽。万丽大方得体,不聒噪也不让冷场,像个女主人一样给大家添茶续水。杨老师看着万丽,就不由得佩服老穆的眼光。
过日子的女人,杨老师一直不放在眼里。年轻时候的他觉得,最好的女人不能沾一点烟火气。后来老婆进了门,十指不沾阳春水,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洗衣下厨、跑前照后的,虽说有点辛苦,但还是初心不改。后来变成黄金单身汉,身边穿梭的女人也都花枝招展的。杨老师对女人一直坚持审美性,这跟他对生活的理解有关。老杨觉得生活事事儿的,已经一地鸡毛了,再不有所作为,就得跟鸡毛混为一谈了。所以杨老师顶烦过日子这种说法,他觉得这个“过”里边有得过且过的意思,是死心塌地要跟那些鸡毛混在一起。所以,杨老师一想到一个铁了心过日子的女人,眼前就会出现一个头顶鸡毛、蓬头垢面的女人。现在,这个女人一簇鸡毛状的帽饰卡在高高的发髻上,眉眼飞动,身量苗条,生活被她抚弄得服服帖帖。这一刻,杨老师深刻地质疑了自己,他发现原来是自己误解了生活,也误解了女人。
杨老师坐在酒桌前,低着头吃菜,心里却有点恍惚起来。这么热腾腾的一桌人、一桌菜,好久没有过了吧?万丽老公跟他的儿子在笑,是为一个什么游戏。身旁的女人不说话,笑盈盈地添酒夹菜。杨老师心头一暖,突然有了一种渴望,想把这一切留在身边。他先是央求万丽老公给儿子补习数理化,当然课时费是不含糊的。再后来,只要有事,他就把接送孩子这件事全权托付给万丽两口子。有一次,他在外边醉得不省人事,别人问他要家人的号码,他嘟囔出的竟然是万丽两口子的号码。
就这样,万丽两口子慢慢成为25号楼三单元的常客。在别人的生活里,万丽又有怎样的开场白,会以什么样的笑容隆重登场呢?我无从想象。我看到的是,在小区广场这一方舞台上,万丽自信地站在中央,笑容可掬,热情招呼每一个进来或者出去的人。要是我把看到的指给老穆看,他肯定会抱着胳膊,慢慢说:“她一个没工作的外地人,不简单哪!”但过不了一会儿,老穆的话又变样了:“她一个没工作的外地人,不容易啊!”万丽听不到老穆对她的概括,就算听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她一定会笑着对老穆说:“要是知道谁家想装修,我让他们联系您。”这话一定会让老穆眉开眼笑的。万丽一直这样善解人意。
万丽的善解人意,让每个经过她的人都春风拂面,让每一份被她无意中看到的苦恼都春风化雨。如果你愿意绕过善解人意,再多看看万丽,你就会有别的发现。这样的发现需要天时地利,这样的时刻不可多得。我与这样的时刻撞在一起是八月的一个傍晚,那天我经过小区广场边的长椅,看到了一个美人。露肩的黑色长裙,松松挽着的发髻,两绺刘海闲闲地搭在白皙的脸上。当我发现她就是万丽,我几乎要惊叫起来。我的意思是,真正的美人有时候只是属于某个时刻。过了这个时刻,你看到的只是一个梳着清汤挂面头的寻常姑娘。我总觉得,那天的万丽像个欧洲贵妇,斜躺在雕花的白色长椅上,她脸上的表情就像泰坦尼克号里的罗斯,当时的罗斯正赤裸着美好的身体,羞涩而优雅地等着杰克把她画在速写本上。在黄昏的那个时刻,万丽如此惊艳,让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坐在了她的身旁。我问她吃饭了吗?万丽说她在这里等着吃饭呢。我很惊讶,万丽跑这么远等晚饭,实在有点舍近求远。
万丽说:“姐,我脚崴了。”
我等她说下去。她说:“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住在6楼,没有电梯。”
我开始想这件事和晚饭的关联,万丽才又说:“现在我们就住在杨老师那里。”她用嘴巴朝上边努了努,那是25号楼的13层。
她停了一下,有点忍不住,又说:“那两个大男人现在正在厨房里给我做饭呢!”这时的万丽,就像上流社会的名媛,华丽的蓬蓬裙周围单腿跪着爱慕她的男人们。他们谦卑地捧着红玫瑰,耐心地等待一亲芳泽的机会。
我被眼前出现的这种华丽彻底震慑了,我忘了说话。善解人意的万丽马上说:“两好换一好,是不是,姐?”
“两好换一好?”郑明听我讲完这个故事,嘴一撇,“那个老流氓,什么玩意儿。”我被这个德育老师的粗口惊呆了,“那是我的老师,你嘴巴放尊重点儿。”“老师?你快拉倒吧。”
秋来了,春来了,等到第二年夏天来临的时候,万丽的老公也迎来一个工作上的重大机遇,公司外派他到德国工作两年。万丽跟每个熟识的人显摆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苦闷。万丽要是遇到老穆,让老穆从旁指点,老穆一定会说:“大老爷们儿应当以事业为重。”万丽同意,于是,万丽把拿着大包小裹的老公送上了飞往异国的飞机。可接下来,万丽以实际行动让所有的人都大惊小怪了一番。当然,一贯善解人意的万丽为了抚平大家内心的骚动,还是适时做出了解释。她说家里老公不在,可她怀孕了,上不了6楼,所以她只好住在了有电梯的25号楼。她浓墨重彩地总结最后一句:“对,就是住在我干爸家里了。”从此,老杨在生物学教授、黄金男子汉之外,又在小区众人心目中增加了一个新身份。
老穆嘴里就像含着一个滚来滚去的青橄榄。他把嘴巴撑开,又把嘴角翘起,才慢慢吐出“干爸”两个字。后来老穆开始踱方步,走了好一阵子,才假装不经意问我:“干爸和干爹听着挺像啊。”小区里的其他人和老穆一样,在理解这个问题时不走寻常路。他们总是愿意从干爹这个相似的词语中领会干爸的意思。说来也怨不得老穆这帮人,这两年娱乐新闻满天飞,明星与干爹的关系是一个不能说又不能不说的事儿。他们吃饱了饭,打着饱嗝儿,看着新闻上的干爹们浪掷千金,既消遣又消食,一举两得。看来,娱乐新闻中的“干爹”决定着现实中人们对“干爸”的理解。所以也就不难理解,善于模仿与创造的人如何在第一时间炮制出了“干爸”的花边新闻。在这些口耳相传的短消息里,“干爸”忙前忙后,频繁出入孕婴店,手里拎着奶瓶、奶嘴外加外国奶粉;“干爸”跑后跑前,频繁出入各大妇产医院,手里拿着验血单、B超单外加各项产检单。人们纷纷摇头叹气,说亲爸真还做不了这个,要说老公,还能跟“干爸”有一拼。说起“老公”,人们就开始扳着指头数日子。老公是不是形同虚设,谜底就在万丽的肚子里。等到第二年夏天,万丽把三个多月的孩子抱出来晒太阳的时候,广场热闹极了。人们围上来,都要热情地看看小家伙的小脸蛋。有的人看出来小家伙的眉毛有点粗,转天就会在杨老师经过时留意一下他的眉毛。有的人觉得这孩子头发又密又浓,这不应该呀,杨老师虽然每天抹发蜡,头发也快“地方支援中央”了。有的人指点着宝贝的小耳朵,回头看杨老师的耳朵却有点树大招风的意思……不论人们看什么说什么,万丽笃定地站在旁边,只是笑。
老穆含蓄,从来不在杨老师面前提那孩子,更不提万丽。他怕杨老师不好说。老穆人老成精,知道这世上的事,不好说就千万别说。老穆闭着嘴巴,用眼睛看。这一看还真看出来问题了。老穆有几次去单位找杨老师,跟着他坐了校车回小区。刚下车,杨老师就看到有个女人系着腰凳,凳上坐着一个大胖小子,远远朝车站这边看。老穆放慢了脚步,低着头,跟在杨老师后面。那个女人眼睛绕过杨老师,看着老穆笑着问:“穆哥,过来玩啊!”老穆抬起头,让眼睛恰到好处放出因偶遇而惊喜的光芒:“哎呀,这不万丽嘛,带孩子遛弯啦。”万丽眼睛里闪闪烁烁的,她低下头去抚弄孩子,小声对孩子说:“宝宝看谁回来了?”杨老师已经伸出手,笑眯眯地把孩子接过去,抱在怀里。老穆恍然觉得这就是一家三口,老公下班,老婆带孩子翘首以待。老穆觉出了自己的多余。下一次,老穆再去找杨老师,坐校车回家,这回老穆多了个心眼儿,下车前就提前往小区门口背阴的地方望,果不其然,万丽抱着孩子正往这边看呢。一下车,老穆就对杨老师说,他要买盒烟,还要办点事,等会儿他再过去。
老穆在去买烟的路上一路摇头,连见多识广的他都看不明白了。老杨到底演的是哪出啊?是买一赠一,还是人人都是活雷锋呢?杨老师要是听到老穆的心里话,肯定会笑骂一句“土包子,我为自己活着,自由自由,这才哪儿到哪儿呀”。老穆听说过吉田,可老穆文化浅,理解不了吉田的自由,更不能顺藤摸瓜,领悟杨老师的自由。
看不明白的还有我。有一次,我有事找杨老师,敲门。门开了,屋子里没开灯,电视是亮着的。绿萝就像疯了一样,四角天棚,黑压压的,爬得满满的。饭和菜盛在碗里盘里,丰盛地摆在电视前的茶几上。孩子还在学走路,脖子上戴着围嘴,颤颤巍巍扶着茶几站着,万丽坐在沙发的一头。万丽看见我,热情招呼我过去坐。我很确定看见一丝不自然,像鸟一样,刚刚从万丽脸上飞掠而过。
就像传染一样,“不自然”这只令人惊疑的大鸟,开始在25号楼三单元上上下下地飞。在每天的清晨、正午、傍晚,人们看到万丽带着孩子,大大方方乘着电梯直接上到13层,人们就会低下头来,用力按住这只鸟的翅膀,不让它无所顾忌地盘旋。郑明已经不再跟我提杨老师,这三个字变成一种道德禁忌。这是他的脆弱,也是我们所有人的脆弱。我们扬扬得意于生活的四平八稳,不就是因为在我们心里,生活的是非善恶界限清晰、一目了然吗?可杨老师我行我素、一意孤行,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善恶的边界摇摇欲坠,让是非的黑白两色蒙上厚厚的尘垢。这个时候,大家就有点盼望万丽的老公。按照老穆的说法就是:“冤有头,债有主。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事实上,老穆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因为杨老师是他老穆的朋友,他怎么忍心看杨老师的好戏。他只是每次见到我,都要中气十足地唱一段京剧的《智斗》。我知道那里边有一句旁白:“这个女人不寻常。”
老穆不看戏,但不妨碍很多人天天盼着好戏开场。就在万丽老公回国的那一个月里,人们不约而同竖起耳朵,都在等待一种声音,一种拔高声调吵起来的声音,一种推搡的声音,一种玻璃砸破、门被捶得咣当咣当的声音。这些注定要从13楼响起的声音,会带着水露石出、尘埃落定的气息,就像舞台上大戏终结时徐徐拉上的幕布。人们屏息凝神,站在台下,耐心等待着有人跳上舞台,向大家宣布“完”。
可是,关于杨老师、我和郑明之间的故事还没有完。那一天,我和郑明从电梯里出来,迎面遇到杨老师。郑明从杨老师身边经过,旁若无人。我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想要解释。杨老师笑了笑,摆摆手。一回家,我就问郑明为什么。他就四个字:“为老不尊。”“杨老师冒犯了什么?他伤害你了吗?”郑明没有回答我,只把瞧不起写在脸上。我知道,不是别的,是他的自由伤害了所有人,这种伤害是钝刀子。一刀刀下来,让我们看到墨守成规的生活后面那高不可及的生活成本,它们遮天蔽日,重峦叠嶂,窒息了生活别的可能。
生活再一次不走寻常路。13层楼的日子就像铁了心一样,古井无波,连石头落到井里激起水花发出的闷响都没有听到。只有一次,我看见杨老师推开单元门,走到垃圾箱前,放下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袋子没有软塌塌地瘫倒,里边的东西将它撑得饱满而直挺。我经过时,从敞开的袋口看进去,原来是那盆绿萝,叶子乱蓬蓬的,千头万绪,根直挺挺地站在一块坚硬的、呈圆柱形的花土上,盆却不见了。我猜,土带着花从盆中扬长而去时,肯定发出过一声闷响,只是我们没有听见。黑袋子里,绿萝的叶子上有黄的白的斑,那其实是植物的一种病变,世人却颠倒黑白,誉之为出锦。杨老师不喜欢病变的植物,才决然将多年的旧物抛之于外。
小区花园里,物业的工人们在忙着修剪枝丫。随着剪刀的起落,高处的枝叶带着油油的植物气息跌落在地上。剪刀下正在完成一个秩序,齐整而单调。不知怎的,我蓦然想起杨老师家里肆意爬满天棚的绿萝,在灿烂的阳光下,枝叶婆娑,不拘一格,那奔放而野蛮的成长,是生命真正的繁花似锦。
在杨老师就要走出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是多年以后了。他慢慢推开单元门,这扇门钢筋铁骨,让他越来越吃力了。杨老师知道,自己老了。万丽还是25号楼三单元的常客,只是她不再空着手,手里也不会再牵着孩子。她每次来,都会端些好吃的,酸菜馅包子、排骨焖面,都是杨老师爱吃的。杨老师笑盈盈地拉开门,接过万丽手中的盘子。万丽的眼睛不再闪闪烁烁的,看着杨老师,她的眼睛里已经有了对待长辈的神气。冬天来得真快啊,站在13楼,都能听到下面的风声。寒风呼啸着,携带着永不停歇的时间,一路穿墙过院,发出呜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