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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心款款,词眼望穿:韦庄《菩萨蛮》赏评

2022-10-21

月读 2022年9期

◎ 申 浪

《菩萨蛮》五首是韦庄的代表词作,历来被奉为词中经典但也争讼颇多,从作者身份到写作时间地点,从词的主题到事典的解读等都有各家自持己见,纷繁复杂,其中叶嘉莹先生的分析结论最为有力和充实:“韦庄曾多年流离江南,其《浣花集》中叙及‘江南’者,大多指浙江一带。此《菩萨蛮》五首,盖为韦庄晚年离蜀回忆旧游之作。”(《说韦庄词五首》)

这组词,可谓曲心款款,词眼望穿,此所言的“词眼”并非是“凡在节骨眼处炼得好字,使全句游龙飞动,令人刮目相看的”(陈志明《漫谈“诗眼”和“词眼”》)的字词,而是指称“词人的眼睛”,因为韦庄对于故乡一直饱含着无限深情,可谓曲心款款;思而不得,可以说是望眼欲穿,这个词眼,倾注着词人的深情和哀怨。陈廷焯评:“端己《菩萨蛮》四章,惓惓故国之思。而意婉词直,一变飞卿面目。”(《白雨斋词话》)《菩萨蛮》五首,以同题的联章体形式,展示了韦庄的心路历程,展示了他悲伤忆别—自我劝慰—暗下决心—故作旷达—直抒乡思的心灵旅程,这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今取其中三首言之。

忆昔共剪西窗烛—《菩萨蛮》(其一)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有学者曾指出此词下阕为今时,上阕为昔日,唐圭璋先生则认为全首皆为“追忆当年离别之词”(《唐宋词简释》)。张惠言《词选》:“此词盖留蜀后寄意之作。一章言奉使之志,本欲速归。”词人寓居他乡,想起当时红楼离别的夜晚,令他惆怅不堪,香灯映照着半卷流苏,残月清辉,天刚破晓就要出门远行,美人含泪送行。临别时美人用装饰着金翠羽的琵琶弹奏如泣如诉的哀怨乐章,乐音婉转动人,凄凄恻恻,仿佛在劝作者早些归家,去赴碧纱窗下如花美眷的等待之约。

上片写分别前夜的温存。“红楼”是华丽的楼房,但是由于即将到来的离别,使之平添了许多惆怅,词的首句直言因离别而惆怅,香灯未熄,流苏帐半卷,含蓄地点出两人临别而彻夜未眠的缱绻深情,既表现室内的凄寂气氛,也暗示红楼中人之惆怅。接着写离别的瞬间:“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残月”还在,与“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之情景和情感同工,天微微破晓,见出出门时间之早,但此亦正见美人的多情。

下片“琵琶”是一种拨弦乐器,历来在诗词中多带有音韵凄清的情感,如白居易《琵琶行》中关于琵琶乐音的大段描写,杜甫《咏怀古迹》“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王安石《明妃曲》(其二)“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等写到琵琶的诗句,都是传达幽怨郁结的心曲,此处也不例外,而王安石的诗正是这两句词的最好注脚。“金翠羽”指弹琵琶时拨动弦索的用具,嵌金点翠为饰,描述琵琶的华美,“弦上黄莺语”谓琵琶声调婉转动听,有若莺语,反衬琵琶的华美,这琵琶声好像在劝游子归家。

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一般被认为是诗人写给远在他方的妻子的,作者归期未卜,时刻盼望能速归故里,共坐西窗之下,剪去烛花,深夜畅谈,“共”字极写亲昵之情态,非常细腻而又无限传神地描绘出了一幅良宵美景图。归期未有期,韦庄与李商隐的情思何其相像,只是韦庄更多的是思乡,当然,思乡也合理地包含了思美人的成分。而如今羁旅在外,只能远在天涯互相心心念念,把一腔柔情化作相思泪,词人于是暗下决心要“早归家”,因为浅绿色的窗边佳人如玉,等着他归来“共剪西窗烛”。全词以一种回忆的口吻写出了思念故乡的款款情思,在华美的器物描写中寄托着哀哀衷心,几乎使人身临其境,感受到“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的情境。

自我劝慰之纠结—《菩萨蛮》(其二)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此词写作为游子的词人对江南的无比眷恋,眷恋中暗含着对自我的宽慰纾解,这首自古以来最为有名的《菩萨蛮》(其二),就是将道不尽的哀愁乡思掩藏在江南佳景中的一个典型。

“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天的江南,“草长莺飞二月天”(高鼎《村居》),不能不使人想起“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白居易《忆江南》)的美妙景色。江南的确是好,自古到过江南的文人从来都不惜文墨,留下精彩的诗词华章,给自己也给后人反复品味读赏,作者也不例外。但是欣赏美景需有好的心情,而韦庄去江南并不是轻松地游玩,而是为躲避战乱,他所魂牵梦绕的是满目疮痍的故土和其中受着离乱之苦的人群,正如他在《秦妇吟》所写当时乱象:“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统治阶层尚且如此,更遑论平常百姓乎?因此他的江南之梦再长再美,也终究逃不过是一场梦的本质。

逐字细读,所谓“人人”似乎不包含词人自己,是“他者之言”,而自己是“游人”,“只合江南老”的“只合”应该解为“只应该”“本来应该”,是一种饱含着无奈的口吻,对于词人而言,江南“虽信美而非吾土兮”(王粲《登楼赋》),因此“曾何足以少留”(同上)。前两句为整首词定下了感情的基调—作者主观上并不愿意在江南淹蹇滞留。接下而来的是对江南美景的具体展开描写,“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把船、雨、人组合在一起,用碧蓝的天形容春水,正是“春风又绿江南岸”(王安石《泊船瓜洲》)的大好时节,作者躺在船上听着雨打乌篷船,多么宁静的夜晚!这时候春意颇浓,也许还有微微寒意,须和衣而卧。但是既然是听雨,就说明词人没有入睡,江南的雨很美,淅淅沥沥,但是也像细细密密织着的毛衣,似剪不断的哀愁,分明更成了一种隐忧的象征,词人听雨思乡,一夜无眠,正如温庭筠所写“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更漏子》)。

下阕首两句用典故,“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不写女子的服饰打扮和动作语言,而是把目光聚焦在她的情态与神韵上,用明月与霜雪来传达冰清玉洁的美好意态,清新脱俗之感立马扑面而来。联系上下两阕的四句,可见词人恋江南,一因其自然景色绝佳,二因其人情风物绝美。“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须”作“应当”解,正是有家归未得,无限悲凉情怀隐藏在字里行间。词人说年华未老之时不要回乡,回到家乡后必定悲伤断肠,为什么未老不要还乡?是想要在美丽的江南度过自己的青春年华,还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不能回去?想是后者!不妨这样理解:这里“未老”句陡转,暗示的是中原丧乱,本来词人的故乡也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回去的机会微乎其微,但是落叶归根的观念仍然根深蒂固,即使是这样,作者依然想着老后能够回到生养他的热土。

这首词初读似乎平铺直叙,细读实则内部回环往复,迂回曲折。“人人尽说江南好”承认人们对江南的赞美,词人也称颂江南之美,因此他乡游子在这样一个美丽和安定繁荣的地方终老是绝好的选择。但是“只合”却道出词人内心的意思不愿与不甘,纵然“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江南之美使人心醉。接着写“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由江南人之美而思绪飘飞到自己怀情想念的女子。细细体味,则韦庄满心都是故土,但是却不直抒胸臆,甚至结尾的“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似在劝解其他的游子,也是在劝慰或是告诫自己不要空想,“莫”“须”二字斩钉截铁,哀思中含着沉痛,情感可谓是“泥沙俱下”更是倾泻无余,戛然收笔,但其中不能归乡的苦痛与无力,已经完全占据了心头。

这首词究竟是他人劝慰韦庄之辞,还是作者自我安慰之辞,已经不清楚也不重要了,传达出的感情已经很明白。故陈廷焯说:“一幅春江图画,意中是思乡,笔下却说江南风景好,真正泪溢中肠,无人省得。结言风尘辛苦,不到暮年,不得回乡,预知他日还乡必断肠也,与第二语口气合。”(《云韶集》)韦庄在一篇短短几句中几致其心志,情绪深沉婉曲,清丽的词句深处藏着许多许多的抑郁与无奈,陈廷焯说:“端己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白雨斋词话》),可谓的评。

故作旷达之沉醉—《菩萨蛮》(其四)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这首词明白如话,直可以理解为是酒桌上的劝酒歌、祝酒词。古文人喝酒,除了真的遇有乐事,更多时候实是借酒消愁,醉,不是极乐就是极哀。如果说从上片甚至下片的前两句还不足以看出来词人是在故作旷达之语,那么“人生能几何”就是回归忧思主题的点睛之笔,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短歌行》),李白“青轩桃李能几何,流光欺人忽蹉跎”(《杂曲歌辞》)所抒发的都是人生有限的忧愁思绪。词人的“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与李白、曹操如出一辙,表面看似旷达,表达人生苦短而须及时行乐的意思,但实际上更应作反语解,不妨解得“现代”一些:干嘛要那么认真,还不如多喝点酒多快乐,余生能有多长呢?设身处地,在有限的人生经历里,在面对眼前无奈的情况下,有酒有乐,何不干脆就享受一下呢?在这个语境下就不难理解韦庄其实是把人生之艰难与无奈都融入到酒里与词里去了,所以感情基调并不是旷达,而是故作旷达,实则悲凉,更有几分以乐景写哀情的意味。

汤显祖评此词“一起一结,直写旷达之思”,不确。说“直写旷达”,是没有体悟到韦庄内心的哀思与沉痛,正如李冰若言:“端己身经离乱,富于感伤,此词意实沉痛,谓近阮公《咏怀》,庶几近之,但非旷达语也。”(《栩庄漫记》)因此说与阮籍的《咏怀》诗相近是对的,但说成是“直是旷达语”就不那么准确了。

五首《菩萨蛮》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可以说是一首《菩萨蛮》中的五章,其一情深意切,如一篇宛转的唐传奇,娓娓道来词人款款深情的思念;其二中,词人虽也回味和承认江南的美好,但心中却依然固执地惦念着故乡故人,浓浓乡愁,绵绵无绝;其三回忆在江南的一段美好故事,节奏轻快,丽而不艳,隐隐有决心久居江南的冲动;其四故作旷达之语,实则表达的是对于有家不能回的现实状况的无奈不满和牢骚;其五词人回忆在洛阳的一段情感经历,但是结尾收于“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又回到了第一首的思念家乡的感情圆环里面。五首词,有景物描写,有直抒胸臆,有侧面烘托,有以乐景写哀情,思绪细密,感情曲折,未有宏伟和崇高,只是一片真切的故土难离之情和黍离之悲之感。综观五首词,可以清晰地画出韦庄的矛盾的心理过程:悲伤忆别—自我宽慰—暗下决心—故作旷达—直抒乡思,其中本文所论之三首,则可推为其中代表。这仿佛是一个闭环,起于思乡归于乡思,来得没有起点,也看不到终点。词人婉转的款款的深情词心,透过双眼望向家乡的方向,却被无数重山挡住了,直是“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