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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第

2022-10-21姚合

月读 2022年9期

〔唐〕姚合

枉为乡里举,射鹄艺浑疏。

归路羞人问,春城赁舍居。

闭门辞杂客,开箧读生书。

以此投知己,还因胜自馀。

这是一个落榜生写给友人诉说苦闷的诗:他说自己学问不精,没考中,枉为举人,真没脸回乡,且在长安租个屋子住下,关起来门来好好读书,准备来年再考。

姚合是唐元和十一年(816)进士,他从元和七年秋上京备考一直到考中进士,前后在长安度过了三年备考生活。据此诗中失望、自责与郁闷的情绪看来,该是初次落第所作。袁枚《随园诗话》载程鱼门落第诗云:“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此句大概就是姚合“以此投知己”的意思。想来,唯有有同样经历的友人才会真切理解落第者的那份心情。有趣的是,姚合后来中了进士,高兴得不得了,又作《及第后夜中书事》云:“夜睡常惊起,春光属野夫。新衔添一字,旧友逊前途。喜过还疑梦,狂来不似儒。爱花持烛看,忆酒犯街沽。天上名应定,人间盛更无。抱恩丞相阁,何啻杀微躯。”考不上,觉得“射鹄艺浑疏”“归路羞人问”,考上了,便又“喜过还疑梦,狂来不似儒”,姚合此二诗,把他自己以及古时候应试举子们的悲喜描摹逼真且殆尽。

不仅是这两首诗,姚合的诗读多了便会发现,其中有个最大特点,即技巧上不着力,情感上不遮掩,往往直写心意。比如在中进士后又作《感时》云:“忆昔未出身,索寞无精神。逢人话天命,自贱如埃尘。君今才出身,飒爽鞍马春。逢人话天命,自重如千钧。信涉名利道,举动皆丧真。君今自世情,何况天下人。”似此等推己及彼且自我观照与反省的心理活动,古诗词里所涉并不多。纵观古今,为文也罢,社交也罢,大多数人习惯夸夸其谈,习惯用语言不断来粉饰自己,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所谓的好,所谓的不同凡俗的格调与完美,由此反观,像姚合这般毫不假饰、直写心意者,倒十分令人青眼。

就文学书写方式而言,比起一些刻意而为的含蓄,我似乎更喜欢姚合这种直写心意的表达。再举几例,如《闲居遣怀十首》之一云:“身外无徭役,开门百事闲。倚松听唳鹤,策杖望秋山。萍任连池绿,苔从匝地斑。料无车马客,何必扫柴关。”如《武功县中作三十首》之一云:“作吏荒城里,穷愁欲不胜。病多唯识药,年老渐亲僧。梦觉空堂月,诗成满砚冰。故人多得路,寂寞不相称。”此二诗是他任小县城主簿时所作,一个是说人的官职微小,门庭就冷落;一个是说故人多腾达了,而自己却很落寞。又如《题金州西园九首》之一云:“药院径亦高,往来踏葼影。方当繁暑日,草屩微微冷。爱此不能行,折薪坐煎茗。”如《秋晚江次》云:“萧萧晚景寒,独立望江壖。沙渚几行雁,风湾一只船。落霞澄返照,孤屿隔微烟。极目思无尽,乡心到眼前。”此二诗是写行旅,皆以平淡不奇的语言道出真诚不伪的感情。基于喜欢此类表达,我由之极信赖姚合。他在《山居寄友人》里说:“独在山阿里,朝朝遂性情。晓泉和雨落,秋草上阶生。因客始沽酒,借书方到城。诗情聊自遣,不是趁声名。”他说“不是”,我觉得就不是。他在《郡中对雪》里说:“霏微着草树,渐布与阶平。远近如空色,飘飏无落声。飞鸦疑翅重,去马觉蹄轻。遥想故山下,樵夫应滞行。”他说“遥想”,我就信他真的是想过;别人说,则未必信。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理暗示。

我常常想,生活中的姚合大概也是一个真诚不伪的人。翻阅他的诗可知,他与当时如令狐楚、裴度、元稹这样的大人物交好,与贾岛、张籍、罗隐这样的小人物也交好,是个可上可下的通达者。其族侄姚勖在为他所撰的墓志中评价说:“公性仁义而朴直,度量宽阔,临事能断,在丑不争,遗小节,去机巧,衿灵洞达,浩然冲和,与物接士,遂服群心。”另外,有学者曾做过梳理,姚合从四十八岁至六十二岁,官职从八品一路升迁至从三品,仕途走得很平稳,且从未遭过贬谪。想来,此大约与他的为人处世多少脱不开关系。

姚合的诗还有一个特色,即具理趣。如《游昊天玄都观》云:“性同相见易,紫府共闲行。阴径红桃落,秋坛白石生。藓文连竹色,鹤语应松声。风定药香细,树声泉气清。垂檐灵草影,绕壁古山名。围外坊无禁,归时踏月明。”“性同相见易”,真是真人真语。如《寄默然上人》云:“晨餐夜复眠,日与月相连。天下谁无病,人间乐是禅。几生通佛性,一室但香烟。结得无为社,还应有宿缘。”此中“病”,未必是仅指身体之病。想来,人存活于世,大都不易,都各有苦难,对于自己那点儿,没必要喋喋不休,已历过往的,就更没必要。幸运,也一样。我向来钦佩并在努力成为那种能藏住幸与不幸的人。毕竟,靠喋喋不休所能换得的,肤浅而有限。人终究需要默默蓄力,独自扛起生活,这才真实而重要。就像姚合所言:“天下谁无病,人间乐是禅。”乐受,即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