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文学
2022-10-21刘玉栋
刘玉栋
现在回顾处女作发表前后的那段时光,真的有种白驹过隙的感觉。许多年过去,一些东西已渐渐模糊,另一些东西却越来越清晰。有一段时间,我特别羡慕那些从小就受到文学熏陶的朋友,因为他们从小就知道有文学这一美好事物的存在。我还羡慕那些科班出身的中文系毕业的朋友,在我陷入孤独迷茫的年龄,他们正在接受良好的文学教育。好在,我和文学并没有错过。这就是缘吧,文学之缘。
我想把时光再往前推,推到懵懂无知的年龄。我在记忆中挖掘一下,看看文学是不是在我身上曾经埋下过启蒙的种子。这还要回到山东省最北端的那个偏僻的平原小村——我的出生地。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刚学会识字的时候,我姑父从上海回家探亲,给我带回来一套彩印的童话书,图文并茂,会吃人的树、会敲鼓的鱼,还有长白山原始森林雪地里的野鹿……那可能是我第一次知道世界的缤纷神奇,但我绝对不知道,那也可能是我第一次与文学相遇。如果果真如此,文学的力量是多么强大,以至于现在,有几个画面还深刻在我的脑子里。等上了小学,最迷恋就是连环画,我们那时候叫小画书,《铁道游击队》《大刀记》《林海雪原》《西游记》《三国演义》……因为自己没有钱多买,就跟同学换着看、借着看,当遇到喜欢的小画书时,那种爱不释手的欣喜之情似乎还能体味得到。当然,记忆最深刻的还是听评书,《岳飞传》《杨家将》,每天中午十二点开始,收音机里准时播放,记得每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屁股在板凳上扭来扭去,心早就飞到收音机里去了,满脑子里都是刘兰芳、单田芳的声音。下课铃声一响,也不管同学叫老师呼,背起书包第一个冲出教室,穿过那座土桥,沿着水湾边,奔跑着向家中赶。书包拍打着屁股,金属铅笔盒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至今响彻在脑海中。这都是故事的魅力和吸引力啊。但那时候,光知道这叫长篇小说连播,哪知道什么文学。对世界的好奇和故事的着迷,算不算是文学的种子呢?如果算的话,在我很小的时候,文学女神就潜移默化地温暖着我,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还记得我第一次买书,是在升上初中的那年暑假里。我走进位于小镇丁字路口的新华书店,三间低矮的平房,迈过门槛,里面比外面要低下去半尺,光线灰暗。这里跟不远处的供销社和饭店对比鲜明,但这里安静。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买书,用我平时积攒下来的零花钱,并且一下子买了两本。我记得那时候,小镇书店里还有柜台,书架在柜台里面,放着一排排图书,读者看中了哪本书,还得需要服务员递过来,自己不能随意挑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买书,也可能觉得自己马上就是一名中学生了吧,谁知道呢?并且一下子买了两本。两本书的名字至今记得清楚,一本薄的叫《惨白的曼陀罗》,封面是一个女人的头部素描和一朵白色的花,这应该是一本小说,我读过吗?忘了,内容忘得一干二净。但好像也读了,因为从那时候我知道,有一种叫曼陀罗的花,是有毒的。另一本厚的叫《修辞学》,后来一想起来就觉得可笑,我为什么要买一本叫《修辞学》的书呢?我敢保证,这本书我没有读过。一直到我高中毕业,我记得它还在我老家那小小的书柜里放着。我能想象到第一次买书时的那种懵懂无知和心怀忐忑。但我小小的心里,有一种东西肯定是真实的,那就是对书籍本能的亲切和敬畏。
读初中二年级的那年寒假,在地质队工作的父亲回家过年,带回来一套《三言二拍》,回城时没有带走,没想到它成了我的课外读物,什么“卖油郎独占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我被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吸引,有一次竟然把书带到了课堂上,低着头偷偷看时,被老师抓个正着,还记得老师恨铁不成钢地说:看这些破玩意能当饭吃吗?老师还好,并没有没收我的书。对于这样的书,老师不屑一顾。中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我从堂哥那里抱回来一套《水浒传》,大开本的,四本,好像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出版社出版的,那时候我也不懂这些。但我一下子读了进去,这跟看连环画和听评书是两码事,我深深地被《水浒传》里的人物和故事吸引住了。那个炎热的夏天,我坐在老家树下的小板凳上,在此起彼伏的蝉鸣中,第一次感受到阅读给我带来的强烈愉悦。那一年我十五岁,尽管在课本上学过一些课文,背过不少古诗词,但我从来没在其中感受到快乐。所有的快乐和喜悦都来自课外阅读,但我依然不知道文学是什么。
在县城一中读了两年半高中,与文字和书籍相关的记忆乏善可陈,记得读过琼瑶的《几度夕阳红》、金庸的《神雕侠侣》,还有汪国真和席慕蓉的一些诗。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我用轻松幽默的文字写过一篇作文,被常怀祥老师在课堂上阅读,引得全班同学大笑。我则在笑声中低着头,脸上又热又涨,像是做了天大的错事。高三的第二学期,我来到济南等着参加高考,住在父亲单位的集体宿舍里,从别人的床头上发现了厚厚的《平凡的世界》,因为没有人管束,便狠狠地读了好几天。尽管非常过瘾,但心里有些许的罪感。别人都在撸胳膊挽袖子奋力学习冲击高考,我却躲在宿舍里读一部厚厚的小说。
高考失利不可避免,我也无心复读。在等待就业的大半年时间里,我住在济南东郊一座地质队的野外基地里,等待命运的重新安排。基地的院子很大,人却很少。院子里有两座楼,几排平房,一座水塔,还有一个水泥灌注的篮球场,其余就是长满杂草的荒地。平时,楼是空的,地质队员们都去了大山深处,这里只是基地,完不成野外任务他们回不到这里。我记得在那座楼里,常住的只有我一个人。因此,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我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整天沿着胶济铁路线走出去好远,然后再穿过一片庄稼地绕到铁矿的生活区,看看铁矿俱乐部演什么电影,再穿过铁路桥洞子回到基地。因为无所事事,我感到非常孤独。但我心里却总怀有一种期待,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我感到它正悄悄地向我靠近。我哪知道它就是文学。
我记得那年秋天,一个身背黄色地质包的青年人来到基地,并且就住在我的楼上。他叫赵洪文。那年他只有二十六岁,前额的头发却开始变得疏朗。他性格柔和真诚,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我们都是好朋友,直到2013 年的最后一天,疾病夺走了他尚且年轻的生命。那时候,他是一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对文学相当痴迷,已经在《胶东文学》发表过一篇小说,叫《无奈夕阳》。没想到,地质队还有不少文学爱好者。吴文峰,已经在《山野文学》上发表了诗歌。还有被称为纯情诗人的高广超,散文诗写得相当不错。这二位兄长到现在还是我的好朋友。当时,他们还办了一份油印刊物,叫《山水情》。他们回到基地,几乎天天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聊的都是文学,聊得热火朝天。他们就拉上我一起聊。他们谈莫言的《红高粱》和张炜的《古船》,谈马原、洪峰、苏童……他们谈他们想写的东西,野心大得不得了。开始我听不懂他们在聊些什么,只是出于孤独,我愿意跟他们接近,后来我终于听明白了,他们擦拳摩掌,在做一个叫文学的梦。我也知道了,他们手里攥着的那些漂亮的期刊杂志上的文章,竟然是一些年龄跟他们差不多的人写的。我无比佩服,说你们真厉害,能写文章,并且还能发表。他们说,你也可以写呀。我也可以写?这话说得我脸红心跳,我可是做梦都没敢想过。洪文离开基地出野外时,给我留下了一些书和文学期刊。于是,那年秋天乃至整个冬天,我有了自己的享受。我一下子爱上了阅读,爱上了文学。从对小说的陌生到对小说的迷醉,发展到自己创作的冲动,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估计那些书和杂志给了我多大的能量。
后来进工厂,开始了五年“三班倒”的生活,日子虽然单调乏味,但内心还算充实。现在想想,一切都是因为我学会了读书。我所在的工厂是一个大型的国有企业,有一个很不错的图书室,那里面的杂志特别全,特别是大型的文学期刊,里面基本上都有,于是我感觉到自己幸福极了。回忆工厂生活,现在让我依然怀念的是有那么多的夜晚,我坐在车间一角,一个小小的工作间里,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和浓重的机油味儿,顺着那一排排的方块小字,享受着语言和叙事的魅力,沉浸在小说的情节和故事之中,跟书中的人物一起兴奋,一起悲伤,累了,就起来伸个懒腰。站在窗前,瞅一眼车间外面的厂景或者满天的星星,有时候,会突然涌起一阵激情,那是对未来和生活的种种期待。也就是在那几年里,我的生活开始变得固定,有了固定的住处,有了几位固定的朋友,有了固定的工资收入。感谢文学感谢阅读,在我最消极悲观的那几年,是它们助我走出内心的阴霾。也是在那几年,在朋友的鼓励下,我开始悄悄写点东西。我一直认为写作是一件离我很远很远的事情,我从来都没有想到我要成为一个作家。但从我完成一篇一篇文字的喜悦中,我发现写作已成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的几首稚嫩的诗出现在油印的《山水情》上,油墨的气味芬芳迷人。我的几篇短文发表在《山东地质报》的副刊上,几元钱的稿费也让我兴奋好几天。那几年我写了不少,不断地向外投稿,自然是石沉大海。但我乐此不疲,历山路解放桥邮局是我去的最多的地方,一是寄信投稿,二是购买新到的文学刊物。
我的第一篇发表在正式刊物上的作品竟然是一个电视短剧本,名字叫《永远的鸽子》,发表在1992 年第3 期《影视文学》上。这个剧本是根据我的同名短篇小说改编的。小说写完后,刊物发表不了。我拿给赵洪文和吴文峰看,他们都觉得故事不错。那时候电视剧火热,洪文读了一些这方面的书,正尝试着写剧本。文峰建议我把它改编成文学剧本。于是我把故事拆开,分镜头,拉出剧本的框架,洪文再在语言、格式方面修改完善。剧本完成后,我们都很兴奋。那时候还没普及电脑打印,我誊写好后,洪文建议把剧本投给《影视文学》,我当然没有意见,如果洪文不说,我根本不知道还有《影视文学》这么一本刊物。当时,《影视文学》编辑部在文化东路上的电影洗印厂院内,因为不是太远,我们决定骑自行车去送稿子。结果,我们骑到历山路和文化路的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发现装着稿子的信封不见了,然后原路折回来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只好打道回府。没想到第二天,省供销社的一个人按留在稿子后面的电话给洪文联系,说人家捡到了稿子。洪文又跑过去把稿子取回来,直接通过邮局寄了过去。这个有意思的小插曲至今记忆尤深。剧本《永远的鸽子》发了出来,遗憾的是,小说《永远的鸽子》却再也找不到了。还要补充一句,剧本的责任编辑李久红老师,现在已经是山东影视集团的副总,前两年在一起参加活动,谈到这段往事,她惊讶地说,1992年呀。那年她研究生刚毕业,分到《影视文学》当编辑。
一年之后,也就是1993 年,通过近五年坚持不懈的投稿,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终于发表在《山东文学》第10 期上,名字叫《浮萍时代》,责任编辑是陈文东。文东老师现在是省作协副主席,作为同事,工作中我叫他文东主席,私下里我一直尊称他为老师。也是这一年的第11 期《当代小说》上,范广君老师给我编发了一万五千字的短篇小说《青春边缘》。于是,这一年就成了我文学道路上的转折点。记得我用《山东文学》的稿费,花了不到一百块钱买了一台台式风扇,用到现在还好好的,我当然没舍得扔掉。《当代小说》的稿费将近三百元,我订做了一套毛料西装。不过,这套西服我倒是没穿过几次。
然而,有限的生活和阅历限制着我,在一腔热情下,写得越多,苦恼就越大。那几年,书虽然读了一些,作品虽然发了几篇,但我的情绪依然低落。如何提高写作水平是我苦苦思索的问题。
1996 年春天,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文学的春天。我们几个写小说的朋友碰到了一块,刘照如、李纪钊、卢金地、老虎、张宝中,我们每个月聚一次,在宝中租住的房子里,互相看作品、提意见,无边无际地谈文学。我们大概坚持了三年时间,这种纯粹的、真诚的文学交流和碰撞,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这是我写得最多的一段时期,也是我想得最多的一个阶段,为我以后的文学创作加油续航。
前两天,不知道哪位朋友又把我们当年的合影发到了朋友圈里。两张黑白照片,现在看去,那是几张多么年轻的面孔。恍兮惚兮,已过多年,照片上最年轻的那个,也已是年过半百。
2022.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