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
2022-10-21李子麒
□文/李子麒
曾记得X年X月,忽然有一条微博红遍了大江南北:有一个人偷偷拍了犯罪现场,又配上了文字,言中批评被施暴者自己并不反抗。此微博一发,举国上下众人皆怒,纷纷谴责其咎,那人却不以为然。此事沸沸扬扬疯狂了近两个月,其间,此人的身份信息俱被人肉出来,造成网友经久不衰地与他论战,夜以继日,如此两个月后,一日,其人突然在微博上发一篇“谢辞”,内容竟然是自己的遗书……
一
那不过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刚从电影院换完班,因为白天发生了点事,觉得有点累,就想去附近的星巴克喝杯咖啡放松一下。没想到刚走到星巴克旁的一个小巷子口,我鬼使神差地往里一看,谁知竟看到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把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按在墙上。我们这个三线城市,往常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几乎根本没人,我一下觉得稀奇,就躲到巷口一侧,伸了头悄悄看。看了一会儿,我觉得不对,这个男人每句话都带着威胁的口气,那个女孩子只是一直在发抖,也不说话。我仔细想了想,估计是小情侣吵架,本来想就此离开,不料这男的说话越来越过分,这就让我觉得实在不忍,无论如何,怎么能对一个女孩子这样说话!于是我撸起袖子,准备从巷口出现,让这个男人知道应该怎么对女孩子说话。
我正准备走上前去,忽然看见寒芒一闪,定睛一看,原来那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把匕首顶着那女孩子的小腹,我一下打个激灵,暗自庆幸自己最后一刻看到了这一幕,没有莽撞上去。于是我就再次退到巷口的墙边,想这两人估计并不是我想象的小情侣吵架,恐怕还另有隐情,所以我就仔细思考起该怎么做才能把这事做好。想了很久,不得其果,却忽然有另一种心绪浮现出来:这女孩子自己都不敢反抗,我凭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她?须知:自救者天救。这话可并不是我第一个提出来的谬论。她自己都不尝试反抗,那就让她自己承受不反抗带来的苦果,与我又有何干?
网民在这事上大做文章,说这是我为自己的懦弱找理由。然而你们都是事后诸葛,现在的人,总是出了事怨别人,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即便我这次成功救了她,那么下一次假如她又遇到这种事,难道还要期望遇见第二个我来救吗?这恐怕有些难了。这次她不反抗,就让她知道她要承担不反抗的后果,不能每次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就算吃一堑长一智吧,这是为了她好。至于我为什么拿手机偷偷拍下来发到微博上,讽刺她不自救,那和我现在的想法一样,没什么好说的,但我招来的是数不清的“炸弹”,那气浪掩埋了我的灵魂。
二
在决定自己人生命运的过程是何等的痛苦,要说没有思想斗争,那一定是假话。其实,人都想让自己活得有滋有味,虽谈不上要有多精彩,但起码要有一份工作、成立一个家庭、再生一个孩子。这是推动人类繁衍和文明的基本要素。有的人自我感觉好得很,当然,这样的人大多要么有一官半职,要么有钱生活无忧。其实,大多数人还是为温饱在与自己的体能斗。我属于后一种人,而且一直明白事理,低调活着。两年前,我大学毕业回到了家乡,这并非表明我没能力在其他地方谋生,而是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说实在的,在这之前,我曾走马灯似的应试过那些招聘,那阵子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嗡嗡在戈壁四处寻花的小蜂,哪怕一朵野花都不会放过。但是,最终工作都抛弃了我,是我眼价高吗?原以为自己学的哪怕是一知半解的四年,多少可以任个小职,至于机关、学校、企业,打个杂总还不至于难倒我吧。那天,接到电话,说是他们单位考虑我了,明天早上九点在建设路888号阳光名邸大堂约见。那只戈壁小蜂总算不会饿肚子了,看见了野花,一头扎进花房。
阳光名邸在我的心里是阳光灿烂的,当我兴冲冲地以为自己找到花朵坠入花房,采到花蜜般的喜悦,却瞬间被沙尘刮得无影无踪。那个半老徐娘一定是做人事的,看了看我,说你真瘦。接着说他们单位最近一个值夜班的走了,空缺一个岗位,你如果可以考虑……说实在的,知道她所说的要职竟然是公墓的守夜,我立马起了鸡皮疙瘩,我传承了家父的胆小基因,遇事胆小如鼠,过节见杀个鸡也要头晕,要我干这样的值夜班心里发毛,不管她说的“走了”是指原来的那个值班人另有高就还是真的“走了”,我顿时感到后背有了一丝凉意。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阳光名邸的,曾经引以为豪的四年难道就这么给人以不屑一顾,我漫无边际地走在大街上,回眸愤愤地厄视了一眼阳光名邸,怎么都觉得它是灰色的,一点不阳光。
我突然想起刘欢的“外面的世界很无奈”那首歌,打定主意回老家谋生,毕竟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庆幸自己突然明白了快乐才是生活的最终奥义。
三
多谢网友的信息,让我知道了自己居然还有一个四姨。因我从来没听说过,更谈不上有生之年见过她。
四姨死了。是母亲告诉我的。年轻的四姨在一天雨后去村边老槐树崖采蘑菇,就再也没有回来。那天村里人漫山遍野地叫喊寻找一直到天黑,最后在火把的指引下在崖沟底找到了四姨。她仰面躺着,背篓碎了,采下的蘑菇散落在四周,四姨眉头舒展,合着双眼,嘴角一丝鲜血,那张白皙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犹如酣睡……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流着热泪,并告知四姨去世的第二天她生下了我。
四
远房亲戚在县城盘下一个电影放映厅,于是我投奔了他,毕竟有着沾亲带故的这层关系。不包吃一天六十元。其实,我心底有自己的打算,先稳着做,再寻机会找适合自己喜欢的事业,要是实在不行了,干脆在家写东西,说不定哪天还真当了作家赚稿费养活自己。
在收破烂旧货摊花了三十元买来一辆老旧的飞鸽自行车,这样就减半了路途跋涉的劳累,当然,要是再多花些钱弄个小电驴那就更悠闲了。
半个小时的行程,路过的都是那些五花八门的杂摊、小吃店铺,肮脏的路面伴随着生意的吆喝嘈杂声,但我还是挺喜欢这种氛围的。清一色的老百姓,做点小生意也不容易,特别是那个有半间门面的小吃店,说是小吃店,其实就是卖一种煎饼的,当然这煎饼比在南方的那些外来的山东大妈做的面糊煎饼要厚实香脆得多,除了煎饼就是羊杂汤了,凡是撩了帘子进店的吃客大多切一扇煎饼,再来一碗羊杂汤。油腻的台桌角落放有几个蒜头,一个豁了口的土碗盛着油泼辣子。我差不多每天的午饭就在这里打发,时间一长,吃客都成了老面孔,大家匆匆来又匆匆去,唯有我吃饱喝好后可以悠闲地再坐上一会儿,因为,电影院每天只放三场电影,白天一场、下午三点一场,还有就是晚上七点的一场。所以我可以继续坐着悠闲,还可以和店老板聊天,老板姓耿,我问他才知道的,有趣的是,他把自己的耿姓与国家大领导耿彪联系在一起。
“是耿彪的耿。”
我没告诉他我姓啥,姓能代表什么?什么都代表不了。我心想,我还姓秦呢,那又怎么样,还不是底层的百姓一个,能与始皇相提并论吗?我有意风趣地逗他,说耿老板你的祖上说不定就是与国家领导人耿彪沾亲带故的。他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发现他用左手托了一下牙床,原来他戴的竟然是一口因岁月劳累而松动了的假牙。他说不要叫他老板,以师傅相称心里会踏实些。耿师傅淳朴厚道,除了知道耿彪,还知道天下五花八门的信息,这都源于县城的变迁,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夹裹着那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如瘟疫般在那些来他店里的吃货中交流传播。他一边做着煎饼,一边被高谈阔论的气氛吸引,当然,耿师傅会在那些流动的信息中,记下一些他觉得对自己有用的,比如农村百姓的医疗改革、农民工子女的就学政策等,并将余下的那些偷鸡摸狗、家长里短的花边新闻权当锅里煮羊杂冒泡的浮沫一一撇去。他问我在哪里工作,我说做服务行业,和你既相同又不相同。
他又哈哈笑了起来,两眼眯成一道缝。我担心的是他的假牙千万不要掉进锅里与羊杂为伍,成了美味佳肴了。
“看你细皮白脸的,一定是坐机关的吧。”
我苦笑。
耿师傅那个老旧的三星手机不时有短信、来电,是要送外卖的。他一边切饼打包一边说他有一个儿子,在县城读高中,说起儿子,他眼里突然有了光泽。他自己没文化,希望儿子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他又说她身体不好,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音掐了一下,把头微微扭向背后那个木柜上正忙着收钱张罗的女人,她背微驼,还睁着一双疲惫的眼睛。此时的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心有了一次极短暂的骤停。
县城不大,不知什么时候,原本附近山上那些黑不溜秋的石头,经所谓的觅宝高人指点与媒体的宣传,竟然一夜成了名贵的奇石。说是地壳运动将一些动植物和石头混为一体,成为化石,又因石头表层呈现有燕子状的图像,故被称为燕子石。一时附近因盛产燕子石而风生水起,南来北往做石头生意的人蜂拥而至,吃喝拉撒的一下子改变了小县城百年不遇的发展机会。很快,有的人的钱包鼓了起来,一到晚上,原本灰头土脸的街道,灯影摇曳摩肩接踵,繁衍出一派充满活力的氛围。
远方亲戚很懂生意经,他会根据不同年龄的对象来安排早中晚三场电影的吸金规律,比如白天来看电影的多半是养尊处优的中老年,票价从开场时间十元递减至三元,而晚上却场场爆满,而且票价是白天的双倍。亲戚会弄来些好莱坞的经典大片,特别是一些情节曲折的爱情片,如匈牙利的《布达佩斯之恋》、美国的《爱情陷阱》等等,来满足那些正处在所谓热恋中的男女,品尝爱的甜蜜和情的困惑。
那晚放映刚结束,门口就传来嘈杂声,那叫骂声一点不逊色电影里音响的分贝,只看见那个女的抓住另一个女的扭打在一起,旁边竟然有一个男士拉拉这个拉拉那个,看上去既不像是管闲事调解更不是当裁判,还时不时给两个女人抓一把打一拳。围观的人好像还处在电影情节的余波中,竟然有人也拿了手机拍照,我忽然感到自己有了同僚。那个男的夹在两个女人中间,来自两边的巴掌扇得他如同一个拨浪鼓。有好事者分析是那个男人在外面采了“野花”,可冤家路窄偏偏此时遇上了家里的那朵“黄玫瑰”,于是两朵花就干开了。野花是个小粉面,黄玫瑰不敢苟同,腰圆膀粗,明人一看就知输赢分晓,奇怪的是,那些好事的男人此时多少有偏袒野花的意念,是因为野花长得较小怕她吃亏还是另有什么自己内心的惜爱,所以娇小粉面看似狼狈,但皮肉之苦都给那些好事者挡着,叫骂声多了起来,有好事者的女人也参与进来,开始数落野花的种种不是,什么狐狸精啊、骚婊子啊,竟然还有人把她骂成潘金莲。但偏偏自家的那朵黄玫瑰一定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人,照理说有人帮你呐喊野花就是潘金莲的时候,你就接着趁热打铁,就应该马上用高分贝冲着自己的男人掴个巴掌,要是你不知晓与潘金莲勾搭为奸的西门庆,但你这个陈世美总可以喊出来吧,可她喊来喊去就一句话:气死老娘了,你这个狐狸精!打死你,这个吃里扒外没良心的东西!
我想黄玫瑰一定未必知道此时的她,已经成了现世翻版的秦香莲了。
有好事者嘴上不作裁判,心里自然也有怜悯野花的苦楚,跟这个男人好上不就是想改变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竟然出了丑还挨了打,再说,那个男的看上去长得也不怎么样,最多也就是靠着做燕子石赚了点钱。有句老话说的是:男人有钱容易变坏。但现实生活中有钱的不坏的男人也大有人在。
一个好事者从头到尾都明显地偏袒着野花,尽管身上不知挨了多少不明不白的拳头但照样劝得乐此不疲。此时,只见场外风风火火赶来一个女人,挤开人群上去就揪着刚才还兴致勃勃的好事者男人的耳朵。
“你这个花心肠,看什么人家的野花家花,还不给我滚回去!”
好事者像个被戳漏气的皮球,刚才的那个精神儿一下全没了,由女人提着耳朵让他在这场风月无常的闹剧中恢复正常。
“真他妈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快走!”
女人恨恨地骂了两声,出场。
身后传来浪浪的笑声。
两个女人打累了,披头散发,两只高跟鞋和一只小坤包散在一边。
马路边上两条狗目无旁人地在发情撒欢,明目张胆,我一脚把那条骑狗于胯下的公狗踢了出去。
五
大二的时候,出于偶然,认识了一个外校的网友,我们一直在网上有的没的聊得甚好,他给我印象很虔诚。
就在那些事发生几天后,他说准备来我这个城市办点事情,正好也可以见见面。几天后他来了,我们谈天说地,聊了很久,又一起吃了饭。随后他忽然告诉我,他曾经也在这个城市生活过,这次来,除了要办点事,也是为了寻找一件当年的东西。我忙问他要找什么,他告诉我,他要找的是他父亲家传的民国时期的一块老旧怀表。他父亲为了供他的学费,出于无奈才把那块怀表当给了隔壁那个收旧货的二房东。直到有一天,他父亲因病去世,他就想着把父亲的那块怀表赎回来,以寄托对父亲的怀念与哀思,于是,他来到这里。他希望这次能把这个表带回去。
我听了这话,表达了对他父亲的沉痛心情。第二天,我们一起凭记忆赶往他家以前的位置,据他描述,那里多年前是个城中村,到了那里,果然如此,一派电影里20世纪90年代城市的模样,小摊叫卖随处可见。一路上他施舍了那些所谓的乞丐。他心地善良,但我早就看出这几个乞丐没一个是货真价实的。尽管露出两只空空荡荡的袖子,但我是一眼看出藏在后背的胳膊;还有那些没腿的、睁眼瞎的还是坐在地上作揖磕头的表演者。我曾经看到过市容监察员清理街道整洁,那些原来少胳膊没腿的却跑得比谁都快。
我们找了半天才找到他家以前的位置,没想到眼前出现的是一片有着焦煳味的废墟,有人告诉他前几天的一场大火烧了隔壁邻居,他所做的生意和所收藏的东西都付之一炬,说是有人谋财害命绑了邻居收拾了家什浇了汽油。邻居死的惨状可想而知。
我一路劝他想开些,只要怀表还在这个世上,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其实,我说这话的时候,想想自己心里的不平,有谁知晓?有谁来怜悯呢。
六
那天临近中午,我骑着飞鸽自行车又去小店吃煎饼就羊杂汤,这是我每天雷打不动的午饭。说来也怪,那天我靠临街的那张小桌而坐,为的是可以一边享受美食一边欣赏街上那些形形色色过往行人的模样。耿师傅的手艺相当了得,每当这个时辰,小店里的食客陆续而来,位子都坐得满满的,有的食客见没了座位就干脆自己拿着饼端了汤往门外找空间或站或蹲呼里哗啦地吃了起来。煎饼的松软加上羊杂汤的鲜滑,味蕾得到极大满足。我喝尽了碗底的最后一口汤,一股回肠荡气的快感油然而生,我抹去了额头渗出的汗水,窗外竟然没有一丝微风。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姑娘有说有笑地从窗前悠然飘过,自行车、电动车穿梭在人群中按着小喇叭忽停忽行。对面街上小商铺里的那个招揽生意的音响,放着周杰伦口齿不清的那段似唱非唱的音乐。一头大波浪的女人临窗扭过,她走路的样子就如T台走猫步的模特,还屁颠屁颠的。我想到了电影院门口的那朵野花。但眼前的这个浓妆艳抹,着短襟旗袍,左手挽了个小包,脖子上的项链、手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女人要比野花强多了。
“真他妈招摇。”我心里莫名地嘀咕了一声。
耿师傅见我吃得头上冒汗,便吆喝一声,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的那个驼背女人立马拿来一包餐巾纸放在我的桌上。
“看你吃得那么爽,快快用纸擦擦汗。”她说着转身又回到那个三尺天地的收银台,忙活去了。
才抽了两次餐巾纸的间隙,一声“救命”的叫喊从窗外传来,我赶忙探出身子一看,刚才还踏着猫步扭着下摆的风骚女人却一屁股瘫在地上。原来她脖子上的项链以及那个小包包被两个骑摩托车的盗贼抢了,女人的身体如扫把将街面扫出一溜痕迹。人们又围了过去,声音变得嘈杂,也有食客拿着吃剩的煎饼鱼贯跑出小店。我因有了上一回所谓见人不救而遭人不齿的经历,变得冷漠,甚至连旁观者都不想做。
耿师傅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那样,照样认认真真煎他的饼、盛他的羊杂汤。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我听出耿师傅说这话里的意思。于是,我接口说了一句:光天化日的竟然有这般抢人东西的狂徒?
耿师傅面无表情地说:“这小小的县城麻雀虽小腑脏齐全,前些日子两个像模像样的女人进了店点了饼要了汤,她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我还正在琢磨这两个陌生的食客,听口音像是湖北黄冈那边的,不一会儿,那个女人端了个汤碗来到我面前,我以为她一定是要添汤,只见她用筷子在汤里夹住一条虫子,是一条死去的虫子并睁着一双疑惑的眼睛看着我。”
“这是什么?”
我一看就明白了,开店三年还头一遭遇到这样的事情,而且是两个女人做的事情。女人直接提出要对她们的身体健康负责,她说这话的时候还做出摁手机的样子,意思是你看着办。我明知有诈,也只能忍了,因为除了她俩,其他食客并无所知。最后讨价还价达成统一,一是免了她们的单,另外还给了200元的赔偿……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么熟悉的骗吃骗喝旧俗行径竟然会在耿师傅的身上发生。
又是女人,我心里一片茫然。但接下来的事情却轮到我的头上,当我走出小店,发现自己的那辆飞鸽自行车没了踪影,我环顾四周,一切如来时那样,走动的人群,嘈杂的音响,我摸了一下自己的两条腿,一股羊杂的回味差一点嗝了出来。
七
我知道自己已经患有忧郁症,思维出了问题,药物治疗仅仅只能减轻肉体的痛苦,而唯一能够解脱的办法就是趁自己还清醒正常的时候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纵然前面所说的那个写遗书的人其实就是我。我觉得只有用这样的方法来结束那场对我千夫所指的不白。在离开县城的一刻,我特意去了那条我再熟悉不过的小街,想去和耿师傅告个别。没想到耿师傅的小店门上了一把钢制的U形大锁,门面上贴了一张“店面出租”的信息,并留有联系房东的手机号。
我愕然,一打听,才知道耿师傅读高中的儿子,莫名其妙地在一次体育课上突然倒下,再也没有醒过来。医生的结论是由于学习强度太大,加之经常不吃早餐而突发低血糖,又因抢救耽搁时间,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说没就没了。
我来到泰山脚下,到处是南来北往的游人,那些五颜六色印着某某旅行社的小旗子在人头上面舞动,导游的小蜜蜂扩音器孜孜不倦地招呼着自己的队伍跟上。两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孩一男一女,长得相像,衣服不整,脏兮兮的脸上闪烁着一双机灵的眼睛。男孩子拉拉我的衣服把左手那个可乐罐左右一晃,里面发出硬币的撞击声。我拿出皮夹,抽出一张印有伟人头像的纸币放进男孩的罐子里。我发现那孩子的眼神竟然变得呆滞,只见他飞快地跑过去拉了那个有点害羞站在一边的小女孩过来,对我深深地磕了个头,便欢快地消失在人群中。
通往泰山顶的索道人满为患。在我与人生最后诀别一刻突然有了一个登高眺望的奢望,能让我站在泰山顶上看世界的最后一眼,然后向前一跃,让自己的身子变为羽毛随风飘去……
我为自己的意念感到滑稽可笑,我把泰山踩在脚下,身体却轻如鸿毛,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泰山晨雾缭绕,湿气把逐级向上的台阶像冲了个澡。抬头望去,远处蜿蜒的山道上人影如蚁,我看到台阶两边的铁链子扶手上挂有密密麻麻的小锁,间隙捆绑着用红布条打成结的象征所谓永结同心的山盟海誓,我不屑一顾,因为我亲眼看到电影院门口那朵“野花”的闹剧,有谁保证,那些当年恩恩爱爱的男女当他们共同将一把发过海枯石烂永不变心诺言的锁扣在一起时,能想到若干年后那把锁却成了讽刺嘲笑那对早已分手、离异男女的铁证。
我每走一步都感觉正在向过去的自己告别,说句笑话,人的思维一旦发生错乱,他唯一所做的就是要把意念中的欲望变成现实。所以我现在两腿变得有力,架着我的躯体机械地向山顶蹬去。
忽然一个人影划过,有人坠落。因事发突然,陡峭狭小的山道登山的游人本来间隔距离又长,此时那个坠落犹如掉下一块山土,瞬间变得无影无踪。我心里一惊,觉得竟然有人走在我的前头。我揉了揉眼睛,是否自己看走了眼,这么大的一个活人掉下去竟然没有大的声音。我发现已经有游客在山道一个留影的豁口大声叫喊着。走近一看,只见两个年轻女子在叫喊,声音显得那么苍白无助。其中一个女的看见我上来,像看到了救星,拉着我说快救救她!快救救她!我朝豁口定睛一看,只见崖壁下一块只可供成年人立足的小石头上趴着一个姑娘,她一定是在拍照留影中不慎跌落悬崖,好的是她在坠落的时候身体卡在崖壁长的那棵松树干上,虽离地面不远,但往下就是几百米的深渊,姑娘抱住树干一脸惊恐。
我脑海一片空白。我想起小巷里那个不敢反抗的女人,我想起“野花”的遭遇,又想起风骚女人被打劫,耿师傅驼背女人与她死去的儿子,最后想到了母亲给我说的四姨,那朵艳丽的山花与悬崖融为一体。我突然忘记了自己是谁,脑海里唯一的一个意念就是要把“四姨”救上来。于是我翻出栏杆趴在地上,慢慢向崖边匍匐,我见到了姑娘,我和她说了许多话,但到底我说了些什么,事后都不记得了。我还把自己的一只手朝姑娘伸去再伸去……
姑娘得救了,我也傻掉了。浑然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竟然还能救一个人的命。景区应急救援队员上来的那一刻,姑娘趴在我的肩上大声地哭着,我还头一回这么近距离地感受到一个年轻女人的气息和动容。
我又回到台阶上,一步一步向山顶攀登,此时的我犹如脱胎换骨,又如梦初醒般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来到山顶。一轮红日如出嫁的新娘羞羞答答跃跃欲试着。
我站在山顶迎着晨风下意识地将两手插入口袋,清醒自己的使命即将就要完成。我突然想到那个被我救起的姑娘那双充满爱意的眼神,我对着自己抿嘴一笑,掏出那张网上的遗书的原件撕为碎片,向空中一扬,如鸿毛飘飘洒洒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