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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宗到水源

2022-10-21龙仁青

四川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牛头车队花瓣

□文/龙仁青

2019年8月中旬,我们一行为了能够早一点到达牛头碑,能够在那里多逗留一些时间,头一天,我们就从青海果洛州府所在地大武镇出发,赶往玛多县城,途中路经玛多县下辖的花石峡镇。玛多县城及花石峡镇政府所在地,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气候高寒,水的沸点只有70多摄氏度,煮饭夹生是经常的事,因此,在民间便有“玛多不住店,花石峡不吃饭”的说法。为了赶赴与牛头碑的约会,我们反其道而行,在花石峡吃了饭,晚上便住在了玛多县城。

夜宿玛多县城,便听知情人说,玛多县城所在地不但海拔高,而且正好处在一个断氧层上,所以,许多人都会在这里出现强烈的高反现象。不知此话真假,那一夜,睡到半夜,我便突然醒来,直至清晨一直没有睡意。或许是应验了这种说法,但我知道,要去牛头碑的兴奋也是造成我失眠的原因之一。

黄河源牛头碑修建于1988年,屹立在位于扎陵湖和鄂陵湖之间的措哇尕则山上,这座独自耸立着的山峰,海拔4600米。根据资料,其碑身高3米,碑座高2米,宽2.8米。中共中央原总书记胡耀邦先生和十世班禅大师分别在碑的正面用汉文和藏文题写了“黄河源头”四字。

那天早晨,用完早餐,我们的团队便乘车向着牛头碑走去。县城很快就被甩在了车后,甚至没有感受到从人类建筑到大自然的过渡,我们的车已经行驶在草原上了。正是夏天依依惜别,秋天正强势闯入的季节,草原在这个季节,就像是刚刚出嫁的女子,徘徊在少女与女子之间,有着对少女的不舍,也有着对女子的向往。抑或是一枚刚刚经历了一次霜冻的果实,虽然表皮上留下了些微的冻疮,但内里的果肉正从酸涩走向甜美。看得出来,草原刚刚经历了一场野花的盛宴——在高原短暂的夏天,野花们那种争着抢着开花结果的样子,就像是一场战争。此时,正在变得枯黄的草色中“尸横遍野”,到处都是野花枯萎的枝叶,但是,偶尔,一枝不甘凋谢的马先蒿,抑或是一簇低矮的红花紫菀,忽然跳入眼帘,它们紫红或者浅粉的花瓣,点缀在苍茫的草色中,亮丽又耀眼。衬托着这一切的,则是湛蓝的天空,空中闲散的白云,还有被蓝天白云勾勒美化了的远山的倩影。

草原之后,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湖水。对天空来说,湖水就是它用来梳妆打扮的镜子。这面诚实的镜子,总是把蓝天分毫不差地倒映在湖面上,在它最宽阔的地方,让天空和大地粘连成一片,让人无法分清楚哪里是天,哪里是地。此刻,我们的车队就行进在这天地不分的地方,我们前方粗通的公路,成为天地之间唯一的分界线,而我们的周围,则是无边的广大,是通透的碧蓝。

就这样,我们被失去了界限的天地裹拥着,一路向前,在路过松赞干布迎接文成公主的“迎亲滩”时,我们的车队停了下来,从这里,措哇尕则山上的牛头碑已经举目在望。据说,当初动议在这里修建这座牛头碑,就是为了纪念历史上那场举世瞩目的“汉藏联姻”。

公元641年,亦即贞观十五年,大唐答应了吐蕃使者的求婚,许配宗室女文成公主远嫁吐蕃,江夏王礼部尚书李道宗护送文成公主入藏,当送亲队伍从古长安出发,历经千辛万苦,到达古称柏海的扎陵湖和鄂陵湖岸畔时,吐蕃王松赞干布亲赴这里迎接,这里也因此被称为迎亲滩。自此,汉藏民族之间,便有了更加积极、深刻的民族交流、融合与发展。

从迎亲滩来到牛头纪念碑前,湖光映照处攀缘到山色秀美处,天地之间,便是一只造型简洁、通体乌黑的牛头,一双牛角直插云霄,粗犷有力。据资料记载,牛头碑用纯铜铸造,总重5.1吨,创作造型的灵感来自高原野牦牛。

这座牛头碑矗立在这里,除了这里的湖光山色,以及对唐蕃联姻历史的纪念,或许还有着更为深刻的意义吧。据有关资料记载,黄河从她的源头约古宗列出发,流经广大的玛域草原后汇入了孔雀翎一样闪耀的星宿海,继而注入扎陵湖,流入鄂陵湖。在这里她度过了自己天真烂漫的孩提时代,自此开始了成长为一条母亲河的征程。

我站在牛头碑前,注目着这岿然不动的刚毅和坚定,瞻仰了胡耀邦先生和班禅大师苍劲的题字,双手捧起一条哈达,供奉在了牛头碑的前方。同行的队员们也依次向牛头碑献上了哈达,开始在那里合影留念。在这个空闲的时间里,我拿着相机,来到了牛头碑背面,顺着一条人畜踏出的小道来到山腰间。就在这里,我看到了一簇簇多刺绿绒蒿。时值8月,它们已经凋谢了,那柔滑如丝绸、碧蓝似琉璃的花瓣已经从它的花冠上飞离而去,留下了一个个花果,那花果约有成人的食指指头大小,浑身裹满尖刺——我知道,这是母亲赐予孩儿最后的呵护,让它以这样一身铠甲度过即将来临的冗长冬日,在来年万物复苏的春日里,扎入土地深处,开花结果。看着它们已经度过了美好的花期,各个都成了“刺儿头”的样子,我心里有些不甘心,便开始在山腰间寻找。我的目光在这倾斜的草坡上开始地毯式搜索,希望一片纯净的碧蓝忽然映入眼帘。我不断地行走着,眼前看到的一簇簇多刺绿绒蒿,都已经满是披着刺芒的花果。就在我开始有些失望的时候,在一处隆起的塄坎遮蔽下的低洼处,闪现出了一抹碧蓝,我急忙打开相机,连走带爬,冲了过去。是的,一朵多刺绿绒蒿盛开在那里,我忽然想,它一定知道我要来,所以它在这儿等着我,在这个满目苍凉的秋季,它历经风雪,终于等到了我的到来。我跪下来,继而匍匐下去,把我的相机镜头对准了它。我从取景框里看到它轻轻地摇曳着,似乎是因为等到了我而终于松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向我招手。我看到,与它属于同一簇的更多的花冠已经失去了花瓣。也就是因为它们的牺牲,比它们略微低一些的花冠留住了花瓣,留住了它们的碧蓝。我调整焦距,按下了快门。那一刻,我的眼睛是湿润的。

黄河源牛头碑之行,因为这一簇多刺绿绒蒿的出现,而变得无限完美。

当天下午,我们又前往玛多县黄河乡,那里有一个民间环保组织在等着我们,等我们到来后一起共同开展一次环保活动——随着旅游业的发展,每年前来阿尼玛卿山旅游、朝觐的游客和信徒越来越多,继而也就出现了垃圾问题,在阿尼玛卿山下,随手扔弃的饮料瓶、塑料袋随处可见。为了清洁阿尼玛卿山麓环境,地处阿尼玛卿山下的黄河乡阴珂河村的妇女们便自发成立了一个捡垃圾的团队,每天无偿捡垃圾,已经坚持了几年。我们此行去,就是要和她们一起去捡一次垃圾——说是捡垃圾,其实是要我们看到这里环保的严峻性,切身体会到三江源生态保护的重要性。

去黄河乡,便要路过阿尼玛卿山。这是我们团队所有队员最为期望的一件事。因为去黄河乡行程尚远,路经阿尼玛卿山时,组织方只给我们安排了二十分钟的时间。

我们的车队行进在路上,天空一片阴霾,间或还下起一阵雨来。此刻当是内地最酷热的时候,我们却穿上了鸭绒衣或是加厚的抓绒衣。就在我们的车队接近阿尼玛卿山时,密布的乌云开始飘散,天空渐次放晴。车队带队的首车便通过对讲机说:“正是因为我们团队成员怀着一颗守护三江之源生态的虔诚之心,老天爷也眷顾我们了。”于是,大家欢呼起来。

果洛是大山的王国,连绵起伏的山峰托举着这片大地,而阿尼玛卿是大山中的大山,它鹤立鸡群,站成了这片大地的骄傲和荣耀。

我曾多次到过果洛,却从来没有到达阿尼玛卿山脚下,每次都是远远地眺望。因此,在我心里,阿尼玛卿山就像是一处不能亲近的所在,永远那样孤傲地矗立在远处,“可望而不可即”。

在藏族民间传说里,阿尼玛卿山是雪域四大神山之一,有着至尊至崇的地位和名目繁多的头衔。我经常在各种资料里寻觅阿尼玛卿山的芳踪。在一份藏文资料里,这样描写了阿尼玛卿山:他是开天辟地的九大造化神之一,是雪域藏乡的寄魂山、佛教和苯教的护法、英雄格萨尔王的寄魂神、无尽宝藏的守护者、一切异教邪说的教敌。与极乐世界、莲花光佛土、杨柳宫——这里是传说中金刚手菩萨与多闻天子居所、布达拉、度母所居璁叶庄严刹土等圣地毫无二致……

此次行走,我却一直走到了阿尼玛卿山脚下。当放晴的天空中,阿尼玛卿山展露出它白雪皑皑的容颜,我心里却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车停了下来,我端着相机下了车,眼望着在艳阳之下裹拥着耀眼的雪色光环的阿尼玛卿山,那种不真实感依然隐约波动在心里。

这便是阿尼玛卿山吗?走近了它,却发现它似乎并不那么孤傲,甚至也没有想象中的巍峨,反而像是我的故乡那些林立起伏着的某一座雪山,山巅是常年不化的冰雪,一条条沟壑倾斜着,从雪线以下的山腰一直延伸到了山麓,沟壑向阳的一面,冰雪融化了,条状的裸岩形成不同的褶皱,似是随意勾勒在白雪之间的线描。这是大自然随心所欲的一幅画作,就像我们儿时的涂鸦,总是那样几笔,总是重复画着同样的场景,总是有着太多的相似性。

看着阿尼玛卿山,我忽然想,或许,愈是高大的山峰,愈加显得安详平静,它并不会招摇和显露它的与众不同,当你走近它,它就把它最庸常的一面展现出来,把伟大掩藏在平凡之中,让你有一种亲切感。这也许便是当我近距离看到阿尼玛卿山时,却忘却了神奇、雄伟这些隆重的形容词一样。

还是在车队没有停下来之前,我就从车窗里看到了在阿尼玛卿山麓,盛开着许多绿绒蒿。不同于牛头碑下,这里的绿绒蒿不再是多刺绿绒蒿,而是全缘绿绒蒿,颜色也不是蓝色,而是明亮的金黄色。然而,此刻的全缘绿绒蒿,也像多刺绿绒蒿一样,只剩下一枚枚花果,金黄的花瓣已经随季节远去。

站在阿尼玛卿山前,我的目光从它通体雪白的峰头下移到它的山脚,便看到那些失去了花瓣的全缘绿绒蒿一丛丛地站立在那里。我走近其中的一簇,打开相机,拍下了那一棵棵“刺儿头”的花果,心里却同样有些不甘——就像在牛头碑下一样——在这里一定也有等着我的一朵全缘绿绒蒿吧。

然而,短短20分钟很快就过去,我们到了该出发的时候,首车的领队者已经开始招呼大家上车了。

上了车,车队依照之前的排序出发,心里的不甘变成了遗憾。再见了,阿尼玛卿,再见了,全缘绿绒蒿,是我自己来晚了,无缘见到你金黄的花朵——在藏族远古的传说里,在阿尼玛卿山深处,泥土中蕴藏着太多的黄金,“就像一座金库”。或许,你见证了这个传说的真实性,当你的根须吸吮着满是黄金的泥土里的营养,生长出茎叶,在高原春暖的季节,开出一朵朵花儿,你的花瓣,便是仿拟了你的种子在泥土看到的颜色,或许,这便是你托举着一朵朵金黄色花冠的缘由,你就像一面面小小的旗帜,标明了这座山下丰富的矿藏。

正在这时,我们的车队发生了一点意外。紧跟在我们身后的一辆车,也是整个车队最后一辆车出了故障,不能启动,首车的领队通过对讲机,安排排在倒数第二位的我们乘坐的车去帮助后面的车。两车会合,开车的师傅们便开始修车,对开车和修车一窍不通的我帮不上任何忙,于是,我便离开汽车,离开公路,向着阿尼玛卿山麓走去,因为在我心里仍然留着方才的不甘和遗憾。

我在山麓下的石砾中小心地走着,山上的融雪在石砾间形成了小小的溪流。石砾明显地分成了两种,一种石砾显得圆润,长满了毛茸茸的苔藓。这是在遥远的过去就被雪水从山上冲刷下来,如今“落户”在这里的,它们已经成为这里常驻的居民。它们是稳固的,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家,甚至忘记了当年被冲刷下来时的紧张与恐慌。另一种石砾,尚还保留着碎裂后的棱角,它们遗留在那些圆润的石砾的缝隙间,没有根基,踩上去就会晃动起来。显然,它们是刚刚被雪水冲刷下来的,显得仓皇不安,拥挤在一起,显出不安的神色。我即刻发现了这一点,便专挑那些过去的石砾踩上去,走得很稳当。

是一只红尾鸲把我引领到了一株全缘绿绒蒿面前,虽然它是无意的——就在我抱着不大的希望寻找一朵依然保留着花瓣的全缘绿绒蒿时,却看到了一只红尾鸲,我急忙打开相机,小心地跟随着它,在它落下来时,我便慢慢地靠近它,但它一直没有走进我“打鸟”的射程。就在这时候,一抹耀眼的金黄忽然在我的眼角闪耀了一下,它就在那只红尾鸲落下又起飞的前方。原本坐在地上的我即刻起身,径直往那一抹金黄走去。那只红尾鸲,一直与我做着游戏——它落下来,当我正在靠近它时,它又起飞,就这样一直诱惑着我,却又不让我靠近它。或许,它就这样沉浸在这样的游戏里,心里满是戏弄的快感。但它没想到,我会径直走过去,不再理会它——就在我走近那多全缘绿绒蒿,回头去看它时,我看到了它小小的眼睛里的意外和不解。

是的,就像是在耸立着牛头碑的措哇尕则山上一样,一朵全缘绿绒蒿正在这里等着我,是一块长着苔藓的石砾和无意堆砌在它一侧尚有棱角的几块新的石砾保护了它,使它金黄的花冠得以保留。它就那么孤单单地绽放着,曾经与它一起开过花的伙伴们,都成了一颗颗带刺的花果。我坐在它面前,继而匍匐下来,不在意那些石砾缝隙里的雪水打湿我的衣裤。我特意把这朵全缘绿绒蒿身后的阿尼玛卿山框入画面,让它和雪山相互映衬着,就像是一幅广告画。在我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我的眼眶同样湿润了。

从黄河源牛头碑到阿尼玛卿山下,从水源到山宗,在高原八月野花们纷纷退场的季节,我却看到了依然绽放着的绿绒蒿。我深信,它们是为了等待迟到了的我,与它们生境中的一条塄坎一块石砾达成了同谋,挺立着挨过了几场风雪,让我有缘一睹它们的芳容。牛头碑下的多刺绿绒蒿,盛开在扎陵湖和鄂陵湖裹拥着的措哇尕则山上,它的花瓣便是这湖水的碧蓝。那么,阿尼玛卿山麓的全缘绿绒蒿呢?我已经说过,那是为了证实一个古老传说,它们长成小小旗帜的样子,标明这片大地上丰富的黄金矿藏,所以它的花瓣,便是大山深处黄金的金黄。忽然就想起美国著名生物学家史蒂芬·布克曼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花儿是大自然的广告。如此说来,多刺绿绒蒿和全缘绿绒蒿是黄河源和阿尼玛卿山的广告,是山宗与水源的代言。

到了黄河乡,我们和当地的民间环保组织一起去捡垃圾,眼望着隐约在不远处的阿尼玛卿山,思念着上午前去拜谒过的黄河源牛头碑,我心里想,让这里的生境永远保留它们曾经的清净吧,让污染远离这里,不能辱没了绿绒蒿们用它们的碧蓝和金黄为这里的山水的真诚的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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