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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量大地,山河寻根
—— 细读张承志《北方的河》

2022-10-21陈培浩郑慧芳

四川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河流黄河小说

□文/陈培浩 郑慧芳 等

《北方的河》是当代作家张承志所创作的一部中篇小说,1984年发表于杂志《十月》第1期,曾获1983-1984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小说描写了一个刚刚结束知青生活、回到北京的男青年不愿接受被安排的工作,执意报考人文地理科学研究生,在对大河的寻找与追忆中完成自我精神建构和身份认同的故事。北方的河与主人公的精神相互交织,建立起个人与家国的紧密联系。小说以凝重而浓郁的语言带领我们走上了壮阔激昂的“寻根”之旅。

摘录一:“河”的意象

1.他眼睁睁地看着高原边缘上的一道道沟壑都伸直了,笔直地跌向那迷蒙的巨大峡谷,千千万万黄土的山峁还从背后像浪头般滚滚而来。……他看见在那巨大的峡谷之底,一条微微闪着白亮的浩浩荡荡的大河正从天尽头蜿蜒而来。蓝青色的山西省的崇山如一道迷蒙的石壁,正在彼岸静静肃峙,仿佛注视着这里不顾一切地倾泻而下的黄土梁峁的波涛。大河深在谷底,但又朦胧辽阔,威风凛凛地巡视着为它折腰膜拜的大自然。

2.他走到了宽阔的河漫滩上,走进了那片用石块围起的小树林。银灰色的叶子在微风中抖动着,树根上浸着汩汩的渠水。他看见湟水在这儿拐了一个弧形的弯,浑黄的浊流哗哗淌着,冲溅着河心的一簇巨石。……看这湟水,虽然它冲刷着黄土的陡崖,拍打着河里的石头,但我觉得它也充满了宁静。

3.额尔齐斯,那也是一条河啊,他想,那是全国唯一的流向北冰洋的外流河。整个阿勒泰山脉南坡的流水都向它倾注,它串通着一串串沼泽和湖泊,胸有成竹地向着真正的北方流淌。那是一条被酷暑严寒的哈萨克草原养育得自由自在的大河啊,原来它把喝过它水乳的人都悄悄地改变了。

4.这条小河简直可以一跃而过,可以“捉襟而涉”。……三家店下游的平原一望无际,高高的河堤远远伸向天尽头。被高堤嵌住的河床又宽又深,满盛着一川铁灰色的砾石。戈壁滩,他想,这河床简直就是一片阿勒泰南方的戈壁滩。一泓清流在这干渴的戈壁上扭曲着,强烈地反射着白亮的阳光。

5.一声低沉而喑哑的、撼人心弦的巨响慢慢地轰鸣起来。整个雪原、整个北方大地都呻吟着震颤着。迷蒙的冰河开冻了。坚硬的冰甲正咔咔作响地裂开,青黑的河水翻跳起来,拥推开巨船般的冰岛。在同一个刹那间,雪原上长长地拂来了一股暖流。积雪融化了,汩汩的细流渗透着,在凹地和低处汇成了清亮的雪水溪,朝着大河快乐地奔跑。河中间已经出现了一条发亮的微黑的水道,正在庄严的音乐中朝着下游平稳地起程。而整个一条河流的上下却仍在连声炸响着,冰排、冰洲、冰块、冰岛在漩流中愤怒又惬意地粗野碰撞。

《北方的河》堪称20世纪80年代的现象级文本。20世纪80年代初,当文学界还在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等潮流中时,《北方的河》确实令人耳目一新。它不像批判现实主义那样反思历史和现实;它也不是革命浪漫主义那样去再造现实的理想人物。它属于浪漫主义,却是一种面对山河的自然浪漫主义和文化浪漫主义。在20世纪50-70年代文学中,人物及其行为的社会属性、阶级属性更被强调,我们更多看到的是特定社会生活中的人。不管是农业题材作品、工业题材作品还是革命历史题材作品,人更多是被阶级性所定义的人。因此,不管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都是阶级视域下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了解当代文学史会发现,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后,中国文学相对于50-70年代文学发生了重要转型。这种转型有时体现为非常强烈的反转,比如说50-70年代很提倡英雄主义,塑造“高大全”人物,那新时期文学就更偏重日常生活叙事,更喜欢塑造小人物、缺陷人物,更喜欢表现人心的复杂性、正反面。显然,《北方的河》属于另一种情况,它既延续又改写、重构了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美学。

小说中主要写了五条河,黄河与黑龙江粗犷浩荡,充满力量和动感;湟水、额尔齐斯河与永定河则深沉、宁静,有一种内在的势能。小说中的山河具有拟人化、主观化的特点:沟壑“伸直”、崇山“静静肃峙”、波涛“不顾一切地倾泻而下”“威风凛凛”、大自然“折腰膜拜”、雪原与大地“呻吟”、河水“翻跳”“拥推”“快乐地奔跑”、冰河“愤怒又惬意地粗野碰撞”……作者不是用理性的、冷静的、客观的笔法如实描绘河流,而是用浪漫的、热情的想象将河流山川拟人化,这种拟人的背后是一种同类间的亲昵、知己间的惺惺相惜和对如父如神的山河的心理皈依。作者不去追求外部的酷似,而去追求“神”与“意”的精微,而这种山河的“神”与“意”正和主人公的精神相连接,从而突破了自然意蕴的局限,赋予北方的河以更为深广的社会文化内涵。山川河流不再作为故事发生的环境背景,而是小说的主要审美对象,甚至可以说是小说实质上的主人公。而“他”为我们提供了一双看河流的眼睛,在对河的描述中,多次出现“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看见”“我觉得”“他想”等词。用“他”的视角来写河,通过把主体“他”的感受和体验扩大到“他”以外的外部世界,把人的自我和山河巧妙地结合起来,整个山河既是客观实景,又是“他”内心世界的心理投射。以人写河,以河写人,物我相融,精神合一,作者在大河意象的描绘中就已无形地构建起了寻根的“河的儿子”的深层精神结构。

小说中,“河”的意象贯穿始末,各河的气质秉性各异,河流的叙述中穿插着主人公人生片段的展示及精神曲线的描摹。文段一没有正面描绘黄河如何气势磅礴、声势浩大,而是采用化静为动的手法,叙述周围地形地貌的雄奇壮伟。随后,借助“巡视”一词表现出辽阔宏大、不怒自威的黄河形象。黄河的壮伟也对应着主人公的不甘平庸、勇敢无畏。文段二,在戈壁上忍受干涸的永定河是主人公自身处境的象喻:“他”正经历理想的渺茫、物质的贫瘠、肉体的伤痛等“扭曲”境遇。不同于声势浩大的黄河,永定河是无声的开拓者、创造者,从上游的逼仄到下游的宽广深邃,其沉静坚韧的精神品格引导主人公从创伤中走出,完成从“干瘪轻狂”到“沉静宽容”的精神塑形。文段五描绘想象中黑龙江开冻时分的宏伟景观。开冻象征着与昔日幼稚轻狂的自我告别,预告着春日即将来临。河流即将奔涌向前的姿态与“他”通向未来的脚步相互重叠。河流的愤怒碰撞,一如“他”坚定且不失力度的步伐。

从青春时期的昂扬奋进,身处低谷的沉静坚忍到坚定不移地迈向未来,北方的河见证并参与了“他”雄健粗犷的灵魂的诞生。人化的自然与自然化的人形成双向对话关系:一方面,自然在人的主观意志观照下获得生命;另一方面,人从自然的精神品格中得到反哺。传统的自然、名物的写作中,物往往是人的精神外延,不具备独立价值。在当代,不少作家由于对城市文明与现代化生活水土不服,选择重返自然去寻求精神寄托。在张承志笔下,自然不仅是情感的客观对应物与现实的疗愈场,而且更多地从自为之物变成自在之物,散发着神性的光辉,潜藏着通往“形而上”的符码。于是,个体以朝圣者的姿态皈依自然,在北方的河这一诗性空间中展开纯粹的精神活动。

文中五条河流带给主人公以心灵的震撼和抚慰,主人公对河流的无限热爱和追求,也是“他”对人生和理想的追求。文段一中黄河是如此宏伟、气势磅礴,“大河从天尽头蜿蜒而来”如神来之笔,看不见黄河的源头,黄河是那么神秘;“威风凛凛地巡视着为它折腰膜拜的大自然”用了拟人的修辞手法,“巡视”这一词语用得特别有趣,巡视的眼神是神气的,巡视的动作是威武的,巡视的心理是沉着冷静的,“巡视”写出了黄河伟岸而有力的形象。“为它折腰膜拜”的不只是大自然,还有主人公。主人公自幼没有父亲陪伴,但当他来到黄河边时,“给自己找到了父亲——这就是他,黄河。”从黄河那里“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和胸怀,当“他”纵身跃入黄河宽厚的怀抱时,便完成了人生的蜕变,“精神之父”黄河给了“他”为梦想奋不顾身的力量。文段二中湟水“冲刷着黄土的陡崖”,也冲刷着主人公心中的烦闷和疑惑。湟水边上的高老汉死了,但青杨树和孙女依旧成长,湟水也依旧流淌着,主人公在湟水边上逐步领悟出生命的真谛。文段三中的额尔齐斯河在酷暑时可能会面临断流,在严寒时会面临结冰,且越往北气温越低,水流在流淌时面对的艰难险阻也会更多,但额尔齐斯河还是“自由自在”地向北方流淌,带给主人公自信和改变生活的力量。文段五用近乎夸张的语言描写了梦中黑龙江解冻时的壮阔情景。“冰甲咔咔裂开”“河水翻跳”“快乐奔跑”“连声炸响”“粗野碰撞”这些词语都声情并茂地展现了黑龙江的苏醒历程,主人公受其鼓舞,化成一股巨浪,冲破内心枷锁,以超越自我的决心迎接新生。“北方的河”作为整部小说的线索,见证了主人公的成长,河流的品质也构成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和精神品格。寻找河流是在寻找中国,对河流的考察也是对民族之根的认同。

在小说中,主人公“他”把黄河当作了的父亲,“他”从小就没有父亲,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又一直渴望有父亲去指导“他”前进。因此,当“他”看到“一条微微闪着白亮的浩浩荡荡的大河正从天尽头蜿蜒而来……大河深在谷底,但又朦胧辽阔,威风凛凛地巡视着为它折腰膜拜的大自然”时,“他”认为这黄河就是父亲,是黄河给“他”指引,使“他”放弃了汉语言文学专业,放弃了已分配好的工作,一步步走向人文地理学的王国。“他”内心渴望有黄河那样的父亲呵护自己,给“他”前进的动力,使“他”成为真正的男子汉。湟水的特点与黄河有很大的不同,黄河是力量与野性的结合,但湟水是平静的。湟水充满了一种自然的气息,使人心头平静,然而又充满历史感和世事无常的感觉。在回北京的路上,“他”想起了曾经的初恋,在额尔齐斯河边的村落里,“他”和初恋海涛度过了很美好的日子。在这里,额尔齐斯河又是另外的一种特点,稳重而热情、自由自在。额尔齐斯河是一条见证了“他”的青春和伤心的河流,使“他”由莽撞变得成熟起来,初恋抛弃了“他”,“他”能够冷静地将女友海涛送走,而没有揍她一顿,这是额尔齐斯河给“他”的改变,“他”认为“额尔齐斯河是坚强、忠诚和敬重诺言的”。因此“他”也认为海涛不值得留恋了,因为这个姑娘违背了“他”和她之间的诺言。额尔齐斯河是一条留住人的情感和灵性的河流。

张承志在20世纪80年代,用脚步丈量了真实的北方大河,重新建构了想象的中国。富有生命力的大河与“他”在知青时期的情感和记忆暗合,为新时期的知青提供了一种“理想形式”。“河”的意象是如何落实到修辞,并且迸发出生命力的呢?与精神之理想对应的是意识流的行文。文段三中“额尔齐斯,那也是一条河啊,他想,那是全国唯一的流向北冰洋的外流河”,文段四中“戈壁滩,他想,这河床简直就是一片阿勒泰南方的戈壁滩”,这些都是“他”意识中的感慨,而非纯客观地描写。除此之外,作者还通过形容词的叠用,色彩词的组合描摹大河风光。与沈从文在湘西世界中以逗号隔开的细雨不同,张承志以长句对应大河的气势,以快速且活跃的动词“模仿”大河的动作,如“跌”“翻跳”“炸响”“碰撞”等。对于大河,张承志不吝赞美,却也以平远眺望的视角、歌颂赞叹的内心独白呈现了自然面前“大写的人”。

摘录二:山河寻根

1.但是,对于一个幅员辽阔又历史悠久的国度来说,前途最终是光明的。因为这个母体里会有一种血统,一种水土,一种创造的力量使活泼健壮的新生婴儿降生于世,病态软弱的呻吟将在他们的欢声叫喊中被淹没。

3.彩陶罐子的下半截已经没有了,鼓鼓的腹截断在一条锐角鲜明的线上。陶器质地又细腻又结实,通体施着橙色的薄衣。他摸摸那断碎的碴口,觉得陶胎烧得又匀又硬。罐子腹上一个布满密网的大圆圈里,有一个粗放的黑彩勾画的怪人。那人形朝着他们手舞足蹈着,辨不清五官的脸孔上似乎凝着一种静默的、神秘的表情。……在湟水流域,古老的彩陶流成了河。

4.永定河没有屈服,他想,这并不是一道屈辱的驯服的浅流。听那石头落水的声音,那声音里饱含着深沉的坚忍和力量……你应当变得深沉些,像这忍受着旱季干渴的河一样。你应当沉静,含蓄,宽容。你应当像这群晒得黑黑的河边孩子一样具有活泼的生命,在大自然中如鱼在水。你应当根须攀着高山老林,吮吸着山泉雨水;在号角吹响的时候,像这永定河一样,带着惊雷般的愤怒浪涛一泻而下,让冲决一切的洪流淹没这铁青的砾石戈壁,让整个峡谷和平原都回响起你的喊声。

5.他感到自己正随着一泻而下的滚滚洪流向前挺进,他心里充满了神圣的豪情。我感谢你,北方的河,他说道,他用你粗放的水土把我哺养成人,你在不觉之间把勇敢和深沉、粗野和温柔、传统和文明同时注入了我的血液。你用你刚强的浪头剥着我昔日的躯壳,在你的世界里我一定将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和战士。你让额尔齐斯为我开道,你让黄河托浮着我,你让黑龙江把我送向那辽阔的入海口,送向我人生的新的旅程。我感激你,北方的河。

张承志所描绘的北方河流,曾令王蒙感慨“河流被这小子写完了”。不过,我们不能将这里北方的河完全当成自然对象。事实上,这里北方的河既是自然的,也是文化的,因此也是民族的。就是说,主人公通过勘探五条不同形态的北方的河,既是在确证自身的主体精神力量,也是在完成对民族精神整体和文化根性的确认。因此,寻访北方的河,真正的意义是在一个时代过去之后,以山河为符号,重建一种家国之父的文化认同。

“他”半裸着身子扑向大河的画面是“寻根”的经典意象,像一个小儿子扑向分别已久的父亲,又像是一个朝圣者所举行的最虔诚的信仰仪式。横渡黄河,是对自身力量和意志的求证,更完成了个体与家国的融合。“他”不停地在寻找河流,“寻找”意味着精神的失落,“他”急需找到“文革”和知青时代所缺失掉的社会认同感、民族认同感。这种寻找归属的强烈渴望促使“他”寻找大河、奔赴大河。在人与河合二为一的瞬间,也就完成了个体皈依集体、“小我”融于祖国山河“大我”的神圣仪式。山河、水土是“他”寻找到的连接个体心灵和民族内核的神秘通道,也是作者从山河中寻找到的民族之根。

寻河成了一种精神需要,一种文化行为。湟水边的彩陶代表着民族璀璨的文化源头,破碎的彩陶片则是对过去几十年历史的隐喻和反思。“古老的彩陶流成了河”一句很妙,看似是在说雨水将彩陶从古墓冲到山下的情状,但彩陶并不能“流”,能“流”的是彩陶所代表的漫长的历史时间,作者将时间和历史的流动属性直接赋予了彩陶,静待千年的彩陶具有了动感,流动的湟水边流动着时间,充满着浪漫、奇异、悠远、神秘的情调,湟水成了时间之河、历史之河。而湟水边的青杨树林则象征着在悠久历史与文明中孕育出的新生命,老汉死了,饱经沧桑;留下一片青杨树林,生命之树常青。还有那个额尔齐斯河边的哈萨克老母亲,带着一个独生儿子孕育了整个家族。河流象征着一种蓬勃的生命,一种旺盛的孕育和滋养整个民族的力量。在永定河旁,“他”又悟到了中华民族坚韧不屈的品格。通过人称由“他”到“你”的转换,形成一种内在的对话结构,“你”是理想的化身,现实的“他”与理想中的自我进行对话,形成强烈而真挚的情感震动,把“他”的意识流动细密、鲜活地展现出来。“他”既是叙述者又是倾听者,叙述着永定河教会他的坚忍与深沉,倾听着内心与永定河精神合一的颤动。

作为文明古国的中国,河流是文明、历史的象征。流淌不息的河流哺育着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以其雄壮奔腾的姿态,像父亲一样给予子孙们力量,在他们的血液里注入江河的情怀。因此江河带给人的远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滋养补给,更是精神上的熏陶。寻找河流就是寻找中国,也就是寻找中国文化之根。小说正是通过主人公对北方大河的寻找和追忆,来实现对于中华传统文明的体认和赞颂。“前途最终是光明的。因为这个母体里会有一种血统、一种水土、一种创造的力量……”便是一种对民族的认同,蕴含着对民族的深厚情感。在张承志的笔下,河流成了那代人的梦想和精神之根,追寻河流成为主人公逐梦的动力源。“他”只要一接近河流就浑身充满力量与激情,河流给了“他”新生,陪伴了“他”的成长。黄河“自信强悍”“永不驯服”,展示着来自父亲的力量与威严,这种精神品格正是主人公所向往的。“他”将黄河视为父亲,正是对黄河精神的延续。湟水边破碎的彩陶片,象征着几千年中华民族灿烂的文化源头。湟水使“他”认识到个体生命只有真正融入历史,才能在获得意义的同时获得永恒。而永定河使“他”懂得了无论怎样奔腾,河水最终都会变得平缓宁静,要成为真正的男子汉还需要宽广的胸怀。“你应当沉静、含蓄、宽容……”正显示了主人公与河流交流后的领悟,河流承载了理想主义者的品质,也勾勒出民族的性格——沉静、宽容、不屈……河流给了“他”生命的激情和人生的启示,帮助“他”完成了正确的人生选择,因此文段五中反复歌颂“我感谢你,北方的河”。顺着河流而上,主人公完成了精神的探索和人生的蜕变。

育秧和机插技术较复杂,很多农户认为机插秧技术既繁琐又难于掌握,习惯于传统水稻种植,对接受水稻机插技术的意愿不太强,顾虑较多。作为农机推广部门,一要充分利用电视、报刊、宣传资料等加强对机插秧技术的宣传;二要组织现场演示示范,让农户到现场亲眼目睹机插示范,现场了解插秧机的效率和适用性;三要召开经验交流会,邀请机插示范户来讲机插育秧技术和机插节本增效的好处,用实践经验来说服农民群众。

生命的情怀都在湟水的流淌中深藏。文段三中“那人形朝着他们手舞足蹈着,辨不清五官的脸孔上似乎凝着一种静默的、神秘的表情”,作者借“他”的眼睛审视湟水边的彩陶,陶器在激流中撞得粉碎,接着,那彩陶片就流成了河,将湟水的过去与一代人的现在进行了对照和交融。望着静谧的湟水河谷和远山,在“彩陶流成的河”里流连忘返,感受着四千年的历史沧桑,感受一代又一代在这里生活过的人们的喜怒哀乐,时代给了他们生活的动荡,但湟水给予他们岁月的深沉。“他”觉得在湟水中找到了自己的血脉,执着地寻求着悠远的历史长河,寻求它的文化和根源。在追寻过程中“他”充满了战胜苦难、追求美好事物的信心和力量。

小说抒写了北方的五条河流,自西向东依次是额尔齐斯河、黄河、湟水、永定河、黑龙江。主人公“他”实际去过的只有中原的三条河流,黄河、湟水和永定河。“他”在踏上黄河边土地的那一刻,便找到了失落已久的父亲形象,“他”在象征着生命起源的古老河流中寻求失却的父爱,在找到了自己的生命之根的同时也找到了民族之根,正是这滚滚的黄河水孕载了中国五千年的文化与文明。而接下来的黄河支流——湟水之行更让“他”认定了血脉的联系。从原始森林演变成湟水流域,这是历史的积淀,河滩边上漂流的彩陶便是历史的证明。“雨水冲垮了山上的古墓葬,于是,顺着小沟,彩陶流成了河。”是这彩陶带来了原始文化,也让传统又一次悄无声息地昭至。因此,在对黄河和湟水的考察中,作者完成了对文化的追溯以及生命的皈依。

小说中自然、个体、时代、历史共同形成了一个有机整体,人在自然山川中发现了自己本质力量的折射,也从自然山川中提取了自己所向往的精神品格。“他”在野外考察的过程中游历了黄河、湟水、永定河这三条大河,探寻的过程也是主人公精神升华的过程。

文段二是女摄影师拍摄到主人公第二次跳入黄河时的情景。第一次跳入黄河,“他”为自己找到了父亲,在黄河的老实质朴但自信强悍中,汲取了生命的精血,找到了生命力量的源头。正如每个男孩的成长都是以走出父亲的精神疆域而宣告成熟一样,“他”不仅在黄河中找到了自己生命的皈依,他还要跳入黄河浑浊的激流,在与黄河的肉搏中证实自己的青春,坚定自己搏击困难的勇气。文段三中,在湟水河畔发现的彩陶罐是历史的象征,残破的彩陶片让“他”看到民族文化的远古来源,获得了生命的启示。历史的切入增加了“他”的生命厚度,使“他”的脚步变得愈发沉稳。北方的河是不屈、雄强而又深沉坚忍的精神写照,几条大河都为主人公注入了生命的强力,提供了深厚的生命根基,为“他”人格的成熟提供了大量精神养料。文段五是小说结尾主人公对北方河流的一段告白,抒情色彩浓厚。在北方河流的呵护下“他”成了时代精神的创造者,“他”将带着河流赋予的精神力量开始新的人生。

如果说北方的河所象征的精神内涵是“虚”,那么主人公“他”的人格精神不断走向成熟的过程就是“实”。小说落笔于宏大雄阔的北方河流,却又不忘回归到个体精神的成长,雄伟的河流也依旧带着生活的“土腥气”。“虚”与“实”“大”与“小”相辅相成,也让小说更富有现实意义。

摘录三:“他”的形象

1.他的心跳了一下。你为什么把这些都告诉她?他的心绪突然坏了。他发现这姑娘和他的距离一下子近了,她身上的一股气息使他心烦意乱。……他听见那姑娘自语般地说道。他觉得她已经开始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这会儿不怕没有招待所啦,哼!他愤愤地想。她在放松了戒备的神经以后,此刻显得光彩袭人。这使他心慌意乱。他咬着嘴唇不再理睬她,只顾盯着斜阳下闪烁的满溢一川的滚滚黄河。

2.我将用我记熟的准确概念和亲自调查来的知识轰炸那张考卷。我将调动我的看家本事,用严格的语法和讲究的修辞使这场轰炸尽善尽美。所以我一定能考上。等我考上了人文地理学的研究生,我就可以用研究生津贴过日子,我用不着去那家计划生育宣传科领工资。我一定会在这个世界上找到我最喜欢的那个位置。

3.是的,那时我是个地道的“红卫兵”,但是我没有打过人,更没有打过你那当工友的爸爸。不过,我愿意也承担我的一份责任,我要永远记住你的故事。

4.他低哑地从喉咙里吼了一声。他蔑视这块礁石,他知道自己已经胜利。他用尽全身力气扑向北方河岸。当他看见陡崖上的一个棱角闪过眼前时,他一把攫住了它。他的身体立即被河水冲得横了过去。他的身躯翻转了,右臂被一股强力重重地拉了一下。他死死抓紧了右手攀住的那个石棱……接着他逆着水流收起双腿,然后牢牢地踏住了坚实的石岸。

5.他看见,在他的笔下渐渐地站起来了一个人,一个在北方阿勒泰的草地上自由成长的少年,一个在沉重劳动中健壮起来、坚强起来的青年,一个在爱情和友谊、背叛与忠贞、锤炼与思索中站了起来的战士。……理想、失败、追求、幻灭、热情、劳累、感动、鄙夷、快乐、痛苦,都伴和着那些北方大河的滔滔水响,清脆的浮冰的击撞,肉体的创痛和感情的磨砺,一齐奔流起来,化成一支持久的旋律,一首年轻热情的歌。

张承志书写了中国河流的雄浑、粗粝、浩荡和坚韧,也写出了一个与山河直面的青年主体刚健的灵魂。在此,我们便会发现《北方的河》接通了世界文学那种人在与自然搏斗中确认主体性的文学谱系。我们会想到《鲁滨孙漂流记》,会想到《老人与海》。不管是鲁滨孙还是桑地亚哥,他们与自然搏斗都不是基于功利目的。鲁滨孙本可以过非常体面舒适的中产阶级生活,桑地亚哥最后也没有拉回可以吃的鱼,他们只是要证明作为一个人的精神力量。《北方的河》中的主人公,一心要考取研究生。这里暗示了一个重要的历史信息,知识改变命运的社会通道重新打开,曾经上山下乡的一代人,开启了向知识进军的生命可能。走向山河,走向世界,朝向知识,朝向文化在这里是同构的。小说中,不选择汉语言文学专业,而选择人文地理学专业同样别具深意。显然,相比于书斋里的纸上谈兵,他更喜欢用脚丈量祖国大地的行为主义。这是一代知青的理想主义的延续。20世纪80年代以后,如何书写具有英雄性的人物变成一个难题,《北方的河》无疑做出了努力。

小说采用“他看见”这一视角,叙述随着人物的思路奔驰,浸润着强烈的主体感受。主人公的青春悸动、矛盾彷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皆在笔下,一位血气方刚、自信昂扬的青年形象随之立起。“他”没有确切的名字,是20世纪80年代充满高蹈理想的青年的精神写照。狂热荒诞的时代过去,未竟的英雄梦驱使他们在山川河流中寻找精神寓所,重建集体认同。主人公的英雄情结有着革命时代的余韵,却不同于“十七年”文学中作为政治理念标本的英雄。“他”是失意的英雄、感伤的英雄,其精神曲线不是平直的,而是不断起伏的,并孕育着上扬的“力”。“他”不仅铭刻过去,回望追求、拼搏与幻灭的青春记忆,而且立足现在,诉说当下真切的苦闷、迷惘与忧郁,更面向未来,以进取的姿态走出历史的创伤记忆。正是这鲜活的英雄气使张承志的写作不同于宣泄情感、控诉苦难的伤痕、反思文学,也不同于为表现“青春无悔”而美化苦难、陷于自我英雄崇拜的知青文学。

与日后新写实小说沉溺庸俗的日常生活、情感的零度;先锋小说陷入技巧的迷雾,精神的泥沼相比,张承志的小说迸发出了个体生命的能量、激情与“力”,照亮了生活的一地鸡毛,也为精神失重的时代赋能。他让我们看到在理想主义穷途末路的当下,英雄或许不再是传统小说中行侠仗义的豪杰、驰骋山林的侠客,不是“十七年”文学中“高大全”的英雄人物,而是拥抱理想的同时忍受着肩膀隐隐作痛的那个“他”。反英雄时代的英雄主义仍然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小说通过重走知青路的“他”的形象寻找一个“最喜欢的位置”。新时期的“他”为了考研而考察北方的河。考研,暗合着20世纪80年代“拥抱”知识的转向,也意味着主人公需要在新的社会中寻找自己的位置。通过这样一个契机,“他”通过感悟大河先找到了过去的“我”。与之对应的,是小说中“他”与“我”叙事视角的切换。主人公以第一人称“我”回忆知青时代,“那时我是个地道的‘红卫兵’,但是我没有打过人”。罪恶感的最低值使“我”的理想主义有乐观的基础,但“我”并没有因此将自己隔离于历史,而是“我愿意也承担我的一份责任”。文段四中“他”的挣扎,让我想起《老人与海》中的“他蔑视这块礁石,他知道自己已经胜利”,这是一种青春的、热血的力量。作者以空间置换时间,却没有抛弃河流“源远流长”的连贯性特点,以此召唤并确认着人的内在精神品性。人与自然的搏斗、理想主义的情怀与浪漫的选择,也让《北方的河》中的“他”与世界文学人物的内在精神相通并接轨。

文段一是小说中关于爱情的描写,作者切换运用“他”“你”和“我”几种不同的叙事人称,在表现人物内心时由第三人称转换到第二、第一人称,拉近了小说人物与读者的距离,给人一种原始的亲切感。不同于一见钟情的热烈,这是一种清纯懵懂的爱意,虽未曾明言,但彼此的心中都有着隐约的交往的渴望。为脱口而出的话懊恼,咬着嘴唇掩盖心慌,一个个细节搭建起了一个青涩青年的形象。作者用最原始的爱情叙述方式,出色地表达了20世纪80年代那种含蓄而朦胧的爱情。文段二是主人公的一段内心独白,字里行间都洋溢着青年实现理想的自信,充斥着对人生无限风光的热望。“他”是那个年代中青年的一个缩影,“他”的精神气质与时代的精神气质相一致。小说的前半部分青年的“他”行走在北方的大地,展现的是河的精神,下半部分“他”回到北京着手紧张的考研复习,突出的是人的精神。主人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拼搏精神就是对河流所蕴含的精神的诠释——冲决一切阻力,浩荡而出的精神。

在第二次横渡黄河时,“他”脑中不断浮现出十二岁的小姑娘为父亲的尸体擦拭血迹的画面。虽然“他”没有出现在女孩的故事里,却愿意为女孩的不幸承担一份责任。历史给一些人带来创伤,这份厚重的责任被“他”勇敢地担在肩上。相比第一次横渡黄河,现在的“他”已经更成熟更有担当。文段四是主人公第二次横渡黄河时的动作描写,与年轻时第一次出于好奇而单纯下水相比,这一次的横渡多了几分英雄主义式悲壮感。现在的“他”显然比年轻时横渡黄河要吃力不少,但内心却愈发成熟坚毅。小说中“他”对北方河流的探寻过程,其实也是不断汲取山河文化精神内涵的过程,更是主人公自身人格精神不断走向成熟的过程。

摘录四:各色人物

1.第一天全家三口坐在饭桌前时,母亲有些莽撞地忽然把一条鸡腿夹进他的碗里。她的动作很重,那鸡腿一下子推翻了他的碗。他看见母亲掩饰地转过脸去找来抹布,慌慌张张地擦着洒在桌上的汤水。……母亲默默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抓着车座一声不响。你永远这样,妈,你永远都是默默地忍受一切,他想,也许昨天或者前天你就病了,但你不说出来,甚至夜里都不哼出声来。

2.他看着徐华北站了起来,两眼冒着火光。“我可没有你那么顺。我没有大学文凭,也没法子考研究生。我想的全干不成,好事从来轮不上我。……妈的,家抄了几遍还不算,还把我涮到新疆玩砍土馒,一玩就是四年五年。要不是靠着熬了几年大头兵,今天也爬不回这个窝。我白白地在那儿踩了两脚泥,到现在才混了这么个烂秘书,而且,是给个白痴当秘书!”

3.她伤感地想,我咬着牙关,拼着全力,才终于得到了这么一丁点儿。可是我得到了也累垮了,我像被抽空了一样精疲力尽,心境苍凉。……我是女人,她慢慢地啜着冰啤酒,我需要有块岩石靠靠,我要歇一会儿,我实在累啦。

《北方的河》不是重故事情节的小说,但里面除了主人公之外的几个人物也值得注意。就如里面一闪而过的母亲。不难发现,《北方的河》审美上是雄性的,是一种男性的、刚健的、寻父的文学。那么为什么要安排母亲出场?这里,母亲很自然地跟家庭场景相联系,跟亲情相联系。小说因此便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场景和价值,一种是山河所代表的外面的世界及挑战的、征服的、父性的价值,这是小说的核心价值;另一种则是母亲所处的家庭内部的场景,它代表的是亲情的、母性的、内敛的价值。从五四以来,家在中国文学中主要是被审视、被反思的对象,它主要是作为一种保守的、压抑性的力量。不管是鲁迅、巴金,还是张爱玲,他们笔下的家庭都是旧式的、落后的、压抑的。这其实是从现代性视角观照的结果。20世纪50-70年代的中国当代文学,家的价值更是前所未有地低落。家庭的日常性显得太不革命了,它几乎就不配进入文学描写的视野。但是,我们不能忘记,中国人对于家始终都有某种强烈的向往,李顺大为什么念兹在兹要造屋,梁三老汉等农民为什么看到人家建了好房子就忍不住羡慕,因为这是中国人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北方的河》并非母性的文学,但它有限度地让家庭以及亲情的价值成为主体精神伦理的补充。这在20世纪80年代初也是饶有意味的。

女摄影师或许与母亲存在某种互文关系。女摄影师精疲力竭,想找一块岩石来依靠,可“他”已然预见徐华北会“使出他在阿勒泰的那一套”“那个人把我妈甩啦”或许正是女摄影师未来的命运。或许母亲年轻时也曾自以为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岩石”,又或许女摄影师多年后也会成长为母亲这样在沉默中坚强的女人。小说最后“他”对中意姑娘的想象将母亲和女摄影师联系在了一起:“她身上应当有一种永远使我激动和震惊的东西,那就是你的品质,妈妈”。母亲的坚韧与平和是年轻的女摄影师目前所缺乏的,这给其留下了巨大的成长空间。作者对男主人公“他”的成长历程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描绘,但对女主人公“她”也并非弃之不理,任其成为两个男性的崇拜者和依附者,而是将其成长暗藏在这两代女性的互文关系当中,包含着对女性独立成长的期许,以及对其必将承受的苦难的怜悯。

徐华北和“他”分别代表了两类知青,分别对上山下乡持肯定和否定的态度。徐华北一心想要摆脱知青生活,抛下恋人、朋友,义无反顾地回城,并将自己视为历史的受害者。而“他”在上山下乡中寻找山河,亲近人民,不断成长。而两人在返城后面临的共同困境凸显着小说的深刻主题——经历过“文革”和上山下乡的一代人的精神危机要如何克服?个人身份与生命价值要如何定位?徐华北和“他”分别指向了两条路:文化和山河,这两条路殊途同归,共同指向了“寻根”。二人都不满意在城里的工作,一个在寻河与追河中获得精神的滋养与身份认同;一个全力进行文学创作,以自己的才学成功调离小食品工厂。山河和文化是他们为实现身份认同和生命价值所寻找到的“根”。徐华北有不堪的一面,但他也上进、自信、乐于助人,他也是民族的儿子,同样受到作者的包容。作者在设计徐华北的命运上显示出了博大的胸怀和极高的思想维度:徐华北并没有悲惨的结局,反而事业与爱情双丰收。暗含着作者对一代人的美好期望,对国家未来的无限期许,对寻找到“根”的民族的乐观与昂扬的态度。

文段二中徐华北的说辞,“冒着火光”“全干不成”“妈的”“熬”“烂秘书”等可以看到他对过往是怨恨的,曾经的浩劫给其心灵留下了无法磨灭的阴影,同时他也不满现在的处境,认为自己怀才不遇,不甘屈居人下,迫切地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状况。华北和主人公都有自己的追求和执着,但他们追寻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华北要的是安稳体面的未来,而“他”刚好鄙视这样的活法,“他”要不顾一切地向生活挑战、向新的人生目标冲刺。他放弃安逸的工作,转而寻找河流的踪迹,“他”要跟自然搏斗,要挑战、打破一切稳定的生活,“他”要走向山河,寻找精神的皈依,活出不一样的自己。

小说对人物的描写生动且细致。文段一中描写的母亲像全天下的母亲一样,用平凡且无私的母爱小心翼翼地爱着孩子。母亲“莽撞地”把鸡腿夹到碗里却打翻了碗,这里“莽撞”一词很值得深思。母亲给孩子夹菜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为什么母亲会莽撞地给“他”夹菜?大概是母亲平时对儿子表达关心的机会太少,本来是下意识关心孩子的动作却变得莽撞、生硬,反倒弄巧成拙。之后母亲“慌慌张张”地擦桌子,母亲本是长辈,这里的慌张感却让母亲看上去像是犯错的小孩,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和反差,在略显鲁莽和慌乱的动作背后包含着深厚而沉重的母爱。母亲突然病倒,抓着车座“一声不响”,可以看出母亲在强忍痛苦,为儿子承担着生活的重担,默默地关心和支持儿子。在儿子心中,“那些所谓的女英雄、女老干部、女革命家根本不配和我妈比”,母亲的爱和北方的河一同滋养着他。但儿子对母亲有着复杂的情愫,他虽然尊重、敬佩他的母亲,但母亲代表的家的价值却无法成为儿子的生命价值。在小说中,家的伦理还没有恢复为主流伦理,作品中占据核心地位的是山河以及它所代表的父性文化。但母亲这一形象在作品中并非完全被放逐,在20世纪80年代文学中,既往的伦理被悄然调整,家的伦理得到了部分恢复。

摘录五:语言艺术

1.汽车猛地往右一拐,把无定河的浅滩浊水甩开,朝着一片浓绿的树林驶去。黄河平稳地向南迅速滑行着,仿佛凸起的水面白茫茫的。对岸山西的岩山仍是一片青蓝。红脸后生胸有成竹地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握紧了黄帆布包。……对岸山西的青灰色岩山似乎在悄悄移动着,变成了黛色。

2.河水隆隆响着,又浓又稠,闪烁而颤动,像是流动着沉重的金属。……他凝视着向南流逝的黄河水,西斜的阳光下,河里像是满溢着一川铜水。……一块一块半凝固的、微微凸起的黄流在稳稳前移,老实巴交但又自信而强悍。而陕北高原扑下来了,倾斜下来,潜入它的怀抱。

3.沉入陕北高原侧后的夕阳先点燃了一条长云,红霞又撒向河谷。整条黄河都变红啦,它烧起来啦。他想,没准这是在为我而燃烧。铜红色的黄河浪头现在是线条鲜明的,沉重地卷起来,又卷起来。他觉得眼睛被这一派红色的火焰灼痛了。……在梵·高的眼睛里,星空像旋转翻腾的江河;而在他年轻的眼睛里,黄河像北方大地燃烧的烈火。对岸山西境内的崇山峻岭也被映红了,他听见这神奇的火河正在向他呼唤。

4.这时,黄河,他看见黄河又燃烧起来了。赤铜色的浪头缓缓地扬起着,整个一条大川长峡此刻全部融入了那片激动的火焰,山谷里蒸腾着朦胧的气流,他看见眼前充斥着、旋转着、跳跃着、怒吼着又轻唱着的一团团通红的浓彩。

5.路边的田里长着碧绿的青麦子,整齐地随风摇曳。他们登上一段坡道,渐渐地看见了黄土台地和浅山夹着的湟水河滩。铁灰色的河滩上也有些棋盘般方正的绿麦地,一溜蹲成并排的一串花头巾在麦浪上蠕动。……几道黄土浅山的背后,云雾隐隐罩着一线银霞般的雪山。

《北方的河》的语言是浪漫的、诗性的,它为壮阔山河找到一种匹配的语言,一种对应的审美风格,这是非常难得的。我们常会发现来到现实面前,语言贫乏了。有时为现实找到的语言是不匹配的,便产生了审美上的周转不灵。《北方的河》提供的却是正面的范例。

小说语言凝重而浓郁,热烈而深沉,具有色彩感和力量感。仅仅是去河底村的路上,就连续用了“浓绿”“白茫茫”“青蓝”“红脸”“黄帆布包”五个色彩,去湟水的途中也用了“碧绿的青麦子”“黄土台地”“铁灰色河滩”“绿麦地”“银霞般的雪山”等多彩意象,描绘出清新鲜丽、和谐绚烂的乡野之美,也表现出“他”内心的轻松愉悦。在描写黄河时,浑黄的河流在红霞映照下化成了铜红色的火焰,“星空像旋转翻腾的江河”“黄河像北方大地燃烧的烈火”,通过联想将天与地、水与陆涵盖其中,叙述空间无限放大。星空的蓝与黄河的红又互为对比色,一冷一暖间黄河热烈的火红更加凸显,意境热烈、恢宏、雄放。其实,作者笔下的黄河更像凡·高的另一部画作——《向日葵》,向日葵具有夸张的形体和激情四射的色彩,像火焰般熊熊燃烧着,具有狂热、蓬勃的生命力。小说中的黄河与向日葵一样,带着作者狂热的主观情感,黄河成为带有原始冲动和热情的生命体。火红的河流又像是人血管中奔腾的血液,人与河处于一种同情共感的激情当中,带给读者巨大的心灵震颤。小说的语言与凡·高的绘画具有某种互文性,不仅体现在浓烈的色彩运用上,更体现在二者热烈的精神情感共鸣上:其色彩浓烈的艺术形象渗透了创作者的主观情感,充满强烈的个性色彩,将大河的浩荡辽阔书写得淋漓尽致。

张承志注重语言的色彩感。他的视觉是摄影师的视觉,是画家的视觉,对色彩美有着奇异的敏感,正是这种对色彩与画面的敏感,使小说中的景象犹如一幅幅色彩鲜明的油画。文段三中他成功地运用“光就是色彩,运动,时间”的美学原理:“铜红色的黄河浪头现在是线条鲜明的”“黄河像北方大地燃烧的烈火”,互相碰撞的色彩、扭曲粗犷的线条,以本真的近乎粗野的笔调将浊黄的色彩浓化为燃烧的暗红色,表达“人的可怕的激情”。但是他对色彩的运用是冷静的,与文中主人公渴求美好、向往光明的精神状态是一致的。其次,不论是喻体的选择,还是对景物色彩的形容,小说语言中都充满了雄性的强悍力量,比如黄河水像“流动着沉重的金属”“一川铜水”和“北方大地燃烧的烈火”等。主人公“他”是河的一部分,在追寻理想的过程中展现出坦荡、勇猛、真诚等品质,字里行间都充满着对原始野性和刚健之美的“力”的追求。同时小说的语言是诗意的,作者用一种诗意的叙述方式告诉读者:北方的河有着中华民族的独特属性,它们百折不挠,自强不息,以坦荡、宽广的襟怀,滋润着广袤而干涸的土地,养育着这片土地上的各族人民。这也是作者所追寻的新时期国家和民族的文化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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